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把沈老四三人请进客厅,招呼仆人奉茶,自己匆匆跑到后院去禀报焦老爷。

华安安和马修义好奇地东张西望,他俩都没见过富人家的豪华排场。客厅里装裱华丽,所有器物都是名贵材料精心制作,极尽巧工之能。中堂供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花瓶古董错落有致,十几束珊瑚烛台使这个空间亮得像夏日正午。脚下是琉璃砖地面,光滑洁净,熠熠生辉。

呆在这里,他俩都有些自惭形秽。马修义悄悄把双脚缩进椅子下面。他记着,自己从马家园出来,好像踩了一脚狗屎。

焦春三十岁左右,双目炯炯,举手投足动感十足,显示出不一般的精干。他的衣饰虽然华丽,举止却很随便,在客人面前抠鼻孔、掏耳朵,无拘无束。一看就是那种缺乏教养,但是经过大风大浪,敢于斗天斗地、以命搏利的猛人。

沈老四介绍华安安,说:“这位就是祝待诏的同门师弟,替祝待诏探个底,看看秀伯的棋艺如何,究竟值不值得他出场。”

焦春大咧咧地说:“下午宫里已经传出话来,皇上叫去穆尚书府里对弈,探不探底,姓祝的都得出场。不过,看在棋待诏的面子上,秀伯愿意陪这兄弟玩一局,刚好也看看姓祝的棋路特点。”

华安安看他口气生硬狂妄,不由得皱起眉头。马修义也把双脚亮出来,在他眼前摆来摆去。

沈老四拱拱手说:“好说,那咱就不耽误工夫,这天色也不早了。”

焦春掏着鼻孔,傲慢地说:“这秀伯呢,明天要和棋待诏对阵,他也不想拖磨时间,希望这兄弟一会下棋时,落子快一点,早早结束棋局。他还要休息呢。”

华安安冷哼一声,说:“华某人称快棋手,最见不得下慢棋。希望焦兄给他说说,我也希望他快一点。”

焦春一怔,伸出大拇指说:“这兄弟快人快语,我喜欢。”他一摆手臂,领着众人绕过客厅,穿过两进四合院,来到一个满是古槐的幽静小院。院里一圈房间都亮着灯,几个仆人挑着灯笼立在门外,静候他们到来。

焦春大踏步走进一间正房,对屋里的人疙疙瘩瘩说了几句,立刻有两个黑衣人甩着袖子,踢踢沓沓跑出来,一躬到底,态度极其谦卑。

众人进了屋,见屋里已经摆好棋桌和棋具。一个梳着月代髻的年轻人,盘腿坐在太师椅上,腰杆直挺,神态矜持,对着大家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然后目视前方,脸上再也没有一丝表情,冷冰冰的,活像一尊异域石像。

华安安和马修义对视一眼,没想到这个日本棋手这么年轻。

焦春洋洋得意地说:“这兄弟想必已经知道,在这里下棋,用的是日本规矩。”

沈老四笑嘻嘻地说:“不但有日本规矩,还有你的规矩,输了就掏三千银子。”

焦春说:“焦某言出必行,银子是现成的,你赢就拿走。问题是,多少人想拿都没拿得走。”

秀伯的随从说了几句话,焦春说:“咱不耽误时间,现在就开始。”

华安安微微冷笑,坐了下来,抓起一大把棋子猜先。这一抓,很豪爽,足足抓出了四十几颗棋子。他的压倒性的优势心态全部展现出来了。

秀伯的姿势优雅柔和,一只手握着扇子,一只手拈起一颗黑子,轻轻点在棋盘上。

中国棋手的扇子,是给胸腔散热用的;他的扇子则是一种点缀,始终没有展开。他像一个孤傲的盆景,沉静,精致,入画,充满禅意……日本人自恋的封闭心态,使他们随时都感觉自己是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说他是盆景,因为他就是盆景。不会有错。

他的两个随从躬身侍立,其中一个端着木夹子,开始记录棋谱。

秀伯时年二十三岁,却是日本围棋四大门派之首的本因坊门的第七代掌门人。他十六岁继任本因坊,年龄幼小,棋力也不强,一直遭到其他三个门派的挤压。为了重振本因坊门的荣誉,他一直刻苦钻研,勤学苦练。

日本围棋的四大门派分别是本因坊、安井、井上和林四派。四家每年十一月,在江户城进行御城棋比赛。根据各自的战绩,争夺棋界第一的名人称号。

在去年,林门的老大,提出想当名人,理所当然地遭到他的拒绝。四大门派由此展开对峙,井上派支持林老大,安井一派支持本因坊秀伯。此事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年初,秀伯知会其他三家门派,要求晋升自己为七段。那时候没有段位赛,想晋升高段棋手,必须经过四家老大的集体认可。结果,挟怨在心的林老大和井上派断然拒绝。秀伯一怒之下,向林老大提出一年二十番棋的挑战。林老大底气不足,只好托病,请井上派的高人井上因硕代替自己迎接挑战。时间定为今年十一月。

秀伯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对于战胜强大的井上因硕并没有太大的把握,因此浪迹江湖,想寻求境界上的突破。他在长崎旅行时,听海商说,中国有个棋圣,名叫黄龙士,足足有十三段的棋力。不由得心驰神往,想来中国拜会这位棋圣,以期使自己的棋艺有进一步的提升。

通过长崎奉行〔当时的日本海关官位的名称〕的牵线搭桥,秀伯以商人的身份登上焦春的货船,漂洋过海,如愿以偿来到中国。焦春懂得季风,却不懂围棋。他带着秀伯来到杭州,一打听,黄龙士已经故去五十多年了。失望之余再一打听,当今棋圣是范西屏。可是,范西屏飘渺无踪,根本无处寻觅。绝望之余,又一打听,当今棋待诏祝子山在北京做官。

秀伯不知道棋待诏是什么,人家给他解释,棋待诏相当于日本名人御所的名人,那是天下最强的高手。

秀伯对祝待诏如猿拜月,心向往之,便肯求焦春带他去北京拜见祝子山大人。

焦春为了巴结日本海关,特意悬赏三千两白银,为秀伯征募对手。

秀伯从杭州一路杀来,越走越失望。他承认中国棋手杀法强悍,但他没法借鉴效仿。他不可能把中国的座子棋搬到江户的御城棋上去。而他使用日本规则,根本就没遇上对手,不值得他去学习。

日本的围棋,虽然早就废除了座子制和还棋头,但他的进化之路依然坎坷崎岖。和中国棋手一样,他们早期也热衷于搏杀乱战。

中国古棋发展到黄龙士的时代,高手们走出乱战的局限,开始有了全局观念,其中以黄龙士的成就最高。之后又有程兰如、范西屏、施襄夏等人的不断追求探索。但这仅仅是个别顶尖高手的个人领悟,一直没有形成一个完整成熟的体系。一旦这些天赋异禀的高手身故,棋艺就会形成断档,后人再也无法达到他们的高度。这和棋手靠秘技谋生的生存环境有关,或许,也和座子棋本身的缺陷有关。

和黄龙士同一时期,日本出现了一位划时代的棋艺大师,本因坊道策。同样的,他也领悟到大局观念,不再靠盲目的搏杀争胜负。他革命性的发明了“手割”,也就是子效分析,为推动围棋艺术的发展立下了不世之功。

中国古棋的提高和发展,靠的是个别顶尖棋手的开拓和推动。而日本围棋数百年香火旺盛,靠的是四大门派师徒传承,绵绵不绝,一代一代的积累。最终在近代赶超中国,并且把中国棋手远远甩在后面。通过比较可以看出,中国的棋手,靠的是天赋和个人努力,才能成为高手;日本靠的是整体力量和科学的理论体系,把普通人也能训练成为高手。

当然,在秀伯这个时期,道策的大局观和子效分析才刚刚有了雏形,并没有完全成熟,对棋艺的提升效果还不显著。

秀伯已经看透了中国棋手的底细,只是一味好强斗狠,对子效的理解也仅是强或是不强,完全没有大或小,轻与重的概念。

他今晚忍住厌倦,肯陪华安安下棋,是顾及祝待诏的面子。

但是,他哪里想得到,面前的这个对手,才是他的天然克星。

他和他的师傅以及师傅的师傅,他们所处的位置,是攀登棋艺高山的起点,而华安安,已经走过三百年历程,处于高山的半山腰。

无论是布局、定式、局部变化,他所掌握的知识,全部处在华安安的火力射程之内。如果说中国古棋的强悍格斗法对华安安还有所抑制的话,他和华安安处于同一个知识体系内,别说反抗,连逃的机会都没有。

华安安猜得黑棋,执黑先行。日本和中国古棋相反,执黑先行。

利用自己对角部变化的透彻了解,华安安在三个角部的小目定式中,两处大占便宜,一处稍占便宜。秀伯见势不妙,赶紧守住一个无忧角。

四个定式一走完,棋已经没法下了。秀伯角部亏损,全局配置不当,除了强行挑起乱战,已经没有路可走。

他石像般的表情,像雨中的泥一样完全走了形。

华安安瞅了一眼马表舅,露出一脸的坏笑。

秀伯万没料到,在这里遇上了最强劲的对手。他犹豫不决,举棋不定,表情痛苦极了。

华安安不满地对焦春说:“你让他快点,我还等着回去睡觉呢。”

焦春看不懂棋的好坏,但能看出人的心情好坏。他轻声对秀伯疙疙瘩瘩几句,秀伯脸一红,强行发起挑战。

华安安落子如飞。他不必乱战,仗势欺人就可以了。

一会工夫,双方下出百十手棋。秀伯棋势大差,几乎达到剖腹谢罪的标准。

沈老四用扇子捂住嘴,谁也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能看见他的两个耳朵都笑红了。他是懂棋的。

秀伯的两个随从神情沮丧,连棋谱都没心思记了。

秀伯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折磨,往棋盘上搁下两颗白子,表示认输。他瞪起眼睛,疙疙瘩瘩说了几句,央求焦春再让他下一局。

焦春面露难色,疙疙瘩瘩回复他,下棋很费钱的。

秀伯从太师椅上跳下来,冲华安安和焦春连连鞠躬,要求再下一局。盆景遇上高手,顾不上矜持了,枝叶失色,泥土撒落满地。

焦春对华安安说:“兄弟,这位秀伯说,刚才下棋太快,太大意了,要和你再下一局。”

沈老四说:“下棋当然可以,你的规矩,一局三千两。”

焦春腆着脸说:“三千两是上一局的规矩,这局五百两如何?”

沈老四刚要还价,华安安心想,我的目的是摧毁秀伯的信心,不让他给祝领队再找麻烦,今晚免费陪他到天亮也行啊。

他拦住沈老四,痛快地说:“五百两就五百两。兄弟穷惯了,不嫌少。”

秀伯对焦春千恩万谢,重新跳回椅子上坐定,木屐都忘了摆正。

这局,轮秀伯执黑先行。他稳下神,思索半天,走出双目外布局。

华安安欺负他对定式研究得还不透彻,再次玩起定式大战。不过,秀伯这次冷静多了,总是思索透彻才落子。

沈老四和马修义看得哈欠连天,找了张凳子坐下,耳边听着棋子的脆响,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鸡叫头遍,两人揉着眼睛拍着嘴巴,来到桌前一看,秀伯大龙被杀,一脸苦相,还在计算着扳回局面的方法。

华安安神情淡定,眼睛望着窗外的夜色在愣神。

沈老四问:“这不像是上一局的棋面啊?”

华安安露齿一笑,说:“这是第四局。”

“全赢了?”沈老四几乎不敢相信。

华安安揉了揉干涩的眼睛,点点头说:“这回,咱们弟兄可发财了。”

沈老四在屋里看了一圈,见焦春正在床上打呼噜,就过去摇醒他,大声说:“你怎么找这么个败家的倭国棋手?四千五百两了。”

焦春一激灵爬起来,骂道:“老子一年才挣他们七千两银子,他一晚上都输出去了。我还过个屁!”

秀伯左思右想,找不出挽回败局的方法,神情黯然地投子认输。他盯住华安安,心有余悸地问:“你大大的厉害,真是闻所未闻,想必祝大人更加厉害。”

华安安对焦春说:“你告诉他,我和我师兄下棋,师兄都要让我二子。我师兄才是真正的绝顶高手。吃人不吐骨头。”

秀伯听完,大惊失色,无比虔诚地把双手捧在脑门上,“我今天一定要拜见这位棋艺的至尊王者。”

华安安吓了一跳,我一晚上工夫都白费了?他对焦春说:“和我师兄下棋,至少得一万两的悬红。是您出呢还是他出?”

焦春一晃脑袋。“这冤枉钱,我是不出了。他也没钱呢,我看,今天和祝待诏的棋局就免了吧?”

华安安白了他一眼。“那怎么行?皇上金口玉言恩准的事,谁敢不听?”

焦春急得团团转,握住华安安的手恳求道:“好兄弟,你千万帮帮忙,从中说和说和,事后老兄决亏不了你。”

华安安挠着头,勉为其难地说:“那你让他写份谢罪状,表示以后再也不敢藐视大清棋界,再也不敢找祝待诏的麻烦。这事我就替你担待下来了。”

焦春对秀伯疙疙瘩瘩说了几句,态度一点都不客气。

秀伯长叹几声,一抖袖子,回隔壁屋里面壁思过去了。

“他还不愿写,没关系,老子替他写!”焦春要来笔墨纸砚,歪歪扭扭用日文写了一张谢罪状,拽着秀伯的两个随从一人按了一个手印。

华安安收好谢罪状,心里暗笑,胜之不武,胜之不武。

沈老四不依不饶地追着焦春索要银子,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焦春给华安安支付了四千两的银票。

天刚亮,费保定就提着早饭来到连升客店。他一进华安安的房间,就见满地狼藉,到处都是鸡爪子鱼骨头。桌上趴着一位,床上卧着一位,都在呼呼酣睡。

咦?走错房间了。

他退出来左右看看,没错啊。怎么房间睡两个生人?华安安哪去了?

他又进到屋里,仔细一看,祝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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