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在胡同里兜来兜去,绕了近一个时辰来到一处高墙青瓦的大宅院后门,王秋撩起袍摆准备下轿,谁知两顶软轿直接进去,一直送到后院内巷的小门前。叶赫那拉掀开轿帘,门里闪出个明眸皓齿的青衣小婢到轿前搀主人下轿,王秋也跟着下来,待轿夫们走了,叶赫那拉冲他一笑:

“这是成亲王府,先进屋喝口茶,待会儿用晚膳。”

“啊?”王秋瞠目结舌,当着小婢又不好多问,只得随她们走进内院东面的厢房。小婢安置他入座后在香炉里添了两支香,然后下去倒茶,他再想问时叶赫那拉又不知跑哪儿换装了。王秋搞不清王府的状况,以及她为何将自己弄到这儿来,不敢四处走动,便细细打量厢房里的布置。

王府内厢房布置与普通人家并无不同,只是器皿用物精美考究,瓷器大都是官窑出品,字画也多为明朝之前所作。桌椅厚实沉重,漆面洁净能照出人影,角落里的铜香炉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王先生。”

叶赫那拉蓦地出现在身后,将王秋吓了一跳,转身看时心底不由“噫”了一声:她已换上在家穿的便装——粉色薄绸套裙,外面罩了件淡黄色绣纹背心,原本盘在头上的长发披了下来,中间用发簪束住,显得随意而亲切。

“福晋,在下是想求见郗大娘……”

她娇媚一笑:“我知道,但郗大娘日程排得甚紧,我派人递了两次话才约在亥时左右,时间也限紧的,不得超过一个时辰。”

王秋一盘算,此刻离亥时还有三个时辰的光景,这么长时间怎么捱?心里暗暗叫苦。

小婢端上香茶和宫廷糕点,然后垂手站在一边听候使唤。叶赫那拉说先下去吧,有事叫你。小婢应了声退下。

屋内静得有些怪异,王秋以前从未与王室贵妃打过交道,宇格格又关照过言语上要小心,拿不准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索性万言不如一默。

“吃块糕点吧,”叶赫那拉亲自用手拈了一块递过去,笑吟吟道,“王先生好像挺拘谨,看不出是久战江湖的飘门高手。”

王秋不得不接住,尴尬道:“江湖人粗野惯了,不比王府规矩森严,草民不敢胡乱造次。”

“别介,这里没外人,你就当自个儿家好了。”

“可是……倘若王爷移驾来此,草民应该行什么礼?”王秋道,“草民不通礼数,万一冲撞了王爷……”

叶赫那拉摆摆手:“他不会来的,他一个月能来一趟就算不错了……”谈及此她似乎有些伤感,起身缓缓走到窗前,“外人都说‘宫门一闭不复开,上阳花草青苔地’,感叹深宫嫔妃寂寞苦熬的岁月,王府何尝不是如此?一个王爷拥有嫡福晋、侧福晋、庶福晋以及通房格格,多达二十余人,少的也有十多个,加上平时宫内、族内大小礼仪活动,亲王之间礼尚往来,哪来工夫陪我们聊聊天,说些家常话?寂寞两个字太轻了,简直就是令人窒息的疯狂!”

王秋讷讷道:“寻常百姓认为衣食无忧便足够了,想不到王府贵族也有难言烦恼。”

“可以说是强颜为欢,因此各房女人变着法地打扮讨取男人欢心,殊不知男人的目光从来只看别人的好,自家的新鲜一两回就厌倦了……”

幸亏小婢端来水果,打断了叶赫那拉的滔滔不绝。小婢再次退下后,叶赫那拉取了付骨牌,要王秋指点两手。这倒是摆脱困境的好办法,王秋松了口气,将骨牌一字排开,开始讲解换牌、偷牌、藏牌的基本技巧。

哪知道叶赫那拉的心思根本不在于牌,水汪汪的眼睛倒有大半在他脸上打转,凳子也越挪越近,几乎挨到他身边,不时用胳臂、手蹭蹭碰碰,脸上笑意荡漾如艳李盛桃。王秋窘得方寸大乱,开始尚能不受干扰,到后来连自己都不知说些什么。

还是小婢救了他,站在门外说晚膳已准备好。叶赫那拉悻悻说知道了,然后拉起他的手到内院西厢房餐室用膳。餐室里站着小婢和另外几个等级太低的奴仆,毕竟人多,叶赫那拉不像刚才那样放肆,只挑了几筷子菜,吃了两块点心便擦嘴净手,坐着与王秋聊天,无非是老家在何处,家里有哪些亲人,有无婚娶之类。菜肴虽品种繁多且味道鲜美,王秋却如坐针毡,吃在嘴里不是滋味,胡乱扒拉了几口也搁了筷。

来到院内一踌躇,王秋暗骂自己蠢笨:应该在人多的地方多耽搁些时间,否则又与她单独相处,指不定要折腾成怎样。眼看叶赫那拉款款过来,他灵机一动,大步走到西墙角空地活动摆开架势。

“这是什么拳法?与赌术有关吗?”叶赫那拉凝神看了会儿,饶有兴趣问。

“防身术,”王秋边虎虎生风腾挪跳跃边说,“行走江湖凶险万端,光凭一点糊弄的赌术当然不行,必须有保命防身之技。”

“好潇洒的招式,”她拍手道,“教我一两招好不好?”

这个提议正中王秋下怀,遂挑了两个动作舒展、姿态优美的套路,拆解开来一一传授。叶赫那拉存心日后在女伴们面前炫耀,学得格外认真,虽然其间不时借他指点时有意无意往他怀里靠,但总比两人独处时好多了。如此过了一个多时辰,直练到天色全黑下来才回到花厅休息。

毕竟平时甚少运动,叶赫那拉觉得有些疲乏,加之全身出了一层细汗,过后稍有回凉,便蜷在椅上连喝几杯热茶,懒洋洋话都不怎么说。王秋计算着时辰,心想她若借口太累不想去郗大娘那边就糟了。

小婢进来续了第五回茶,叶赫那拉突然笑道:“别紧张,我答应的事绝不会反悔,今晚一定遂了你的心愿。”

“多谢福晋。”被她点破心思,王秋不免惭愧。

“王先生是否觉得我太过孟浪?不像王先生心目中王府妃子的形象?”她幽幽道。

他一惊之下赶紧站起来:“草民不敢……福晋平易近人,和蔼可亲,是草民……想都不敢想的福分。”

“骗人……”她头仰在椅背上眼望着屋梁,“谁能让王先生真正动心?宇格格?”

王秋更是汗如浆出,急急辩道:“福晋误会了,宇格格……只是关心草民而已,草民万万不敢有非分之心。”

“非分之心?或许人家愿意你有呢,王先生可知她为何二十出头还待字闺中?那没福气的死鬼贝勒并非主要原因,根本在于她看不上这班八旗子弟,又不愿给王爷贝勒们做妾,因此一年一年拖下来。”

“喔——”

两人又扯了些闲话,叶赫那拉见时辰差不多起身换衣,然后与来时一样,两顶软轿从后门没入夜幕中。

从胡同出去后,全程都是熙熙攘攘的大街,各式风味小吃沿街一字排开,什么香味儿都有,馋得行人忍不住停下脚步尝鲜。再往前便是绸缎庄、金石字画铺成堆的地方,听不见吆喝,但千余盏大红灯笼高高挂起,由不得你不打量两眼。再向前走了一段,隐隐有脂粉香和莺歌燕语之声,轿子也渐渐慢下来。

王秋暗自奇怪:难道京城名媛,千金吝于一见的郗大娘竟置身于京城最着名的烟花之地——八大胡同?

正胡思乱想之际,轿子已快速进入街道右侧一个幽深安静的胡同内,靠墙一溜停着样式不同的轿子,角落里还系着几匹高头大马。

两人下了轿,便有管家上前询问,叶赫那拉也不说话,示意轿夫提起灯笼在面前一照,管家恍然,拱手说:“里面请。”

叶赫那拉一指王秋:“他进去。”

管家点点头转身带路,王秋经过叶赫那拉身侧时,她突地一拉他,贴着他耳边道:“留点神,这个女人不好惹。”

她温软香腻的嘴唇几乎碰到他耳朵,他一阵气急心跳,竟没来得及说句道谢的话。

拉开厚重的黑漆大门,院内灯火通明,亮得有些刺眼,扑面而来的是前厅调笑声、打情骂俏声、酒盏碰击声,还有人在院里踉踉跄跄转来转去,不知想干什么。管家领他从前厅右侧绕过去,后面一幢楼明显安宁些,只依稀看到人影在门口走动,再后面一幢楼更静,灯光也暗了不少。

闹了半天原来是妓院,所谓京城名媛不过是京城最大的老鸨罢了,想通此节王秋暗暗好笑。

走到第四进院落,一排三居室平房里只有左侧厢房亮着淡淡的粉红色灯光。

管家做了手势便悄无声息走了,王秋整整衣束,深呼吸几口气,平稳地走了进去。

左侧厢房门关着,他轻轻叩了两下再一推,里面的布置使他一怔,右腿悬在半空竟迟迟没落下去。

厢房并不大,两盏灯均用粉红镂空绣花罩罩着,屋内帷幕、窗帘、地毯乃至墙上的字画都是粉红色,空气间弥漫着若有若无的甜香。中堂右下角有个浅浅的八卦图案,两边各有四个小字“真空家乡,无生老母”——王秋微微蹙眉,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正对门软椅上半躺着一个女人,一袭粉红色纱裙,却露出两只雪白粉腻的胳臂,在一片粉色中格外晶莹夺目。

“你是王先生?扫遍京城十三家赌坊,被伟啬贝勒视为座上宾的王先生,今晚有何贵干?”

她的声音微带沙哑,低沉中有着某种迷人的磁性,让人听了遍体舒坦,恨不得她说得愈多愈好。

王秋这才回过神,踏步进去直截了当道:“你可认识吏部陶兴予?”

郗大娘显然很不适应他直来直去的风格,轻蹙眉头,纤细指头支在下颌,过了会儿道:“王先生千方百计见我一面,不谈风花雪月,就为了问这句话?”

“先回答我的问题。”

郗大娘站起身,曼妙凹凸的身材在薄纱下隐约可见,一步三摇走到他对面,高耸的胸部几乎触及他身体,手指轻轻从他额头慢慢划至嘴唇,柔声道:“不解风情者,非王郎莫属,然则凡进我香闺者无不深谙其中三昧……”

她身体散发出成熟女人特有的脂香和着体香的气息,配以缠绵粘软的声调,还有薄纱下泛着光泽的胴体,组合成极具诱惑的奇异氛围。他下意识屏住呼吸,目光从她身体移到脸上,发现她眼珠竟是碧蓝色,这一下仿佛被粘上似的再也移不开,意识也逐渐迷糊起来,只觉得整个身心飞快地从她宛若碧水的眼中坠落、再坠落……

“失魂术!”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闪起,紧接着凭借仅有的灵智用力一咬舌尖,剧痛之下顿时一片清明,他大力猛推郗大娘肩头,退到三步开外,冷冷道:“好精妙的失魂术,想不到郗大娘竟是册门中人,王某差点走眼了!”

册门与飘门同为江湖八大赌门,但各有巧妙不同。飘门在赌术钻研和修炼方面达到极致,讲究因地、因人、因事而赌,以赌技折服对手,以赌品赢得对手尊重,因而在重信义讲忠诚的江湖享有很高的声誉,成为八大赌门之首。册门则剑走偏锋,喜欢以巧取胜,用出其不意的招法制伏对手,自康乾以来更是极端,融以“老变”与“邪术”,落得个声名狼藉,为江湖正直人士所不屑。

失魂术是册门绝招之一,源自于西域,利用精心布置的环境,佐以语言、动作、气味,以及苦练而成的失魂眼瞬间使对方意识模糊,然后完全听命于自己,但事后一点儿都回想不起来。

册门与飘门素有蒂芥,因此防范和破解失魂术是飘门弟子必修课之一,饶是如此,仓猝情况下中招的依然不少。

偷袭失利反被识破身份,惊愕之下郗大娘眼中碧光缓缓消退,若无其事回到躺椅中,娇笑道:“好身手,难怪任宏心安理得退出江湖。”

“前辈见笑了。”既然提到师父的名字,王秋不能不客气一下。

“我看上去很老吗?”郗大娘不满地说,“我只比叶赫那拉大一点点而已,对了,她的皮肤比我如何?”

王秋懒得与她探讨这些琐事,径直道:“前辈可认识陶兴予?”

“你不叫我前辈,我才回答。”她嘟着嘴一付小女儿态。

“大娘可认识陶兴予?”

“你跟他什么关系?难道不知他已被捕入狱?”

“我先问的,你应该回答而非反问。”

郗大娘似笑非笑:“王先生,你不觉得对女孩子要谦让点才对?”

起码四十岁的女人,而且是妓院老鸨,还好意思自称女孩子,王秋啼笑皆非道:“若非大娘使出失魂术,还真是不折不扣的女孩子,如今嘛,你必须回答在下的问题。”

“认识,非但认识而且颇有渊源,”她直率道,“我是债主,他向我借过钱。”

“借了多少?”

“嘿嘿,不便透露。”

“陶兴予乃朝廷命官,家中殷实,为何向你借钱?”

“正因为他是朝廷命官,我才放心相借,都没找人担保,想不到阴沟翻船,这笔账大概烂到底了。”郗大娘悻悻道。

“这笔钱用在何处?”

“不知道,”她一言蔽之,随即问道,“

你为何打听得如此详细?你与他有何关系?”

他含糊道:“同乡,受人之托了解他的近况。”

“作为同道中人,我提醒你,最好别牵挂陶兴予的事,否则惹火烧身,会带来大麻烦,重则有性命之忧。”

他故作惊讶:“他到底所犯何事?”

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但郗大娘迟疑了好久,道:“你为何找我打听他的事?谁让你来的?”

“他给家人的书信里提到借钱一事。”

“你撒谎!”她一跃而起,闪电般逼至王秋身前,手一翻多了柄匕首,抵在他喉间厉声道,“他绝对不可能向任何人透露此事,你究竟从哪儿知道的?”

王秋一滞,脑中念如闪电。

陶兴予在苏州城的老宅虽被查封,但他写给家人的书信却存放在蠡口乡下的一处村舍里——陶兴予一直计划告老回乡后住到江南水乡,过日出而渔,日落而读的生活。因此王秋细读过他直到被捕前九天寄回的信,确实没有提过借钱之事。

为何出现这个局面?

陶兴予为何对借钱之事守口如瓶?

郗大娘又为何反应如此激烈?

白光闪闪的匕首发出凛冽的寒气,刀刃锋口处隐隐泛着蓝汪汪的颜色,不消说涂了剧毒药物。

此时回答稍有不慎,便会为王秋招来杀身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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