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世界的感觉
1985/理查德·鲍什
胖乎乎的女孩跟爷爷一起住;她参加体操训练,好在小学的汇报演出上表演。
你会对自己有多么关心那个小女孩能否完成那个手撑跳跃感到惊讶,鲍什能把这种似乎是个小插曲的作品写得惊心动魂(不过显然他的目的也在于此)。你应该记住这一点:一次手撑跳跃表演,完全有可能像坠机事件一样戏剧性十足。
我成为一名父亲后才读到这个短篇,所以我无法说在我遇到玛雅之前会不会同样喜欢它。我这辈子经历过一些阶段,那些时期我会更有心情读短篇小说,其中一个阶段刚好也是你蹒跚学步的时候——我哪有时间读长篇小说呢,我的小女孩?
——A.J.F.
玛雅通常在日出前醒来,这时只能听到A.J.在另一个房间里打呼噜的声音。穿着连体睡衣的玛雅轻手轻脚走过客厅,来到A.J.的卧室。她一开始是悄悄地说:“爸爸,爸爸。”如果不管用,她就叫他的名字;如果还不管用,她就大声叫他的名字;如果叫也不管用,她就跳上床,不过她宁愿不用这种恶作剧做法。今天,她刚到说话那一步,他就醒了。“醒醒,”她说,“楼下。”
楼下是玛雅最爱去的地方,因为楼下是书店,而书店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裤子,”A.J.嘟囔着说,“咖啡。”他嘴里的气味就像被雪弄湿的袜子味儿。
下到书店有十六级台阶。玛雅坐在那里一级一级往下滑,因为她的腿还短得不能自信地一级级走下去。她摇摇晃晃地走过书店,经过那些里面没有画的书本,经过贺卡。她的手滑过杂志,把放书签的旋转货架转了一下。早上好,杂志!早上好,书签!早上好,书本!早上好,书店!
书店的墙上有木质护墙板,刚好到她头顶那么高,但再往上是蓝色墙纸。玛雅的手摸不到墙纸,除非站在椅子上。墙纸上有种表面不平整、旋动的图案,她把脸贴上去摩擦,感觉挺舒服。后来有一天她在书中读到了“锦缎”这个词,她想:对,当然应该叫那个名字。与此形成对比的是,“护壁板”那个词让人极其失望。
书店有十五个玛雅宽,二十个玛雅长。她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有次花了一下午时间,通过在室内一次次躺下而测量出来的。幸好没有超过三十个玛雅长,因为那天她最多只会数到三十。
从她在地板上的有利位置望出去,人们就是鞋子。夏天是凉鞋,冬天是皮靴。莫莉·克洛克有时穿高度到膝部的红色皮靴。A.J.穿的是鞋头为白色的黑色运动鞋。兰比亚斯穿的是圆圆的大头鞋,伊斯梅穿时而像昆虫时而又像珠宝的平根鞋。丹尼尔·帕里什穿棕色的懒汉船鞋,鞋里还装着一便士。
就在书店上午十点钟开门营业之前,她到了她的目的地,绘本书全都在那一排。
玛雅拿到一本书会先去闻。她拆掉书的封套,然后举到脸前,让硬纸板包着自己的耳朵。书本典型的味道有这些:爸爸的香皂,青草,大海,厨房里的餐桌以及奶酪。
她研究那些画,尽量用它们编出故事。这工作挺累人,但即使才三岁,她就了解了一些比喻。例如,绘本里的动物并不总是动物,它们有时代表父母和孩子。一头打着领带的熊可能是爸爸,一头戴着金色假发的熊可能是妈妈。从图画中可以了解挺多故事内容,但有时图画会误导你。她更喜欢认字。
如果没有什么来打岔,她一个上午能看七本书,但是总会有什么来打岔。然而,玛雅大部分时间喜欢顾客,并努力对他们礼貌相待。她明白自己和A.J.所从事的这一行生意。小孩们来到她的这一排时,她一定会往他们手里塞一本书。那些孩子溜达到收款台那里,经常发生的状况是,那位陪着来的监护人会买下这个孩子所拿的那本书。“噢,天哪,你自己选了那本书?”在场的爸爸或者妈妈会问。
有一次,有人问A.J.玛雅是否是他的孩子。“你们俩皮肤都黑,但不是同一种黑。”玛雅记得这句话,因为A.J.用了一种她从未听他对顾客用过的语气回答。
“什么叫同一种黑?”A.J.问。
“我,我没想要冒犯你。”那个人说,然后穿着平底人字拖的那位退往门口,没买书就走掉了。
什么是“同一种黑”?她看着自己的手,疑惑着。
这些是她想知道的另外一些事:
怎样学会阅读?
为什么大人会喜欢没有图片的书?
爸爸会死吗?
午饭吃什么?
午饭在一点钟左右开始,是从三明治店里买来的。她要了烤奶酪,A.J.要了火鸡三明治。她喜欢去三明治店,但她总是抓着A.J.的手,她可不想被留在三明治店。
下午时,她用画画来评论书。一个苹果代表这本书的气味还可以;一块奶酪代表这本书的气味难闻;一幅自画像代表她喜欢里面的画。她在这些读书报告上签了“玛雅”,然后交给A.J.审阅。
她喜欢写自己的名字。
“玛雅”。
她知道自己姓费克里,但是她还不知道怎样写。
有时,顾客和店员都走后,她觉得世界上只有她和A.J.两个人。任何别的人都不如他那样真实,别人只是不同季节所穿的不同鞋子,仅此而已。A.J.不用站在椅子上就能够摸到墙纸,能够边讲电话边操作收款机,能够把重重的一箱箱书举过头顶,能够使用长得让她难以相信的单词,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谁能跟A.J.费克里相比?
她几乎从来不会想到自己的妈妈。
她知道她的妈妈死了,她也知道死就是睡着后再也不会醒来。她为她的妈妈感到很可惜,因为不会醒来的人就不能在早上下楼去书店。
玛雅知道她的妈妈把她留在小岛书店,但是也许每个小孩在某个岁数都会遇到这种事。有些孩子被留在鞋店,有些被留在玩具店,还有些被留在三明治店。你的整个人生都取决于你被留在什么店里。她可不想生活在三明治店。
后来,等她再长大一点后,她会更多地想起她的妈妈。
晚上,A.J.换好鞋子,然后把她放进婴儿车。这辆车坐进去有点紧了,不过她喜欢坐车出去,所以她尽量不抱怨。她喜欢听到A.J.的呼吸声,喜欢看到世界从身旁飞速掠过。有时他唱歌,有时他给她讲故事。他告诉她他曾经有本名叫《帖木儿》的书,这本书有书店里所有的书加起来那么值钱。
“《帖木儿》。”她说,她喜欢这个不解之谜和那些音节的音乐性。
“你就是这样有了你的中间名。”
夜里,A.J.让她上床睡觉并给她掖好被子。她虽然很累了,但还不想睡觉。A.J.要想劝她睡觉,最好的做法就是给她讲个故事。“哪个故事?”他问。
他一直在唠叨让她别选《怪物就在结尾处》,所以她为了让他高兴而选了《卖帽子》。
她以前就听过这个故事,但是听不明白。这个故事讲的是有一个人卖五颜六色的帽子,他打了个盹,帽子就都被猴子偷走了。她希望这种事永远不要发生在A.J.身上。
玛雅皱着眉头,紧紧地抓着A.J.的胳膊。
“怎么了?”A.J.问。
猴子要帽子干吗?玛雅纳闷。猴子是动物。也许就像戴假发的熊是妈妈一样,猴子代表别的什么,但是是什么……?她有想法,可说不出来。
“读。”她说。
有时,A.J.请一位女士来书店大声读书给玛雅和其他孩子们听。那个女人做手势,脸上很多表情,为了取得戏剧效果,声音抑扬顿挫的。玛雅想告诉她让她放松。她习惯了A.J.的读书方式——柔和而低沉。她习惯了他。
A.J.读道:“……在最上面,是一摞红帽子。”
图画上是一个戴着好多顶色彩鲜艳的帽子的人。
玛雅按住A.J.的手,让他先别翻页。她扫了一眼图画,又看看那页字,然后再看图画。突然她明白了“r-e-d”就是“红色”,就像她知道自己名叫玛雅,A.J.费克里是她的爸爸,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是小岛书店一样。
“怎么了?”他问。
“红色。”她说。她抓起他的手,把它拉过来指向那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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