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扬州弈乐园 三
华安安非常喜欢这匹七十两银子买来的老马。
他虽然不懂马匹的行情,但是马贩子张口就要七十两,祝子山居然没有还价,他就知道买贵了。
还好,马贩子见这位客人豪爽,心里过意不去,就白送了一套鞍具。
天还没亮,华安安就下到后槽,用毛刷子把老马的皮毛细心刷了一遍,然后套好鞍具,轻手轻脚牵着马来到街上。
他小心翼翼地骑上马,出了扬州城,沿着官道跑出十几里,发现自己和马都觉着很累。
这是一匹輓车的马,不喜欢被任何物体骑着。但是,它常年挨鞭子,野性早已退去,只能默默忍受。跑了十几里路,它就全身冒汗,颤抖不已,像是达到极限,快要散架的老爷车。
早饭时间,华安安牵着马回到客店。
客店老板围着马转了两圈,笑嘻嘻地说:“骑这样的马会被人笑话的。”他现在和华安安稔熟,“这老马卖到汤锅上怕人家都不收哩。”
华安安瞅着自己心爱的马说:“那样太残忍。我骑上几天,干脆就放生了。”
客店老板合掌念佛,说:“华相公心善呢,您放生时告诉我一声,我把它拉回乡下,驮个货物还凑合能用。”
华安安吃完早饭,左等右盼不见祝子山的身影。于是,他告诉老板,自己去了弈乐园,如果祝先生来了,就让他去北郭门外的依园去找。
华安安很喜欢坐船,欣赏河道两岸的万千风景。
夏日的扬州,万紫千红,格外艳丽。
离着很远,华安安就看见胡铁头的画舫上人影攒动,格外热闹。施襄夏和扬州老叟的第四局已经开始。
他没法上画舫。画舫今天被满船的道士霸占了。
他的小船绕着画舫转了一圈,除了两位对局者和梁魏今、祝子山,他又看见了和亲王和费保定,以及三四十位形貌各异的老道士。
费保定对他说:“兄弟可去亭上乘凉,一会咱们弟兄再叙。”
华安安没办法,只好让小船把自己送到岸边凉亭上。
平日在画舫上观棋的国手、绅士们,现在都挤在亭子里闲聊。
华安安一眼看见了莲儿。莲儿一身淡妆,站在湖堤柳荫下,轻摇扇子,就像一位悠闲的公子哥。他注意到,莲儿果然换上了新玉佩,不禁暗暗欢喜,心里着实凉爽踏实了。
“前天,他们谁赢了?”华安安走过去问。
莲儿得意地说:“当然是我师傅。”
华安安心里一咯噔,施襄夏连输三场?今天再赢不下来,就很难逾越扬州老叟这道雄关了。
他伸出大拇指,说:“你师傅不愧是棋神,恐怕天下再难找到第二位了。”
有位国手从亭子里探出脑袋,抖着白须说:“不然。想当年,过百龄年过七旬,仍然称霸棋坛,领袖群贤。若不是周懒于超过他,他可是一位棋圣呢。”
另一位国手说:“当今棋待诏祝公正在弈乐园,贵为棋界掌门人,却不见一局棋谱流传于世,当真神秘极了。怕盛名之下,其实难符。”
一位国手瞟了华安安一眼,说:“据说祝公是华相公的同门师兄,想来棋艺也是不差的。能执掌棋界之牛耳,定然是我辈不能望其项背之绝世高人。”
有位国手向华安安拱手问:“以华兄弟看来,祝公和范大相比,哪个更高强一些?”
华安安没想到他们会把话题扯到祝子山身上。也难怪,祝子山是皇上御封的棋待诏,天下棋手遇到这位棋坛第一人,所有话题自然都是围绕他展开的。
华安安听腻了人家问他师承何人?什么流派?但是他不能不维护祝子山的高大形象。
“论棋艺,我师兄和范大各有所长,”华安安含糊地说,“但比起运气,我师兄好一些。”
一位高手慨然叹道:“范大豪放不羁,这棋待诏原也是做不来的。”
另一位国手对亭子里的绅士们说:“诸公谁能慷慨解囊,悬下花红,我倒有心向祝待诏讨教一局,即使被杀的片甲不留也在所不惜。”
华安安知道祝子山迟早会遇上这种挑战者,但是一听国手的话,心里还是吃了一惊。
“我师兄陪着和亲王,鞍前马后的跑,可能没有时间吧。”华安安说出的话惨白无力。
众人正聊着,画舫缓缓靠岸。船工往岸边搭起一块舷板,道士们谈笑风生,从画舫来到岸上。
祝子山朝华安安招招手,华安安来到这群道士中间,先找出和亲王行了礼。
和亲王仍旧一身道士打扮,多年的潜心修炼,已经显出一些仙风道骨。他对华安安说:“你来了正好,童梁城向你师兄挑战。你师兄非要童老夫子先和你过招,然后他才肯应允。”
华安安这才看见,童梁城就站在和亲王身后,祝子山则显得有些惊慌。
噢!我得替祝领队挡住童梁城。华安安心想,祝领队这半年担惊受怕,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自然听从我师兄的安排。”华安安向祝子山使了个眼色,让他放心。童梁城虽然是顶尖高手,自己毕竟赢过他,还有些底气。
一群人来到一棵柳树下,找了一付石桌石凳。胡兆麟忙不迭地指挥仆人,从画舫上搬下凳子,请和亲王,祝待诏和几位白发道长坐下。
画舫上搬出一付棋具,在石桌上摆放整齐。
微风轻拂,杨柳依依,湖畔美景,如诗如画。
童梁城傲气横秋,与这融融泄泄的醉人美景格格不入。
“华朋友的棋艺倒是不可小觑。当湖一别,真要刮目相看了。”童梁城冷冷地说。
华安安反唇相讥:“自从北京一别,华某的棋艺又见长了。”
童梁城冷笑一声,说:“那我这次倒要好好领教一番。在北京听雨轩,老夫确有轻敌之意,望华朋友见谅。”
在当湖,急于为徒弟吴老虎报仇,童梁城竟然破例和华安安下了对子棋。而在听雨轩,童梁城甚至不屑于和华安安猜先。但是今天,和亲王在一旁观棋,童梁城不得不收敛一些,亲自抓出一把棋子捂到棋盘上。
华安安猜到了白棋。他不急于落子,而是让自己的心情松缓下来,寻求比赛状态。进入忘我的状态,才能全身心地投入到棋局中。
童梁城不是随便能赢的。虽然上次赢了,并不代表以后都能赢他。
华安安找不到状态。也可能这段时间过于松懈,今天突然遇上童梁城,又是必须赢下的棋,心里难免紧张。他怕和亲王等得不耐烦,就先撂下一子。童梁城不加考虑,立即拍下一颗子,气势凌厉。
华安安状态不佳,来不及深思熟虑,不甘示弱地还以颜色。
两人噼里啪啦,落子如飞。至少在前三十步,双方棋势还旗鼓相当。但是,局势稍一浑浊,华安安渐渐感到吃力了。
童梁城是顶尖高手,是围棋天才,棋感特别好。而华安安,基地对他的智商鉴定是110,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靠的是勤奋和磨练,下棋时必须长考,才能考虑周详。
祝子山摇着扇子,面带微笑。他看不出棋势的优劣,却看到华安安满脸大汗,连扇子都顾不上摇。而童梁城气定神闲,一副尽在掌握中的得意表情。他想,万一小华挡不住童梁城,自己该找什么理由推脱呢?
俗话说,长考出臭棋。华安安面临一个两难选择。一种是硬挺,把局势搞得更加复杂,谁也没有把握。另一种是稍稍忍让,然后从官子里弥补回来。如果对面坐的是一般棋手,他会毫不犹豫选择第一种方案。但是,一看到童梁城鹰隼一般冷酷锐利的目光,他想来想去,还是选择了躲避。
童梁城稍稍得利,再没有给华安安留下丝毫的机会。他的官子滴水不漏。
当华安安终于进入状态,通观全局的时候,已经悔之晚矣。按照最佳次序收完官子,他也要输两个子。但是,他不能认输。把祝领队暴露在童梁城的炮火之下,后果不堪设想。他现在希望磨时间,等和亲王看得不耐烦了,就会带着祝领队离开这个险恶境地。
“华朋友,承让承让。”童梁城皮笑肉不笑,干瘪的嗓音非常刺耳。“我看不用数了吧,老夫赢了两个子。”
华安安面红耳赤,偷眼看了一下祝子山,表示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
“胜负未分,怎能说你赢了两个子?”和亲王在旁边看得稀里糊涂,他问童梁城。
童梁城拱拱手,得意地说:“王爷请问这位华朋友,看胜负如何。”
华安安悻悻然地立起身,说:“华某的确输了两个子。只是输得有些仓促,大意轻敌罢了。”
这种连官子都没有收完的棋,让和亲王觉得很乏味。
童梁城向祝子山拱拱手,说:“童某现在可以领教祝待诏的高超棋艺了。”
祝子山端起了架子,抑扬顿挫地说:“祝某奉旨绕天下先,当然要点拨天下棋手,以便提携后进。我很乐意陪童老夫子玩几局。”他话锋一转,“可是,童老夫子已经对弈一局,心神疲惫,倘若我此时以逸待劳,沾您的便宜,怕旁人耻笑,我也自觉胜之不武。”
童梁城一愣,满脸堆笑说:“老夫精神矍铄,再连下三局也无妨。”
华安安看祝领队有办法应付老童的挑战,就站在一边偷着笑。
祝子山说:“童老夫子精神极佳,祝某心中却是愧疚得很。本次,我随和亲王爷巡游江南,正要遍阅江淮一带国手,与童老夫子、范西屏,黄子仙等人的切磋,正是计划内的事,童老夫子何必急于这一时?”
童梁城吃不透祝子山的意思,他原本想在和亲王面前露一手的。他问:“那么,祝待诏何时能赐教一局?”
祝子山说:“等童老夫子赢了扬州老叟再说吧。我必定和你大战十个回合。如果童老夫子赢了扬州老叟,又赢了我,祝某甘愿向皇上举荐您做棋待诏。”
童梁城被“棋待诏”三个字击中了穴位。他奋斗四十年,一心想做棋圣和棋待诏,这是他孜孜追求的梦想。他禁不住喜上眉梢,但又怕被人看破心思,连忙一躬到地,说:“祝待诏言重了,童某已过花甲之年,再没有求取功名的意思。”
和亲王听着乏味,问旁边一位道长:“这扬州还有什么好去处?”
道长欠身说:“贫道之意,明天师叔王爷可以去白鹤观参观游览。白鹤观乃是扬州一大名观,流派众多,天师、正一、全真、冲虚、玄玄各派的道人来自天南海北。观内又有藏经阁,内收道藏五万余册,是江淮间香火最盛的观宇。”
和亲王来了兴趣,对祝子山说:“祝待诏最近精研道法,明天可以同去。”
祝子山连忙答应。他一心想躲过棋手们的纠缠,只要没有围棋,他什么地方都乐意去。
华安安悄悄对他说:“我明天没事做,也陪你去。”他要保护祝领队。
和亲王带着一大群道士浩浩荡荡离开弈乐园,园里顿时清静下来。
华安安和一众国手又回到画舫上,此时,施襄夏和扬州老叟的对局接近尾声,双方正在争夺最后一个单片劫。
从施襄夏的表情看上,能看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和自信。
这关键的第四局,他赢了。
同扬州老叟对局,是常人难以忍受的、脱胎换骨般的艰苦磨练。只有经过他的打磨砍削,棋手才能脱去沉重的旧壳,羽化成仙。他是棋艺巅峰路途上的最后一条险径,狭窄难行,不容通过。任何棋手不忍住被尖石的刮削,不磨得鲜血淋漓,就休想通过去。
扬州老叟靠在太师椅上,脸上毫无表情。虽然精心化妆,但他身心疲惫,仍然掩饰不住他的老态。
莲儿在他身后扇着扇子,又伸出玉脂般的小手为他轻轻按摩太阳穴。
激战过后,战场上一片萧寂。双方都在舔舐伤口,空气凝固了一般。
华安安来到船尾,斜倚栏杆,漫无目的观看船体上的纹饰。输给童梁城,虽然是意料中的事,但他仍感到失望。经过和桐城公子的十局棋较量,他以为自己弥补了在格斗角力方面的不足。但是自己的临阵应变能力太差,进入状态慢热,这些不足,就要从棋艺的成熟方面找原因。
他想,论技术,无论是开局,缠斗,角力,斗巧,大砍大杀和官子,自己的技术都已经很精湛。但是对棋局的理解和对棋局的驾驭,比起这些老国手,自己仍然稚嫩得多。围棋,并不只是靠计算能力的。
自从离开北京城,他豪气冲天,自以为在这个年代,仅比范大和施襄夏差一丁点。但是,今天和童梁城的对局,使他惊觉,自己的棋艺比起这些顶尖高手,还有一段明显的差距。
该怎么继续提高呢?他很茫然。
耳边响起玉石清脆的撞击声,莲儿来到他跟前。
“华相公,你不着急离开的话,咱们来下象棋。”莲儿笑盈盈地说。
华安安心想,她一定是玩腻了新玉佩,想借机还给自己。可那是自己真心送给她的留念,怎么能收回呢?
“我今天不想下棋了,刚才输给童梁城,心里不痛快。”
莲儿坐在他对面,笑颜如花。“童梁城有什么了不起?你拜我师傅为师,我师傅教你怎么赢那个干巴老头。”
华安安笑着摇摇头。自己在这里只能呆上两个月,拜师有什么用?何况,扬州老叟那些陈腐过时的围棋理论,对自己也没有用。
莲儿看他不说话,嗔怪地说:“怎么?你师傅不让你改投师门?”
华安安说:“那倒没有,我只是笨拙,怕被你师傅骂。他打手语,我也看不不懂啊。”
莲儿一甩手,站起身。“你事儿真多!”
华安安望着莲儿轻巧的身影,心潮涌动。如果自己不是实验员多好,可以投身扬州老叟门下,与莲儿朝夕相处,那是多么灿烂的生活啊!
他长长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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