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避暑山庄内燃起熊熊篝火,成群结队的蒙古少女载歌载舞,并向嘉庆帝献上洁白的哈达,烤全羊、烤全牛、烤骆驼,还有香气四溢的马奶酒,当嘉庆帝亲自执匕首剖开羊腹中的鸽子,取出一颗鸽蛋大的珍珠时,全场欢腾,气氛热烈到沸腾。

“多来些孜然,”伟啬贝勒边津津啃羊腿边道,“这才是真正的塞北风味,王先生从未领略过吧?”

王秋笑道:“各地风味都有不同,美食的涵义也有区别。”

“我不信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好吃的。”

王秋目光扫了一圈,落在工部尚书阿克当身上,以目示意道:“贝勒爷请看,这位大人好像对美食不感兴趣呢,贝勒爷可知他主政两淮盐政时如何吃法?”

“愿闻其详。”伟啬贝勒来了兴趣。

“每逢吃鲥鱼的时节,他派出小船到焦山下张网捕鱼,一旦收网鱼出江面,船上厨师抓住便宰杀,眨眼间收拾干净入锅,同时船起锚急发,跨长江、入运河、进瓜洲、转护城河,最后驶入瘦西湖,平山堂码头上早有人等候,船未停稳厨师就将煮好的鱼连锅递过去,然后一溜小跑上了平山堂,阿克当大人正好酒过三巡,大快朵颐!”

伟啬贝勒听得眼珠差点凸出眼眶:“天底下竟有这等吃法,连紫禁城的太后皇帝都无福享受啊。”

“炎天冰雪护江船,皇上同样吃鲥鱼,可惜都是冷冻的,比食不厌精精不厌细的阿克当大人差远了。”王秋笑道。

伟啬贝勒瞅着阿克当愁眉不展咬牛键的模样,愈看愈有趣,忍不住喝了一大口酒哈哈大笑。但不知怎地,每每想到卢蕴的话王秋便觉得寝食难安,不等酒宴结束便拉着伟啬贝勒离席,两人唤来山庄主管细细询问,三个人在里面转悠了整整两圈,累得伟啬贝勒不停地坐在路边歇息。王秋却越走越有精神,将山庄地形绘成草图,并一一指点给伟啬贝勒,提醒明天需做的事项。

是夜嘉庆帝兴致很高,不仅逢酒必干,而且吃了不少烤肉,甚至连蒙古少女敬献的牛眼也吃了。宴会又召集蒙古王公、军机大臣等二三十人喝砖茶,商讨边境军政大事,直到凌晨在绵宁一再催促下才结束。

送走臣子后嘉庆帝心潮澎湃,迟迟难以入睡,先到殿外转了几圈,贴身太监担心风寒,将他劝了回去。上床后还是睡不着,便打开随行携带的历代祖宗实录,一直看到天色微明,起床梳洗一番,用过点心后开始处理各地送来的公文奏章。过了会儿绵宁来到烟波致爽殿侍候,坐在下首批阅一些相对不太重要的奏折,父子俩默默坐了两三个时辰,其间除了太监偶尔进来送水果、送毛巾、送点心外,几乎没说过一句话。

临近中午,军机大臣赫苏丹和张致情联袂求见,想就几桩急待处理的军政大事、明天围猎的安排请嘉庆帝定夺。绵宁也累了,趁机站起身活动筋骨,随手抽了份批好的奏章一瞟,神情微变,右侧赫苏丹见他脸色有异,也凑过来看,只见奏章上批的字迹潦草,而且越到后面越紊乱不可辨,再细看批注内容,也是前言不搭后语,文理不通。赫苏丹低低“咦”了一声,拿胳臂碰碰绵宁,绵宁当即明白过来,恭声道:

“皇阿玛连续处理政务,应该有些累了,不如休息会儿吧?”

嘉庆帝正满脸通红,手托在腮下,两眼似睁非睁昏昏欲睡,经绵宁提醒也觉得疲惫,含混不清道:“朕夜里没睡……上床躺会儿吧……”

墙角两名太监赶紧过来扶他上龙榻,绵宁缀在后面道:“皇阿玛是否昨晚多喝了几杯?要不要让人送些醒酒汤?”

“没事……”

嘉庆帝似乎懒得说话,如释重负躺下后便发出沉重的呼噜声。绵宁觉得不对劲,试着轻轻推了两下,叫道:

“皇阿玛,皇阿玛,那些未批完的奏折怎么办?”

嘉庆帝毫无反应,好像睡得很香。

“皇阿玛,皇阿玛!”绵宁急了,用力推了数下,全身沁出一层冷汗。

还是没有反应。

“传太医!”

绵宁大叫道,两位军机大臣也围到龙榻前试图将他唤醒,直努力到几位太医赶过来还无济于事。太医见这状况也吃了一惊,当即探鼻息、摸脉络,询问之前发生的事,简单会诊后其中医术最精湛的太医取出几根长短不一的银针,在烛光上炙烤后对准要穴连扎数针。

“唔……”嘉庆帝身体微微动弹,嘴里嘟囔着什么。

众人惊喜道:“醒了!醒了!”

绵宁忙俯身上前:“皇阿玛,您觉得怎样?”

“唔……”

嘉庆帝两眼依然紧闭,嘴唇不住蠕动,仿佛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再扎两针,让皇阿玛彻底苏醒。”绵宁令道。

太医哭丧着脸道:“启禀太子殿下,刚才那几针叫‘起死回生’针,原本就是激发皇上体内生机,最大限度振奋精神,如今,如今……”

“必须想出办法,否则要你们有何用?”

绵宁蛮横粗暴道。

太医们额头渗汗,全身颤抖,围在龙榻前用尽针灸加汤剂外治内服各种手段,始终无法救醒嘉庆帝。其间嘉庆帝脸面肌肉扭动,数次欲抬起手臂,显然很想说话,但终究未吐出一个字。一晃两个多时辰过去了,殿外不断有大臣或王公求见,均被绵宁以午休未醒的理由回拒。

气氛愈发紧张起来。

绵宁撇下几位六神无主的太医,示意两位军机大臣来到殿外。

“皇阿玛昏迷不醒,太医束手无策,二位有何见解?”绵宁开门见山问。

“勒令太医尽全力抢救!”

“召集军机处其他大臣,全天陪护皇上!”

赫苏丹和张致情一脸郑重说,绵宁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恨这些老官僚圆滑透顶,关键时刻不敢负责任,尽说这些冠冕堂皇又滴水不漏的话,不能切中要害,切实解决当前面临的难题。

不过这种事只能慢慢试探,心急不得,想到这里绵宁又道:“按原计划下午要到牧场试射,傍晚还有赛马、叼羊等活动,现在看来即使皇阿玛苏醒,整个下午的行程都要取消,请张大学士具体协调一下,一是要封锁消息,皇阿玛的病情除了太医仅限于我们三人知道;二是稳定人心,所有行动照常进行,但要编出合理的借口,说明皇阿玛和我们几个为何不出现;三是通知皇妃等宫中嫔妃在山庄寺庙内为皇阿玛祈福。”

“微臣这就去办。”张致情一拱手匆匆离开。

刻意留下赫苏丹,绵宁是有想法的。赫苏丹是大清帝国最名声显赫的八大铁帽子王爷——郑亲王济尔哈朗的后人,其姑妈是雍正帝的皇妃,而他的外甥女则嫁给绵忻做了侧晋妃,因此细算起来赫苏丹与绵宁还有点远亲。

另一方面赫苏丹毕竟同属满人,手里又握有实权——大清帝国历代皇帝对汉大臣既利用,又防范,打哄结合。只要取得赫苏丹支持,军机处那边基本可以摆平。

赫苏丹能做到权力中枢的要害位置,自然八面玲珑,观言察色到最细微处,刚才脱口而出那句话后就感觉太子有些不悦,心里懊悔万分,这会儿白送的表现机会岂能错过?不等绵宁开口便道:

“太子殿下,微臣以为皇上昏迷不醒,事发突然,从臣子的角度自然希望龙体尽快康复,甚至像昨天一样生龙活虎,率领臣子们外出围猎,然而……然而作为皇上寄予厚望的重臣,凡事须以大清前途为己任,因此遇事还须……考虑最坏的可能……”

终于说到绵宁心坎上了,他等了半天就是要这句话,当下沉稳地点点头,道:“大学士思虑周详,不愧是皇阿玛倚重的老臣,依你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

“微臣以为皇上龙体欠安,可能有三种情况,”赫苏丹声音压得很低,“一是很快康复,木兰秋狝如期举行,蒙古王公们尽兴而归,此乃臣子和大清子民的万幸;二是长期昏迷不醒,全靠药物维持;三是……”他垂下头,“微臣不敢讲大逆不道的话。”

“本王明白大学士的意思,请继续说。”绵宁道。

赫苏丹声音更是细不可闻:“倘若遭遇后两种情况,臣子们也,也相当棘手,俗话说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白莲教妖言惑众,动乱四起,边境这边也不安分,每天在案头急待处理的奏折堆积如山,因此……太子殿下须担当起护国之责!”

绵宁垂泪施礼道:“皇阿玛突发重病,本王心急如焚,哪里还有心理会那些琐事?还请大学士联同军机处各位多费心了。”

“微臣岂敢,”赫苏丹急急回了个大礼,“微臣的意思是皇上一旦,一旦风云不测,首当其冲便是继九五之尊大位,以定万民之心啊。”

点到要害了,绵宁暗自满意,却做出惶恐和伤心的模样再三表示要守孝三年等等,两人正在心照不宣打太极,殿外墙传来仪亲王的声音:

“到底怎么回事?来三四趟了每次都是午休,皇弟以前从未睡这么长时间的,老实交代出了什么事?”

“八王爷!”

两人均一震,赫苏丹霎时反应过来,道:“微臣去应付他。”

绵宁在后面追道:“注意分寸,莫惹恼了他。”

回到内殿,里面全是苦涩的药味,太医们仍未找到良策,而嘉庆爷气息渐渐微弱,眼见得凶多吉少。

贴身太监唤来了随行的两位皇妃,见这付状况她们自然悲从心生,跪在龙榻前哀哀哭个不停,哭得原本愁绪丛生的绵宁更加心烦意乱。但皇帝驾崩是大事,弥留之际必须有嫔妃、内大臣、太监在场,相当于旁证,否则将来浑身长嘴都说不清。

过了会儿赫苏丹进来,冲绵宁点点头,意思已将仪亲王劝走。又过了会儿张致情也匆匆进来,边拭汗边低声报告协调的情况。然后三个人站成一排,呆呆看着出的气多、入的气少的嘉庆帝,脑中盘算着自己的心思。

傍晚时分,王秋在太子下榻的英华寻峰殿第六次吃了闭门羹——侍卫不肯透露太子的行踪,任你再着急也没用。虽然早晨通过有数面之缘的三等侍卫富勒浑找到太子,利用太子洗漱间隙交谈过一阵,事后想想还有未尽之言。

无奈之下王秋只得打听伟啬贝勒的住处,商量如何觐见太子。走了一半,突然从小道斜现出两匹快马,冲到王秋面前才勒住缰绳,居高临下问:

“你叫王秋?”

王秋不卑不亢道:“正是在下。”

“仪亲王有事召你,快随我们去!”

说着不等他有所反应,两人一左一右挟住他的手臂往上一提,稳当当坐到其中一人身后,向山庄深处疾驰而去。大约半盏茶工夫,来到东南隅一处的僻静的院子前,早有四五名带刀侍卫迎上前。

“王爷召见的客人。”马上侍卫解释道。

带刀侍卫应了一声,带着王秋往里走,沿途全是怒目圆睁、刀剑在手的侍卫,给了王秋强大的压力。

到底是本朝最有权势的八王爷,架势不同凡响。他暗忖道。

来到大殿右侧房间,里面漆黑一片,目不及身前半步,侍卫在后面关上门,将他置于黑暗中。

“王秋,知道本王吗?”

几步之遥冷不丁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

王秋一拱手:“草民参见王爷。”

“你根本看不清,如何参见?”

王秋镇定自若道:“草民虽未有幸目睹王爷英姿,却与王爷沟通过多次,倘若草民猜得不错,王爷便是神秘莫测的董先生。”

话音刚落,只听见“喀嚓”一声,油灯燃起,六七步外宝座上端坐着一位冠如白玉、长须及胸,保养得极好的中年人,他的手修长而洁净,手指稳定有力,左手中指戴着枚玉戒。

“王先生请坐,”他微笑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王爷施计赢太子的翠玉指环那次,王爷想以此为饵诱太子继续加押,赢得朝思暮想的银鎏金镶珠神鸟,可惜王爷没想到太子居然派草民出战……”

八王爷叹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那次本王真的失算了。”

“以董先生的威望和心机,被纳于八王爷帐下本是名正言顺之事,但那份睥睨天下、气吞山河的气势,岂是江湖中人所能显露出的?”

八王爷哈哈大笑:“王先生很会说话,本王折服于你的口才。”

王秋静静道:“有八王爷作后台靠山,难怪解宗元在京城无往而不利,短短数年降伏十三家赌坊,将地下花会势力发展到极致,然而义父与王大人案,庆臣和詹重召全家失踪,以及哈丰阿专拉衙门中人入伙,加之会试一役全线撤退,不像为了钱财。”

“对极了,”八王爷轻轻抚掌道,“当初哈丰阿说陶兴予参加投注,本王就有些诧异,陶兴予是众所周知的持正君子,怎会贸然参赌?当下关照哈丰阿谨慎些,谁知还是出了岔子,结果把王先生引到京城,惹来若干麻烦。”

“解宗元所图的到底是什么大事?”王秋问。

“待会儿你便知道了,”八王爷看看沙漏,若有所思道,“此刻太子应该很忙吧?王先生上午求见数次未果,可见太子从早上起不曾离开烟波致爽殿半步。”

王秋心一震:“难道……皇上他……”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然后一个人影灵巧地闪进来,却是久寻不见的解宗元!

王秋冲他怒目而视,解宗元却满脸笑意打了个招呼,径直走到八王爷身侧。

“怎么样?”八王爷语气间有些急切。

解宗元微微一躬:“正午前昏迷不醒,至今未有好转迹象,估计无力回天。”

王秋在旁边听出端倪,吃惊地问:“是不是……皇上昏迷不醒?”

八王爷微微笑道:“刚才王先生不是询问何谓大事吗?就是这个!”

震惊之下王秋倒退一步:“你们,你们竟敢……弑君篡位?”

“难道不是水到渠成的事么?”八王爷稳稳一挥手,吩咐道,“通知各部人马加紧戒备,一旦驾崩立即动手!”

“是。”

解宗元旋即匆匆离去,临出门时略带嘲弄地瞟了王秋一眼。

王秋心乱如麻,第一反应是赶紧离开寻找绵宁,然而他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八王爷在此节骨眼上将自己半请半绑带到这里,就是防止他添乱。

太子预见到将要面临的灾祸吗?

早晨谈的那些,太子会放在心上吗?

伟啬贝勒又在哪儿,是否办妥昨夜关照的事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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