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家赌坊东家接到谭克勤转达的意思后,并未有进一步动作。连续三个晚上,王秋又分别在镜财赌坊、万盛赌坊、云豹赌坊亮了相,将四千多两白银轻松纳入囊中。

第四天傍晚,王秋吃过晚饭后在院里散步,收敛心神,准备按计划到进喜赌坊,这时几天未见的叶勒图满头大汗进来,二话没说“咕噜咕噜”连喝两大碗水,手抚在心口直喘气。

“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王秋问。

叶勒图没来得及说话,又有客人来访,他知趣地躲进东厢房。

还是谭克勤,这回带了个黑衣黑裤的中年人,脸板得如千年不化的冰块,太阳穴两侧高高鼓起,眼里闪烁着一股浓浓的杀气。不消说,是练过多年武功的会家子。

“这位是周师傅,京派螳螂拳掌门人。”谭老板介绍道。

王秋一拱手:“失敬。”

周师傅毫无表情“哼”了一声,蓦地手一扬,一道白光急射而出,只听东厢房里“哎呀”一声,原来叶勒图伸出半面脸偷窥被察觉,飞刀堪堪擦过他鼻尖深深扎在门上。叶勒图吓得魂飞魄散,身子软软瘫倒在地。

谭老板眼一瞟,微笑道:“原来小叶子攀上王先生这根高枝,顺便告诉你个好消息,咱大东家看王先生的面子,把欠的赌债全免了。”

叶勒图想道声谢,牙根直打颤,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王秋在旁边冷眼看着,一言不发。

谭老板转过脸,依然满面笑容:“王先生看周师傅技艺如何?要不再表演一套正宗京派螳螂拳?”

“不必,在下待会儿还有安排。”

谭老板道:“今儿个京城十三家赌坊东家又碰了面,东家们的意思是……劝王先生别再逛赌坊了。”

王秋眉毛一扬:“为何?赌坊准备歇业吗?”

这是很严厉的反击。赌坊的规矩是有钱便能赌,不得因为某个赌客经常赢钱而拒之门外,正如赌客在赌坊赢了钱必须平安出门一样,否则赌坊就失去了立足的根本,传出去后会严重影响赌坊生意。

“不不不,王先生误会了,”谭老板听出其中的分量,连忙解释道,“王先生赌技已臻化境,令我等碌碌之辈仰慕不止,欢迎都来不及,然则树大招风,京城已有不良之徒暗中盯上了王先生,意图采用卑劣手段或胁迫,或利诱,或强逼王先生从十三家赌坊牟取暴利,因此奉各位东家的意思,一是转达对王先生安危的关心,二是派周师傅贴身保护,三是请王先生暂时休息几日,等风头过去再说。”

就算笨蛋也听得出所谓贴身保护就是软禁,而暂时休息几日的潜台词就是要将他逐出京城。

“谢谢各位东家好意,不过在下自有应付之策,无需周师傅保护。”

谭老板还是笑,但笑里带了点冰霜:“周师傅的武功绝对值得信任,王先生最好相信这一点。”

说着使了个眼色,周师傅抓起碟子里的核桃往空中一抛,然后双手齐挥,四五道白光疾驰而出,只听见“夺夺夺”数声,五只核桃均被飞刀钉在壁板上。

“王先生,再考虑考虑?”谭老板笃信满满道。

王秋若有所思看着壁板,慢腾腾道:“周师傅的功夫果然不凡,因为核桃乃在下亲手所购,是正宗燕山核桃……”

谭老板脸上又荡起笑容:“所以王先生……”

“所以我向谭老板保证,燕山核桃绝对好吃,保证个个饱满脆香,”王秋说着,两只手指微微一用力,“咔嚓”,核桃裂开,然后又连捏三只,托在掌心伸过去,“不信请二位尝尝。”

周师傅脸色大变,原本灰暗的脸像涂了一层黑炭,盯着裂开的核桃良久,突然一拱手道:“领教了。”说完招呼都没打便闪身出了门。

谭老板僵在座位上,隔了会儿勉强笑道:“既然王先生一手好功夫,东家们倒是多虑了,谭某……这个,这个……不打扰王先生,告辞。”说完灰溜溜离开了。

关上门,王秋转身道:“叶勒图,和我去进喜赌坊玩玩?”

“爷,今晚千万别进赌场,我帮着联系了一个茶围。”

“茶围?”王秋皱起眉头,“我还以为你这几天为进刑部大牢的事奔波,却不想还有闲暇找茶围。”

“爷有所不知,这个茶围正与探牢有关,”他凑过去轻声道,“我们去的这家是贝勒府,伟啬贝勒跟主管刑部大牢的护军参领雅思哈是铁哥们儿,有他一句话爷便可畅通无阻。”

“噢,那……以贝勒爷的身份,怎会跟一个江湖赌客喝茶?传出去不怕损了他的脸面?”

叶勒图笑道:“这阵子伟啬贝勒心情很差,府里精心伺候的‘红元帅’、‘无敌王’、‘铁拐将军’等,被八旗护军统领家胡公子的‘昆仑太保’杀得一塌糊涂,半个月输掉六颗珍珠、两只西洋鼻烟壶、三幅宋代字画,钱财也罢了,成天被胡公子那班人笑话,全没了颜面。”

王秋恍然大悟:“斗蟋蟀啊。”

“是啊,还是贝勒府师爷门槛精,怀疑胡公子做了手脚,又琢磨不出破绽,这几天四下托人寻找斗蟋蟀高手,我就把爷报上去了。”

“你倒不怕我不懂这个。”王秋失笑道。

“谁不知道飘门高手无所不精?”叶勒图趁机猛拍马屁,“赌坊间有传闻说爷在山东时调教出的斗鸡能打败猎狗,真神!”

王秋哑然失笑:“市井传言,越说越邪乎。”

“但刚才爷手捏核桃吓跑螳螂拳掌门可是凭的硬功夫。”

王秋肃然道:“光凭投机取巧、弄些不入流的障眼法之类,怎能在江湖上行走?赌术、诈术只是飘门博大精深技艺中最粗浅的门道,若想获得大家的敬重,须有点过硬的功夫和扎实的本领。”

叶勒图听得心痒,抓耳挠腮道:“爷,我恨不得现在就行拜师大礼呢……手捏核桃这一手,要我练的话需要多长时间?”

“每日苦练两三个时辰,六七年就差不多了。”

“唉,这么久。”叶勒图颓然道。

王秋道:“赌术,技巧全在手里,集软、硬、柔、韧、巧、活之大成,即便现在我每天花在手上的时间也至少三个时辰,每日苦练才不会丢了功夫和感觉……对了,你先前说今晚别进赌场是什么意思?赌坊有高手相候?”

叶勒图拍了脑袋:“瞧我这记性,把最重要的事儿忘了,晚上九门提督府、大理寺和刑部联合行动,全城搜捕地下赌坊,所有参赌之人一律押入大牢听候处理。”

“竟有这等事?”王秋喃喃道,“你如何得知如此机密大事?”

“伟啬贝勒听到爷的名声后,邀今晚就去,我说太迟了,估计爷会去横扫赌坊,伟啬贝勒冷笑说那只有横扫黑牢了,然后说出晚上的行动——他舅子是健锐营步军护尉,京城兵马调动等事儿都瞒不过他。”

“连你都知道,那么以十三家赌坊的实力……”

大赌坊当家的通常是黑白两道通吃,有的赌坊幕后老板就是王公权贵,故而自康乾以来重典治乱,严厉打击民间赌博,却每每是雷声大雨点小,胡乱捉些小鱼小虾凑数而已。既然预知官府的行动,谭克勤带周师傅前来便有一石二鸟之效,若能以武力镇住王秋,使之主动离开京城为最佳;若武力无效,必定激起王秋怒火,坚定晚上去赌坊的决心,届时只要拼着牺牲一处窝点把王秋关进大牢,之后怎么玩就随他们了。

真是老谋深算,想通此环节后王秋不由不寒而栗。

伟啬贝勒的爷爷是乾隆年间位高权重的和硕亲王,父亲克勤郡王是雍正帝读书的玩伴,家族枝节繁茂。贝勒府位于西城柳荫街,中路四进四出,是为正门。王秋是从西门戏楼进的,院里一片漆黑,地面坑坑洼洼。叶勒图有些不好意思,解释说明年是伟啬贝勒四十岁大寿,按规矩要摆几天堂戏,因此最近加紧修葺戏楼,院子里有点乱。王秋情知切磋斗蟋蟀终究不登大雅之堂,肯定得私底下进行,不以为意笑了笑。

一路摸黑来到南面的三合院,虽说是读书、休闲、茶余饭后消遣的地方,依然堂高基深,门柱红青油饰,梁栋贴金描花,俨然有王府气势。

一进书房,扑面而来清沁入脾的茶香,伟啬贝勒起身笑道:“王先生是南方人,来尝尝这大红袍是否正宗,若假半分,明早让人砸了久艺茶楼的招牌。”

王秋忙深深一躬:“草民叩见贝勒爷。”

伟啬贝勒摆摆手:“今儿个没有什么官呀民呀,就是朋友聚聚,喝喝茶,叶勒图也来一杯……听说你爹的‘虎头青’生了病,最近怎么样?”

叶勒图苦笑道:“别提了,前后用掉十多两银子,结果还是一命呜呼,老爹伤心得两天没吃饭,成天搂着‘虎头青’不肯松手,等到快烂了才肯下葬。”

“真是鸽迷啊,”伟啬贝勒感叹道,“上次他说‘虎头青’听得懂他的话,别人都不信,我信,畜牲也通人性呐。”

叶勒图连连称是,三个人又聊会儿闲话,伟啬贝勒终于从里屋捧了几个青白色泥罐出来,罐面一看便知是永乐官窑。打开罐盖,里面全是黄褐色、头大须直的蟋蟀,斗蟋蟀讲究“白不如黑,黑不如赤,赤不如黄”,黄蟋蟀是蟋蟀中的尊者。

王秋拈了根斗草,在蟋蟀触须上轻轻拨,它立即张牙舞爪,怒气冲天,磨擦翅膀发出唧唧声。换了只罐再试,亦是如此。

“如何?”伟啬贝勒伏在旁边瞪大眼睛问。

“这两只是白麻头,这是蟹壳青,那是梅花翅……”王秋一一指点过去,如数家珍,“贝勒爷好眼光,选的都是山东宁津县的蟋蟀种,宁津种蟋蟀头大、项大、腿大、皮色好,还有干旱地区虫子的体质,斗性顽强,耐力好,凶悍,有咬死不败的烈性,个个价值不菲啊。”

伟啬贝勒脸上笑开了花,比夸自家儿子还高兴:“王先生好眼力,为买它们着实花了我不少心血,还跟内阁侍读学士闹了生分,唉,只是,”他脸上瞬间转阴,“这么些宝贝都败给胡公子的‘昆仑太保’,它不过是黄麻头罢了,到底有什么鬼名堂?”

王秋略一沉吟:“胡公子……以前可曾与贝勒爷玩过?”

“逢赌必败,前几年输给我不少钱,”伟啬贝勒坦率地说,“他跟我一样都是蟋蟀迷,两人斗十几年了,起初不分上下,后来我舍得花大价钱,而他老子八旗护军统领胡彪要做清官,家里用度有些紧,不买好的当然斗不过我,只是今年邪门儿了……”

“今年贝勒爷一场未胜?”

“是。”

“斗蟋蟀时胡公子身边有没有其他人?”

伟啬贝勒想了想:“斗蟋蟀是件热闹事,每次都有十几、二十几个圈里人观战,参斗的都带有下人,分不清生熟,但斗的时候只有我们俩在桌上,观战的站在外围,这也是规矩。”

“贝勒爷想想,斗蟋蟀时胡公子的神态、动作与往年有何不同?”

“没什么异样,上回专门让钱师爷在旁边观察过,不像做手脚的样子。”

王秋提示道:“一定有某个细微的、不引人注意的小动作,只是他做得很自然罢了。蟋蟀品级相同的情况下,胜负理应大抵相当,若出现一边倒局势,必定有耍诈嫌疑。耍诈有两种方式,一是有外人配合,叫‘抬轿子’,一是自己动手,叫‘自设局’,草民怀疑胡公子用了特殊的手法。”

“嗯——”伟啬贝勒苦苦思索。

王秋又提示道:“实在想不出的话,就请贝勒爷把胡公子斗蟋蟀的过程模仿一遍,草民来拆解每个动作。”

伟啬贝勒苦笑道:“老实说当时整个心思都在蟋蟀身上,哪里有工夫注意人?”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扑哧”一声轻笑。

伟啬贝勒大怒,喝道:“谁?”

“我。”一个梳着双环髻,圆脸大眼的少女跳跳蹦蹦进来,身穿芙蓉色绣百合碎花苏缎旗装,胸前挂着金衔青金石结,腰间缀有镶三节珊瑚的金黄色垂绦。

“八妹!”伟啬贝勒无奈何道,“你白天野了一整天,不早些休息干甚?”

“哼,你骗老爷子说召集工匠修改戏楼门柱雕花图案,只有我猜出你才没那份闲心,定是寻机侍弄这些宝贝疙瘩。”

“八妹……你也忒顽皮了……”

趁两人斗嘴的空隙,叶勒图悄悄告诉王秋,她是克勤郡王第八个女儿,人称宇格格,早年与理郡王府二贝勒有婚约。未料那厮命薄,十五岁时染了天花一命呜呼,虽说未过门,克勤郡王还是按礼数让女儿守了三年孝,这不,反把婚姻大事给耽搁了。

闹了会儿伟啬贝勒终究疼爱这位未出阁的妹妹,答应她留下,条件是不准用手碰蟋蟀。话题又转到胡公子身上,伟啬贝勒依着记忆示范了一遍,总是不得要领,想不出异常之处。

宇格格眼珠一转,道:“斗蟋蟀会我也看过几回,觉得胡公子有个动作比较蹊跷,别人很少这么做,”她伸出雪白的胳臂学着胡子公的语气比划道,“好硬朗的身儿板,我来瞧瞧……”说着手指虚虚在蟋蟀盆上方一拂。

伟啬贝勒不以为然道:“看到极品油然生出欣喜之情,很正常。”

“可他每次都这样拂。”宇格格辩解道。

“说明哥的宝贝个个都是极品。”

王秋沉声道:“草民大概已想到其中的奥妙。”

“是吗?”三个人齐声问。

王秋起身出去,在院外草丛里捉了只蟋蟀笼在手掌里:“贝勒爷,可否挑只与它一战?”

伟啬贝勒哈哈大笑:“王先生说笑了,这是不值一提的草蟋蟀,一文钱能买三四只,如何跟我的宁津种相比?”

王秋目光闪动:“贝勒爷敢下什么赌注?”

“你认真的?”宇格格好心提醒道,“我哥这些宝贝除了怵胡公子的‘昆仑太保’,在京城所向披靡。”

伟啬贝勒也被激起好奇心,道:“既然王先生有兴致,玩玩未尝不可,至于赌注,还是王先生先押。”

“草民想进刑部大牢死囚室探望一位朋友。”

“先前叶勒图已经说过,没问题,我押的赌注是……”

宇格格抢着说:“王先生赌输的话,跟我到郊外赛一回马!”

伟啬贝勒一愣,颔首微笑道:“舍妹的马术在京城赫赫有名,王先生不妨一试。”言下之意王秋已经输定了。

王秋笑笑,先将草蟋蟀放入盆中,伟啬贝勒随便选了一只也放进去。王秋用手指点点它问:“这是‘铁拐将军’?”

“嗯,开始吧。”

两只蟋蟀在斗草的撩拨下立即投入战斗,起初“铁拐将军”占据绝对上风,杀得草蟋蟀连连后退,溃不成军。然而渐渐地,草蟋蟀稳住阵脚展开反击,居然有攻有守,伟啬贝勒和宇格格急得大声吆喝给“铁拐将军”助威。可惜“铁拐将军”后劲乏力,愈来愈显得不支,最终被顶了个跟斗,草蟋蟀狠狠扑上去欲咬它的大腿根。王秋看个分明,斗草轻轻一顶将草蟋蟀挑出盆外。

伟啬贝勒看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王先生……这只蟋蟀恐怕不是临时所抓,是你早就准备好的?”宇格格憋了半天想出个破绽。

王秋一笑:“草民以性命担保这是草蟋蟀,要不请格格和草民出去再抓一只?”

“去就去。”

“慢,”伟啬贝勒一摆手道,“我想通了,以王先生的手法,真的可以随便拿只草蟋蟀就能打败我,王先生想做的那件事七天之内一定能办到,但恳请王先生不吝指教其中的玄机。”

王秋一拱手:“多谢贝勒爷……至于手法,各位觉得草民刚才的动作与胡公子有何共同之处?”

伟啬贝勒皱眉道:“很正常,没什么不同。”

叶勒图道:“整个过程似乎它们各凭本领斗的,没问题。”

“有问题,”宇格格道,“王先生和胡公子的手都靠近过我哥的蟋蟀。”

王秋微笑道:“对,这就是玄机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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