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章 悬崖决斗
与董先生夜谈的第三天清晨,王秋雇了两辆马车,众目睽睽下离开旗杆巷,穿过长安大街直抵京城南门,伟啬贝勒、宇格格、叶勒图一行人陪在左右,直将王秋送出城门才怅然而归。
出了城,王秋一路急行,至正午路过京郊驿站小歇,由于有官府檄文,驿站官吏招待得格外殷勤。歇息了两个时辰继续赶路,至黑山脚下时王秋陡地停住,掏出一封书信和一百两银子交给马车夫,说要去山里探访一位故友,可能盘桓两三天,叫他们先赶路,到山东济南后按信上的地址把行李交给姓东方的朋友。马车夫得了银子喜不自胜,连连应诺。
目送两辆马车消失在眼际,王秋策马驰入黑山南麓,不多时越过圆拱形丘陵,再过数里进入南山坳,远远可见草舍、菜地和果园。
这是冤死于刑部大牢的王未忠遗孀隐居之地。
“怎么才到?人家都等大半天了。”山间岔道里突然跃出一骑高头大马,马上赫然坐着宇格格。
王秋苦笑:“你是一路直行,我可围着黑山兜了大半圈……苏克济可曾回家?”
“嗯,董先生还算守信用,你出城后没出两个时辰,苏克济就被人在家门口巷子里发现,好像被灌了不少酒,浑身酒气,神志不清,到我出城时还昏睡不醒呢。”
“就算醒了也说不出有价值的线索,董先生又不会亲自动手。”
“还有肖老前辈的孙儿也被放回,至于道前辈两个儿子的赌债,由于赌坊老板被捕,账册付之一炬,也无形中销掉了。”
“那就好……王潘氏那边已经安排妥当?”
“当然,长年累月孤零零住在荒山野岭,肯定寂寞得要死,所以非常欢迎我们过来陪她,”她叹了口气,“希望陶王两位大人的案子早日水落石出,好让她名正言顺搬回京城。”
“但愿如此。”
离开京城,暂居到京郊三十多里的黑山深处,既能避过董先生的眼线,又救了苏克济的性命,至于发往济南的两车东西,则是给陈厚的礼物。山中日子纵然清苦孤寂,有诸多不便之处,但宇格格甩掉世俗礼教束缚,心无旁骛陪伴左右,浓情蜜意尽情释放,倒也乐在其中。
王秋虽已离京,搜剿地下花会和赌坊的行动仍在轰轰烈烈进行,范围之广、力度之强、追查之深为大清建朝以来之罕见,由于太子亲自督办,即使涉及朝廷命官、王公权贵、贝勒格格都绝无宽恕,一律移交大理寺或宗人府发落。另一条主线则是郗大娘主持的天理教,凡与之稍稍沾点边的都深挖到底,严惩不贷,这时叶勒图等八旗子弟的监视名单发挥了重要作用,虽然其中不乏到青楼买醉寻欢者,同样被冠以“私通邪教”被捕入狱。一时间京城街头巷尾风声鹤唳,官民皆人心惶惶。
一直躲在幕后操纵的董先生暗中组织各种形式的赌博活动,吸引那些无所事事又热衷于刺激的赌客们重归赌桌,与此同时民间谣言四起,有说天理教卷土重来,不日将攻克京城;有说八旗军涉赌者众多,因担心遭到惩处准备哗变;还有的说绵宁的两个弟弟不甘心做逍遥王爷,串通军机大臣图谋篡位。
庚辰年新春便在一片闹哄哄乱糟糟中度过,转眼到了二月,三年一度的京城大会试即将拉开帷幕。此时戒赌的风声渐渐平息,赌客们又蠢蠢欲动起来,不同版本的会试名单在民间抄传,茶馆酒肆甚至收集有各地考生的名录和身世档案以招揽生意。
二月初四,绵宁密令叶勒图请王秋出山,以对抗董先生主持下的闱姓赌榜——有迹象显示,今年赌榜押注额相当大,这当中既有民间闲资因官府严厉禁赌的集中喷发,也有董先生挟巨资炫耀实力的因素。另一个重要原因是,赌客之间秘密流传着一份号称是会试结果的名单,其中包括有公认实力较差,肯定与中榜无缘的举人,而历年会试成绩较好的京几、江浙地区举人,被视为有实力在殿试中折桂的,却未在名单中出现。
此类反常现象引起王秋警觉,因为赌榜舞弊爆冷,庄家通常有两种手段,一是扛鸡,一是禁蟹。
扛鸡就是让差等生或冷僻姓氏考生中榜,庄家一方面贿赂考官,录取成绩差文笔低鄙的考生,如果打不通考官关节,则须在考生的身上想办法,最常用的办法是找枪手,找那些功底扎实、经历过会试的人混入考场,且被替考者无须出资,所有费用都由庄家负担,被替考者自然乐得坐收渔利并守口如瓶。
禁蟹的手段与扛鸡相反,让赌客都看好的考生考不上,爆出冷门。其手段千奇百巧,有的是软硬兼施,花巨资买通考生本人考试时发挥失常,如果考生名利心重不愿为钱“失常”,则想方设法阻止他进考场,如采取“美人计”、谎报家丧、雇黑道中人威胁考生等,若这些办法都行不通,干脆买通阅卷官员,或故意使卷面污损,或抽取答卷,总之使考生最终没有考试成绩。
这些情况倘若真的出现,朝廷主持会试的公正性将遭到质疑,势必引起天下读书人愤恨以致民乱。别小看读书人的力量,虽说手无缚鸡之力,一旦起了反心,通过文章、言论、民谣,以及躲在幕后出谋划策,将形成极其重要的杀伤力。当年雍正帝就迫于民间关于自己篡位的传闻,不得不组织文人撰写《大义觉迷录》进行辩解,结果被读书人挑出更多瑕疵,搞得焦头烂额,嘉庆帝即位后为平息舆论下令回收并销毁了此书。
因此在民情鼎沸的节骨眼上,京城经不起折腾,必须保证会试如期、公正地举行,不容出现半点差错。偏偏负责主持会试的庆亲王正率领二十万大军在河南一带扑剿白莲教起义,军情紧迫,不可能抽身回京;成亲王经精心救治,已苏醒过来,但身体仍极度虚弱,右半边身子也中了风,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按说已主持数次会试的仪亲王是最适当人选,但此时无论嘉庆帝还是仪亲王都不好意思走回头路,遂想了个变通的办法,让成亲王上奏战情并请太子代理主持会试。
绵宁接手后重起炉灶,大力提攫一批新人,并安插包括伟啬贝勒在内的亲信到关键位置,同时请王秋回京,指挥叶勒图等一批八旗子弟暗中撒网,打探地下花会风声。
接到叶勒图转达的命令时,王秋和宇格格已在黑山隐居了两个多月,每天有规律的生活起居,加上运动劳作,以及山风、清泉和与世无争,倍觉神清气爽,尤其宇格格几乎不想回家了。
原本第二天和叶勒图动身,但夜里突然下了场大雪,雪花铺天盖地占据了整个天地,在山风的刮击下成团成块地往下砸,很快将山川染成一片白色,分不清往哪边是上山路,哪边是下山路,哪儿是峡谷,哪儿是悬崖。为安全起见,王潘氏建议歇两天等积雪融化再说。
第二天中午,王秋在屋内闲得无聊,想起右侧樵骑峰顶有两株野山参还未采摘,弃之可惜,便带叶勒图一起过去。才翻过小山坡叶勒图不慎摔了一跤,膝盖肿起一大块,王秋笑道,到底是养尊处优的八旗子弟,回去歇着吧。
霜前冷雪后寒,此时虽是正午,积雪冻得结结实实,行走在山地间滑不溜秋,稍不留情就容易摔跤,饶是王秋在山中度了几十天,还是险象环生,好几次差点坠入深谷。而无所不在的寒气直浸到骨髓最深处,全身冰凉得几乎麻木。
王秋边跺脚呵气,边哆哆嗦嗦紧握枯藤向上攀爬,好不容易来到峰顶,背后流的汗又结成碎冰,箍在身上极为难受。他找了处平坦的地方舒展身体,打了套拳才恢复过来,再顺着做好的标记来到一片茂密的草丛间,很快看到一棵小树干上绑着的红布条——这是采参人约定俗成的规矩,谁先发现人参只要做下记号,后来者不得占为己有。扒开厚厚的积雪,几瓣翠绿欲滴的参叶出现在眼前,王秋抚摸着它们,会心笑了笑,从背囊里取出采参工具专心致志掘参。
早在十多天前发现两株参苗,他就打定主意一定要采掘出来,回京后献给卧病在床的成亲王,一则是老参补身,让身体虚弱的成亲王早日康复,二是因着叶赫那拉略表愧疚之意,男女私情这点事儿瞒得过天下人,瞒不了自己的良心。
挖到附近参根,丢开铁铲,用手扒开参根四周的泥土。人参最是娇贵,挖掘时不能挖断参根,不能碰破参体,否则参气外泄,药用价值大减。
正掘到要紧处,蓦地身后响起一声狂笑,紧接着脑袋被重重一击,两只铁钳般的大手扼住王秋咽喉!
刹那间王秋嗅到一股熟悉而难闻的体臭。
明英!
王秋反应极快,顺手抄起地上的铁铲向后猛击,明英将王秋一推,推到两三尺开外,随即厚重的靴子狠狠踹在王秋腹部。
“啊!”王秋闷哼一声,从腰间拔出匕首横竖连劈数下,在两人中间留出一块安全距离,单手捂住腹部,强忍钻心之痛。明英见他的狼狈相,快活得大笑不止,索性不再追击,以暇好整打量他。
几个月不见,明英外貌更加凶悍,脸上胡须、毛发乱糟糟长成一团,鼻毛甚至伸到嘴唇边,身上虽穿着过冬的锦袍,却又破又脏又旧,好几处连襟都绽开裂口,露出灰黄色棉絮。连续几个月朝廷缉拿加挨家挨户搜捕天理教余孽,想必明英的日子很不好过,基本是在京郊山野里东躲西藏。
“明英大人,别来无恙?”王秋道。
“放心,军爷不会死在你前面,”明英近乎嘲弄地玩转刀柄道,“天意弄人,就在军爷走投无路时碰到王先生,是你的不幸,还是军爷的不幸?”
王秋静静道:“多行不义者必自毙。”
明英仰天长笑:“说得好,可惜老天让你在最春风得意的时候遇到军爷,哈哈哈,刑部天牢那次你捡了一条命,香山那天晚上又让你侥幸逃脱,俗话说事不过三,今日你第三次落到军爷手上,甭想再撞狗屎运了!”
王秋环视樵骑峰四周连绵起伏的山脉,道:“此处风景甚好,无论我还是明英大人,都是极佳的葬身之地。”
“是你,而不是我!”明英恶狠狠道,“打算跟军爷较量哪样?刀剑、拳术、摔跤还是徒手搏斗?”
“自打进京城起,明英大人是在下遇到的最凶残却又是最守信诺的汉子,虽然在下数次险遭大人毒手,却不能不表示钦佩,”王秋镇定地说,“先是在钦道牧场赛马,然而在胡同里对赌,明英大人能在场面、人数尽占优势的情况下认赌服输,事后回想,在下非常佩服大人的肚量。”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明英脸上戒备之色稍减,傲然道:“军爷不是汉人,也非江湖中人,可重诺守信是军爷为人之本,处世之道,任何情况下都不曾违拗。”
王秋就等他这句话,立即道:“在下乃赌门中人,为赌而生,为赌而亡,今日在下想与大人再来个生死对赌,生者下山,死者葬于峰顶,如何?”
“这个……”明英也是绝顶聪明之人,反应敏捷,“哼,想必如果活活将你打死,军爷赢得不痛快,你也觉得冤枉,好,赌就赌,不过对赌的内容须经军爷同意。”
“倘若大人输了,即使处于绝对优势之下也不可以继续动手。”王秋又扣了一句。
明英不假思索道:“那是自然,你先说赌什么?”
王秋再次环视峰顶,樵骑峰是黑山南侧最高的山峰,平地凸起近千尺之高,孤零零矗立于群峰之中,峰顶三面全是悬崖峭壁,覆盖着郁郁葱葱的树木,山壁像刀削斧凿般平整光滑,陡峭险峻,唯一一条下山通路被明英堵住,可谓插翅难飞。
王秋脑海中念如电转,将所学技艺走马灯似的过了一遍,突然灵光一闪,心里有了打算,微微一笑道:“很简单,而且很对大人的脾性——吴刚伐桂。”
“吴刚伐桂?”明英惊讶地重复了一遍,警惕地问,“这是什么玩意儿?”
“民间传说吴刚违反天条,天帝命他在月宫伐桂,然而那棵桂树随砍随合,以此永无休止的劳动作为对他的惩罚,”王秋从容道,“其实世间哪有这样神奇的树木?我们对赌的内容是,选两株粗细相近的大树,工具不限,方式不限,随便用什么办法,只要谁先砍倒大树谁即获胜。”
“这么简单?”明英看看王秋手中不足半寸的匕首,再看看自己腰间悬挂的长刀,以及两人悬殊的身材,赢下这场对赌简直毫无悬念,但他知王秋狡计百出,不可能出置己于不利的赌题,遂追问,“其他还有什么要求?”
“没有,”王秋道,“不过伐木过程中,其中一方可以阻挠另一方砍伐,方式同样不限,这就是取吴刚伐桂传说的含义,通常来说,一般是砍伐落后一方见取胜无望,索性干扰阻挠。”
明英眼睛骨碌碌乱转,过了片刻道:“这有何难?我只须把你打个半死,叫你无力阻挠就行了。”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大人固然能轻易击倒在下,但恐怕体力消耗巨大,若砍不倒大树,大人同样不能算赢。”王秋含笑道。
明英瞅瞅峰顶茂盛高大的树木,为抵御峰顶狂风,这些大树的树干均
粗壮厚实,树皮坚硬如铁,即使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凭手中钢刀连续砍伐,都未必能在日落前将树放倒。
这家伙想打拉锯战,拖到天黑后伺机而逃——夜黑潜逃可是王秋的绝技,明英暗暗琢磨道,有心一口拒绝,只是刚才夸下海口,一时不好意思反悔。
“赌规你定,我来挑选树。”明英道。
“可以,这很公平。”
明英提着刀在峰顶转了一圈,最终选了两棵相对较细、只有大腿粗的树,估计两三个时辰便可摆平。两树相距约三四步,正好在长刀攻击范围内,而王秋的匕首则派不上用场。
“开始吧?”明英问。
“好。”
王秋点点头,猛地捧起一块石头砸过去,明英吃了一惊,急急闪开叫道:“这也算?”
“我说过任何方式。”
明英吐了口气,也捡石头还以颜色,两人将身边石头、石子打得差不多才歇手,明英赶紧挥刀砍树。不料王秋点燃火折子,举着火把要过去烧树,明英知道树被点燃就不算被砍倒,持刀护在树前,两个人绕来绕去周旋了近一个时辰,直到火把燃尽才罢手,王秋累得气喘吁吁,明英也汗流浃背。
眼看王秋坐在对面又捣鼓什么,明英一想这样搞下去太被动,别说日落之前,两天都砍不完,不如……
下手做了他!
恶念顿生,明英挽起衣袖,当下提着明晃晃的长刀直冲向王秋。王秋见他杀气腾腾的样子,一跃而起,依然围着树躲避。峰顶并不大,但树木林立,王秋仗着灵巧的身法在树间穿插闪避,明英虽用尽全力也没奈何。
“明英大人,省点力气砍树吧,天黑后峰顶风大酷寒,很难捱的。”
明英冷冷道:“砍人比砍树省事多了。”
“其实在下还有快速分出胜负的办法。”
“嗯,你说。”
明英恨不得立即结束这漫长的纠缠。几个月以来他像过街老鼠东躲西藏,饱一顿饥一顿,时常在睡梦中被吓醒,听到人声、马车声就紧张万分,精神体力大不如前,经不起牛皮糖般的拉锯战。
王秋在他对面四五步远处坐下,微笑道:“大人请坐,听在下慢慢道来。”
明英提防他耍花招,半蹲于地,右手紧握长刀:“快说吧。”
王秋竖起指头:“这是什么?”
“三只手指,怎么了?”
“手指上有没有疤痕?”
“没有。”
王秋弯屈一只手指:“现在剩下几只?”
“两只。”
明英为他低级简单的问题感到奇怪,但一时未觉察异样,随口一路答下去。
“手指上有没有眼睛?”
“眼睛……”
明英疑惑地喃喃道,下意识将目光移到王秋的眼睛,这一看不打紧,只觉得王秋眼中仿佛闪动着巨大的漩涡,漩涡发出奇异而富有磁性的光芒,使他身不由己一步步靠上前去……
——此乃飘门绝技“日梦”,取白日做梦之意,是飘门前辈们潜心苦研册门失魂术后自行悟出,其效果虽不及失魂术,但仓促之下也能打对方一个冷不防。因此王秋煞费苦心做了一系列铺垫,就是想消耗明英元气,使之疲惫不堪、注意力涣散,然后陡然出手,一制成功。
“你是不是明英?”
“是。”
“你手里有刀?”
“是。”
“把刀递给我,慢慢地。”
“是。”
明英状若痴呆,慢腾腾将刀举起,一步步走了过去,来到离王秋身前一尺左右,蓦地眼中精光大盛,单手擎刀直刺王秋心口!
他长期在军营生活,养成钢铁般的意志和过人反应,刚才将计就计使王秋误判,就是想换得难得的机会。
猝不及防中王秋身体向右急闪,肩头被刀锋划了条长长的血口。明英一击不中,咒骂声中大步跨出,反手直劈,王秋在地上连滚四五下,双手在树根上一撑站起身,飞快地向下山小道跑去。
两人一前一后跑到山道口,眼看王秋即将迈入石阶,明英暴喝一声疾步上前,一脚踹在王秋后背上,王秋只觉得被重重一推,身体腾空直坠向深不见底的山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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