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识地叫了一声:“不要,汤博士,不要轻举妄动——”

急切间,我一掌击在桌面上,麦克风都被我震落在地,桌子上的各种记录本、铅笔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耶兰脸色铁青,同时吼叫起来:“那是死神之口,别做傻事!”

按照隧道里此时的形势,汤博士的动作并没有值得奇怪之处,他的本意只是想看清楚那挖到一半的洞里到底有什么。手电筒的强光射进黑洞后,他头顶的摄像头也清晰地把那个直径五十厘米的洞口情况反映到我们面前的监视器上。

其实并没有特别奇异之处,到处是被钻头打磨得十分光滑的弧形表面,颜色无一例外地是一种死气沉沉的深灰色。

汤扫兴地缩回头,不满地挥动着手臂:“不要指挥我该怎么做!”后面的脏话变成了小声的咕哝,随即跟他的十个助手低声交流着。

照明系统散发出来的刺眼白光,将隧道尽头所有的情况照的一清二楚。

耶兰忽然声调古怪地低声叫着:“风先生,你有没有感觉到这样的场景有些怪异?”他迅速退了三大步,把双掌遮在眼眶上,做成筒状,远远地向监视器望着。

“怪异?”我学着他的样子退后,用那种姿势观察屏幕,只有一秒钟不到的时间,突然降临的恐惧感,让我后背冷汗涔涔。犹如电影镜头的“拉长”动作,我们的观察角度后退之后,画面上所有的人物映像都变得出奇地遥远。

那个黑洞突兀地暴露在屏幕上,像是——

“像是法老王头顶王冠上的蛇眼,对不对?”耶兰的声音剧烈颤抖着。

历代法老王的王冠之上,总会嵌着一条凶残巨大的黑色眼镜蛇。不知出于什么目的,那条蛇的头是侧着指向斜前方的,所以任何人看到王冠时,只能看到向外的那一只黑色眼睛。

眼镜蛇做为法老王“严厉、酷虐、残暴”的象征,几乎贯穿了所有法老王墓穴的发掘考古历史。

耶兰放下手,像是在冷笑又像是在抽泣地呜咽着:“法老王的……诅咒……诅咒……”

古埃及的法典上,曾经有如此记载:犯了罪的臣民,被带到一个名为“万蛇之窟”的巨大的枯井旁边。枯井里,放满了饥饿之极的黑色眼镜蛇。罪犯被推下去,由这些蛇来定他们的罪。如果可以在万蛇之窟里安然无恙地存活下来,则证明他自己是清白的,可以得到神的赦免。

所以,眼镜蛇这种动物在古埃及的传说里,又被定名为“惩戒之神”。

这些传说,对于谷野这个级别的盗墓专家而言,肯定毫无威慑力,否则他焉敢兴致勃勃地跑到埃及这片广袤的大沙漠里来?

汤和他的助手们检测了钻机的状况,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难言的茫然。

钻机当然没有坏,更没有失控,真正出状况的,是那面石壁的厚度。不过,在土裂汗金字塔被搬上全球盗墓者的私人议事日程上来之后,对它的射线探测,几乎每年都会或明或暗地进行几百次。相信手术刀在打它的主意之前,探测工作早就做到家了。

“四米厚度”这个数据是不会错的,所以汤博士的钻机有效控制距离才定在四米到五米之间。

五位专家沉默了一会儿,几乎同时取出手机,快速地在上面拨着号。

与此同时,我也拨通了手术刀的秘密电话。电话一接通,听筒里传出至少四五个人的吆喝声,大声叫嚷着。

“风,别惊讶,是谷野他们五个,同时打电话进来,而且是五个不同的号码。我知道营地里的一切情况,稍后咱们再联络。”手术刀苦笑着。

我挂了电话,突然感到深深的疲惫——“所有的进入发掘营地的高手,都是手术刀的朋友或者合作伙伴。我并没有什么特权可言,手术刀对我的温和照顾,只是看在大哥杨天托付的面子上。将来怎么办?我要依靠手术刀一辈子?一辈子要人家来照看我,像照顾一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

一刹那,关于家、关于亲人的某个金字塔在我心里轰然崩塌——

“这么多年,我一直把手术刀当成自己的亲人,其实只是一厢情愿。我仍旧是孤儿,大哥失踪之后,我像宇宙间的任何一个星球一样,都是孤立存在的,除了自强自立、靠自己拯救自己,谁都别想指望!”

我的脸色一定相当难看,以至于耶兰看我时候的眼神,无比可怜哀悯。

我在桌前坐下,取了纸和铅笔,略一沉思,便在纸上唰唰几笔画下了竖井、隧道的立体剖面图。在隧道尽头,我加上了一面四米后的墙壁,把它涂成浅浅的灰色。

现在,大家都在石壁这一面,与里面的神秘世界只有一墙之隔。

我犹豫着,在石壁另一面画了一张围棋棋盘,实际是在模拟金字塔内部的墓室分布。当我的笔点落在棋盘最中央位置时,陡然间心里一动:“在这样的平面结构里,中央这一点代表了什么?”

金字塔的尖角结构,注定了上小下大的面积分布。所以每一层的总面积是向下依次递减的,如果墓室的总数量不变,则每一间的单独面积会依次减少。这就暴露了一个“重力支撑”的关键问题——上层墓室如果脱离了竖向承重墙的支撑,在地球重力作用下,会不会发生难以预测的连锁坍塌?

我把最中间的位置使劲涂成黑色,因为假定土裂汗金字塔的墓室是一张围棋盘,那么最重要的“点”就是在“天元”的位置,那是所有面积的中心交汇处。

我用力挠着头皮,绞尽脑汁地思索着。

画面里,其中四个人已经收起电话,只留切尼一个人与手术刀沟通。

他是金字塔建筑研究的高手中的高手,对这些奇怪的墓室结构最有发言权。我听到他用苏格兰风格的鼻音浓重的英语急促地叙述着:“我敢打赌对于石壁的射线透视肯定有问题,这些石壁的构造,与其它几十座金字塔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所以,我需要你的探测队伍,重新对金字塔进行地毯式穿透测量,从头到尾,不要放过暴露在沙漠里的哪怕是一平方厘米的地方!”

他的“从头到脚”的话启发了我,我猛地一摔铅笔跳起来,吼叫着:“对!从头到脚!从头到脚!”

我说的“头”是指土裂汗金字塔的尖顶,在短暂失忆的时候,我曾经感觉塔顶是可以用脚踩得动的,甚至设想着用力跺脚,就会从那个位置进入塔的内部。

那么,我们完全可以彻底放弃从隧道进入内部的原定计划,直接异想天开地从金字塔顶端开口进入。

我被自己疯狂的新想法震撼住了,一时间楞楞地站在原地,不敢动弹,生怕这一点灵感会突然消失,再也无法追索。

监视器上,汤正在指挥着助手调整钻机的工作高度,准备在那个洞口的左下方再进行一次钻探。他的“气体炸药”理论并没有得到恰如其分的表现,因为石壁根本就没有出现“柔性障碍”的迹象。

我向耶兰僵直地笑了笑,招呼那几个技术人员重新进入工作岗位。

这个时候,每个人都要冷静,要比井下的专家们更冷静才对,随时做好应对突发事件的准备。

我向帐篷门口走去时,耶兰也跟了过来,急促而气急败坏地请求着:“风先生,我希望能下井去,对地下钻探的工作,我也算是整个埃及境内的最高权威,我或许能够——”

我打断他,拍着他的肩膀:“耶兰,回到你的工作岗位上去,现在是由我来主持营地的工作。相信他们、相信专家们的力量和见识,要远远高出普通人。”

他变得无比失望,眼神空洞而迷惘地望着外面已经昏黄的暮色,喃喃自语:“你不知道,法老王的咒语只会降临在外邦人的身上,而我则可以对这些难以估量的惩罚免疫……万蛇之窟的门已经打开,每一个触犯法老王威严的外邦人,都将受到‘惩戒之神’的遴选……”

我对这些神秘的古怪咒语并不感兴趣,若论咒语之恶毒残忍、动人心魄,首选中美洲丛林的巫术部族或者是中国历代流传下来的帮会戒律,法老王的符咒经过欧洲侵略者们的优美传译后,已经变得诗化,带着优雅的音节旋律,可怕程度早就大大削弱了。

我郑重其事地向耶兰命令着:“回到你的岗位上去,耶兰先生,你管的太宽了!”

不管他下井的目的是出于“拯救无辜生命”的好意,还是妄图在古墓财宝里大大地分一杯羹,我都不希望被他打乱了谷野最初制定的发掘计划。

暮色已经笼罩了营地,但是在几百盏照明灯的作用下,整个营地像是狂欢节之夜一样灯火通明。不过,营地里很静,没有人高声谈论或者做出任何产生噪音的动作,围绕在井架边的三十几个人,保持着双手下垂、身体僵直的动作,无声无息地肃穆而立。

我做了十几次悠长的深呼吸之后,再扭扭腰和腿,把紧张无比的神经放松下来。任何人只有在身体放松时,思想才能自由奔放地工作。

刚才我那个疯狂的想法,值得进一步细细推敲,而唯一能跟我做良好沟通的,应该就是苏伦。

我知道,按照隧道尽头五位专家的工作习惯,至少也要在石壁上尝试三次才会罢手,所以这段时间,我可以先去找苏伦谈谈。

她此刻就在萨罕长老的帐篷门口,站在那块绣花地毯的旁边,位置是在萨罕长老的侧前方。萨罕与幽莲的动作保持不变,仍旧是一个盘坐向西,一个垂头捧着陶碗。

“那样的仪式,怎么会引起苏伦如此大的兴趣?”我一边向前走,一边无意识地扫了唐心的帐篷一眼。那边的门帘低垂着,毫无声息。这三个人倒是乐得清静,一直躲在帐篷里,对外面的大事小事一概不闻不问。

想像着老虎与宋九下棋的专注模样,只怕那盘棋落子速度慢过乌龟爬行,一盘棋就得下个三天五天的。

围棋一道,博大精深,在亚洲的第二围棋之国日本,以前的本因坊大赛,经常有一局棋下十日、百日的情况。

记忆里,古人早就说过:业精于勤而荒于嬉。

我一直认为若是把大好的生命浪费在日复一日的下棋这种“游戏”中,简直是对人类生存的无形谋杀。或许中国古人就是因为整日无所事事才发明了围棋这种东西,于是变得更加无所事事,才被欧美列强的坚船利炮……

算了,那些黑暗的历史不想再提,这一次,我一定要给中国人争光,为自己正名。

走到距离苏伦还有十步开外时,她垂在背后的手掌突然摆了摆,示意我不要靠近。

我愣了一下,不知她的用意,但仍旧顺从地假作打了个哈欠,悄悄改变前进的方向,转向唐心的帐篷那边走去。

“如果萨罕长老的仪式不允许外人参观的话,那么为什么苏伦又可以站在地毯旁边而没有遭到驱逐?”我略有些不安地弹了弹指甲,眉头不知不觉便皱了起来。

我并不想进唐心的帐篷去见这三个人,金字塔还没打开,找不到“千年尸虫”,大家根本没有可以讨论的共同话题。

“风先生,请留步。”唐心的声音竟然是从帐篷后面传出来的,随即,她已经轻盈地出现,双手拢在狐裘的袖子里,瑟缩着肩膀。

沙漠上的朔风虽然寒冷,但这个季节,却不至于冷到如此地步啊?

迎着我怀疑的目光,唐心有些羞涩地笑着:“不好意思,风先生,近几年来,我一直在修炼‘百死神功’,所以身体的抵抗力已经下降到极点,才会变得这样畏寒。”

我苦笑着狠狠抓了抓后脑勺,简直开始怀疑自己的听力是不是出了问题:“什么?你练‘百死神功’?你这么小的年纪,已经有资格练那种功夫,你们蜀中唐门……不是一直传说只有辈分最高、天分最高的弟子才能……才能……”

进入二十世纪的枪械单兵时代后,中国历史上流传下来的种种武术、巫术、秘术、技击并没有一夜之间消失,而是转入更隐秘、更诡谲的地下。

在一颗子弹能顶过武林人士三十年功夫的颠覆年代里,剩余的那些仍旧刻苦练功的高手们,往往会变得要么默默无闻、要么一鸣惊人——能够做到一鸣惊人的高手们,早就超越了“拔枪对决、单挑杀人”的范畴。他们要刺杀的目标往往还没看到杀手的影子,便已经失去了自由呼吸的能力。

在这里,我只能大概说说对蜀中唐门“百死神功”的粗浅认识。

所谓“百死”,完全可以从字面上理解,要想练成这种武功,每一个练功者要经过一百道接近死亡的修炼程序。据我所知,这“一百种程序”里,入门的三种便是“刀砍、枪刺、服毒”。

身受几十种刀伤,遍体筋络寸断,然后弃置野外,全凭个人的求生能力得以生还。

身受长枪五十余次的穿透,不许服用任何药物,全靠自身的生理机能调和达到痊愈。

喝下七种剧毒药物调配的毒酒,在三日三夜内用内功与毒酒

对抗,直到最后把毒素压制在胃脏里,全部呕吐出来……

我不是唐门中人,只能根据江湖上捕风捉影的传闻来进行描述,由此更能看出这种功夫的极端机密性。

说到辈分和天分,我并不以为唐心能够达到这两个条件。

换句话说,江湖门派里的最高明武功,只有掌门人或者预定的准掌门人才可以修炼,难道唐心会是未来唐门的新一代掌门人?

她只说了几句话,我却退了两大步,还在脑子里至少思索了几十圈,在气势上明显落在下风。

唐心一笑,冷漠中突然绽放出一丝儿美丽女孩子的无瑕魅力。

“啪——”帐篷里陡然传来棋子拍落在棋盘上的巨大动静,随之老虎发出一声尖锐的吼叫:“宋九,你好——”

这个动静又把我吓了一跳,不过是普通的围棋切磋,老虎何必如此大呼小叫,这根本不符合他从前坚韧顽强、沉稳机智的性格。“唉,难道真的是……真的是‘帝王蛊’的力量?”面对漂亮得如明月白璧一样的唐心,我真的不愿意承认这个既成的“事实”。

“风先生,要不要进账去谈谈?”她抖落出双手,在嘴边呵了两口气。

我有些颓丧地看着她闪闪放光的十根指甲,那些,根根可都是杀人的利器啊——

“请吧风先生,我们蜀中唐门虽然恶名昭彰,却绝非敌友不分的江湖匪类。最起码,对风先生本人,我绝无恶意。”唐心伸手挑起了门帘,有点“请君入瓮”的架势。

走进帐篷,发现下棋的两个人已经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宋九的软剑圆滑地缠在老虎脖子上,而老虎的右拳却还差两寸没击在宋九喉结上。

我知道,老虎的中指上戴着的那枚青色指环,其实是一件杀人利器。一旦与敌人身体接触,指环里就会弹出一枚三分之一寸长的尖刺。这不是普通的绣花针一样的东西,而是能够自动寻隙进入敌人血管、随血脉上行流动到身体的心脏部位的致命武器。

世界上任何动物的心脏,若是插进这样一枚尖刺的话,肯定活不过二十四小时。

像老虎这样的江湖游侠,根本不屑于使用枪械。对那些大众化的常规武器,他们向来都是不屑一顾的。

上好的紫檀木棋盘,已经被老虎下的最后一个棋子整个敲碎,变成四分五裂的十几片。不过,仍能看得出落子的位置是在“天元”侧面的线路上。看这情形,应该是宋九的棋艺略高,逼得老虎落子自救,然后要出拳动粗。

为下棋动手的棋迷成千上万,但两个既是棋迷又是江湖高手的对局者,一旦动手,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看来唐心对这种情况已经司空见惯了,清了清嗓子轻声笑着:“老虎,你又输了棋耍赖是不是?我早说过,你的暴烈性格根本不适合下棋。否则的话,只要你做棋手,今天的亚洲围棋界,哪里有聂马、曹李甚至日本十九棋王的活路?”

宋九转了转死气沉沉的眼珠,竟然对此深表同意:“不错,前五十步,我根本没有反击之力。你的棋艺之高,有目共睹,别说是聂马、曹李,就算是日本围棋鼎盛时期的十大高手也不一定能胜你。”

他的剑倏地一抖,已经回到腰带里。

对于这三个人之间的奇怪关系,我已经猜测了不下三十几种结果:宋九是保镖,唐心是主人,老虎是仰慕追随者,并且被下了唐门‘帝王蛊’。

不过我觉得,越是从表面上看来顺理成章的结果,便越是有其荒谬偏误之处。

试想一下,唐心对老虎下蛊有什么用?用他做保镖?完全没有这个必要,蜀中唐门高手如云,多一个老虎这样的江湖游侠,虽然不能说是累赘,却也差不多了。

老虎也收回了拳头,把散落的棋子拾起来,放进旁边的黑白两色棋盒里。

我像个买票看戏的傻傻的观众,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一幕。当老虎拾起嵌在“天元”位置上的第一枚黑子时,我发现那个交叉点上,已经被棋子印上了一个半厘米深的凹洞。

棋盘、天元、纵横十九道的棋盘、土裂汗金字塔结构……众多名词和纷纭意境交错重叠着铺满了我的脑子。

忽然听到宋九又喃喃地说:“老虎,你又不是从海外归来争夺天下的虬髯客,何必每次下棋的第一招都下在‘天元’?如果没有这一手莫名其妙的废棋,我哪会是你的对手?”

我心里又是一动,宋九说的“虬髯客”的典故,出自唐朝传奇“风尘三侠”的故事。

江湖豪侠虬髯客在海外创建了庞大势力之后,准备一举袭取中原,争夺唐朝天下。结果,在他孤身一人入长安打探消息的时候,遇到当时被封为‘秦王’的李世民。两个人对局十次,李世民每局的第一个子都下在“天元”,每局都是“一子定中原”,气势恢弘磅礴,无与伦比,终于从心理上击败了妄图中原逐鹿的虬髯客。

“老虎的奇怪对局说明了什么?他不会是要效仿虬髯客或者李世民,要争夺某个国家权力吧?”

这里是埃及,要想夺取埃及总统的控制权可不是那么简单的。隶属于埃及沙漠军团的特种部队“彩虹勇士”,其战斗力在全球特警排名中,绝对名列前十。

如果老虎要带着自己的江湖势力跟彩虹勇士对抗,无疑是自寻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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