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棋坛春秋
童秀阁的台阶下面,两位衣着华丽的中年人在伙计的搀扶下,稳稳地从马车上跳下来。他俩一转身,来到一顶精致的竹轿跟前,垂手恭候。丫鬟掀起轿帘,一位气质华贵的中年美妇从轿中盈盈走出。
田爷无比恭敬地作揖,华安安学他的样子也行了礼。
华安安心想,这次算见了世面,回到基地可以在陈宝邓坚跟前吹嘘一通了。
美妇只瞟了一眼华安安,便在众人簇拥下进了童秀阁。华安安默默地跟在后面。想不到,解一局残棋,会弄得这样兴师动众。他感到,事情恐怕不是奖赏十两银子那么简单。
大娘子坐定后,神态安祥地问:“哪位是华先生?”
华安安被大娘子华贵高雅的气度所慑服,老老实实地作了个揖。大娘子也客客气气地微微给他还了一礼。华安安觉得受不起,又作了一揖。旁边一位男士连忙扶住他,说:“先生不必多礼,请坐下饮茶。”
大娘子笑盈盈地望着华安安,问:“华先生仙乡何处?台甫怎么称呼?”
华安安心想,怎么又问“台甫”,是啥意思?大概是问我名字吧。“我是广西南丹人,名叫华安安。”
大娘子看他答得笨拙,莞尔一笑,说:“听说华先生年少有为,棋艺高强。我们磁溪田家在浙南、闽北棋坛也小有名气,阖家都痴迷此道。”她不无嘲讽的环顾四周,几位男士都满脸羞愧。“听说华先生在须臾之间,就破解了残局,定是个中高人,特地来向先生求教。”
华安安摆摆手,嘴里说着“不敢当,不敢当。”心里却有些洋洋自得,你们哪里知道,我十岁就把《玄玄棋经》搓烂了。
众人摆开架势,棋盘棋子摆放整齐。一位短须的男士朝华安安拱拱手,说:“先生手下留情。”
华安安这才明白,又要和他们下棋。他不由得烦躁起来,为了十两银子,费这么多周折。看来只有和这个小胡子下完棋,他们才会给钱。但是,他又不放心祝子山那边的情况,一时显得为难。
大娘子看他不动弹,一个劲往街上瞅,有些奇怪。田爷知道他的心事,就说:“华先生,你安心弈棋,我叫伙计去照顾你朋友。”
华安安这才落座,心神不宁。小胡子的棋风比舍下小侄稳重得多,总是凝眉苦思半天,才下一子。华安安心里急躁,总是随手应付。布局甫一结束,华安安已经落了下风。小胡子的棋,进退有度,章法严谨;华安安虽然取得一些外势,但是华而不实,四处漏风。
他静下心,判断一下形势。如果不采取一些激烈手段,这样平稳的进行下去,必输无疑。可是,突破口在哪里呢?
店伙计搬着太师椅从街上回来,对田爷说:“这位先生的朋友在街上遇到两个乞丐,他叫把椅子送回来,并让转告这位先生,他们先去办事,让这位先生就在街上等他们,不要走远。”
华安安心里一喜,站起身就往门外跑。邓坚陈宝真是好样的!拖着疲惫的身躯,硬是在山里跋涉五十多公里。虽然平时吊儿郎当,但是在关键时刻,他们却体现了和前辈实验员一样的顽强精神,一切都以完成任务为唯一目标。华安安彻底感动了。
他奔出童秀阁。三岔路口车水马龙,人流熙熙攘攘,根本看不到那三个人。他略一思索,一路狂奔,拐上去野鸡山的岔路。
棋局旁边围观的人们目瞪口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田爷机灵,一手提着袍角,一路小跑,跟着华安安跑了出来。拐过三岔口,就看见华先生和两个乞丐抱成一团,又哭又笑。
祝子山喜极而泣,紧紧握着华安安的手,声音沙哑的说:“小华,我刚才错怪你了,我向你道歉。你是为了我,才去……”
华安安想到祝子山即将面临绝境,他自己还没有醒悟,就叹口气,说:“祝领队,我刚才态度不好,你也别往心里去。”
他问满脸疲态的陈宝:“你们一路都没歇歇腿?”
邓坚拄着一根棍子,弯腰驼背,蹲在地上,抢着说:“我的个娘啊,谁敢停一下?刚想喘口气,又接到你们的信号。还好,你俩没事,俺们也放心了。”
陈宝苦笑着说:“一接到信号,不知道你俩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俩都急啦。”
华安安笑着说:“够哥们,感谢你两个,我和祝领队真怕任务砸在我们手上。这下好了。回去我请客。”
他一转身,见田爷正在身后,便对田爷说:“田爷,请你对大娘子说,我还有急事要做,我先告辞了。”
田爷一听就急了,连忙抓住华安安的袖子,哭丧着脸说:“华先生,你不能走。我在界溪市等了许多天,就见你一位高手。你一走,我们田家就永不见天日了。”
祝子山已经被当地人吓破了胆,他再也经不起意外的纠缠。就问华安安怎么回事?
田爷看出他是这几个乞丐的头,就对他说:“只要华先生陪舍下三弟下完棋,十两银子定当奉送。”
祝子山问:“下完棋需要多长时间?”
田爷摇着头说:“不长不长,两盏茶的工夫。”
祝子山对华安安使个眼色,说:“这样的话,小华,你就陪他下棋去吧。剩下的事情有我们三个人,万无一失。”
华安安明白他的心情,田爷纠缠着不走,反而会影响执行任务。于是,他怏怏不快地说:“好吧,我去下棋,你们先做事。我就在那个童秀阁等着,不见不散。”
怀着被人绑架的屈辱心情,华安安闷闷不乐地回到童秀阁。任务可以安然完成了,压在心头的巨石顿时消失,带着一种报复的心态,他狠狠地打入敌阵,准备杀对面的“舍下三弟”一个屁滚尿流。
华安安心里一放松,空空如也的肠胃开始轰鸣。他不敢吃桌上色泽诱人的点心,就端起茶杯抿了抿。但是靠欺骗解决不了问题。于是,叫伙计给他沏了一杯糖水。
对面的小胡子频频长考。时间在无情的流逝。华安安心里计算着祝子山他们的行程,一着不慎,被小胡子遮断一块棋的退路,眼看这块棋陷入绝境。
他给自己放宽心,反正他们说只要下完这盘棋就行,输就输吧。于是,加快了行棋节奏,很快送死这块棋。一转手强行切断对方的一条大龙,结果,又陷入绝境。
大娘子起初看得两眼放光,不住地啧啧称奇。后来见华安安一错再错,便不由得一个劲摇头。
许多喝茶的客人也来围观,一看华安安的棋势,便议论纷纷。“这样乱搞?少输几子算了,少赔几个钱。”
邻桌一位商人把肩上的褡裢重重地堆在桌上,对同伴说:“我前些天路过嘉兴当湖,当今两大高手正在观澜湖邸较量棋艺。道州童梁城把范大公子杀的血流成河,片瓦无存。当真精彩之极。”
另一桌的客人说:“听说范大公子弈国圣手,天下无敌,怎会被童梁城杀的那么惨?是仁兄杜撰的吧。”
商人站起身,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前些年,范大公子在京城杀败程兰如,赢得满城喝彩,人称弈坛棋圣。独步天下,又有几人能攖其风芒?可是,老兄啊,一代更比一代强。当今棋坛,高手辈出。童梁城早就是棋坛霸主,只是一直被程兰如压着一头,不能逞其快。海宁施襄夏,也崭露头角,气势直追梁魏今,迟早也要角逐天下第一。扬州老叟、桐城方行健无一不是棋坛翘楚,都有问鼎棋圣的功力。因此,谁杀败谁都是再正常不过的。”
听见那人提起“施襄夏”,华安安心里一动,多么熟悉的名字!陡然间,却又想不起是谁。
客人问:“听江湖传言,范大公子与人对弈,没有一千两的酬金,是不肯出手的。可有此事?”
商人见多识广,呵呵一笑,说:“正是,除了酬金,还要计算赢的子,一局下来,怎么也有两三千两的收入。比起我们这些人风里来雨里去赚几个辛苦钱,简直天上人间,不可同日而语。不过,这位范大公子范西屏,为人洒脱豪放,挥金如土,乐善好施,有古侠风范,真是极上人品,不同凡俗,不愧为当今棋圣。”
华安安听到“范西屏”的名字,又是一愣。好耳熟啊!
棋势惨不忍睹,他不想下了,把棋盘一推,大咧咧地说:“我输了。”他对小胡子的磨叽劲已经忍无可忍。
大娘子客气的说:“华先生请下完。”
华安安不了解,当今棋坛盛行赌风。无论棋局怎样不堪入目,总归要收完官子,准确判定胜负几个子。因为每个子都要算钱,没有中盘认输的讲究。
华安安叹口气,他不再给小胡子出难题,而是简简单单收起官子。
棋局结束,旁边的男士点算结果,华安安竟然输了42个子。
大娘子为华安安惋惜,说:“华先生的棋路别具一格,令人耳目一新,细细琢磨,似乎也自成一家,只可惜你心不在焉。”
她对丫鬟一努嘴,丫鬟捧出一个金丝绣囊。大娘子从绣囊里摸出一锭银元宝,双手捧给华安安,说:“这是先生破解残局的奖银,请勿客气。”
华安安脸一红,慌乱之中,又是鞠躬,又是作揖,接过了元宝,心里喜滋滋的。
大娘子沉吟了一下,望着憨态可掬的华安安,说:“我还有一事相求,先生能否借步往楼上一谈。”
华安安心里一沉,心想缠上了,就知道没这么简单。但是大娘子的殷殷盛情,他无法拒绝,何况,手里还握着人家刚给的银元宝。只好干笑两声,和众人进了二楼一间雅致的房间。
大娘子请华安安坐下,用一种诚恳的充满哀怨的神情望着华安安,说:“先生有所不知,我们田家也算是这磁溪县的大户。我家公爹嗜好围棋,尤好赌棋,结果把这祖上遗留的偌大家业竟然输得精光。”
旁边的几个男士都唉声叹气。
“为了夺回这份家业,我只好用我娘家的山场田亩池塘做赌注,约对方再赌一场。”
华安安被房间内的沉重气氛压得喘不过气。他大约明白了,田家想要他去应战,为他们夺回失去的家业。这么重的担子?华安安想都不敢往下想,他只能不停地往下咽唾沫。
大娘子接着说:“我们约定每方出五人,五局三胜。可惜,我们约好的一位棋手突然生病,无法如期赶来。万不得已,只好在通衢路口挂出残局,盼着能临时找到高手来助阵。残局已经挂出多日,应者寥寥。天幸今天遇上华先生,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华安安慌忙摆摆手,说:“我是路过的,我的棋也不高。”
大娘子说:“华先生不要过谦。你既是路过的,当然需要盘缠。只要华先生为我家助阵,无论输赢,都有三十两的谢仪。”
华安安说:“可是我棋艺低微,怕输了棋,反而给你们帮倒忙。”他指着小胡子说:“这位先生刚才就赢了我。”
大娘子微微一笑,说:“这是我家小叔子,名谦,表字有益。”
田谦对华安安拱拱手。
大娘子为华安安宽心,说:“华先生不用过滤,我家找到的帮手,有京城的费康费保定,棋艺号称三品,实足有二品的实力。还有温州刘公义,山阴俞长侯。可惜,俞老先生患疾不能来。还有我的小叔有益,有益的师傅福州陈好逑,他们都是个顶个的好手。现在请华先生顶了俞长侯的空缺,即使弈棋时,有什么闪失,也有他们给顶着。”
古代棋手的棋品,相当于现在的段位。棋品以一品最高,九品最低。每一品之间相差一个子的棋力。
华安安为难的摇着头,说:“可是,我的时间很紧张,赶不上你们的棋局。”
大娘子不愠不恼地说:“华先生,我们的棋局就在明天。无论如何,请华先生驻足一日。如果华先生非要走,我也不便强留,只是,这最后的一天时间,我从哪里再找一位高手?”说完,美丽的脸上泛起一层愁云。
华安安十分为难,他从不愿意让别人失望,尤其是一位女性。就说:“那我,得和我的同伴商量一下。”
大娘子一看华安安态度松动,立即转忧为喜,问道:“华先生的同伴在哪里?快请上来饮茶。”
华安安说:“不用了,我去街上等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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