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安安走出房间,在院子里站了一会。见夜空中一弯斜月,时而被流云遮掩。寂寥的星河忽明忽暗,诡谲异常。院子里黑漆漆的,几间客房窗户上透出昏暗的烛光,不时传出窃窃私语声。空气中漂浮着槐花的芬芳,沁人心脾。天气是一天暖过一天了。

他站在黑影里无声地等候范西屏,一边聆听这无边的夜籁。

他不知道自己在北京城还能扛住多久。一想到无数的高手正像巨浪一样向自己扑来,既兴奋又感到窒息。即便扛不住,孤单一人去了扬州,青龙场也不是他随便能去的场所。上次挨打,给他留下的最大遗憾是丢了莲儿的玉佩。如果再去,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莲儿?

他轻轻吁出一口长气,思绪伸展开来,越过河流、田野,一直飘到云雾重重的磁湖山。只有返回自己的年代,才是真实的,充满阳光的,才能使人有足够的安全感。目前,这里的一切人和事,都和自己有一层隔膜。除了挨打有真实的痛感,自己再怎么潜下心来,也无法真正地融入到他们的生活中去。

等了很久,院子里突然闪出几团灯笼的亮光。

华安安借着朦胧的亮光,猜出一个是范西屏,另一个瘦小的身影,似乎是郭铁嘴。

他在心里打出一个问号。郭铁嘴和范大、施襄夏近期往来频繁,而范施二人行踪神秘,他们似乎在商量什么事情,一个不想为外人知道的事情。

郭铁嘴,当今棋坛的中枢神经之一,他和范施两位棋圣秘密往来,一定是在策划什么大事件。“不会是搞反清复明的活动吧?”华安安被自己得出的结论吓了一跳。不过,这种秘密事件和自己无关,他不必往里掺和。

送走郭铁嘴,范西屏挑着灯笼,快步来到华安安房间。

“老弟,恭喜你啊,”范西屏笑嘻嘻地说,“你的身价又见涨了。”

华安安故作惊讶。“我也有身价了?”

范西屏说:“赏金已经提高到八百两银子,旬日之内,各地的高手都会涌来北京向你挑战。你可害怕吗?”

华安安想不到自己这么值钱,笑着说:“这正是小弟练棋的大好机会。”

范西屏挑起大拇指。“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是这样想的。来,咱俩手谈一局,老兄看你值不值这八百两银子。”

华安安把棋具摆放好,问范西屏是让两子还是让先。他这是出于礼貌。

范西屏手一挥,说:“你先走吧,我只是看看你的棋艺进展如何。”

华安安知道范西屏明晨要赶路,不敢耽误他的时间,因此下得飞快。

范西屏本来就是赫赫有名的快棋手,他出手也很干净利落。他的棋风和喜欢长考的施襄夏正好相反。

不一会工夫,两人进入中局。范西屏频频点头,说:“好棋!棋势上你略微领先我。”

华安安嘿嘿一笑,心说,布局阶段,我领先你们所有人。

一进入中局,范西屏果断出手,四下里挑起战火。一时间,棋盘上狼烟四起,大小几条蛟龙纠缠在一起,搅得地动山摇,浑浊不堪。黑白双方的棋块都是命悬一线。

华安安清楚自己的功力远远不如范西屏,但范西屏正是想了解自己的真实水平,所以就硬着头皮针锋相对,死死抵挡。几个回合下来,闹得险象环生,几块纠缠的大棋都危如累卵。经过挣扎,腾挪,转换,华安安救活了所有棋,但目数已经大差。虽然他在官子上抠回来几目,最终还是输了七个子。

范西屏打开扇子摇了两下,兴奋地说:“我看兄弟落子如飞,行棋不落俗套,但是计算上不够缜密。”

华安安谦虚地说:“小弟的功力还欠火候,可能是锤炼不足。”

范西屏说:“不然,老弟是心烦气躁。如果能静下心来思虑周全,你的棋力当真和定庵在伯仲之间。假以时日,待老弟老成持重,真是哥的好对手。”

华安安很惊讶,范大竟然一眼看出了自己的症结所在。他连忙感谢范西屏的悉心指教。

范西屏把扇子一收,说:“行了,我对老弟的棋艺已然了解,只要你下棋稳重一些,不随手走出漏着,我看这八百两的悬赏是偏低了些。这个身价的高手,都非你的对手。”

华安安受到棋圣的赞誉,一时有些不好意思。

范西屏临出门时,表情严肃地叮嘱他:“如果有人叫你下‘车轮战’,或是‘多面打’,你可要慎重考虑,不可轻坠人家的圈套。湖南小子正是前车之鉴啊!切记,切记。”

送走范西屏,华安安兴奋地搓着手,对自己的进步非常满意。范大竟然说自己和施襄夏在伯仲之间,这是做梦都不敢想的评价。

几个月前,授二子和范大对弈,中盘就崩溃了。今天的几块险棋都能死里逃生,证明自己的中盘力量确实进步很大。如果能静下心来和范大对局,说不定还有赢棋的可能。当然,范西屏并没有把自己当成对手,没有完全发力,也是自己侥幸逃生的原因之一。

华安安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整天呆在客店无所事事,他慢慢又捡回了爱睡懒觉的习惯。梳洗完毕,他走出客店去饭馆。刚拐上街道,迎面看见马修义背着褡裢走过来。

“表舅!”他惊喜地叫了一声。

马修义满脸笑容,眼神中却闪出一丝惊慌。“安安,我昨天就来找你,却忍不住在马家园呆了一个晚上。刚刚从那里出来,你莫怪我。”

华安安笑着问:“表舅可把钱赢回来了?”

马修义自嘲地摆摆手,说:“撒出去十几年的旧账,哪能一朝一夕就收得回来。”

两人说着话,走进小街上的一家饭馆。

马修义放下褡裢,看看两边没人,焦急地说:“你的麻烦事越惹越大了。我这会子赶来,就是想和你商量,咱爷俩一块上路,先去九江老家,在那里避避风声。”

华安安镇定地问:“表舅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马修义说:“在马家园呆了一晚上,茶楼里谈论的都是你。说你扫平北京棋界,有人悬赏一千八百两银子,要买你的败局,听得我心惊肉跳。”

华安安笑着纠正他:“是八百两。”

马修义摇着头,肯定地说:“是一千八百两,这是今天早晨的最新消息。从昨天夜里开始,听雨轩来了几个高手,在茶楼里四处观棋,要从中挑选高手向你挑战。这些不长眼的,见老夫棋艺高,竟然问我愿不愿意参加他们的棋队。我老马又不糊涂,怎能干出这等事来?”

华安安现在对自己的棋力充满自信,说:“让他们来吧,越高强越好,这正是我磨练棋艺的好机会。”

马修义说:“我是为你担心。昨晚上,他们在茶楼选了二十多个高手,从中又选出五个最强的来对付你。我怎能不担心?”

华安安眼睛里闪动着光芒,悠然地问:“您认为这五个高手能赢得了我吗?”

马修义眼前一亮,一拍桌子。“是啊,他们哪里是你的对手!我是看那阵势吓人,一时竟给唬住了。”

华安安问:“您出来玩,普泰师傅怎么没来?”

马修义拍拍褡裢,说:“我把塾馆的事儿辞掉了,准备回江西老家,特地来城里看望你。没料到你麻烦缠身,我暂时不走了,就陪着你。”

华安安心里一热,说:“表舅,我不会有事的。”

马修义说:“安安,那么多人想要暗算你,我怎么能弃你于不顾?你若在北京呆着,我就陪着你,多一个人照应总是好的。等这事了结,我再走不迟。你若无处可去,就随我去江西,我总要照顾你周全。”

华安安心想,我可不能再去江西了。表舅说不定要给我张罗一门亲事呢。他笑着拍拍马修义的手,说:“表舅,你如果能陪我,最好不过了。我也正觉得孤单呢。可是,您一走,普泰师傅怎么办?”

马修义笑着说:“普泰已经收了一个徒弟,原是二里沟捡羊粪的小娃儿,可以帮他做些杂务。塾馆新来了一位刘秀才,风花雪月的,非常健谈,普泰不会寂寞的。”

华安安感到很欣慰,尤其是表舅愿意留下来陪他,使他的胆气壮了许多。

两人回到连升客店,正在张罗着给马修义铺床叠被,刘远举领着赵元臣来到门外,大声打着招呼。

华安安吃了一惊,没想到赵元臣竟会找上门来。对方虽然找托词没和自己下棋,但他在京城棋坛的威望和地位,不容自己有丝毫的忽视。

华安安知道他师徒来了准没好事,还是客客气气把他俩请进来。马修义叫伙计送来热水和茶叶。

赵元臣爽朗地恭维了华安安几句,话锋一转,说:“华兄弟青年俊才,可是,北京城里有些后生不服气,还想向华兄弟讨教几局?”

华安安现在是无所畏惧,来者一概不拒。他淡定地说:“咱们棋手以下棋为业,说是讨教,其实高抬兄弟了。互相切磋,提高棋艺才是我的心愿。”

赵元臣见华安安答应的痛快,心里有些诧异,就说:“其实,陪他们下棋,也不能亏了兄弟,让兄弟白劳神。这里有白银十两,望兄弟笑纳。”

华安安犹豫了一下,把银子收下了。按照他的理解,这代表他和那些后生下的是指导棋,而不是赌棋。

当然,赵元臣也有他自己的理解,但他没有说出来。

赵元臣快事快办,拱拱手,说:“那咱们明天盛源茶社再见,不见不散。华兄弟这般爽快,我回去也好给他们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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