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山良吉乘午后的火车,从广岛站出发了。

艺备线,从广岛北上,迎面被中国山脉挡住,便沿着山粱,迤逦向东驶去。从广岛到备后落合,乘普通客车约有6个小时的旅程。

良吉头一次走这条线路。已是12月中旬了,连续乘坐3个小时来到三次,才开始看到积雪。

三次是一个盆地,四面被山包围着。过午发出的火车开到这里,已是薄暮时分了。在三次下车的乘客很多。白色盆地的对面,可以望见街市的灯火。从火车下来的黑色人群,在厚云低垂的黄昏中,急匆匆地走去。

火车每站都停。这些站名中,也有从父亲那里听到过的,像庄原、西城、东城等站就是。车到这里,从广岛上车的乘客,几乎都下车了。车厢中除良吉以外,不过还有五六个人。

窗外,尽是连绵不断的暗色的山。线路前方,雪渐渐厚了起来。

这里位于中国山脉分水岭的尽南端,山多谷深是当然的。

火车到了冈山县的新见站。良吉在途中的备后落合换乘木次线火车,可是一看换乘通知,已经和木次线中断了联络,晚上就得在备后落合过宿了。

良吉的父亲猪太郎,7年前在东北的E町死去。他年轻的时候离开故乡,在各地辗转流浪,一次也没有回来过。那是因为贫穷无力回家的缘故。

良吉经常听他父亲讲述故乡的故事。良吉是在父亲流浪前出生的,听了父亲的讲述,不知不觉间,也把那里看做是自己的故乡了。

猪太郎的故乡,在岛根县仁多郡葛城村。在木次线,越过中国山脉的分水岭,有个八川站,从这走上3里路,山深处就是葛城村。

良吉小时候,开始是无意中听父亲猪太郎讲述葛城村的故事的。由于无数次地反复着同一话题,在良吉的头脑里,便不由得把葛城村的形象固定化了。

村庄的名字,也一个个地印在了良吉的心头。

不仅如此,连父亲猪太郎亲戚的姓名,也刻在心头了。一提起某人的名字,良吉就像故人重逢一般,自己在头脑中描绘起他的音容笑貌来。

猪太郎直到结束他那67岁的生涯,也未忘记故乡。像这样怀恋出生之地的人是少见的,那是从未回归故土的人的一片殷情挚念。

说起路费,倒是微乎其微的。可是,连这点路费也筹措不出来,这使猪太郎从18岁离开故乡,就一直没有再回葛城村。然而相反,听到猪太郎描述的良吉,却在意象中把这偏僻的山村格外美化了。

猪太郎从故乡出走,是迫于他所处的环境。在当地,他生于一个数一数二的地主家庭,但幼时过给另一地主家做养子,其后那家破产,猪太郎终于被迫出走了。

猪太郎有三个兄弟,他是长男。由于次男死去,便由三男承嗣。三男从地方高等学校毕业后当了教师,接着去东京干某种事业取得成功,但在10年前也去世了。

总之,父亲猪太郎由于生性良善,终生陷于贫困之中。在良吉小时候,他就像口头掸一样的,常说带良吉一块儿到石见去。可终于怀着这个梦想死去了。

——现在,带你一块儿到石见去吧。

这样的话,恐怕是父亲猪太郎数十年来的怀乡梦,自己空想归去,只是在出神间吐露出来的思乡之情。

现在,良吉从九州出差回来,忽然起了在广岛站下车转道去看看的念头。事情早已完了,还有三天闲工夫。出差时未曾这样想过,可在归途中却想起访问一次父亲一生渴望不得归的葛城村。这是到岩国附近才产生的想法,所以立即选定了火车的行进路线。

良吉望着窗外山国之夜的雪景,觉得还是来对了。如果失去这个机会,自己也许一次也不能访问父亲的故乡了。

葛城村如今已无亡父的近亲,他们全都死去,只有一个叫做杉山俊郎的医生,据说是本家的后人。良吉访问父亲的故乡,不仅是想要看看幼时听到的山山水水的景致,也是为了期望能够会晤与自己有亲缘关系的人。和父亲有直接关系的已不在人世,除了杉山俊郎就不能再访问别人。可事前没有给他写信或寄明信片去,所以只能是贸然的访问了。

良吉那晚宿在备后落合,在燃烧着枝柴的地炉旁,与另一个投宿的旅客忙着做饭,这也是宿在别处所不能见到的。那个旅客说话乡音很重,有点儿与父亲相似,不觉又勾起良吉的怀念之情。

站在孤寂的站台上,山上的树木满披着树挂,像是到处盛开着鲜白花朵的山野。山深处行驶的汽车,现出一个小小的黑点。啊,已经来到雪国的腹心了。

列车喘息着爬上中国山脉的分水岭,钻过隧道,一座大山便映在眼前。询问身边的旅客,说是叫做船通山。这也在意象之中。父亲曾经屡次提起这个山名,传说是个岫谷出云的所在。

左边,流着一条河。流水的飞沫高高扬向积雪的岩石顶端,水的流速相当快。

到八川站了。从葛城村向肉道、松江方面去,必须从这儿上车。当年,18岁的父亲出走,就是从这个站出发的。

良吉来到站前的杂货店前。当然,父亲没有提过这个店,可良吉自己却想在这里证实葛城村里有没有一个叫杉山俊郎的医生。良吉听到这个名字,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一直怀念故乡的父亲,是从谁那里听到杉山俊郎的消息的呢?

良吉还有一个愿望,就是想大致了解一下当地的风情。

杂货店是个兼卖种籽和烟叶的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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