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省府州县,除了规模,牢房的规制都是一样的。通道,铁栅栏,石面墙地,而且在进入牢房通道的出口一律有值房。现在淳安县大牢的值房规格升了,成了海瑞临时办公的签押房。

门外站满了兵,海瑞却一律不让他们进来,守候在里面的是淳安县的差役,都挎着刀把在门口。海瑞一个人坐在临时搬来的大案前,翻阅着前任留下的账册案卷。

两个差役提着两只桶和一篮子碗筷,送牢饭进来了。

“太爷。”差役放下了桶,对着海瑞,“该给人犯开牢饭了。”

海瑞望了望两只桶:“就在这里分了。”

两个差役对望了一眼,一个拿碗,一个舀饭,十几碗饭很快分好了。两个差役就把一碗碗饭往桶里叠。

“慢着。”海瑞叫住了他们,“每碗你们都吃一口。”

两个差役一怔:“太爷,这可是牢饭。”

海瑞:“每碗都吃一口。”

两个差役只好拿起了筷子,犹豫了好一阵子才每人端起一碗,挑起一团饭送到嘴里。那饭刚一入嘴,二人的脸都苦了起来。

正所谓“为人莫犯法,犯法不是人”。哪个朝代的牢里照例都由官仓配拨牢粮。牢头狱卒却从来不会把官仓的好米给人犯吃,都是卖了好的,再买陈年霉米,讲点良心的便配上糠秕,黑了心的便往里面掺上沙石。这饭怎么能吃?偏偏遇上这么一个太尊,居然叫送牢饭的差役先尝。二人心里骂着,却不敢不吃。

一人尝六口,十二碗都尝遍了。海瑞这才说道:“告诉所有的人,不要打量着在饭里下毒。毒死一个人犯,做饭的送饭的就把饭自己吃下去。”

两个差役:“不敢的。”

海瑞:“送进去吧。”

二人这才又将碗叠入桶中,提着桶,向通道走去。

还有个苦的,这时也走进来了,便是田有禄。

海瑞抬起头望着他。

田有禄在他大案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揩着汗:“堂尊,只差没下跪了,卑职也只借到了两天的赈灾粮。”

海瑞:“都分发了吗?”

田有禄:“正在分发。”

海瑞便不再看他,低头翻着账册:“那就再去借,我说的是三天,还差一天。”

“堂尊,卑职再借不到了。”田有禄像是铁着心来的,语气便也有些倔抗,“担着哪一条,堂尊看着治罪吧。”

海瑞仍然低着头:“哪一条也不担。等这个事完了,我只问你一件事,新安江大堤在淳安境内是怎么决口的。”

田有禄的脸一下子变了:“堂尊,前任知县都砍了头了,你不能把这事再算到卑职头上。”

海瑞:“借粮去。”

田有禄只好站了起来:“堂尊,屋檐滴水代接代,新官不算旧官的账。你老将来也要交任的……”

海瑞的目光“刷”地盯向了他:“我没有儿子,也没有打算活着走出淳安!借粮去!”

“好,好。卑职这就去借。”田有禄走出去不一会儿,挥着汗又折回来了,跨进值房的门槛便嚷道:“来了!堂尊,终于来了!”

海瑞:“什么来了?”

田有禄:“粮船!江南织造局买田的粮船!”

海瑞一震:“哪儿的粮船?”

田有禄:“织造局的粮船。”

海瑞倏地站起:“你看明白了?”

田有禄:“差役来报的,说是看得清清楚楚,每条船桅杆上都挂着织造局的灯笼。他们的人也被领着等在县衙了。”

海瑞:“你去接待,当面再问清了,到底是不是织造局的粮船。”

田有禄:“各条船上都挂着灯笼,铁定是织造局的。”

海瑞两眼闪出了光:“你亲自去落实,他们真是打着织造局的牌子来买田就好!”

田有禄哪儿能听明白海瑞的意思,立刻逢迎道:“堂尊说的是,宫里来买田了,怎么做我们都可以卸担子了。”

海瑞的眼斜乜向了他。

田有禄:“堂尊,卑职说得不对?”

海瑞:“你说得对。问清楚了便告诉他们,叫他们的粮船先在码头上等着,我会去见他们。”

“是嘞!”田有禄第一次答话有了底气,紧接着对着海瑞:“堂尊,卑职出面借本县大户这三天的粮是不是可以明天就还?”

“那些大户在催还了?”海瑞又盯向了他。

“那、那倒还没有。”田有禄又有些结巴了。

海瑞便不再理他,敛着目光,在那里急剧思索起来。

田有禄只好放轻了步子又走了出去。

一条条船上的帆都下了,织造局的灯笼还挂在桅杆上,后面的船头咬着前面的船尾,桅杆如林,白纱面红字的灯笼更加突出醒目。

除了沈一石那只大船是紧靠在码头边,大队粮船皆离岸四丈开外,船头船尾用铁链套住了,浮停在江面。灾年地面,防的就是饥民抢粮。因此沿岸一线都站满了兵。

沈一石这时又换了衣服。由于长年替织造局当差,杨金水为他向宫里恩请了一套六品的冠带,和吏部委任的官员不同,纱帽上不带翅,袍子上也没有补子,但一穿上,在百姓看来便是官家,在官场看来便是宫里的人。沈一石平时勤于事务,举止低调,这一套织造局的袍服从就没有穿过,今日乍一穿上,他身边的人都有些吃惊:老爷原来是官身!

这时一把椅子摆在大船的船头,沈一石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岸上早已站满了灾民百姓,被兵挡着,一双双饥渴的眼都望向船头的沈一石。

那个管事被四个兵护着,从淳安城北门那边驰来了。到了码头,管事下了马,立刻走上跳板,向沈一石走去。

管事走到他的身边,低声地禀道:“老爷,小的去证实了,臬司衙门抓的那个倭寇和通倭的人犯确实没有处决,现在都关在牢里。新来的那个海知县说是要等着总督衙门巡抚衙门和臬司衙门重新审案。”

沈一石目光望着远处江面的流水:“那个海知县还说了什么?”

那管事:“小的没见着海知县,是淳安的县丞转告的,只说那个海知县会来见老爷……”

沈一石慢慢望向了他:“赈灾的粮应该今天就没了,他们也不急?”

那管事:“好像他们向本县的大户又借了三天的赈灾粮。”

沈一石沉吟了:“我倒真想会会这个海知县。”

那管事:“小的这就催他来?”

沈一石:“不用催。催,他也来不了。”

那管事一愣。

沈一石:“你带着几个人还到城里,在县衙看着,有什么事情立刻来禀告我。”

“是。”那管事立刻又向跳板走去。

“来人。”沈一石站了起来。

两个随从立刻趋了过来:“老爷。”

沈一石取下了头上的纱帽,一个随从连忙双手捧着接了过去。

“侍候更衣。”沈一石光着束发,向船舱走去。

两个随从,一个捧着纱帽,一个垂着手在后面跟了过去。从背影看,那件六品官服穿在老爷的身上确实让他不自在。既无平时葛麻布衣的厚重,也无一路来蝉翼丝绸的飘逸。

让沈一石说中了,海瑞眼下还离不开这里。两日前停了行刑,他便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等。等来的是什么结果他也不知道。郑泌昌何茂才会不会来?如果他们不来,蒋千户带来的是什么指令?都不知道。他唯一的希望是派往苏州送急报的那一路,倘若急报能送到胡宗宪手里,谭纶在他身边,一定会赶来。可苏州的路程比杭州远,况且胡宗宪是在途中,倘若错过,这路急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胡宗宪手中,能让谭纶知道。他来的时候只剩了一天的赈灾粮,逼着田有禄借了三天的赈灾粮,有了这些粮能挺四天。四天中买田的粮船肯定能到,剩下的一步棋便是借着这个冤狱,阻止他们买田。然后将买田的粮留住,以淳安县衙的名义借下来,再借给灾民,赶在六月和七月把秧插下去,到九月十月还能收一季稻谷。那时再让灾民还粮,土地兼并便会无疾而终。当然,这只是海瑞一厢的想法。自己这样做,上面注定不会同意。那就拼着自己坐牢杀头,这件事也会上通朝廷,朝局便会起变化。只要能改变朝廷改稻为桑的方略,也算完成了谭纶代上面那些人请自己出来的千斤之诺!

刚才突然听到粮船是打着织造局的牌子来买田,海瑞立刻敏锐地意识到转机来了!大明朝的规制,各地的藩王都有皇田,宫里也有供养皇上的皇庄,但从太祖高皇帝开始,便有定制,皇庄不得侵占民田。倘若宫里开支大了,户部照例要从国库拨款,所谓天子富有四海,在皇上来说家即是国,国即是家,从来不缺费用,哪有君父再去掠夺子民田地的道理。这样公然打着织造局的牌子也就是打着宫里的牌子来买田,显然违了祖制,犯了大忌。为什么这样,他不知道。但已经可以肯定,郑泌昌何茂才不敢来了,而且浙江各级衙门都会远远地避着,不敢来蹚这趟浑水,自己就可以以“玷污圣名”的名义将粮船全部扣下!眼下苦的就是自己手下没有人,也没有兵,不能够离开大牢半步。这些人犯如果被杀人灭口,局势便会急剧恶化。后果不堪设想。

又到上灯的时候了,昨天送饭的那两个差役来点灯了。两个人倒是给海瑞端来了一盏套着纱罩的蜡烛座灯,摆在案上。然后在通道去牢房路口的两边墙上挂上了两盏小油灯。点燃后,也就豆粒大的灯火,通道里反倒显得更黑。

“怎么只有两盏小灯?”海瑞突然发话了,“和昨天一样,每个牢房门口都点上大灯。”

一个差役:“太尊,牢房里的油都有定量。昨晚点的几盏大灯,油还是小的们从家里拿来的。”

“现在是几月?”海瑞问道。

差役:“回太尊,是六月。”

海瑞:“就算牢房的灯油有定量,不成今年的油都点完了?”

差役:“太尊有所不知,灯油都是每天定量去领。”

海瑞:“到哪里领?”

差役:“牢头那里领。”

海瑞:“是了,牢头怎么没来?”

差役:“回太尊,两天两夜了,他也累了。说是想去歇一觉。”

海瑞:“叫牢头来。”

差役:“是。”

王牢头与田有禄这时都在县衙的签押房里,听完从杭州赶来的蒋千户、徐千户说明叫他们参与杀人灭口的来意,脑子轰的一声便懵了,对望着,一声不则,僵在那里。

蒋千户徐千户对望了一眼,然后两双眼睛都紧紧地盯着二人。

过了好久,田有禄眼珠子动了,望向蒋徐二人:“对了。海知县已经派人通知了织造局的船,叫在下先去见他们。织造局的人还在等着我。我得立刻去。”说着也不等他们答应,便向门口走去。

蒋徐也不挡他,只望着他走向门边。

田有禄心里敲着鼓,脚到了门边便觉得走出了鬼门关,迈门槛时那一步跨得也就特别大。可前脚刚跨出去,后脚还在门内便定在那里。

两把刀在门口泛着光直对着他!两个兵对他低声吼道:“回去!”

这时,田有禄才发现,院子内外都站满了臬司衙门的兵。

“这、这怎么说?”田有禄声音发颤了,人却还是那个姿势跨在门槛上,不肯回去。

突然肩上又被人拍了一掌,田有禄一颤,急忙回头,跨出去那条腿也就收回来了。

“也是好几年的八品官了,怎么这么不经事?”是蒋千户站到了他的身后,面色倒是温和,目光却贼亮贼亮。

田有禄又颤了一下:“卑、卑职确实要去见织造局的人。”

蒋千户:“杀人灭口的事都告诉你了,你就想这样走出这条门槛?”

田有禄腿一软跪了下去:“二位将爷,卑职上有老下有小。不为别的,为了家人,我也不会把这个事说出去。再说动刀动枪的事,卑职手上无力也干不了……”

“啰唆!”徐千户怒了,“先在这张字据上把名字签了。”

田有禄赖在那里:“徐爷,卑职也就一个八品,这么大的事,有我不多,无我不少,你老就抬抬手,莫让我卷进去了。”

“你签不签!”徐千户一掌拍在桌上。

田有禄吓了一大跳。站在桌边的牢头也跟着吓了一大跳。

徐千户:“两个人都签。”

那牢头:“二位爷,小的不识字……”

蒋千户笑了:“每天到衙门里领钱领物谁帮你签的字?不肯签也行,那我们只有先在这里把你们两个做了。来人!”

两个兵举着刀进来了。

那牢头:“我签,我签……”说着拿起了桌上的笔,手却不停地打颤,便真像不识字的人那样换了个拿笔的姿势,将笔杆握在拳心,这才不太颤了,就这样在字据上写自己的名字,字却写得大了很多。

徐千户望向田有禄:“该你了。”

田有禄爬了起来,磨磨蹭蹭走到桌子边,从牢头手里接过笔,经常写字,他手倒不颤,只是两条腿有些不太听招呼,在下面抖着,身子便不停地晃。

蒋千户不耐烦了:“坐下吧。”

田有禄坐了下来,望着那张纸突然又觉得有了希望,便抬头望向徐蒋二人:“没、没空地方了……”

徐蒋向那张字据看去,原来下面的空白处都让牢头三个大大的名字写满了。二人不禁瞥向了那牢头。

那牢头低下了头:“小的说过,不太识字……”

蒋千户转望向田有禄:“把名字签在上面。”

田有禄:“没有签字签在上面的……”

“写!”徐千户又拍了一掌桌子。

田有禄只好在字据上方的空白处开始写自己的名字。

牢房通道里都添换了大灯,立刻便亮了许多。

田有禄在前,牢头在后,两人出现在值房门口,却依然停在那里,失神地望向坐在大案前的海瑞。

海瑞笔直地坐着,两眼微闭。

田有禄和牢头兀自不愿跨那道门槛,背后显然被什么戳了一下,两人身子都是一激灵,只好走了进来。四个兵也跟着他们走了进来。

海瑞睁开了眼,田有禄和牢头已经走到了大案前,四个兵也走进了值房,紧站在他们身后。

海瑞何等警觉,立刻从一干人的表情上看出了异样。

田有禄望着他,想笑,却笑不出来;那牢头只将头低着;四个兵眼睛都虚望着前方,无任何表情。

海瑞:“什么事?”

田有禄将眼低垂了下来:“堂、堂尊,织造局派人来催了。请、请堂尊立刻到码头上去。”

海瑞紧望着田有禄:“织造局的人在哪里?”

田有禄:“在、在码头边,船上。”

海瑞:“你不是说派人来催了吗?来催我的人在哪里。”

田有禄怔了一下:“在、在县衙里等着呢……”

海瑞:“既然是来催我的,为什么不带他们来见我?”

田有禄的脑子嗡的一声又乱了:“卑、卑职也不知道……堂尊,你老就莫问了。”

海瑞又望了一眼那牢头,那牢头虎头虎脑,只将头低着。

海瑞这时心里更明白了,不再问他们,目光倏地望向了他们身后的四个兵:“前天我就说了,这个牢里只许县衙的差役和牢卒进来,谁叫你们进来的!”

四个兵对望了一眼,没有接言。

“出去!”海瑞站了起来。

四个兵还是直直地站着,一动不动。

海瑞望向田有禄:“把徐千户叫来!”

田有禄只好回过头望着那四个兵:“你、你们出去吧……”

那四个兵也不敢不走了,对望了一眼,走了出去。

“姓海的没出来,你们怎么出来了!”徐千户站在牢房外院子里的黑暗处迎着四个兵。

一个士兵:“姓海的说,我们要不出来就将徐爷叫去。”

另一个士兵:“还说,要亲自见到织造局的人。”

“难缠!”蒋千户也站在黑暗处,这时接言了。

咣当一声,大门被关上了。

“怎么把门也关了?”蒋千户有些奇怪。

一个士兵:“怕是不让小的们再进去。”

蒋千户:“那你们都守到门边去,怎么办,听吩咐。”

四个士兵立刻又向牢房大门跑去。

黑暗处就剩下了徐蒋二人。

“这一回中丞大人何大人和我们算是都遇到个克星了。”蒋千户突然发出了恨声。

“干脆,放一把火闯进去,连他一起做了!”徐千户也十分恨恼。

“能杀他,也就不用费这么多手脚了。”蒋千户接道,“上面说了,他是裕王举荐的人,只有灭了人犯,把罪坐实在他身上,捅到朝廷才能堵裕王的嘴。改稻为桑也才能做圆了。”

徐千户:“他不出来,我们也不能干等着。”

蒋千户:“再等一下,看田有禄出来说什么。”

徐千户:“不能再等了!等到天亮,高翰文一到,可就什么也做不成了。”

蒋千户:“实在万不得已,到半夜再叫扮成倭寇的人杀进去!”

徐千户:“海瑞呢?”

蒋千户:“就留着他不杀,其他的都杀了。他不是不让我们的兵看护犯人吗?到时候我们都把兵带走。人犯被杀了,正是他的罪。”

按海瑞的命令关好大门,田有禄和牢头在海瑞的对面坐了下来。

“先说说你们两个家里的事吧。”说到这里,海瑞望向田有禄,“田县丞,你有三个儿子,每天督责他们做功课,还颇尽父职。”

田有禄没有抬头:“多承太尊夸奖。”

“你也值得夸奖吗!”海瑞提高了声调,“你的母亲过世了,只有一个老父,自己带着老婆和儿子住在县衙,却让老父一个人住在城南的茅屋里。是不是?”

田有禄声音低得像蚊子:“太尊指责的是。”

“还有你!更不像话!”海瑞的目光刀子般刺向王牢头,“从小由寡母带大,弟弟家贫,却让他一个人养着老母。小小的牢头,居然有老婆还养小妾,却不养母亲!”

王牢头心里吃惊,抬头望了一眼海瑞:“太尊真是明镜,这么快连小的们这些事都知道了……”

“我头上担着天大的干系。”海瑞目光炯炯,“从省里到淳安没有一个是帮我的。我得清楚了,到底是哪些人在扰乱王法,和朝廷作对。有一天朝廷问起来,我也有个说法。”

田有禄和王牢头本就心虚,听他这样一说,尽管地牢里阴凉,那汗还是止不住流了下来。

“其实,官做得再大,落到底也是居家过日子。没有人想往死路上走。”海瑞话锋一转,直刺二人的心,“我也有老母,今年就七十了。可我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你们的福气比我大。”

田有禄突然有了个感觉,原来觉得这个人是对头,现在倒觉得他或许是自己的救星,立刻有些激动:“堂尊,你老是星宿下凡,卑职哪儿能比……”

海瑞:“没那回事。只有一点我比你们好。我的家人都在福建。朝廷答应了我,我要是在淳安被人害了,会有人把她们接到北京去。”

田有禄望向了王牢头,王牢头也望向了他。

田有禄小声问道:“堂尊,听说你老是裕王举荐的人?”

海瑞:“这要紧吗?”

“当然要紧。”田有禄急忙接言,“满天下谁不知道裕王爷就是将来的皇上。”

王牢头也似乎跟上了田有禄的思路,目光也急切地望着海瑞。

海瑞知道他们心动了,抓住了时机,正颜问道:“你们想不想带着家人平平安安离开淳安?”

田有禄立刻站起来了,王牢头也跟着站起来了。

“堂尊救我!”田有禄跪了下去。

王牢头也跟着跪了下去:“你老是本县的太尊,是我们的天。只有你老能救我们了。”

海瑞:“我答应你们,听我的,一起过了这个难关,今后就没你们的事。”

四个臬司衙门的兵这时仍死死地把在大牢门外,看见牢门“吱呀”一声开了,田有禄走了出来。那几个兵立刻迎了上去。

田有禄低声地问道:“蒋爷和徐爷在哪里?”

一个兵:“在等你呢。”说着便引着田有禄走到了牢院左侧屋檐的暗处。

好一阵子,田有禄才看清蒋千户徐千户都站在这里。

田有禄:“没办法,说是见不到织造局的人,他高低不离开。”

徐千户立刻便想发作,蒋千户拦住了他,望着田有禄:“沈老板那个管事现在哪里?”

田有禄:“带着几个人,一直在县衙门等着。”

蒋千户:“那就叫他来。让他把姓海的领到船上去。”

田有禄故意犹豫着:“他也不会听我的……”

蒋千户:“就说你见过沈老板了,是沈老板的意思。”

田有禄又磨蹭着:“那我去试试。”

徐千户:“不是试,一定要叫来。”

田有禄:“我这就去。”

月亮被云遮住了,只闪闪烁烁有些星光。往年在这个时候淳安的田间早已是禾苗茁壮,蛙声一片。今年田都被水淹过了,秧也没插下去,田畦沟渠到处是野草,蛙声便稀,虫鸣声响成一片。

驿道远方的马蹄声还有车轮声传来了,越近越响,许多虫子便不叫了。马车上的灯笼光渐次驰近。

一个队官,八个骑兵,都挎着刀,前面四个,后面四个,中间便是队官紧护着高翰文的马车。

郑泌昌原本是安排高翰文坐船,他自己坚持要走陆路,这才改乘了马车。反正时间是拿捏在这几个护从的官兵手里,都明白要在第三日天明到达淳安恰好。现在离天明也就一个多时辰了,马队到了五狮山北面,略事休息,翻过山到淳安县城,天刚好亮。

高翰文闭着眼靠坐在马车里,虽然身子依然虚弱,精神已经旺盛了许多。杨金水的晤见使他吐出了胸口那股天大的冤气,尽管前路依然凶险莫测,这时却又能够凭着胸中的理学慨然面对。还有一则感慨,就是自己现在特别想见到海瑞。巡抚衙门第二次议事,海瑞那股“在地为河岳,在天为日星”的凛然陈词,使他多年想象中的天地正气突然有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从一登上马车,高翰文眼前挥之不去一直是海瑞的影子。这个人现在一人挺在淳安,高翰文从心底里陡生了一股豪气,是那种“闻鼙鼓而执金戈”与之并肩破阵的干云之气!想到这里,海瑞的影子从脑中消失了,高翰文睁开了眼,去撩车帘,他想知道什么时候能到淳安。

恰在这时,马车慢慢停下来了。

“到哪里了?”高翰文问道。

车边那个队官:“回高府台,已经到五狮山了。”

高翰文是看过《淳安县志》的,立刻说道:“翻过五狮山就是淳安了?”

那个队官:“高府台说的是。”

高翰文:“不要停,天亮前赶到淳安。”

那个队官却翻身下了马,接着几个兵都翻身下了马。

高翰文:“我说的话你们听到没有?”

那个队官:“人马都困了。高府台总得让人喘口气吧。”

高翰文:“那就稍歇片刻,接着赶路。”

那队官:“天亮前我们是赶不动了。天亮后再走吧。”说着对其他几个兵:“把马拴好了,喂点草料。人也都歇一觉。”

高翰文立刻明白了,这又是郑泌昌何茂才的安排,心中那股气便又涌了上来,从马车上跳下,径直走向那队官:“把马给我。”

那队官捏紧了缰绳:“高府台,你老这是要干什么?”

高翰文:“你们歇,我一个人去淳安。”

“那可不行。”那队官一拉缰绳,“省里安排我们护送大人,怎么能让大人一个人走。”

高翰文慢慢抬起了头,乌云遮月,星光闪烁,苍穹下自己竟如此孤独!

“谁!”突然,那个队官发出了大声喝问。

高翰文注目望去,驿道前路边的树林里十几骑人马走了出来。

八个兵都抽出了刀,对峙着对方。

对方一人牵着马在前,两人牵着马在两边随着,打着两盏灯笼走了过来。

“站住!”高翰文的护兵又大声喝道。

“瞎了眼。灯笼上这么大的字也看不见吗?”对方那人依然牵着马走来,竟是谭纶。

这边的兵都盯着望向灯笼——灯笼上赫然印着“总督署”三个大字!

臬司衙门几个兵气焰立刻没了,把刀慢慢插进刀鞘,让开路站在那里。

“谭大人!”高翰文在信阳驿站见过谭纶,这时禁不住激动,迎了过去。

谭纶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说道:“我们一边说话。”

见二人向驿道旁树林走去,臬司衙门那个队官便示了个眼色,带着两个兵跟了过去。

谭纶停住了,回头望向那三个兵:“干什么?”

那队官:“回谭大人,小的们奉命护卫高府台。”

谭纶:“刚才我都听到了,高府台说要走,你们挟着他不让走,这是护卫吗?”

那队官不吭声了。

谭纶:“大明朝的律法,文官节制武将。几个臬司衙门的兵竟敢要挟杭州知府兼赈灾钦使!来人。”

总督署的亲兵应了一声,都走了过来。

谭纶:“把他们的刀都下了,看起来。”

亲兵们立刻涌向那队官和八个兵,把他们的腰刀都摘了下来。

“一边去,蹲在一起!”

队官和八个兵被赶着都蹲到了路边。

“请。”谭纶这才又领着高翰文向小树林走去。

田有禄居然把沈一石那个管事还有四个兵都领来了。

站在暗处的蒋千户和徐千户对望着点了下头,又向那一行望去。

田有禄在敲牢房的门,说了几句什么,牢门开了,田有禄领着那管事走了进去。四个兵留在门口站着。

蒋千户:“过来!”

几个站在不远处的兵跑过来了。

蒋千户:“那些人都换了衣服吗?”

一个兵:“回蒋爷,早换好了。”

徐千户:“等海瑞一走,把织造局的人领走,就叫他们杀进去。”

几个兵:“知道了。”答着跑出了院门。

——牢门“哐当”一声又关上了,沈一石那个管事惊了一下,回头望去。

“请坐。”海瑞站在那里,将手一伸。

那管事望着他,在大案对面的椅子上慢慢坐下了。

海瑞:“织造局的?”

那管事:“替织造局当差。”

海瑞:“本应该早去见你们的上司。出了冤狱,事关通倭的大案,脱不了身,只好屈驾请你们到这里来谈。”

那管事:“上百船粮,我们家老爷可离不开。”

海瑞:“他离不开,当然是我去见他。”

那管事立刻起了身:“小的这就陪你老去。”

海瑞:“不急。离天亮也就一个时辰了。屈尊在这里再坐坐。天亮后,我和你一起去。”

那管事:“不是说你老答应现在就去吗?”说着便转望向田有禄。

田有禄:“没有。我们堂尊只答应去,没有答应现在就去。”

那管事:“那你现在把我领来干什么?”

海瑞:“你们是织造局的,按礼应该我陪。我去不了县衙,只好在这里相陪了。”

“那就不用了。”那管事移开了椅子,“我还在县衙等着,你老什么时候去,我什么时候随。”

“把门锁了!”海瑞突然向王牢头说道。

王牢头就在门边,拿出一把好大的锁从里面把牢门锁了。

那管事一惊:“你们要干什么?”

海瑞:“已经说了,我陪你到天亮,再去码头看粮船。请坐吧。”

——这边越等越不耐烦了。

徐千户:“还不出来,怎么回事?”

蒋千户也看出有些不妙了,对身边不远的一个兵:“过去问问,怎么回事?”

那个兵连忙奔了过去。

蒋千户徐千户两双眼巴巴地盯着那兵在门口问话,又盯着他们在敲牢门,又好一阵对话。完了,那兵又奔了过来。

蒋千户:“怎么回事?”

那兵:“说是海知县正跟织造局的人在谈事,要等到天亮以后才去粮船。”

蒋千户:“田县丞和王牢头呢?”

那兵:“这话就是田县丞和王牢头说的。”

蒋千户跺了一下脚:“这两个狗日的,反了水了!”

徐千户:“不能等了!你们多带些人闯进去,先把织造局的人弄出来。”

那兵:“回爷的话,牢门从里面锁了。”

徐千户又气又恨:“撞门!撞开了再说。”

蒋千户:“要把织造局的人伤了,麻烦就大了。”

徐千户:“天都要亮了,先撞开门再说。”

蒋千户沉吟了片刻:“那就先在外面放火烧屋子,就说是报火警,把门撞开。将织造局的人和姓海的架出来,再行事!”

徐千户:“好办法!都听明白没有?”

几个兵:“明白!”

徐千户:“一队放火,二队撞开门闯进去架人!”

“是!”几个兵立刻跑了开去,一边招呼着,更多的兵向他们聚拢过来。

好一阵忙乱,一个兵又跑过来了。

蒋千户:“又什么事?”

那个兵:“二位爷,牢门太结实,二队没有撞门的家伙。”

徐千户气得要死:“找根大木头柱子!”

那个兵:“可这院子里也没有……”

徐千户:“那就到外面去找!找不着就把哪个铺面门外的柱子砍了!”

那兵:“明白!”又急忙跑了过去。

一队兵跑出了院门。在大牢不远处的街道旁看到了一家铺面外有根碗口粗的柱子撑着挑出来的屋檐。那个兵低声喊道:“就这根了!”

两个兵拔出了刀一边一个便往那根柱子的底部砍去。

柱子两边斜着砍出了两道深口。那个兵又喊道:“好了。撞倒它!”

几个兵犹豫了:“垮下来可砸人。”

那个兵:“砸不死。快撞!”说着自己带头用脚狠狠地向那柱子踹去。

那柱子晃了晃,依然不倒。屋檐上的瓦倒掉下来了几块,砸在街面上发出好大的响声。

“有贼!”铺面里有人喊了起来。

两个兵走了过去,恶狠狠地威胁道:“闭嘴!再喊杀了你全家!”

里面安静了。

踹柱子的那兵急了:“用肩,轮着撞!”

一个兵便卯了劲跑过去用肩头狠劲一撞,柱子大晃了一下,那兵也一屁股坐在地上。

另一个兵:“人推人,能推倒。”

踹柱子那兵:“那就推。”说着自己双手绷直了顶住那根柱子。

一个兵站到他背后双手顶住他的背部,几个兵后面的顶前面的,都站好了。

顶柱子那兵:“听我的号令。三(音:散)——起!”

所有的人一齐用力,那根柱子带着檐上的瓦“轰”地倒下来了。

那些兵连忙闪开。

踹柱子那兵:“抬上,走!”

几个人抬起柱子便跑。

刚跑了不远,侧方的街面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了过来。几个人站住了。

一个官带着十几骑马从侧面的街上驰过来了。

马队在这几个扛着柱子的兵边上停住了。几匹马兀自绕着他们踏着碎步转着。

几个兵懵了。

那官便是高翰文,这时紧盯着他们:“哪个衙门的?干什么?”

那兵有些慌:“回、回大人,县牢着火了,我们去撞门救人。”

高翰文一惊:“带我们去!”

那些兵又不敢动了。

高翰文喝道:“走!”

亲兵们都拔出了刀。

那些兵只好抬着柱子小跑着向县牢方向引去。

高翰文带着亲兵策马跟去。

——火把都已准备好了,牢外院子里那些狱卒住的屋墙边也堆了好些干柴,单等柱子一来便放火,再撞牢门。

火把光将大牢外的院子照得大亮,蒋徐二人这时已经退到了一间屋里,站在门后边急等着找柱子的兵。突然听到了马蹄声夹杂着脚步声,便立时觉得有些不妙。

可院子里那些兵已经等不及了,眼睛盯着院门,火把便在干柴边晃着。

蒋千户:“不好。叫他们先不要放火。”

门外一个兵立刻喊道:“不要放!先都不要放……”

正喊着,几个兵抬着那根木柱,一群人马紧跟在他们身后闯进了院门。

“关门!”蒋千户看到了高翰文,立刻一拉徐千户,将门连忙关上。

一群马驰到了院子里,兀自在那里小跑着转圈。

高翰文在马上大声问道:“哪里着火了!”

抬柱子的那几个兵面面相觑。拿着火把的那几个兵也连忙将火把扔到地上,用脚一阵急踩,将火把都踩熄了。

高翰文目光炯炯环视着院内:“所有的人都站在原地,擅动者立刻抓了!”

总督署的亲兵立刻喝道:“列队!都站好了!”

臬司衙门那些兵慌忙分作两队在院子两侧站好了。

高翰文:“海知县在哪里?”

抬柱子那个兵:“回大人,在、在里边牢里。”

高翰文下了马:“领我进去!”

海瑞慢慢从椅子上站起了,望着出现在门口的高翰文。

高翰文两眼闪着光,疾步从牢门的台阶走了进去。

田有禄连忙趋过去要扶高翰文:“大人,小心了……”

高翰文将手轻轻一甩,走近了海瑞,隔着那张大案,两人对视着。

海瑞已经看到了随他进来的两个总督衙门的亲兵,轻轻问道:“府台,见到胡部堂了?”

高翰文摇了摇头:“胡部堂派人来了。”

海瑞:“是谭大人?”

高翰文点了点头。

海瑞长出了口气,几天的疲劳一下子冒了出来,便坐了下去。

高翰文立刻喊道:“扶海知县去衙门歇息。”

田有禄和王牢头争着奔了过去,一边一个便去扶海瑞。

海瑞自己又站了起来:“失礼了。府台,还不是歇息的时候。”

高翰文关注地:“还挺得住?”

海瑞:“府台不也挺住了吗?”

几天来高翰文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笑容,接着令道:“你们都先出去,我有话和海知县说。”

所有的人便都慢慢退了出去。

这边,田有禄一走出牢门便拉住了总督署一个亲兵的衣袖。那亲兵望着他。

田有禄低声说道:“蒋千户和徐千户就躲在这个院子里,挨着门找准能找出来。”

那亲兵:“一切听高大人的,这不关你的事。”

田有禄咽了口唾沫,又望向王牢头。

王牢头虎头虎脑:“放心,总要把那张字据拿回来。”

那边,高翰文和海瑞隔案坐着,双方的目光都望着对方。

高翰文:“这里有我,没人敢再闹事。谭大人的意思,你是裕王向吏部举荐的人,让你到码头上去把织造局的灯笼取下来,将所有的粮船都扣下。”

海瑞:“给我多少兵?”

高翰文:“要多少有多少。”

海瑞:“这话怎么说?”

高翰文从怀里掏出一纸公文:“这是总督衙门的公文,拿着它,所有的兵你都可以调遣。”

海瑞双手从案上伸过去,接那纸公文。高翰文却没有立刻松手,深望着他:“刚峰兄,该怎么干就怎么干。我与你同在!”

这时一缕晨曦从牢门外射了进来,天亮了。

入夏以来好些天没有风的北京,这天的天亮时竟然起了微风,嘉靖便不让人关殿门,毕竟十几天没刮风了,他愿意看着那风从外面吹进来,吹拂着垂在精舍和大殿之间的帷幔。

嘉靖盘腿坐在明黄色的绣墩蒲团上,厚厚的淞江棉布袍子已经系好了,脸色也比昨天晚上好些。

严嵩也赐了座,满脸惶恐,不是装出来的,眼睛昏昏地望着纱幔外边。

纱幔外跪着严世蕃。

吕芳照旧在忙活他的,先是给神坛上换了香,接着拿起一把拂尘,站到嘉靖身边,防着外面有飞虫之类飞了进来。一边又顾自说道:“还是万岁爷的诚心大,终于起了风。这一两天准有雨。”

嘉靖:“你少说话。让他们说。”

吕芳:“是,主子。”

严嵩不得不开口了:“严世蕃,浙江改稻为桑的事进展如何?灾民是不是都抚恤了?当着皇上,你如实陈奏。”

纱幔外传来了严世蕃的声音:“臣是昨天傍晚接到了浙江的呈报,说是淳安有刁民通倭。浙江已经派新任淳安知县海瑞去处置了。接着就会安排‘以改兼赈’的事。在六月,桑苗一准能插下去。”

嘉靖:“‘以改兼赈’是怎么改?”

纱幔外的严世蕃沉默了少顷,又有声音传来:“回皇上的话,还是让有粮的丝绸大户拿出粮来买灾民的田,然后改成桑田。那些卖了田的百姓也都做了安排,明年这些桑田还让他们种。”

嘉靖:“你说的丝绸大户是什么大户?”

严世蕃的声音又过了一阵才传来:“回皇上,当然是浙江丝绸作坊那些大户。”

嘉靖慢慢望向了吕芳,吕芳也回望着嘉靖,嘉靖示意他问。

吕芳:“浙江的丝绸大户该不是织造局吧?”

首先是严嵩,听到这句话感到一颤,倏地望向吕芳。

外面立刻传来了严世蕃惊惶的声音:“皇上!臣、臣不知吕公公这话什么意思?”

嘉靖又望了一眼吕芳。

吕芳:“知不知道,天知道,你也知道!”

严嵩立刻从矮墩上跪了下去。

风骤然间大了起来,挟着尖厉的呼啸声从远处,从四面八方刮进了殿门。精舍的两扇窗户忽地被吹得向外支起了,那纱幔便一下子从大殿方向飘飞向精舍,露出了跪在纱幔外的严世蕃。

吕芳急忙跑到飘向嘉靖那一边的纱幔,一把抓住,拽在那里。这边的纱幔还在飘飞着,恰好拂过跪在地上的严嵩的头顶,猎猎地飘着。

玉熙宫的殿门也被风刮得“哐当”乱响,两个当值太监立刻向内顶住了殿门。

“关了!把殿门关了!”吕芳低声喊着。

两个太监便顶着风从里向外费劲去关殿门。

“不要关。”嘉靖发话了。

“主子……”吕芳紧拽着纱幔望向嘉靖。

嘉靖:“朕说了,不要关。”

吕芳只得又嚷道:“甭关了,过来将纱幔扎紧了。”

两个当值太监顶着门放不开手,只好迎着风声向殿门外喊道:“来两个人!”

殿门外立刻趔趄进两个太监,被狂风吹着飞一般飘了进来。

两个太监一边一个拽住了纱幔跪在地上,吕芳腾出了手,跑到了嘉靖身前数尺开外,替他挡着风。

嘉靖:“不要挡着朕。”

吕芳只得慢慢移向嘉靖身边,紧张地关注着他。

风太大,嘉靖闭上了眼:“当着天,严世蕃你要如实回话。”

严世蕃跪在那里正好是背对着风,便睁大了惊惶的眼,大声回道:“皇上就是天,臣没有说一句假话。”

说来也怪,严世蕃说了这句话,那风渐渐小了,天却慢慢暗了下来,这是要下雨了。

嘉靖的手微微挥了一下。吕芳立刻望向仍然跪拽着纱幔的两个太监:“这里没你们的事了,叫上门边的两个人,都出去。”

“是。”两个太监扎好了纱幔,连忙爬起,退了出去。退到门边又招呼着那两个太监一起退出了殿门。就在这时,一连扯的闪电,不久,从天际远处滚过来一阵闷雷。

嘉靖:“严世蕃,这雷你听见了没有?”

严世蕃高抬起头:“天在上,皇上在上,臣要是敢欺君,叫天雷立刻将臣殛了!”

紧接着又是一道好亮的闪电,跟着便是一声炸雷,下地了,好像就炸在殿门外!

暴雨紧随着雷声倾泻而下,嘉靖的目光穿过精舍中间那道槅门,望向北墙槅窗大殿外天幕般的雨帘:“上天把九州万方交给了朕,朕是天子,也就是万民的君父。现在朕拿着钱去贱买子民的田地了。朕真要是这样的天子,天厌之!真要是这样的君父,万民弃之!”

严世蕃那张大脸本来就白,听了嘉靖这番话立刻变得更白了。

严嵩跪在那里攒足了劲,厉声地说道:“严世蕃,回话!”

严世蕃:“臣该死。如果浙江真有人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去买灾民的田,臣立刻彻查。”

吕芳:“这还用查吗?浙江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去买田,杨金水还没有回杭州。粮船离开杭州的时候,郑泌昌何茂才都在码头上。这两个人就没有向内阁呈报?”

严世蕃:“内阁没有接到呈报。这件事要真是郑泌昌、何茂才干的,臣请立刻在浙江将二人就地正法,臣也愿意一同领罪。”

“回得好。话回到这个份上,朕也不能够不认可了。可朕认可了你们,天下臣民不认可朕。”嘉靖的目光从严世蕃脸上又扫向了严嵩,“朕将内阁都交给了你们,你们落下了这么大的亏空!为了替你们补亏空,朕也同意了你们去改稻为桑。如果你们现在要把亏空的账都算到朕的头上,朕这个位子干脆让给你们来坐!”

什么叫伴君如虎?严嵩严世蕃父子这时真是从五脏六腑都感受到了。严嵩立刻取下了头上的纱帽,严世蕃也取掉了头上的纱帽,放在地上。

严嵩抬起了头,已然老泪纵横:“千错万错,都是臣的错,都是严世蕃的错。只要能够澄清圣名于万一,臣和严世蕃现在就请皇上治罪。”

嘉靖:“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你们就想撂纱帽了?”

暴雨在殿外响成一片,殿内却出现了死一般的沉寂,四人都默在那里。

嘉靖慢慢望向了吕芳:“咱们就姑且再信他一回,事情让严世蕃去查。今天朕说的这些话,就你们三个人听了,不要传出去。”

吕芳:“奴才明白。”

严嵩和严世蕃闻言都是一振,抬起了头泪眼巴巴地望向了嘉靖。

嘉靖望向了他们:“内阁还交给你们,该干吗干吗去。”

严嵩和严世蕃几乎又同时磕下头去:“臣谢恩。”

二人这才又从地上捧起纱帽戴上,严世蕃很快站了起来,严嵩手撑着地却一时站不起来。

嘉靖望向严世蕃:“扶你爹起来。”

“是。”严世蕃几步走到严嵩面前搀起了他。

严世蕃扶着严嵩的身影消失在精舍的大门外,嘉靖望着直对着精舍门通道北窗外连天的雨幕,雨声弥天而来,仿佛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这时都笼罩在铺天盖地的雨中。

“锦衣卫那几个人到浙江了吗?”嘉靖突然又问吕芳。

吕芳连忙趋到他的身后,轻声地回道:“主子,他们昨天晚上才走呢。”

“再派几个得力的去!”嘉靖心情十分灰恶。

吕芳:“是。”

倘若是晴日,严嵩的双人抬舆照例都停在玉熙宫大殿的石阶下,今日大雨骤至,两个当值太监早已将抬舆抬到了玉熙宫大殿的门外廊檐下静候着严嵩出来。

明制,亲王或老病大臣有特旨可以赏紫禁城乘双人抬舆。所谓双人抬舆,不过一把特制的椅子,靠背和两侧用整块木板封实,只前方空着让人便于乘坐,雨雪天还允许在上面加一覆盖,前面加一挡帘,两根竹竿从椅子两侧穿过,由两人或手或肩抬扛而行。嘉靖二十一年嘉靖帝搬进了西苑,紫禁城赏乘双人抬舆便变成了西苑赏乘双人抬舆。

严嵩任首辅,从七十到八十就一直享坐这把抬舆。看天象知今日有雨,当值太监早已在抬舆上加了覆盖,抬舆前也加了挡帘。

严世蕃没有乘坐抬舆的资格,另有一当值太监早已给他备下了一把偌大的雨伞站在抬舆边。

严世蕃搀着父亲从精舍门外通道向大殿门边几乎是挪着走过来的。从精舍门外沿通道走到大殿门边也就五丈路程,今日,被严世蕃搀着的严嵩竟仿佛走了二十年。执掌内阁二十年来,多少风雨挥洒而去。今天这场大雨就凭着抬舆上那方覆盖那块挡帘和那把雨伞还能遮挡得住吗?严嵩心中也如这天气一般晦暗、阴沉。

高高的玉熙宫大门的门槛就在脚下了,严世蕃双手加力欲将父亲搀过去,严嵩这时竟停下了,推开了他的手,撩起了袍子,一条腿慢慢先迈过去,另一条腿又慢慢迈了过去。

严世蕃刚受了一番雷霆震怒,这时又被父亲一阵冷霜劈头打来,一时也负了气,干脆站在殿门内,看着他迈出门槛。

抬舆的当值太监可不敢怠慢,一个人立刻在抬舆后升高了轿杆以使前面的轿杆着地让严嵩好迈过前面的轿杆,另一个立刻掀开了抬舆的挡帘候严嵩坐进抬舆。

严嵩这时竟看也没看那乘抬舆,偌大的年纪竟径自从大殿的石阶走向漫天的雨幕!

几个太监都懵了。

严世蕃这时不能再负气了,立刻跨过大殿门槛从太监手里接过那把雨伞倏地撑开追了下去,将雨伞罩在父亲的头上。

严嵩下了台阶又站住了,不看身后的儿子,只望着白茫茫的雨幕:“将雨伞拿开。”

“爹!”严世蕃这一声叫得近乎慷慨赴义,“你老替皇上遮风挡雨,儿子可一直在替你老遮风挡雨!要杀要剐我一个人当了,不牵扯你就是。”

严嵩这才慢慢侧转了头望向儿子,满头满脸水淋淋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严世蕃,我告诉你。大明朝只有一个人可以呼风唤雨,那就是皇上!只有一个人可以遮风挡雨,那就是我,不是你!你和你用的那些人没有谁替我遮风挡雨,全是在招风惹雨!皇上呼唤的风雨我遮挡二十年了,你们招惹的风雨没有人能替你们遮挡。一部《二十一史》都只诛灭九族,唯有我大明朝可以诛灭十族!扔掉你手里那把伞,它救不了你,也救不了我严家。”说完径自一个人任凭暴雨满头满脸满身打着,艰难地向前继续走去。

严世蕃眼前只剩下了一片白茫茫的水幕,接着手一松,那把伞立刻在风雨中飘滚了开去,自己也让暴雨打着,朝父亲若隐若现的身影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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