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余棋圣赛的赛制,不是淘汰制,也不是双败淘汰制,而是积分循环制。由于时间有限,参赛棋手多,无法做到每个棋手都能碰上一面。因此赛制规定,赢一局得2分,输棋不得分。总共赛8轮,星期六和星期日每天各进行四轮比赛。

华安安明白,就算运气好,比赛中遇不上林总。可是,连赢8场之后,假如林总也连赢8场——这种可能极大。两个人难道并列棋圣吗。他是林棋,我是华圣?不不,华圣这个名字我可承担不起。

他苦笑着,一边打垮坐在棋盘对面的业5业6们,一边思索自己怎样才能不失体面地让林总抱走他心爱的棋圣奖杯。

看来,明天下午只好弃权请病假了。

晚上,华安安来到训练室,看小唐他们复盘。其实,他想见见那位韩国外援。只是,人家比赛结束后,直接回酒店休息了。人家也没有心思陪中国的这些二段、三段研究比赛得失。

站在这些毛头小伙身后,看他们一个个争得脸红脖子粗,华安安心里酸溜溜的。

想当初,乍来俱乐部时,经理、朱领队星星月亮似地宠着自己。人前人后,都为俱乐部请来了战胜小钻风的中国第一人而骄傲万分。时隔两年,往日的风光不再。不但被打入冷宫,而且即将被抛弃。

华安安努力使自己融入这热烈的气氛中。他也凑到棋盘前,提出自己的最佳方案。但那些小毛孩子对他摆出的棋形嗤之以鼻,根本不予理睬。那意思,你这稀泥涂不上篱笆墙的臭棋篓子瞎掺合什么?

华安安尴尬地走出训练室。他这时才大彻大悟,一个失败者是没有发言权的。

经理,朱领队,还有这些队友,他们并不是恶人,他们都只是普通人。

势利,存在于每个人的细胞里,包括我自己。人们对失败者,是不会产生怜悯之心的。尤其是对那些因为主观原因而造成的失败者,他们不会哀其不幸,却会怒其不争。

华安安长吁短叹到半夜,直到那些队友嘻嘻哈哈的从训练室回来,这才合上双眼,继续思考自己的未来。除了下棋,自己没有任何谋生技能。看来,只有先在s市做个报童了。干那行,只需要充沛的体能。或者,做个环卫工吧。

午饭之前,华安安已经战罢六轮,都是轻松取胜。他正犹豫怎样请病假,只见从比赛室门外涌进来一堆人,他们谈笑风生,全不把赛场秩序放在眼里。

为首的一位将军肚一指华安安,大声招呼:“杨小华,我和你赛一局。”

华安安一见是林总,感觉脑袋有点膨胀。懊悔自己没有早点离开。

俱乐部经理在林总耳边轻声提醒:“他是小华,华安安”

林总豪迈地一挥手臂,大声说:“我知道他是梁小华。我们俱乐部的大明星啊。”很显然,他对华安安在俱乐部的糟糕成绩并不在意。

裁判将两人招呼到一张空棋台前,大模大样地宣读了比赛注意事项。然后让人给林总搬来一个红栎木的太师椅。

“江小华,我很崇拜你呦。”林总爽直又诚恳地说。他点燃一颗烟,吞云吐雾。那架势,十足像极了四十年前的聂卫平。

林总的人把棋台围得滴水不漏。专门为林总拍摄dv的秘书都挤不进去。林总每说一句话,大家就充满质感地大笑一阵子。

“林总,您过奖了。我叫华安安。”华安安不卑不亢地说。

“啊!”林总拍拍脑袋,说:“我以为你的名字叫小华呢。”他扭过脸向周围喊,“小陈,你过来一下。

秘书这才得以从人墙外挤进来。

“你把华安安的名字记下来,省得我忘了,多不礼貌。干脆拿签字笔,写在我的袖口上。我以后就不会搞错了。是吧,黄小华。”

两人猜先,华安安执黑先行。他轻快地摆出中国流。

林总对周围人说:“到底是专业棋手,瞧这棋形,既生动又含蓄,攻防兼备。我的梦想就是成为专业棋手,可惜没得机会呀。”

大家又是一阵大笑。

华安安心想,有什么好笑的。这就是势利吧。如果我说出这种话来,肯定没人笑,反而会觉得我可怜。

华安安没有主动欺负林总,而是步步为营,给林总留足补强自己阵势的时间。当着这么多人,总不能使林总太过狼狈了。

林总大概有业余4、5段的水平。总算有些自知之明,没有下出过分的棋来。但是和华安安比起来,他的实空规模太小。这实在不符合他经营企业,不断扩大规模求发展的经营理念。

于是,他按捺不住兴奋地开始冒险。其实,业余棋手都这样,随时随地都有大干一场的冲动。

当林总的棋子一头扎进黑方腹地的深渊时,俱乐部经理着实吓了一跳。

“唐晓华,能吃住我这颗子不?”林总大大咧咧地说。其实,他很心虚。

“看看呗。”华安安淡淡地说。

他先估算了放跑这颗白子将会给自己带来的损失。觉得可以容忍,便采取了驱赶的下法。

偏偏林总胃口大,他还想尽可能多的破坏黑棋的实空。于是,棋形越走越薄。华安安一咬牙,封住了白旗出逃的唯一缝隙。接下来的进行,完全是林总满头大汗四处逃蹿,四处碰壁。华安安留给他三次打劫活的机会,他都没有注意到。

华安安看林总彻底撞厚了黑棋的外围,即使让他活净,也不会影响自己赢棋。于是,放弃剿杀白旗,开始收大官子。

林总总算喘了一口气,连忙补活自己的白棋。可是,他偏偏填死了自己唯一的真眼。

他瞪大眼睛凝视半天,确信自己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白棋。这下,连打劫活也没有了。

“怎么下的!”他气恼地往后一推椅子,霍地站起身来。不知说的是他自己,还是这个不留情面的旗下员工。

林总气咻咻地离开了。他不玩了。非但不玩了,还留给裁判一道难题:这棋该怎么算?

判他临阵脱逃、中盘认输?裁判还真不敢得罪他。因为林总就兼任s市棋协副主席。判他赢吧,于理不合,而且,他没下完就走了。判他输?他却没有在比赛秩序册上签字认输。裁判也没胆量追上去让他签字。

裁判眼巴巴看着林总和簇拥他的人群扬长而去,陷入左右为难之中。业余界的一位老人走过来,了解到裁判的苦衷,给他轻声说了三个字,替他解了围。

“无胜负。”

裁判征得华安安的同意后,判定这局棋为无胜负。

华安安冷冷地坐在那里,一点没动。从林总拂袖而起的那一刻,他就偷偷观察俱乐部经理的表情。经理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华安安知道,从这一刻起,俱乐部已经同自己恩断义绝。他彻底被抛弃了。

还坐在这里干嘛?等着拿冠军吗?自己不顾俱乐部方面的再三叮嘱,击败顶头上司的老板,夺走老板最钟情的冠军头衔。而这个头衔,本来是可怜的老板想通过玩过家家的游戏,给他自己预备的。

华安安正想离开,裁判追上他。“小华,你还有最后一盘棋呢。”

“我弃权。”

裁判指着身后说:“这个小孩也剩最后一盘棋。他下午还得去医院挂吊瓶,您能不能通融一下。”

华安安的视线越过裁判的头顶,看见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小男孩,正热切地巴望着自己。

华安安稍一犹豫,裁判急切地说:“这小孩在学棋的路上,不小心被车刮到的。本来他已经七连胜了,现在只要找个弱手就能拿冠军。可他特别想和你下一局,把冠军机会都放弃了。你看这孩子多可怜。”

华安安一听小孩是学棋的路上出车祸的,心中顿时充满了感慨。

他看看时间,现在回宿舍也没有意思。万一遇上朱领队,那挨骂的滋味可不好受。说不定,一得知自己赢了林总,他正四处找自己呢。

这时,一个身材臃肿的女人从他旁边硬挤过去,手里拎了几瓶纯净水,径直来到轮椅小孩跟前,着急地说:“毛毛,咱们弃权吧。打针要紧。”

华安安觉着她的姿势和说话的声音很男性化,可偏偏梳了一条长长的大辫子拖在身后,非常怪异。

毛毛接过水,冲着华安安扬起来,说:“大哥哥,你来喝水吧。”

华安安坐在他对面,关心地说:“你最好听你妈妈的话,治病要紧。”

毛毛惊讶地“咦”了一声。华安安抬头一看他妈妈,顿时,脸臊得通红。毛毛的妈妈,竟然是位嘴唇上留着两撇胡子的纯爷们。

这位被人误做是“毛毛妈”的纯爷们,丝毫不介意。爽朗地笑一笑,向华安安伸出肉乎乎的手,客客气气地说:“你好,华老弟。我叫祝子山。这是我儿子,祝毛毛。”

华安安表达了歉意,嘴角却隐藏不住发自内心的坏笑。

布局伊始,祝毛毛就表现出接受过正规围棋训练的良好素质。

华安安心不在焉。脑海里净是林总拂袖而去的震撼场面。今天真是最倒霉的日子。现在的出路,要么灰溜溜地回广西,要么赖在s市先找个工作养活自己。

别的俱乐部会收自己吗?答案是否定的。自己的成绩会吓跑所有俱乐部。

他一愣神的功夫,祝毛毛干净利落地切断了他的一条长龙的尾巴。

华安安把心神收回来,仔细思考善后方案。这条尾巴如果被无条件吃掉,他就只能在祝毛毛的大阵里释放胜负手。那样可能会输得更惨。于是他布置疑阵,希望这条尾巴能得到相应价值的转换。

果然,经验不足的祝毛毛,缺乏驾驭这种局面的能力。他死死守着断下来的棋子,却被华安安趁机在他的角上连走几手,破掉了他的基本空。

祝毛毛只好硬杀这个原本属于自己的角。

他点进角里,破坏华安安的眼位。华安安在突围中,又切断了祝毛毛边上一块棋的联络。形成了角部和边的对杀局面。

祝毛毛顽强地做出一个缓气劫。但这个劫对华安安有利。

华安安突然醒悟过来,自己真要赢轮椅上的这个小孩吗?真要抱走那个惹是生非的棋圣奖杯吗?他一边随手跟着祝毛毛打劫,一边紧张地思考对策。

一不留神,他的胳膊扫落了棋台上的棋子。于是,他弯下腰捡起棋子,快速走了一子,复制了朴成仙当初捡棋子的一幕。他心里说,小钻风,我把欠你的今天都还给祝毛毛啦。

“我还没下呢。”祝毛毛气愤地喊。

“难道是我连走了两步?好吧,我认输。”华安安爽快地对裁判说。

“这种失误小意思。”裁判宽慰他说,“你把棋子拿上来就行了。”

祝毛毛也说:“大哥哥,悔一步不当紧的。咱们接着来。”

华安安表情严肃地拒绝道:“不,连走两手是违反比赛规则的。我既然违反规则,裁判当然要判我输棋的。”

裁判摸不着头脑,笑着说:“真可惜,你的棋优势很大的。”

祝毛毛心有不甘,看看裁判,又看看华安安,说:“这是你的赢棋,你干脆下完吧。”

华安安向裁判要来比赛秩序册,对祝毛毛说:“落子无悔。你要想成为一流高手,就记住哥哥的话吧。”

他浑身轻松地走出比赛现场,远离喧闹的篮球馆,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妈妈,我想过几天就回家。”

“没发生什么事。我和俱乐部方面的合同到期了,我不想续签了。”

“我真的很好,没有什么压力。”

“我想得很开,真的。等以后状态恢复了,取得好成绩,机会很多。”

“不要让我爸过来。我自己回去。”

“你们谁都不要来。去我表哥家?拜托啦,他在上海呢,一天到晚忙得要命,哪有时间管我?”

“你别说了,我真的很好。失望是有一点,绝对没有悲观。”

“好啦,你们不用操心了。等俱乐部结清我的薪水,我马上回来。”

打完电话,华安安长长吁出一口气,总算有个归宿。家,的确是修补伤痛的地方。

“华老弟。”有人突然拍他的肩膀。

华安安惊得跳了起来,回头一看,是祝毛毛的爸爸。天知道他什么时候竟然站在自己背后。

祝子山三十七、八岁的样子。对人总是一团和气,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特别有亲和力。祝毛毛的轮椅停在树荫下。他正手搭凉棚朝这边张望。

“想和你说声再见。”他回手指指儿子。

“好吧,再见。”华安安客气的和祝子山握握手。

祝子山说:“我这人有点唐突。我看你好像有点烦恼。不要紧,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华安安有些不悦,你怎么偷听人家打电话?“哦,没什么。”

祝子山诚恳地说:“我们单位最近正从社会上招收一批新员工。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华安安一怔,然后喜形于色。如同一阵凉风吹去头顶的燥热。

“请问是什么样的工作?|”

祝子山说:“我们是国家的科研单位,2046所。要从社会上招收一批身体健康,品行端正,没有不良嗜好的工作人员。”

华安安为难了,说:“可惜我不是大学生。”

祝子山说:“不要紧,你有一项很符合标准。就是你的头发很长。”

华安安笑了起来,哪有这种标准?招收古装戏演员吗?但是,一看到祝子山的长辫子,也不由得认真起来。虽然他的社会阅历还浅,也能看出祝子山并非心怀叵测的骗子。

“你真的认为我符合招工标准吗?”华安安难以置信地问。

祝子山肯定地点点头,说:“差不多吧。反正还要体检,考试,面试什么的。淘汰率也蛮高的。不过,我不会看走眼。你要是去应聘,大概有八成的把握。”

华安安兴奋地问:“那我去什么地方找你们单位呢?”

祝子山说:“老弟,你如果真愿意去的话,我可以给你做担保人。但是,你必须把你的个人简历,身份信息什么的写成表格交给我。由我转交到人事处。他们初审通过后会通知你的。然后,你去公安局办一张通往2046所的特别通行证。坐火车去就行了。”

华安安挠挠头。“还真有点麻烦。”

祝子山呵呵一笑:“我们是国家正规单位,当然不能随随便便,马马虎虎招人了。”

华安安再次确认,这个祝子山不像骗子。因为祝毛毛不是那种刁钻古怪、不择手段地想赢棋的人。于是,他和祝子山互相留下手机号码。

临走时,祝子山一脸严肃地对华安安说:“今天我给你所说的一切,你都必须保密。因为2046所是国家特级保密单位。一旦泄露,咱哥两都得蹲进去。千万注意。”

看着祝家爷俩远去,华安安心里忐忑不安。

他在体育场随便吃了一点饭,手里捏着一瓶水,坐在树下的长椅上,足足思索了一下午。最后,下定决心,把自己的个人信息交给祝子山。

在等待2046所初审的这段时间里,尽量避免在俱乐部抛头露面。因为那样,他极可能和朱领队爆发肢体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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