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晋, 我这里有一个志怪故事,你要不要听?”

“什么故事?”方晋坐下问道。

“一个死而复生的故事。”

“死而复生?”方晋笑了笑, “好像挺有意思的,你说吧, 我听着呢。”

于是洛平缓缓道来。

方晋一直知道周棠喜欢看些志怪书籍,想来就是受到了洛平的影响。志怪故事他也看过不少,大多是当作消遣的。

他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有一个故事,能让他如此信以为真,并为之迷惑。

洛平说,有一个佞臣, 他自小就想做官, 小的时候,每次听说有官员要路过家乡的官道,就会跑上几里地去看。他总是想,要是哪天自己也能坐在那些好多人抬着的轿子里面就好了, 那该有多威风。

后来长大一些, 读了不少圣贤书,他开始懂得什么是理想什么是抱负,把书里读来的风骨气节全都包裹在自己身上,他怀着满腔热血上京赴考。那时候他想的已经不是什么轿子了,他想的是传说中最接近天子的地方。

他很幸运,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官,只是这样还不够, 他还想要做更大的官,想要受到更多人的拥戴,想要手握更多的权势,所以他又把那些风骨气节全部从身上剥掉,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官迷。

要说他在那段岁月里留下了什么值得纪念的东西,那就是对一个女孩子的倾慕,还有跟一个倔小孩的交锋。在他的眼中,这两个人虽然都生于皇家,却与那些肮脏的争斗没有丝毫关系。到底,他还是想在自己心里辟出一块干净的地方。

他的仕途起起伏伏,几经辗转,最后在别无选择的时候,回到了那个自己曾经一时兴起教导过,却从来没有抱什么期望的男孩子身边。谈不上什么辅佐,他只是想给自己找一个容身之处,于是一直跟随着他。

出乎他的意料,那个孩子居然一步步接近了高高在上的皇位,并最终黄袍加身。而他也终于实现了自己最大的愿望,成为整个朝堂中最接近天子之人。

由于圣宠眷顾,他的地位很不一般,有时甚至超越了君臣之礼,因而很多人称之为佞臣。不过权势在手,他也不可能轻易被中伤。

只是有些东西还是与他想的不一样了。

一年又一年,他发现自己心里仅剩的那块干净的地方不见了。

那个曾经依赖他信任他的孩子对他起了疑心,以三项滔天大罪将他置于死地。

祸国殃民的佞臣死了,可是那个王朝,最终还是走向了覆灭。

那人死后心有不甘,没过奈何桥,没饮孟婆汤,在枉死城中烧掉了所有前尘往事,然后重新开始这场人生。

一切重来,他能预知当年所有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本以为可以趋吉避凶,一帆风顺,可谁承想,因为他下意识的插手,命运却走出了完全不同的轨迹。

那个人想看到不一样的结局,但他又对通往这个未知结局的道路感到恐惧,以至于都有些杯弓蛇影。

他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每一步都不会走错。

如果那个孩子做出了与为君之道相背离的事情,仲离兄,你说他能做到袖手旁观吗?

方晋听完后沉默良久,他分不清这是故事还是真实。

据他的了解,这个故事的前半部分说的分明就是洛平自己和周棠,可是那后半部分,实在太过离奇。

一方面他相信人死不能复生,否则人世岂不大乱,一方面他又觉得洛平有时确实能洞察先机,若不是诸葛孔明那样的神机妙算,就只能做重新来过的猜想了。

方晋犹豫着问:“慕权兄,你……死过一回?”

洛平摇首笑道:“故事而已,仲离何必当真。没有人可以把生死当做儿戏,也没有人能够预知未来,我的意思不过是希望你别太纵容王爷,也不要干预我的劝解。我想看到的,是一个谁都没有遗憾的故事结尾。”

扇柄在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洛平说得轻巧,方晋却有更多的思量。

啪地一声,扇子落下了最后一敲,方晋叹笑出声:“慕权啊慕权,你当真有颗玲珑心肝,每一步都那样小心谨慎,把我都算计进去了。真不知周棠小子走了什么好运,能让你这样死心塌地地为他。”

“仲离谬赞了。”

“难道不是么?你与我说那么多,根本不是在针对这次行动的事,而是想替周棠收了我的忠心吧。”

“……”

“你说的那个故事,无论是不是真的,无论我信不信,对我而言都是极大地诱惑,因为你几乎是在明确地告诉我,周棠会成为大承的君王。如果说我之前还有一些动摇,还想借这次的行动试探一下周棠的能力,你现在就是在让我打消这些顾虑。你想用帝王身边的重臣之位,来引诱我帮他把一切都谋划好,是么?”

“……”洛平敛眉,“仲离又何尝不是一颗玲珑心肝呢。既然如此,我也不再拐弯抹角了。我做了王爷这么长时间的夫子,对他也算了解。他的想法总是很好的,只是缺乏经验,常在细节上考虑不周,比如这次侵扰百姓的弊端,相信若是仲离兄稍作润色,定能化解。”

暮色已沉,两人渐渐看不清对方的面容。油灯就在眼前,却没有人去点燃。方晋就在黑暗中凝视着洛平的眼眸。

隐没在黑暗中的亮光,像是月色下的水纹,一点一点向他漾开来,等着他的回应。

方晋不由得想,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懂他心意、又能与他针锋相对的人呢?

伯牙子期也不过是知音,而他和洛慕权之间,如同高山流水的琴声中,混入了铿锵战鼓,热血冲击着耳膜,那是种棋逢对手的快意。

他笑起来:“好,不等明日,我这就去找周棠重新商量对策。”

洛平目的达成,轻舒一口气:“那我在此先谢过了,不过今日天色已晚,王爷也累了一天了,还是明日再……”

“慕权,你处处为他着想,凡事都想为他安排妥当,可曾想过他少年心性,有时候只想一个劲地向前冲,不想被人管束?”

“……什么意思?”

“意思是,什么三日后,都是他撒谎骗你的,他觉得三日后就能证明给你看,他的方法是正确的。真正的出发日期是今夜子时,先给那些山匪来一场夜袭。”

洛平一怔:“今夜?!”

现在已是戌时末了,也就是说,南山匪恐怕已经快要列队了。

方晋点燃了油灯,灯光下洛平的脸色显得有些白。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很想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慕权,你真的觉得故事里的那个人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吗?”

洛平抬头看他:“什么?”

“你没有想过吗,重来一遍的话,也许那个孩子不做皇帝,才会有一个更好的结局?那个人不会再是佞臣,也不会再死在皇权之下。”

“我没有想过。”洛平回答。

“为什么?”

“那样的话,就会有太多遗憾。成全的,只有那个死过一回的自私鬼。”

方晋去找了周棠。

彼时周棠正在做最后的部署,见方晋来了,他问:“让你拖延他一会儿,你们也不至于要聊这么久吧,小夫子睡了吗?”

“睡?”方晋挑了眉梢,“恐怕他今晚都睡不好了。”

“啊?”周棠放下朱笔,有些心虚,“他看出什么来了吗?他要阻止我吗?”

“王爷,有时候我真替他不值。”

“我怎么了?我是不该骗他,可我也是不想让他担心啊。他要骂我就等我凯旋归来再骂好了,到时候说不定他看我能干,又不舍得骂了。”

“……”方晋什么也不想说了。

对他,洛平便是将心付长河,散落随春水。

方晋知道,洛平的眼里就只装了一个人,好像他此生活着就只是为了那个人。说实话,他还真有点嫉妒周棠。

“罢了罢了,把你的战略书给我。”

“你不是说这次不插手,让我一个人来统筹吗?”

“你家小夫子不让!”方晋恨恨道。

在原本未置一词的攻略和地形图上,方晋寥寥几笔添上了新的作战方案。

周棠看了以后,两眼放光连连称是:“没错!南山匪把那股追兵逼到村庄附近,然后我换成王爷的身份带领侍卫队进行追击,都不用跟他们硬拼,只需做做样子给村民看就可以给‘越王’博得美名,之后再用落石把他们一网打尽,这样才是真正地一举两得啊!”

“话是这么说,但这样做王爷你可能会有点危险。”

“我有分寸,只是把他们引进落石阵而已,我的马快,不会有事的。”

两人就细节又商讨一番,亥时末,南山匪集结完毕,列队下山。

出山门时,方晋和周棠看到在那里静候的洛平。

周棠因为心虚愣了一下,倒是方晋翻身下马,来到了洛平面前。

洛平终究是担心:“怎么样?重新商定过了吗?万无一……唔。”

夜里山风很大,吹得洛平发髻散乱,说话时一缕长发贴着面颊飘进嘴里,把他的话生生截断了。

方晋满眼无奈,伸手拨开他脸颊边的头发别到耳后:“我说慕权兄,你对我这么不放心吗?我既然答应了你,自然是要确保他万无一失的。”

周棠望着方晋的动作,心里顿时涌上一阵不快,脚下一蹬,竟直接从马上施展轻功掠了过去。

这时也顾不得心虚了,他挥开方晋的手,揽过洛平道:“小夫子你怎么穿这么点就出来了,快回去吧,你放心,我们一定凯旋而归,到时候我再向你请罪。”

“……”洛平抿唇看他,分明还在气头上,可偏偏移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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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夫子……”周棠万分委屈地喊着他,见他不理自己,忽然凑到他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耳廓被热气扫到,洛平本能地向后退了一大步,随即仓皇躬身道:“我知道了,祝王爷和寨主早日得胜归来,洛平在此恭候捷报。”

眼巴巴看着小夫子的耳尖红透了,怀抱却是空空如也,周棠满脸不甘心。

方晋在一旁看着,幸灾乐祸地笑了笑。

山寨几乎空了,只留下一些杂役和两队守寨的护卫。

平日里的聒噪骤然安静下来,洛平觉得有些不适应,想去廷廷的房中聊聊,却被告知廷廷也随寨主他们一起去了。

洛平想想也是,做山匪廷廷不乐意,杀山匪他定然跑得比谁都快,更何况周棠本来就有让人追随的气度。看得出来,尽管两人碰面不是吵架就是打架,但廷廷还是甘愿为周棠出力的。

不过那孩子也是的,都不跟他说一声就这样跑了,刚才在山门那里也不出来跟他打声招呼,这招先斩后奏倒是也跟某人很相像。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洛平回到了自己的房里,挑亮了油灯。

火光跳跃,在暗夜中笼罩出一片氤氲,洛平睡不着,便望着它出神。

临行前周棠在他耳边说的是:“你去为我点一盏灯吧。”

……

那本《天阶凉如水》果然是周棠故意丢在他那里的。

——层楼俨然,百里天阶凉如水;孤灯如梦,少年不识情滋味。

这盏灯会亮到他回来的那一天。

如同那个故事的结局来临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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