秋风肃杀,大地苍凉,漫天残霞中,一匹毛色如墨的乌骓健马,自西方狂奔而来。一条精赤着上身的彪形大汉,笔直地立在马鞍上,左掌握拳,右掌斜举着一杆紫缎大旗,在这无人的原野上,急遽地盘旋飞驰了一圈。

马行如龙,马上的大汉却峙立如山。绚烂的残阳,映着他的浓眉大眼,铜筋铁骨,闪闪地发出黝黑的光彩。

天边雁影横飞,地上木叶萧瑟,马上的铁汉,突地右掌一扬,掌中的大旗,带着一阵狂风,脱掌飞出,飕的一声,斜插在一株黄桦树下。健马仰首长嘶,扬蹄飞奔,眨眼间便又消失在西方残霞的光影中,只剩下那一面大旗,孤独地在秋风中乱云般舒卷。

夜色渐浓,无月无星,枯草丛中,虫声啁啾,使这苍茫的原野,更平添了几分凄凉萧索之意。

秋风更急,黑暗中急地掠来一条人影,身法轻捷,来势如电,目光四扫一眼,瞥见这面大旗,惨白的面色,更为之一变,倏然停住身形,面向这迎风招展的大旗,脱下衣衫,解开发辫,赤身散发,缓缓跪了下去,跪在那孤独地迎风招展于荒原中的大旗前,只见剑眉星目,神情俊朗,但神色间却又带着一种不可掩饰的悲哀与忧郁。

他笔直地跪在旗下,宛如石像般动也不动,只听身后左方,突地响起一阵急遽的马蹄声,划破了四下无边沉重的寂静,接着身后右方,也有一阵蹄声响起,一个苍老雄浑的语声喝问:“来了么?”

左方一人大喝道:“在这里!”

两行人马,带着两股烟尘,急驰而至。左面的一行,三人三马,一个是身躯粗长,面带微须的中年男子,一个是短小精悍,目光灼灼的少年,还有一人,面色黝黑,满身黑衣,身后斜背着一柄乌鞘长剑,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烁生光,端坐马上,当先驰至,双臂一振,凌空翻了个身,飘然落在旗下,不带半点烟尘。

短小精悍的少年在马上微一探手,便已抄住了黑衣少年的马缰,双腿一挟,马势骤缓。只听“呼”的一声,两条人影自身侧掠过,却是右面驰来的一个虬须老人,及一个青衫少女。

赤身散发的汉子,双目紧闭,跪在旗下,仍然动也不动。虬须老人双拳紧握,挺胸立在他面前,满面俱是怒容。黑衣少年、青衣少女,面色凝重,一言不发,木立在他身后。风声呼啸,天地间杀机沉沉,虬须老人突地厉喝一声,当头一掌,向赤身汉子劈下。

只听一声轻叱,道:“大哥且慢!”

那中年男子,一掠而至,轻轻架住了他的手掌,虬发老人怒道:“你要做什么?”

中年男子沉声一叹道:“七年都已过去,再等一刻又有何妨?”

虬须老人胸膛起伏,显已怒极,但终于缓缓垂下了手掌,沉声道:“刑马可已备齐了么?”

赤身汉子一听“刑马”两字,面色突又惨变。黑衣少年垂手道:“三叔、四弟俱已得手,孩儿也将‘天武镖局’总镖头那匹‘乌云盖雪’取来,但三弟和幺叔,却直到此刻还未见踪影。”

中年男子道:“小弟取的是‘盛家庄’那匹‘紫骝’,四侄取的是‘落日牧场’那匹‘玉蹄朱龙’,这些都轻易得手,自然回来得快些。”

虬须老人闪目一望,只见那精悍少年已将三匹健马系在树上。木叶萧萧,健马长嘶。青衣少女望着跪在旗下的赤身汉子,目中突地流下泪来,转过头去,不忍再看一眼,众人也俱都神色黯然。

突听黑衣少年轻呼一声:“幺叔来了!”

狂风吹过,方才插旗的铁汉,赤足飞奔而来,掌中竟高举着一匹黑白相间的花斑大马,双臂筋结,根根凸起,满头汗珠流落,奔到正前,大喝一声:“接住!”双臂一振,竟将这匹花马直掷出来。

黑衣少年、精悍少年,身形一展,双双跃起,一人接住了马的一双前足,一人接住了马的后足,腰身一拧,乘势后掠,脚尖点地,将花马轻轻放了下来。黑衣少年伸手一掌,击在马颈上,花马唏哩哩一声长嘶,突地跃起,却被精悍少年双手扯住马鬣,空白扬蹄怒嘶,无法前奔一步。

赤足铁汉一抹头上汗珠,道:“这匹‘飞云豹子’,当真和‘霹雳火’那厮一般的臭脾气,竟连俺都服侍它不下,只得将它制住,一路举了过来,倒变成马骑人了。”目光一转,变色道:“小老三呢?还没有回来?”

中年汉子摇了摇头,赤足铁汉顿足道:“我早就知道‘寒枫堡’戒备森寒,冷老匹夫更是不好对付,他却偏偏抢着要去……”

赤身散发的汉子突地双目一睁,变色道:“三弟已到‘寒枫堡’去盗那匹冷龙驹了么?”

虬须老人瞠目大喝一声:“住口!你贪恋女色,欺师灭祖,我云翼再也没有你这个孽子,云老三也再没有你这样的兄弟,他便是死在‘寒枫堡’,与你又有何关系?你再敢唤他一声三弟,我立时便将你碎尸万段!”

赤身汉子垂首道:“孩儿自知罪孽深重,早已未存活命之心……”

虬须老人云翼厉喝道:“你既然自知罪孽,为何还要做出如此无耻之事?‘寒枫堡’与我云氏一家世代深仇,你难道不知道么?”双臂一张,对天悲嘶道:“我云翼一生英雄,却想不到生下这样一个不忠不孝的孽子!”嘶声悲激,有如猿啼。

中年汉子黯然叹道:“铿儿已知错了,大哥你难道不能留下他的生命,削去他的双足,让他一生残废……”

赤身汉子云铿凄然一笑,道:“孩儿犯下重戒,甘受‘五马分尸’之刑,以立我‘大旗’门中的威信……”

赤足铁汉一挑姆指,大声道:“好,这才像云家男儿说的话!”

云铿眼帘一合,黯然接道:“孩儿死不足惜,只望爹爹,能饶冷青霜一条活命。此事与她本无关系,全是孩儿自己的错。”语声颤抖,眼角上已泛出晶莹的泪珠,颤声接着道:“她……腹中已有了孩儿的后……代了……”

云翼面色一沉,只听远处突又响起一阵蹄声,一匹白马,银箭般在夜色中直奔而来,马鞍上似乎空无人影,中年汉子双眉一皱,道:“铮儿呢?”

话声未了,只觉眼前一花,一条白色人影,突地自马腹下钻出,双臂一张,稳稳地立在马鞍上,朗声笑道:“冷龙驹终也被我收伏了!”

笑声之中,白马已急驰而至,四蹄一收,便动也不动地立在大旗前,马上一个面如冠玉、满身白衣的少年,耸肩跃起,凌空翻了三个筋斗,“飕”地笔直掠了下来,目光四扫道:“大哥,你终于回来了!”

云翼面沉如水,厉声道:“不要多话!”

白衣少年云铮怔了一怔,道:“什么事?大哥,你为何这副模样?”

云翼只作未闻,沉声道:“三弟,宣读罪状,立刻施刑!”

中年男子黯然一叹,俯首道:“铁血大旗门掌刑弟子云九霄,代祖师爷执令,谨判叛徒云铿,重色轻师,暗中通敌,应受五马分尸之刑!”

云铮面色突变,倒退三步,突地大呼道:“原来你们叫我盗马,为的竟是要害大哥!原来你们都知道了,就瞒着我一人!大哥他犯了什么过错,要身受五马分尸的惨刑?他不过只是爱上了一个姓冷的女子而已!”转过身来,“扑”地跪到地上道:“爹爹,你……你难道就不能饶大哥一次么?他……他毕竟是你老人家的孩子呀!”

云翼面如青铁,木立当地。黑衣少年、青衣少女以及那精悍的少年,一齐跪了下来。云铮膝行两步,一把抱住他爹的腿,哀声道:“爹爹,你就饶了他这一次吧!”

云铿突地大喝一声,长身而起,颤声道:“二弟、三弟、四弟、五妹,你大哥错了,你们再也不必多说,好生孝敬爹爹。生而为云家子弟,怎能与‘寒枫堡’中之人相爱?爹爹……孩儿不孝,玷污了‘铁血大旗’,只有以鲜血来为它洗清了……”话声未了,突地反手一掌,击在自己天灵盖上,只听一声惨呼,血光飞激。云铮哀呼了一声,反身扑了上去。云九霄双目一阖,黯然回首。赤足铁汉双目圆睁,瞬也不瞬地望着那一面迎风招展的铁血大旗。

云翼目光森寒,面色如铁,高大威猛的身躯,却已在不住颤抖,呆呆地木立半晌,突地反手一把,抓起了那杆“铁血大旗”,厉声惨呼道:“苍天为证,我铁血大旗门下子弟流出的鲜血,点点滴滴,都不是白流的!凡我铁血男儿,都不要忘记今日的教训,更不要忘记先人的血誓……苍天为证,我家男儿复仇的日子,已从此刻开始!”呼声悲激高亢,直冲霄汉,他日中也已老泪纵横。

秋风呼啸,大旗舒卷,夜色更深,天地间的杀机,也更重了。

云翼仰面举旗,直到天风吹干了他日中的泪珠,又自厉声道:“棠儿留此施刑,别人都随我走!”“走”字出口,大旗突展,一阵狂飙扫过,他身形已在三丈开外。

云铮大喝一声,翻身而起,惨呼道:“爹爹,大哥的尸身……”

云翼倏地顿住身形,厉吼道:“谁敢抗命!”

云铮嘶声道:“云家的嫡亲骨血,为何要叫外姓弟子施刑……”

云九霄反掌扼住了他的手腕,低叱道:“住口!”

云翼须发飘拂,缓缓转过身子,一字一字地沉声说道:“入我大旗门中,便是嫡亲骨血。谁敢再提‘外姓弟子’四字,有如此石!”语声未了,大旗倏沉,只听“铮”的一声,火星飞溅,他身旁一方三尺见方的黑石,立刻裂为碎片。

云九霄手掌一紧,叱道:“走!”展动身形,拉着云铮如飞掠去。

青衫少女伸手一抹面上泪痕,轻轻道:“三哥一时悲愤,他那话是无心说出的……”

精悍少年长叹一声,道:“又有谁会记在心上!五妹,走!”

青衫少女幽幽望了那黑衣少年一眼,霍然转过身子,随着精悍少年,轻烟般没入无边的夜色,人影一闪,便已消逝。黑衣少年木立在荒野上,凄风中,四下马嘶不绝,他身子却久久不动,只有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黑暗中闪耀着寒星般的光彩。

一声霹雳,暴雨骤落。

五匹健马,齐地昂首长嘶一声,向外奔出,刹那间便分成五个方向,马尾后溅出五条血迹,但转瞬被雨冲得千干净净。

黑衣少年颀长的身躯,旗杆般卓立暴雨中。他满面水珠,滴滴流落,也不知是雨水抑或是泪水。四下的暴雨狂风,虽然猛烈,却也休想将他的身子撼动一下。风雨中突听“呛啷”一响,寒芒一闪,他反腕拔出了身后的乌鞘长剑,回身一剑,竟生生将那株黄桦大树,一剑斩成两段。

马性识途,五匹分向而驰,正是奔回自己主人的马厩。那冷龙驹方才在云铮手下虽是那般驯服,但此刻放蹄而奔,便有如天马行空,当真是矫如游龙,暴雨中只能见到一条白影奔腾而过,根本无法分辨形态。

乌云浓霾,泼墨一般的东方天边,终于微微露出了一丝曙色。曙色下,群山边,屋影幢幢,千椽万脊,沉睡着一片庄院,正是威镇天下的武家重地“寒枫堡”!

冷龙驹长嘶一声,奔行更急,冲入了一片浓林。林中道路蜿蜒,泥水飞溅。突听一声呼啸响起。啸声未落,树梢上却已闪电般跃下一条人影。这人影虽然早已捏定时间,要一跃落在马背上。但冷龙驹奔行太急,那人影方自落下,冷龙驹便已擦身而过,刹那之间,但见这人身形凌空一提,倒翻一个斤斗,手掌自胯下穿出,一把刁住了冷龙驹的马尾,随着马身悬空飞驰了一段路途,猛然提起一口真气,再次呼啸一声,飘然落在马背上,轻拍着马背鬃毛,低语道:“马儿马儿,不记得我了么?”夜色中只见此人剑眉星目,满面悲愤,赫然竟是云铮!

那冷龙驹奔行本急,此刻竟真的像还记得这方才曾将它收伏的少年,低嘶一声,停住了脚步。云铮神情紧张,面色凝重,目光四扫一眼,翻身而下,跃到马尾后,只见两条粗索,自辔头拖到后面,又是血迹,又是泥水,但绳端处却是空空如也,并没有云铮冒死也要得到之物。

他身躯一震,大骇,忖道:“难道失落了么?”突觉一阵热血涌上心头,翻身扑在地上,放声大哭道:“大哥,你死得好惨!你……你不但不能全尸而终,而且连……连尸首都失落在荒野中……”

他越哭越伤心,嘴唇上已被他咬得汩然沁出鲜血。突听一阵厉叱之声,四面响起!

云铮翻身一跃,目光电般一扫,只见这浓林之中,方圆两丈之处,已有数十个身穿劲装手持利刃的大汉,将他团团围住。数十道森寒的目光,与刀光相映,仿佛比刀光还要森寒几分。这数十人手横长刃,目光凝注,但身形却动也不动。

云铮目光四面扫过,脚步随着目光转了一圈,突地厉声大喝道:“过来,全过来,我正要以你们的鲜血为我大哥复仇!”喝声未了,立在道路上的四条劲装大汉,身形向外一横,闪开的道路上,立刻大步走来一位头戴笠帽、身穿白袍的枯瘦老人。雨水有如珠帘般自他笠帽前滴落。滴落的水珠间,只见他高颧锐目,鼻钩如鹰,颔下几缕山羊般的灰须,在风雨中不住飞舞。

云铮心头一震,双拳紧握。这老人目光在他身上一扫,冷冷道:“谁是你的大哥?寒枫堡与你大哥有何仇恨?”

冷龙驹一见这老人走来,立刻奔了过去。鹰鼻老人横目一望,面色大变,不等云铮答话,立刻厉声接道:“你可是铁血大旗门下?”

云铮双眉一轩,纵身狂笑道:“冷一枫,你不认得我么?除了铁血大旗门下,谁家配有我这样的男儿?”

这鹰鼻老人正是寒枫堡主冷一枫。他手掌紧捻着颔下微须,垂首沉声道:“你夜盗冷龙驹,果然胆量不小……”

暴雨更急,竹笠滴落的水珠,掩去了他面上的神色,却掩不住他手掌的颤抖。

云铮冷笑道:“别人看寒枫堡铜墙铁壁,少爷我却是拍掌而来,拍掌而去,算得了什么?”

冷一枫霍然抬起头来,厉声道:“大旗门重施五马分尸,为的可是那云氏不肖子云铿么?”

云铮身子一震,厉声惨呼道:“第二个便轮到你了!”身形一层,飕地向冷一枫窜了过去。突见眼前刀光一闪,三条劲装大汉,手挥长刀,迎面扑来,刀花三震,分砍云铮上、中、下三路。

冷一枫仰面向天,厉声狂笑道:“云翼呀云翼,老夫真该感激于你!你那孽子勾引我冷家闺女,想不到你却代老夫报仇了!”狂笑未歇,突地厉叱一声:“住手!放他回去!”三条大汉一招未曾施至,猛地挫住手腕,后退三步。

冷一枫沉声道:“姓云的,老夫念你也是条汉子,今日放你一条活路。下次若敢再来寒枫堡,便叫你来得去不得了!”

云铮狂吼一声,怒骂道:“放屁!谁要你假慈假悲?少爷我今日就偏不回去!”突地铁掌急伸,五指如钩,捏住了一柄长刀的刀尖,手腕一震,持刀的大汉再也把持不住刀柄,撤刀退步。云铮引臂一送,刀柄便急地点在他前胸“将台”大穴之上,只听他惊呼一声,翻身跌倒。

另两条大汉怒叱一声,两柄长刀,一左一右,交剪般劈向云铮左右双肩,刀光有如电光,一闪而至。

云铮屈身进步,倏然自两柄长刀间钻出,右肘倒撞,将左面一条大汉撞得闷哼一声,全身缩做一团,再也直不起腰来;左掌一招“倒插朝阳手”,急地扣住了右面一条大汉的手腕一拧一带,直将这黑凛凛一条重逾百斤的大汉,斜斜抛出去,抛向冷一枫身上。

冷一枫冷哼一声,身形滑开三尺,伸出右掌,将那凌空飞来的大汉轻轻一托,轻轻一送,那大汉悬空翻了个斤斗,砰的落在地上,两眼直勾勾地望看前方,竟被骇得犹未还过魂来。

云铮姆指一按刀尖,食指在下面一挑,长刀翻了个身,刀柄便落在他掌中。他长刀在手,如虎添翼,厉喝一声,道:“冷老匹夫,拿命来!”

冷一枫身子动也不动,冷冷道:“少年人徒逞意气,不过是自取其辱。你且看看,你此刻还逃得了么?”

云铮心头一动,转目四望,但见四面一圈手持长刀的劲装大汉外,又多了一圈手持长弓大箭的汉子,弓已上弦,箭矢如林,只要冷一枫一声令下,乱箭如蝗,便都将射在云铮身上。

只见冷一枫缓缓抬起手掌,沉声道:“你看清了么?”

他悠然长笑一声,接道:“只要我手掌一落,大旗门今天便又要少去一个子弟,你知道么?”

云铮挺胸厉喝道:“你若想以生死之事来威胁我,你却是错打了主意。姓冷的你只管放手,看少爷我可会皱一皱眉头?”

冷一枫淡然一笑,道:“你生死虽不足惜,但大旗门衰微至今,你爹爹隐忍边陲二十年,调教出你们几个弟子,为的就是要你们重振大旗门的声誉,你今日如此死了,岂非可惜?”

云铮呆了一呆,目光四扫,突地放声狂笑道:“大旗门英才辈出,我今日即便死了,一样有人来寻你复仇,你骇不倒我!”

冷一枫眉尖微剔,道:“视死如归,果真是豪气如云,但忠言逆耳,却又未免太过愚蠢……”

云铮大喝道:“要杀便杀,要打便打!废话什么?”身子突然斜斜跃起,凌空一脚,踢向那大汉的背脊。

那大汉方才惊魂未定,此刻更是大惊失色,翻身扑倒在地上,避开了他这一腿。哪知云铮身子已急转而下,铁掌如爪,抓住了这大汉的足踝,振腕一抡,那大汉一声惊呼没有出口,竟被他抡得有如风车般急转起来。

冷一枫变色道:“好狠辣的少年,竟敢以人作盾?”

云铮狂笑道:“我不对人狠辣,别人便要对我狠辣了!”狂笑声中,身形闪电般向外冲了出去。

手持弓箭的大汉们,眼见同伴被他劫在手中,投鼠忌器,谁也不敢松弦放箭。

云铮厉声大呼道:“让我者生,挡我者死!”手舞人盾,一路冲出,人群骤乱间,竟生生被他杀开了一条血路。

冷一枫沉声道:“赵大早已没命了,你们还顾忌什么?”两个持刀大汉,应声跃起,长刀急挥,劈向云铮掌中急舞的汉子,刀沉力猛,这两人竟生生将自己的同伴一刀砍成三段!刀光闪处,血光飞激,云铮大喝一声,全力掷出了掌中半截残尸,噗的击在一条大汉的面目上,这大汉被击得满面鲜血,惊呼一声,突地想起了这半截残尸片刻前还是自己活生生的同伴,只觉胸中一阵恶心,随手抛去了掌中长刀,一路呕吐着飞奔而出,有如疯狂一般。

云铮势如猛虎,冲入了一片刀光之中,赤手空拳,迎敌十数柄百炼精钢制成的长刀,但见人影闪动,惊呼不绝,刹那间便又有三条大汉被他振腕抛出。冷一枫面色森寒,凝目而望,只见他身法虽轻灵,但招式却沉重已极,一招施出,当真有开山之势,当者披靡。那十数条大汉,手中空有长刀,竟不敢逼近赤手空拳的云铮一步,只是虚舞刀势,在一旁连声叱咤。

冷一枫面色越发阴沉,怒骂道:“无用的奴才!”怒骂声中,他手掌突地一沉,四面的弓箭手面色微变,右臂运力,将长箭引满。只见冷一枫手掌一反,姆指朝下,四面的箭手齐地厉叱一声,拉弦放箭,但闻弓弦响处,数十枝长箭,飞蝗般暴射而出!

四面围攻云铮的长刀手,再也想不到庄主竟不顾自己这班弟兄的死活,断然放出弓箭,大惊之下,手挥长刀,四下急窜,有两人逃得慢些,竟被利箭射中,惨呼一声,目光惨厉地望了冷一枫一眼,身子摇了两摇,手扶箭杆,扑地跌倒。箭杆触地,箭矢穿胸而出。

云铮早已抄刀在手,旋身急转,将四下长箭一齐拨飞。但四周弓箭手又已张弓持箭,引满待发。

只听冷一枫厉声道:“活捉不成,死的也要,今日万不可叫姓云的生离此间。谁若退缩不前,堕了寒枫堡威风,那两人便是榜样!”四下的弓箭手、长刀手心头暗凛,哄然应了一声。

冷一枫叱道:“放箭!”

弓箭手正待拉弦,突听远处大喝一声:“且慢!”

冷一枫举手将竹笠向上一推,变色道:“什么人?”

但闻一声清啸,自暴雨中穿林而来,摇曳着穿入林梢,其声清锐,其势绝快,一闪便到了近前!冷一枫抬眼望去,只见一株巨树的浓枝密叶,突然向外一分,露出一个衣衫虽华丽,神情却极是狼狈的少女。她双手似乎被人反缚在身后,目光中满是惊骇之色,颤声呼道:“爹爹……!”

四下大汉认得这少女便是堡主的二千金,不禁齐地惊呼一声,哪里敢再弯弓射箭?

冷一枫面容惨变,大惊道:“萍儿,你……怎么了?”

只听这少女身后,浓密的枝叶里,响起一阵低沉的语声,道:“冷一枫,你还要你女儿的命么?”

冷一枫大呼道:“你是什么人?藏头露尾,胁迫弱女,算得什么英雄好汉?快将她放下来!”

浓枝中冷笑一声,道:“不错,在下实在不算英雄,但你以众凌寡,又算是什么?”

冷一枫怒喝一声,方待耸身而起,突听那少女一声哀鸣,那语声又自缓缓道:“你听到了么?你若妄动一动,你女儿便没有命了!”

冷一枫望着他爱女的神情,心里又是痛惜,又是惊惶,颤声道:“你……你到底要我怎样?”

那语声冷冷道:“要我放她不难,只要你先将姓云的少年恭送出林,我保证不再动她一指!”

冷一枫切齿道:“好个大旗弟子,原来也会施出这种手段,今日倒叫我冷一枫开了眼了!”

云铮蓦然大喝一声,一掠而来,道:“谁说此人是我铁血大旗门下?”

冷一枫冷笑道:“此人若非你铁血大旗门中人,怎会不惜用如此卑鄙的手法赶来救你?”

云铮胸膛一挺,仰面呼道:“你是什么人?”

树林中朗声一笑,道:“你活着出来之后,自然会见得到我!”

云铮双眉一轩,道:“我云铮纵然死了,也不要你用这般手段前来救我,快快放她下来!”

冷一枫目光闪动,隐隐露出了喜色。

浓枝中冷笑一声,道:“好个愚蠢的少年,我一放她下来,你便真的要死无葬身之地了!”语声突地变得冷削森寒,接口道:“冷一枫,我既非大旗门下,亦非云氏朋友,只是看不惯你假仁假义的样子,是以打抱不平而已。我数到三,你若不立刻撤下四面的弓箭长刀手……哼哼,结果如何,我不说你也该知道!”

冷一枫抬眼望去,只见他女儿泪珠莹然,心中不觉更是怜惜,口中却狠狠骂道:“蠢丫头,你怎会被人制住的……”反手扯了头上的竹笠,愤然掷到地上,恨声道:“老夫一生未曾受制于人,今日却被你这丫头害了。”

林叶中大笑数声,缓缓道:“一……二……”

冷一枫暗暗咬了咬牙,挥手道:“退出去!”

语声方了,那数十条大汉已一齐展动身形,片刻间便走得千干净净。冷一枫仰面大喝道:“还不放她下来?”

只听那语声微笑道:“姓云的还未走哩!”

云铮厉叱一声,道:“你只能以此手段胁迫于他,却逼不了我。少爷我偏偏不走,你又当怎样?”

林中人大笑道:“你偏偏不走,我就偏偏不放她。你一日不走,我一日不放;你十日不走,我就留她十日。你脾气虽然拗犟,我倒要看看你这又臭又硬的脾气,能与我僵到几时?”

云铮气得面色发青。别人好意救他,他半点都不领情,突然大喝一声道:“我就偏偏要你放她!”喝声中身形一跃,冲天而起,方待冲入那浓密叶中,突听身后轻叱一声,一股掌风,夹背击来。

云铮气沉丹田,身躯急降,只见冷一枫凌空一转,亦自落了下来。云铮大怒道:“我出手救你女儿,你为何要暗算于我?”

冷一枫生怕他妄自出手,林叶中那神秘人物便要伤他女儿;是以纵身阻拦,但口中却冷冷道:“我女儿不用你大旗门人出手相救!此处乃是我寒枫堡属地,只望你快些出去,走得越远越好!”

云铮怔了一怔,只听那神秘人物大笑道:“他要杀你,你却要救他女儿;我要救你,你却对我毫不感激。你自命英雄,笑傲生死,但却恩怨不分,善恶不辨,这样的脾气,岂非令人可笑?”

云铮呆了半晌,忽然大声道:“走就走,我在林外等你……”

语声未了,突听林外娇唤道:“云铿的弟弟在哪里?”

云铮身子一震,转目望去,只见大雨之下,一个手撑湘妃竹伞的白衣女子,自树林外飞掠而来。她身法轻盈,姿容美绝,神情虽然惶急忧愤,但身上的衣衫仍是一尘不染,只有莲足上的白绫剑靴,染有几点污泥。

冷一枫皱眉喝道:“霜儿,谁教你出来的?”

白衣女子仿佛未曾听到他的言语,目光紧紧盯在云铮身上,颤声道:“你……莫非就是……”

云铮大喝一声,道:“你就是冷青霜么?”

白衣女子轻轻点了点头,道:“不错……”

云铮厉声截住道:“你害死了我大哥,还有脸前来见我?”身形闪处,双拳齐出,击向她肩头。

白衣女子冷青霜纤腰微拧,轻叱道:“你敢对大嫂无礼?”

云铮悲愤交集,道:“放屁,你是谁的大嫂?”

他方待再次展动身形,只听冷青霜道:“我身上还有你大哥的骨血,你敢动手?”身子一挺,迎了上来。云铮一拳方出,闻言硬生生收住拳势,急退三步,木立当地,面上阵白阵青,却说不出话来。

冷青霜轻轻一叹,道:“我知道你大哥已经死了,你就更该听大嫂的话,快些出去。你大嫂是个苦命的人!”语声中她泪珠滚滚而下。云铮望了望她面上的泪珠,又望了望树上的少女,狠狠一顿足,转身大步走出。

浓叶中笑道:“你走了么,不送不送……”

云铮头也不回,大声道:“我等着你!”

冷一枫面色阴沉,愤然不语,目光中却闪动着一片杀机。

只见云铮走了几步,树林中突有一蓬光雨,暴射而出,数十道银芒带着尖锐的风声,直击云铮身子方圆丈余处。云铮惊叱一声,倒窜而起,凌空急转了三次,飕的落回树林原处。只听“叮叮”一串轻响,那一蓬银雨,竟都是作弧形飞来,到最后便聚到一处,凌空互击一次,四散飞激而出,力道不绝,再次击向云铮前胸面目。云铮双掌齐挥,掌风激荡,终于将光雨一齐震落,却是数十根细若丝线的银针。

冷一枫、冷青霜面色微变。林叶中那神秘人物已自怒喝道:“你竟然还敢暗算于他,莫非真不要你女儿的性命了么?”

云铮转身一掌,直击冷一枫,口中喝道:“有种的便与我单打独斗一场,我云铮死了也不叫别人助我一拳!”他掌影翻飞,急如骤雨,转瞬间已攻出十招之多。

冷一枫守而不攻,连避十招。

冷青霜大声道:“你们错了,那暗器并非我寒枫堡门下所发。”

浓枝中冷冷接道:“你还想赖么?好,我就先教你女儿吃些苦头。”

那少女立刻哀呼一声:“爹爹……”

冷一枫忽然攻出一掌,大喝道:“且慢!”掌风阴奇,云铮但觉一股冷风透体而过,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颤,闪身退出了五步。

冷一枫厉声道:“天女针暗器武林仅有一家,‘玲珑妙手,三散天花’的暗器手法,更是天下无双,你等见了这种暗器,这等手法,还猜不出谁施放的暗器,怎可算在我寒枫堡账上?”

云铮转目喝道:“谁?有种的出来!”

冷一枫目注着浓林深处,沉声道:“盛大嫂请快出来,再不出来,你侄女就要无命了!”

只听一株大树后果然传出轻轻一笑。笑声轻柔娇美,宛如少女一般,但随着笑声缓步走出的,却是个手持铁杖,满头银发如丝的老妇人。

一条面膛紫红,狮鼻阔口,颔下微蓄着短髭的中年大汉,亦步亦趋,紧紧跟在她身后,双手高举着一顶大竹笠,遮住了银发老妇头上的雨水,自己的一身锦缎衣衫,却被雨水淋得湿透。

只见那银发老妇大步而行,全无半分龙钟老态,口中轻笑道:“我三个媳妇一个接一个,俱都死在大旗门人的手上,害得我这儿子十余年都不愿再娶亲了,你陪我死个把女儿,有什么关系?姓云的儿子既然来到寒枫堡,你难道还能放他走么?”语声亦是娇嫩无比,与她面上的满面皱纹不大相称。

冷一枫面色微变,只听树梢密叶中那神秘客朗声笑道:“来的莫非是盛家庄女主人,昔年人称‘散花玄女’的盛大娘么?后面的想必是‘紫心剑客’盛存孝盛少庄主了,当真幸会得很!”

银发老妇盛大娘头也不抬,冷冷道:“你要取冷青萍的性命,此刻便可动手,有老身在此,姓云的是再也走不了的!”

树梢神秘客大笑道:“冷一枫,你可听清楚了?她媳妇死了还有儿子,你女儿死了,却连女婿也没有了。”

冷一枫面色森寒,缓缓道:“云铮,你走不走?”

云铮目光四扫,紧贴树身而立,戒备着四方,朗声道:“少爷我要来便来,要走便走,谁也拦不了我!”

盛大娘缓缓道:“真的么?冷老弟,你听见没有?人家直将你寒枫堡看作无人之境,你受得了?”

冷一枫还未答话,冷青霜已长叹道:“大婶你也该为咱们想想,我青萍妹子落在别人手中……”

盛大娘截口道:“大侄女,你别说话,婶婶我一看到大旗门又施出五马分尸、盗马还马的老套,就急忙赶来,为的还不是大家好?大旗门忍了这么多年,此刻出来报仇,定必是要赶尽杀绝的,你不杀他,他就杀你。但咱们人多,他们人少,一个拼一个,总是划得来的……”

云铮突地长笑道:“谁和你拼,少爷走了!”长笑声中,他身子贴树而起,飕地没入了树梢的浓枝密叶中,众人俱都一惊,谁也想不到方才要放他走时,他定是不走,此刻不放他走时,他却乘机逃了。

冷一枫关心爱女,仰面惊呼道:“朋友,莫伤小女……”

盛大娘冷笑一声,道:“孩儿,截住他们的去路!”

“紫心剑客”盛存孝沉声应了,方待展动身形,突听树梢上一声惊呼,云铮失声道:“原来是你!”

接着,那少女冷青萍亦自惊呼一声,身子由树上笔直落了下来。冷一枫抢先几步,引臂接过。刹那间但见人影一闪,“紫心剑客”盛存孝反腕拔出背后的紫鞘长剑,剑光与人影一齐飞身而上。只听哗的一声,树梢的枝叶,被他锋利的长剑削去一片,两条矫健的人影,自树梢急堕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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