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欲摧。

周棠率领定北军的前锋直直切入秣城外围, 振远将军徐睿似是反应不及,被逼退数里, 正当定北军的将士们洋洋得意之时,周棠忽道“不妙”。

“他想引我们深入, 再切断我们的后援。”

徐睿不愧是先皇大为赞赏的将领,即使敌人兵临城下,犹自指挥若定。

皇城易守难攻,他誓要将越王截于外围城外。

远远望着城楼上那个年轻将领的身影,周棠高举长剑:“退路已封!不想死的都给我冲!拿下外城便有活路!杀!”

周棠压根就没有给自己准备后援,他以破釜沉舟的攻势撕开外城的兵阵。

两军各有伤亡,但显然定北军的士气愈战愈强——他们想进城!

自己已经别无退路, 但他们的亲人都在城内!三年多的大漠征战, 他们对家人的思念日积月累,此刻在这场攻城战中爆发出来,燃烧成熊熊的战意!

他们是杀红了眼的戍边精兵,经历过的每一场战斗都是豁出命的打法, 这是那些安逸的守城将士无法比拟的。所以, 他们必胜!

直到越王逼至眼前,徐睿也半步都没有后退。

周棠挥退身边要杀敌将的士兵,独自走上前道:“徐将军英雄胆色,本王很是敬佩。但大势已定,还请徐将军不要负隅顽抗了。”

徐睿脸上有着战火带来的的焦黑和血迹,但依然难掩他的英气与傲然:“本将军绝不向叛军投降!要杀便杀罢!”

周棠为难道:“可是有人要我留你的命。”

“谁?”

周棠不答,只摇头叹息:“说起来, 你是当朝驸马,是我的姐夫,我若杀你,我皇姐定要怨我……你自己要做英雄是无妨,但我皇姐要怎么办?你有想过她今后的生活吗?做一个大英雄的遗孀,你觉得她会幸福吗?”

徐睿愣了愣,目露悲切:“她……我对不起她……”

“你若执意不降,我亦不逼你。我答应了某人不会杀你,只得缚了你暂做俘虏,至少以后还能与我皇姐见上面,这样可好?”

“……”徐睿思忖良久,垂首道,“随便你吧。”

“多谢姐夫了。”

周棠欣然,不让别人插手,亲自去押他,同时暗中自嘲,自己堂堂越王、统领万军的大将军,居然这样听小夫子的话,想想都觉得憋屈……

正要绑缚徐睿双手时,不料他突然暴起,从靴中抽出一柄利刃,直向周棠的咽喉刺去!

周棠未料到会有此变故,一时避让不及,只能抬臂去挡。

可徐睿这一击拼尽全力,若是落在身上,恐怕能生生削断这只手臂!

周棠的手臂抵在两人之间,然而预料中的剧痛却没有传来。待他定神看去,只见徐睿的胸口穿透了一支银色箭头。

——巨弩射出的寒玄铁箭。

铁箭的后劲带着徐睿的身体飞出丈远,从城楼上坠下。周棠伸手想拉,却是来不及了。

“徐睿!!!”

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从城下传来。

周棠闭了闭眼,站起身来,立于高墙之上,俯视着底下的人群。

墙内,是廷廷率领的弩队和骑兵。看来他已经按计划把宁王逼入了内皇城,正回来向他请命。凑巧的是,他救了他。

墙外,是凛安王的援军。千万军士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将领被钉死在地,凛安王身边的一匹白马上,一个绝色女子正满眼是泪地望着他。

“皇姐……”周棠忽然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哽住了。

周嫣翻身下马,走向黄土中自己丈夫的残破身体。

她阖上他暴睁的双眼,为他梳理着被血浸湿的长发:“夫君,我来迟了。”

周棠直视着周嫣怨恨的双眼,一言不发。

周嫣质问道:“周棠,你当真是要害死自己的手足至亲吗?

“二哥,六弟,衡儿,我……没想到,你那个恶毒母亲的遗愿真的要应验了。

“父皇说得没错,你是周家的诅咒,你就不该留在这个世上!

“周棠你站住!”

周棠转身下了城楼,面对城内自己的将士们,神色冷峻。

廷廷见了他也不敢造次,具实禀报:“王爷,宁王已经逃入内城,即刻可以抓捕。”

周棠摆手:“不急,待他进宫再说。我们向小皇帝逼宫之时,再将他擒杀。到时他身负挟持皇上的罪名,我杀他杀得名正言顺,也可以顺便把周衡……”

——父皇说得没错,你是周家的诅咒,你就不该留在这个世上!

周棠忽然笑了:“……杀了。”

凛安王再来攻城,麝战了一天一夜未能攻下。在巨弩的攻势下,他们甚至无法靠近城门一里之内。

正如周棠所说,大势已定。

是夜,外面厮杀声四起,周棠正在部署攻入内城的兵力,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他不满道:“本王不是说了,任何人不得打扰。”

来人躬身认错:“不知王爷正忙,还望赎罪。”

周棠走笔骤停。

他猛地抬头,望着眼前的素衣人,不可置信道:“小夫子!”

然而他的惊喜很快在洛平的注目中消失了。

洛平眼里尽是疲惫:“王爷,徐睿不能杀,为何你不听劝……”

“我没有杀他!”周棠终于爆发了。

被谁骂都好,骂他是诅咒也好,骂他是杂种也好,他都可以不管不顾,可是小夫子不行,他是唯一不能误解他的人!

洛平怔了怔:“不是你杀的?”

上一世,他亲眼看着徐睿被周棠斩于城前马下,难道不是么?

“不是我要杀他!是他要杀我!”周棠怒而砸了桌上的砚台。

墨汁溅到了洛平的衣袖和额角,洛平本能地闭了闭眼,也就这一瞬间,感觉到一个怀抱拥住自己。

“小夫子,我没有杀他。他要暗算我,廷廷的弩队不得已射杀了他。”周棠闷闷地说着,边给他擦拭着额角的墨汁。

“是廷廷吗……”那又有何不同呢。

周棠见墨汁擦不掉,一时兴起便要去舔,洛平回神连忙推开他:“不用,我自己去清洗一下就好。”

周棠默然,半晌道:“小夫子,你为何要阻止我杀他?你在袒护他们?你可知他们都是想杀了我的敌人?”

“不是的……”洛平见不得他眼中的哀戚,忍不住抬手要去抚他的脸,不料衣袖上的墨汁也沾在了周棠脸上,他哭笑不得,只得牵着他去井边洗脸。

“王爷,你干干净净的脸上,留下墨点怎么行?”洛平道,“你得到的江山,不该是沾染至亲之血和千古骂名的,我也不希望你成为一个冷情冷性的君王……”

“小夫子,想不到你也有如此天真的时候。”周棠惨笑着,“自古以来,哪有干干净净的篡位。墨迹沾上了,拭去就是了。”

“是啊,大概我太天真了。”

“王爷!昭容公主要登城楼!我们要不要……要不要……”

急急忙忙找王爷找到井边的守城小兵,看见王爷与身边那人亲密地互相擦着脸,一下子舌头打结。

周棠皱眉道:“她是本王的皇姐,当然不准动她,不过,只她一人不用拦阻,其他要接近城楼的人,一律射杀!”

“是!”

周棠感觉到洛平的手在抖,疑惑道:“小夫子,怎么了?”

洛平抬头,眼里映着远处的火光:“还是……这样吗?”

“小夫子?”

“王爷,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落凰吗?”

“我记得。你说那是你心中最美的女子,用生命献祭的舞。”

“我以为我这一生,不会再看见第二次了,我以为……”

这场悲剧,不会再重演了。

昭容公主一身霓裳,如同洛平初次见她时一样。

周棠带着洛平赶到时,她已登上了城楼的最高处,在一轮红月之中起舞。

她步履翩跹,宛如来自九天的凤凰,栖息在一片断壁残垣中。

红月将她的影子投在地上,一步一步,似踏着满地血光。

因为战火而躲避到郊外的百姓们也都看见了这般美丽的景象,有小孩子大声叫道:“快看呀,那个姐姐好美哦,小笙儿你跳的舞完全不能跟人家比呀。”

“那是神女姐姐吧,我哪里能和神女姐姐比呢?”

“你听,神女姐姐在唱歌!”

周嫣的歌声亦从夜空中传来,降临到下面的火海与人群中。

……

凤凰儿,凤凰儿。

一场繁华梦,催得雏羽争。

君不见,

当年晏晏晴光好,

杯酒话相知。

君不见,

目下灼灼梧桐老,

落凰来栖迟。

……

她俯视着城下的两个人。

洛平,我这一曲落凰,比之你心中那名女子如何?

不会不如她吧?至少我在你眼里,从开始到最后,都是美丽的吧。

周棠,你得到天下又如何?你总会有得不到的东西。

我今日以此舞殉夫殉城,便是你无论如何洗不清的孽债。

风中她的舞袖展如羽翼,从空中翩然而下。

洛平眼中迷离。

当年晏晏晴光好,杯酒话相知。

——啊对,你就是那个色鬼状元郎!回廊中有个浅翠裙裳的少女明媚地笑着。

目下灼灼梧桐老,落凰来栖迟。

——洛平,你是站在哪一边的?牢狱里有个雍容肃穆的女子迟疑地问着。

俱往矣。

两世的光影交叠,殊途同归,不过是在告诉他:

即使穷尽力气,也有他改变不了的事。

洛平轻轻掰开周棠与自己相扣的手指。

周棠从周嫣的尸体上收回目光:“你要去哪里?”

洛平平静地望着他的脸:“去为你擦掉墨迹。”

周棠盯着他,确认道:“你会回到我身边吧?你答应过我的。”

“我会的。”

我答应过,直到你不再需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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