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哪个衙门释放陶大人的?单单宣布‘无罪’么?”王秋问。

解宗元懒洋洋道:“这不是赌局讨论的问题,王先生只须说‘要’还是‘不要’。”

“不要。”

王秋干脆利索道,牌局继续进行。

亭外微微响过一阵议论,显然大家对王秋轻易服软感到失望,也为双方未曾像之前那样不断抖出猛料感到不过瘾。

经过令人窒息的三圈,卢蕴摸到万、筒、索各一张,意识到大势已去,率先退出竞争,将中、发、白拆开来打;第四圈时肖定钦摸到王秋所需的五筒,顿时僵住,枯叶般的脸抽搐数次后喟然一叹,也不再听牌。

只剩下王秋和解宗元依旧杀气腾腾,手握足以锁定胜局的好牌。

第六圈,王秋摸了张东风,长时间沉吟不语。赌局进行到现在,以观赌者的实力和精明几乎已猜定牌势:王秋听二、五、八筒,清一色;解宗元听东风、九索,混对。

若扣住这张东风,势必要拆手里的筒牌,那么桌上三人只能眼睁睁看解宗元自摸,这不是王秋乐见的。

但东风一旦出手,牌局立即结束,解宗元将小胜王秋。亭外又响起嗡嗡声,看客们均看出王秋处于两难境地。

“该出牌了。”道衍明催促道。

王秋突然一笑:“好,我赌解先生不要这张牌。”

说着将东风拍到桌上,解宗元两眼发光,二话不说就要将牌推倒。王秋道:“慢,解先生先听我说一句话。”

“不管说什么,都别想阻止我赢牌!”

“包括郗大娘?”

解宗元愣住,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不明白。”

“本来我也不明白,”王秋冷笑道,“一场应该秘密进行的江湖赌门之间的决战,为何传得沸沸扬扬京城妇孺皆知,最终演变成今天这种闹剧,到底谁走露了风声?朝廷为防拥挤喧嚣甚至酿成民变,不得不调集保卫京城的精锐之师前来戒备,又遂了谁的心愿?”

“赌中有赌是很平常的事,无须大惊小怪,”解宗元不耐烦道,“王先生若有谈兴,等我和了这把牌再说。”

他双手齐推,却被王秋从背面抵住,道:“且听我说完……大家还记得天理教与癸酉之变吧?一帮胆大妄为的教徒冲入紫禁城,烧杀抢掠,幸亏太子殿下临危不惧,从容指挥,成功平息叛乱……”

“我不能再忍耐下去了!”解宗元拍案而起怒吼道,“王秋居然使出无赖手段阻碍我和牌,这还算牌局吗?道老前辈,难道飘门尽出这种没出息的弟子?”

事关门派声誉,众目睽睽下道衍明也挂不住老脸,沉声道:“王秋,你有事说事,无事就让解先生和牌,别再拖延!”

王秋一躬身道:“遵命……癸酉之变后,天理教余孽贼心不死,蛰伏在京城伺机作乱,他们的新首领则是赫赫有名的郗大娘!”

“啊!”全场响起惊呼声。

解宗元铁青着脸,目光四下逡巡,似乎在期待什么。

王秋续道:“同时,郗大娘又与以解先生为首的地下花会合作,暗中用高利贷提供赌资,勾引朝廷命官下水,以图更大的阴谋……”

“一派胡言!”解宗元嘶叫道。

“此次香山对赌,解先生串通京城十三家赌坊四处放风,吸引大批看客来到这里,也调动京城精锐之师,使得京城防卫力量大减,”王秋声音越来越洪亮,“郗大娘暗中策划,秘密调运兵器,安排人手,打算趁香山对赌之际再次发动暴乱,攻打紫禁城!”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连嘉庆帝都露出不安的神色,四周军士纷纷亮出刀剑,吆喝着维持秩序。

王秋道:“所幸个中阴谋已被我等提前获悉,太子殿下专门留京驻守,刚刚……京城传来快报,郗大娘一伙的叛乱已被太子殿下平息,相关人等全部被擒……”

没等他说完,解宗元突然呼啸一声,猛地掀掉牌桌。像是接到暗号,看客中陡地冒出数百人,一拥而入冲进亭子,将王秋等人淹没其间;紧接着亭外大乱,有人混在人群里或放烟雾,或推搡打斗,于是哀号声、怒骂声、呼唤声、啼哭声响成一片,场面混乱之极。

变乱乍起之际,伟啬贝勒脸色大变,匆匆说了声“保护皇上”,遂拉着宇格格奋力挤到嘉庆帝身畔,此时十多个御前侍卫已结成两道人墙将他围在中间,但仍禁不住汹涌的人潮冲击。伟啬贝勒又唤了七八名侍卫上前协助,并将嘉庆帝逐渐引至相对安全的地段。

“王先生在哪儿?”嘉庆帝急急问。

“他……”

被人潮吞没瞬间,十多柄匕首刺向王秋全身各处要害,幸亏他早有防备穿了软猬甲,抵住急攻后顺手拎起石凳左推右挡,刀光剑影中不留神被绊了一下,立即有两柄匕首直刺咽喉!

王秋双手撑地,避无可避,挡无可挡!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淡红色绣鞋蓦地出现,踢飞匕首!不消说,是卢蕴救了他一命。来不及说话,又有几条身影扑过来,王秋闪电般滚到亭外,灵巧地混入人群中。

惊惶万状的人群浩浩荡荡连续冲破山腰、山下数道防线,以壮观的人海之势漫山遍野直扑京城。沿途不断有绵宁布置的铁骑,以及壕沟、铁栅栏隔阻疏流,加之看客们体力消耗巨大,数里路跑下来渐渐恢复平静。

香山脚下,王秋在伟啬贝勒、宇格格的带领下叩见嘉庆帝。问及对赌时所说的话是否确凿,王秋答道虽然有夸大其词的成分,但涉及神武门遇刺和癸酉之变两桩大事都经过周密调查,愿以性命担保。

嘉庆帝沉思有顷,突然道:“陈厚现在何处?”

“回皇上,因遭灭门追杀,他已携家人离京,临别前告诉草民这些事,原本打算回山东老家,但……草民不曾打听他落脚的地方。”

“陈德刺驾,背后有什么阴谋?”

王秋恭恭敬敬道:“回皇上,由于证据未明,草民暂时不敢指名道姓以免误伤,但草民以为,神武门遇刺事件获利最大者难脱其咎。”

香山脚下寒风肆虐,看客们已渐渐散去,一行人围在嘉庆帝周围鸦雀无声。良久,他挥挥手道:

“起驾。”

回京途中,嘉庆帝又详细问起郗大娘、地下花会以及解宗元的联系,王秋如实禀报了刺探调查的经过,也提到被明英栽赃下狱险些丧命之事。嘉庆帝感慨道:“这些年来旗人被赌博和唱戏腐蚀了性子,文官不喜吟诵,武官不敢打仗,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提到治国方略,王秋只有唯唯诺诺。

来到京郊十多里地,绵宁派出的神机营已等候多时,当下汇合一处,摆出銮驾,亮明旗号,一路急行进了京城。伟啬贝勒本想告辞,不料嘉庆帝示意三人过去,淡淡说:“立即去刑部大牢,传朕的旨意,即刻押解陶兴予进宫候审。”

嘉庆帝准备亲自过问此事了!

王秋精神大振,当即和伟啬贝勒、宇格格以及两名御前侍卫骑着快马疾驰至刑部大牢。狱卒们听说是皇上下旨,不敢怠慢,屁颠颠领着他们来到天字号大牢,打开牢门,却见陶兴予仰面躺在地上七窍流血,气息全无,身体尚有余温,显然刚刚被下毒而死!

王秋悲痛欲绝,突然而来的打击加之与解宗元苦战半日耗尽元神,只叫了半声便晕倒在地。宇格格急忙猛掐他人中,连呼带喊;伟啬贝勒则怒气冲冲下令拘捕当日天牢值守狱卒,等以后细细盘问。

将王秋送回旗杆巷,伟啬贝勒独自进宫复命,正好绵宁也在上书房禀报捉拿郗大娘平息暴乱之事。

香山对赌前夜,王秋根据叶勒图等八旗子弟的监视情况,得出郗大娘调集兵器打算近期起事的结论,遂密报给绵宁,绵宁连夜派神机营秘密进驻八大胡同。第二天香山对赌正式拉开帷幕,街上人迹稀少,天理教徒陆续来到郗大娘独住的小院内,分发兵器,包扎头巾,约定暗号,准备分三路攻打紫禁城。就在这时神机营兵马将这里包围得水泄不通,经过两个多时辰的鏖战,绝大多数天理教徒死于刀枪之下,仅有四五人被活擒,而郗大娘从暗道远遁,至今下落不明。从现场搜到的东西看,郗大娘乃京城天理教头目已确定无疑,但尚不清楚解宗元以及地下花会是否参与。

“一网打尽,不留后患!”嘉庆帝做了个用力下砍的手势说,“以地下花会的能量,竟能在短短数日内组织起数万之众参与的赌局,竟能使得京城万人空巷,是何等的可怕,何等的嚣张!尤其当数万人从香山一哄而散时,朕站在山腰上想,假如这些人手握兵器,即使是一群乌合之众,朝廷需要多大的代价才能控制住局势?往深处想,真是不寒而栗啊。”

绵宁陪笑道:“多亏王先生多方刺探,及时通报消息,方能调兵遣将从容应对,纵然如此,儿臣还是放心不下皇阿玛亲临香山察看,万一有个闪失真是不堪设想。”

嘉庆帝说:“不到现场看看怎能感受地下花会的威胁?特别是王先生对赌时透露的那些事儿,你们,包括王公大臣没有确凿证据自然不会在朕面前提起,但陈德刺驾案,朕当初就琢磨不是那回事,可惜一班没用的家伙审来审去竟一口咬定陈德自寻死路,哼!”

绵宁赶紧说:“儿臣惶恐,事实上儿臣也怀疑其中另有蹊跷,一直暗中调查,包括地下花会的组织、运作情况,也不时与王先生商量。”

嘉庆帝笑道:“朕并非怪罪于你,身为太子本该慎言慎行,非有十成把握不轻易下判断……陶兴予的事办得如何?”

伟啬贝勒赶紧将陶兴予暴亡的情况说了一遍,嘉庆帝拍案而起,怒道:“朕早听闻牢中狱卒胆子大得骇人,想不到竟猖獗到这等程度,抢在朕提审前杀人灭口!这班奴才必须全部处斩,一个不留!”

“微臣已将相关人等拘捕,听候处理。”伟啬贝勒道。

绵宁说:“此事由儿臣负责审理,一定要追出幕后凶手!”

嘉庆帝点点头,目光透过窗户不知想起什么,喃喃道:“注意适可而止,涉及面不要过大。”

伟啬贝勒一怔,绵宁不愧常年侍候在他左右,心念稍动便知所指,恭声说:“儿臣明白。”

眼见他面露倦容,绵宁打算告辞,不料嘉庆帝思绪又飘到别处,问道:“整顿八旗的事进行得怎样?”

“回皇阿玛,儿臣想依据皇阿玛鼓励旗人开荒种地,自食其力的设想,在双城堡一带屯田,然后安排京旗落户耕种,儿臣测算了一下,先花三年时间屯田九万垧,可安置三千户人家,然后每年移五百户,估计十年内可安置七千户左右,既能缓解朝廷恩养压力,又能根除八旗子弟淫奢败坏的风气,可谓一举两得。”

嘉庆帝赞许道:“此策立足长远思虑周全,若能实施可解宗室之困,近年来八旗子弟沉迷赌场、征逐歌楼,消耗靡费,不仅习俗日渐浮荡,生计日渐拮据,上个月朕下旨关闭京城所有戏园,竟有定亲王等王公大臣竭力反对,认为唱戏是太平盛世之举,不宜禁止,朕训斥说‘夫太平景象,岂在区区歌舞为之粉饰’,况且旗人唱戏如同自寻下贱,岂可纵容?八旗子弟,务必以清语骑射为本务,朕坚持每年木兰秋狝,就是借此习武练兵,怀柔蒙古,让八旗子弟回归当初入关时的血性!”

绵宁和伟啬贝勒对视一眼,同时面露苦笑。

嘉庆帝平生有两桩爱好,偏偏都饱受朝中有识之士攻讦非议,君臣之间每每因此闹得不欢而散。一是爱听戏,早在嘉庆元年刚登基时因为大权旁落于和珅之手,竟一连看了十八天大戏,每逢宫内年节庆典,无论筹备排演新戏、分配角色,还是舞台调度,他几乎事事过问,御史洪亮吉上疏指责说“恐退朝之后,俳优近习之人,荧惑圣听者不少”。嘉庆帝一怒之下将洪亮吉发配新疆。二是爱打猎,特别喜欢到承德北部两百多里的木兰围场,但道路难行,物资供应不足,加之王公大臣们舒服惯了不愿长途跋涉,每年都为此事费尽口舌。

出了上书房,伟啬贝勒想就刚才的事问个明白,绵宁却心急火燎要提审刑部大牢狱卒,只得独自来到旗杆巷,却见宇格格正忙得团团转。王秋还昏睡不醒,叶勒图则神色委靡地蜷在椅子上,短短两天便瘦掉一大圈,可见受了不少折磨。问其详情,只说在香山被活捉后便蒙住眼睛,马不停蹄送至一处黑咕隆咚的地牢,二话不说往死里打,直至失去知觉,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旗杆巷口。

黄昏时分,王秋终于醒来,这时绵宁也派人递消息,说经审讯狱卒供认受明英指使下毒,现已画像通缉。此外被活捉的天理教徒也指认郗大娘、解宗元、明英之间都有来往,可以算作天理教余孽并案处理。

走到院里活动一番筋骨,回想香山对赌,恍若隔世,而义父已与自己阴阳分离,念及此不由怆然泪下。宇格格安慰说:“人死不能复生,何况皇上也知道陶大人蒙冤,将来必定还以清白。”王秋叹息道:“此次进京就为了搭救义父,如今……如今只觉得两眼迷茫,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是两位轿夫,说奉董先生吩咐请王先生过去相见。众人皆心一紧:

郗大娘潜逃,解宗元、明英被缉捕,地下花会潜藏最深的董先生还逍遥自在,值此风口浪尖,他为何不退反进,甘愿冒险与王秋见面?难道图穷匕见,欲对王秋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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