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我的手谕,带上太子府侍卫直接到刑部大牢要人!”绵宁终于下了决心,铿锵有力地说。

“遵命!”

伟啬贝勒心里石头落地:王秋得救了!

一行十多骑风驰电掣来到刑部大牢前,守卫刚想阻拦,伟啬贝勒亮出太子府令牌,喝道:“明英关押的重犯现在何处?快到前面带路!”

狱卒们见来头不小,有的提灯笼,有的举火把,屁颠颠给他们引路。来到关押王秋的牢房前,伟啬贝勒指挥侍卫冲进去。

明英正和几名手下将王秋悬空绑在木架上,手执蜡烛在他下腹处来回灼烤,见有人闯入当即“呛啷”刀剑出鞘,明英就着火光看清是伟啬贝勒,轻蔑一笑,道:

“贝勒爷,不在家逗蟋蟀玩儿,跑到这里干嘛?”

“接王先生。”

明英傲慢地扬起头:“那可不行,经查王秋乃行窃大盗,本军爷在他住处搜到赃物二十多件,要不明儿个请贝勒爷一一查验?”

伟啬贝勒沉声道:“本贝勒了解的情况可不一样,本贝勒听说有人故意栽赃给王先生,然后夜夜严刑拷打索取王先生赢的赌资。”

“竟有这等恶劣之事?赶明儿我派人调查,”明英装模作样道,“贝勒爷放心,本军爷自会秉公而断,既不会冤枉好人,也不会放过坏人。”

伟啬贝勒笑笑:“明英大人没留意本贝勒的话,本贝勒是来接王先生的。”

明英脸一沉:“贝勒爷,没有部府衙门的书面公文,哪怕王爷都不可以随便到刑部大牢捞人,这是朝廷铁律!”

“太子爷的命令也不行?”伟啬贝勒手一招,“明英大人难道是眼神不好,还是故意装糊涂,认不出他们是太子府侍卫?”

这一军将得明英脸都绿了!

他压根想不到王秋竟有这等能量,竟然搬动平时从不多管闲事,唯恐灾祸沾身的太子爷绵宁!

虽说明英骄横自大,飞扬跋扈,但对于太子一脉向来刻意巴结,总想攀着高枝即便现在用不上,将来对子孙也有莫大的好处。然而天不遂愿,越是想争取的往往越得不到,这些年来非但没有挨上太子府的边,反而因为本朝最大的悬案——嘉庆神武门遇刺事件,生了段小小的过节。

嘉庆八年(1803年)二月二十日,嘉庆帝从圆明园启銮返回皇宫,就在他进神武门内的顺贞门时,西厢房南墙后突然冲出一个猛汉,手持短刀直奔御轿而来。在场众多护军、侍卫吓蒙了,一个个呆若木鸡不知所措。轿旁护驾的仪亲王绵恩还算清醒,急忙上前阻挡,固伦额附拉旺多尔济、乾清门侍卫丹巴多尔济等几人醒悟过来冲上前搏斗,经过一番激烈搏斗终将猛汉擒住。案发当天嘉庆帝降旨命令军机大臣会同刑部严审不贷。

然而蹊跷的是,凶手陈德一口咬定无人指使,也没有同伙,进宫刺杀皇帝的原因是生活所迫,“因无路寻觅地方,一家老少无可依靠,实在情急,要求死路”,简单地说就是自寻死路。他的供词令参与会审的大臣难以置信,认为“情节出乎情理之外”,嘉庆帝更是疑窦丛生,想起明末刺客张差闯入慈庆宫企图刺杀太子朱常洛的“梃击案”,又连发两道御旨,令满汉大学士、六部尚书、九卿科道会同审讯,务必“穷究主使何人,同谋何人,有无党羽”。无奈陈德就是不松口,最终草草结案,将他凌迟处死。

当时绵宁连亲王都不是,以皇次子身份在宫中行走。遇刺事件发生后,绵宁奉命调查驻守皇宫的各部侍卫有无失职行为,而明英刚从神机营调任乾清门侍卫,事发当天本应他值守,正好朋友过生日,便与丹巴多尔济换了班。

绵宁找明英过去细细询问,一是为何换班,二是为何不将换班情况禀告御前大臣,三是事先是否知道皇上的行程。明英正为此事懊恼得要撞墙——以他的身手,本可以在皇上面前大展雄威,却阴差阳错让丹巴多尔济出尽风头,而且因救驾有功被封为贝勒在御前行走。心里有气的他不觉顶撞了几句,绵宁表面并未计较,但两个月后明英又从乾清门调至护军营,远离京城权力中枢。

明英事后想想颇为后悔,不该一时意气用事,千方百计托亲王级人物出面打招呼,得到的回应是绵宁早已忘了此事,心里才安分下来。

明英万万没有想到,这回又误撞太子爷,为其本来就不太好的印象又抹了重重一笔。

他一阵头昏眼花,赶紧抹了把脸,定定神,满脸堆笑地拱手道:“原来是太子府的弟兄们,刚才明英一时糊涂竟没留意,失敬失敬。”

伟啬贝勒见他色厉内荏的窘态暗暗好笑,道:“认出就好,我们这就带王先生走。”

“慢着!”明英还是不甘心,眼珠一转道,“请把太子爷的手谕给下官一阅,如何?”

伟啬贝勒脸一沉:“明英,你也太放肆了!就凭本贝勒还有太子府这几张脸,到京城哪个疙瘩敢说个不字?太子爷是有手谕,但你想看,明儿个自己到太子府要好啦,兄弟们,抬王先生走!”

明英手下纷纷上前阻拦,太子府侍卫们平时嚣张惯了,听明英啰嗦半天早不耐烦,痛骂声中寒光闪闪的刀剑出鞘架住他们脖子,包括明英在内。

“快住手,都是一家人,别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伟啬贝勒假情假意说,暗下却做手势要侍卫们控制住局势,同时命人将王秋抱到准备好的担架上迅速离开。

见王秋被抬走,伟啬贝勒这才走到被四柄刀剑架住的明英面前,慢慢将绵宁亲笔写的手谕展开,道:“看清楚了,这是太子爷的手迹,这是太子爷的印记,倘若再不信,明天让你上司找太子爷问个明白,兄弟们,撤!”

明英怔怔看着伟啬贝勒一行人扬长而去,突然低吼一声,反手一拳砸在坚硬的墙壁上。

王秋迷迷糊糊醒过来,先看到一张泪流满面的俏脸,正是宇格格,然后是叶勒图关切而愤怒的脸,再就是微笑的伟啬贝勒,喃喃道:“我……在哪儿?”

宇格格见他苏醒,连笑带哭道:“我哥拿太子爷的手谕把你接到贝勒府,没事儿了,安心养伤吧!”

王秋脑中紧绷着的弦一松,又陷入昏迷之中。

伟啬贝勒凭私交请来太医,为王秋作了全面细致的检查,还好,基本都是皮外伤,未伤及五脏六腑,当下用大木盆泡了药草,将王秋浸在水里约一炷香工夫,擦净后再敷了一层药膏,叮嘱说每天换两次,十天后应该能下床行走。

看着王秋的惨状,宇格格泣道:“这事儿不算完,一定要找明英的晦气,把他狠狠修理一顿。”伟啬贝勒斥道:“事关重大,不得耍孩子脾气……既然太子爷都卷进来了,明英能有好日子过?”

明英这厮也是极为难惹和强悍的角色,见得罪了太子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收集王秋犯案的证据连同编造的审讯记录上交顺天府,暗指犯人被太子府强掳出狱。顺天府如何肯接这烫手山芋,建议明英转给应天府;应天府自然不上当,推说案情重大须由大理寺接管;大理寺认为伟啬贝勒是皇亲国戚,应交宗人府处理;宗人府丞正好是明英的远房长辈,将明英骂了个狗血喷头,说你想死自个儿寻僻静的地方跳河或自缢,别连累你大爷,瞧你这么大岁数了老婆都没娶到,大爷我还有六房妻妾等着照料呢,竟敢说太子爷的不是,你算什么货色,你有几斤分量?明英讨个没趣,怏怏带着手下喝闷酒去了。

王秋在贝勒府躺了十多天,每天有宇格格无微不至的照顾,成天守在床边陪着说话解闷,弹琴吟诗,日子过得舒适惬意,身体也渐渐恢复了元气。考虑到长期住贝勒府多有不便,且宇格格举止亲热,从不在下人面前避嫌,传出去有碍其声誉,王秋主动提出搬出去住,并让叶勒图寻租合适的四合院。

宇格格担心明英等人贼心不死暗中寻隙生事,万一出了意外难以呼应,执意不肯,跑到伟啬贝勒那儿掉眼泪。

这段时间伟啬贝勒也有烦心事儿。明英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在八旗圈里四处造谣中伤,说宇格格不顾皇家尊严和八旗祖训,对江湖骗子王秋以身相许,甚至欲违反朝廷关于满汉不准通婚的规定,准备下嫁于他。上回奉太子手谕救人则被渲染成大闹刑部大牢,强行抢走待罪之人,闹得伟啬贝勒十分被动。

伟啬贝勒非常理解妹妹的孤寂和情思,因此对她诸多逾越礼节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有时还默默提供便利,为的是使宇格格开心快乐。但他内心深处——或者是他的底线,从未考虑过婚嫁,总想等妹妹玩够了之后,安分守己找个贵族圈里的男人嫁了,如果地位尚可哪怕做妾也可以,至于王秋,来自江湖还回到江湖,京城虽大却不属于他,过去经历的种种权当一场梦罢了。

按伟啬贝勒的设想,这番意思要等到王秋在京城的事告一段落,即将离开时与宇格格摊牌的,然而明英因爱生恨胡搅蛮缠之下,将伟啬贝勒置于进退两难的境地。很明显倘若棒打鸳鸯,宇格格这边大吵大闹觅死觅活都在意料之中,那也由她去,有个两三天工夫就罢了;王秋那边势必要生分了,却又与绵宁的设想不符,因为王秋在太子心目中的一局大棋中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在实施过程中需要及时沟通、调整策略。

反复权衡利弊,伟啬贝勒决定再顶一阵,等父亲克勤郡王亲自过问时再作打算,无论如何绵宁的大事要放在首位。

遂温言道:“王先生的想法很有道理,贝勒府可以救急,但不能长期供他避难,否则宗人府那边会找咱们的麻烦,其他不说,就‘结交江湖骗子’一条就够受的,你担心的安全问题哥也考虑过,嗯,这样好不好,贝勒府右边的旗杆巷里有处空宅,原来是爷爷那辈儿给包衣奴才们休息用的,后来闲置了,明儿个哥派人清扫一下,让叶勒图陪王先生住过去,再不济安排两个仆人两头跑,如何?”

他说得入情入理,旗杆巷离贝勒府不过两三百步的距离,往来也很方便,宇格格只得应允。

搬到旗杆巷那天,王秋抽空到棋盘街乌潭巷的聚财钱庄去了一趟,打听到陈姓狱友的地址,准备过两天备些礼品专程上门致谢——若非陈家媳妇及时将信息通报给贝勒府,以明英的残暴冷血,没准那天夜里自己就没命了,想想都觉得后怕。

谈及京城高利贷的情况,钱老板说官府允许民间放债,但对利率有严格的规定,即不得超过三分利,而且利息不准滚入本金计算复息。比如借一百两银子,一个月后连本带利应为一百零三两,一年后则为一百三十六两,不管拖欠多长时间,利息部分不允许计息,否则要处以笞刑,多收的利息作为赃款没收。实际上,民间高利贷往往达到加一钱,即十分利,一百两银子一年后须归还二百二十两!这还不算过分,京城十三家赌坊内开设的银柜,专门借给输急眼的赌徒,隔夜息达加两钱,即夜里借一百两,第二天就要还一百二十两,第三天一百四十两,京城众多殷实之户就这样输光家产,沦为身无分文的穷光蛋。前一阵子九门提督府捉拿了一个放高利贷的,密室里满满两大箱房契地契,人命官司还有七八宗,官府定的罪名就是“重利盘剥、违例取利”。

“地下花会有无高利放贷的情况?”王秋问。

钱老板想了想:“京城地下花会不比其他地方,专门玩大的,参与赌博的非富即贵,需要借高利贷的倒不多,除非有人看准结果孤注一掷,多借些银两以牟取暴利也是有的,例如闱姓赌榜……”

“会试?”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钱老板谨慎地说,“不是那个圈子的人多半难窥全貌……上次偶然听了一桩事,说前年大同府有个叫李煜的秀才,乡试、岁考、科考均为头甲第一名,才华横溢,文章斐然出众,是那年参加会试的数百名进士中最被看好的,很多人押他中解元、殿试第一名,等等;李煜进京后曾有说客试图花钱收买他弃考,李煜功名心切,予以拒绝;然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李煜进了考棚后,有人买通厨师在食物里下了巴豆,他一天如厕十多次,泻得脱了人形,什么才思、灵气飞得无影无踪,写出的文章惨不忍睹,结果名落孙山。据说单在他身上,庄家足足赚了数百万两银子!”

王秋道:“买通考棚厨师可不容易,这些厨师都是礼部精心粼选出来的,每个环节都有同考官或考棚巡查监督,所下的巴豆只能仅限于李煜,不然腹泻的考生多了又会引起主考官怀疑。”

“是啊,会试确实是大买卖。”钱老板附和道。

王秋不禁想起卢蕴的话,解宗元在做大买卖——像会试这种等级的买卖,干一票足以赚得钵满盆溢,难怪对十三家赌坊不屑一顾。

只是,为了掩盖地下花会而将吏部、礼部两位四品官员诬陷入狱,又层层设障防止外人调查,似乎有些小题大做的意思;而陶王两人入狱前流露出的片言片语,隐隐不止操纵会试那么简单。

真相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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