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大了,门房也分左右,虽然都是让候见的人休息的,品级却有区别。海瑞进了大门,便被那书办领进了右边的门房,是一间只有挨墙两排长条凳的房子。

那书办:“先在这里坐坐,什么时候上头叫你们进去,我会来通知。”说完便又走了出去。

这间房也有灯,却不甚亮,海瑞从灯火通明的外面进来,坐下后才发现,里边已经坐了一个人。

那人先站起了,端详着海瑞:“幸会。在下王用汲,新任建德知县。”

海瑞也连忙站了起来:“幸会。在下海瑞,新任淳安。”

那王用汲眼睛亮了:“久仰!果然是刚峰兄,海笔架!”

海瑞:“不敢。王兄台甫?”

王用汲:“贱字润莲。谭纶谭子理和我是同科好友。”

海瑞也立刻生出了好感:“润莲兄也是谭子理举荐的吧?”

王用汲:“什么举荐,我在昆山做知县,怎么说也算是个好缺。谭子理不放过我,把我弄到这里来了。”

海瑞:“事先没征问润莲兄?”

王用汲:“谭纶那张嘴刚峰兄也知道,一番劝说,由不得你不来。”

海瑞肃然起敬:“润莲兄愿意从昆山调任建德,是建德百姓之福。”

王用汲也肃然了:“淳安更难。刚峰兄在前面走,我尽力跟吧。”说到这里他才发现海瑞一身的风尘:“刚峰兄刚到?”

海瑞:“赶了五天,天黑前进的城。”

王用汲:“还没吃饭?”

海瑞点了点头。

“我去问问,能不能弄点吃的。”王用汲说着就走。

“这是什么地方?不要找他们。”海瑞止住了他,接着从身上掏出了一个已经干了的荷叶米粑,“我带了有。”

王用汲看着他剥开了粑上的荷叶,大口吞咽着已经干了的米粑,眼神中露出了“见面胜似闻名”的神色,就立刻去东墙边的小木桌上提起一把粗瓷壶,给他倒水。

那壶却是空的。

高翰文的马队这时也赶到了。远远地,看见辕门内那番气派,高翰文叫住了马队,从马车上下来,对一行护从:“留两个人在这里等着,其他的人都去知府衙门吧。”说着,一人徒步向辕门走去。

把守辕门的那个队官大概已经摸清了今天这个会的路数,因此看见穿着便服走过来的高翰文,便不再喝他,径直问道:“哪个县的?”

高翰文掏出一张官牒递给了他,那队官揭开看了一眼方红大印就还给了他:“进去吧。”

高翰文也不言语,收好官牒向大门走去。

走进大门,竟无人接待,高翰文又停住了。只见那个书办在右边门房口不耐烦地对拎着空壶的王用汲嚷道:“我说了,各人有各人的差。要喝水,待会儿到了大堂议事的时候,茶都有得喝。”

高翰文走了过去:“请问……”

“哪个县的?”那书办乜了一眼,打断了他。

高翰文眼中闪过一道厌恶的神色,立刻又忍住了,问道:“县里来的都在这儿等吗?”

那书办:“是。进去坐着吧。”

高翰文:“淳安和建德两县到了吗?”

“这个不是?”那书办望了一眼拎着空壶的王用汲,答着就走。

王用汲望向了高翰文,准备跟他叙礼,高翰文却朝着那书办:“劳驾。”

那书办停住了。

高翰文:“能不能给打一壶茶?”

那书办白了他一眼:“我说你们这些人……”

高翰文一把从腰间扯下了一块玉佩,向他递去。

那书办眼睛停在了那块玉上,接着又望向高翰文,脸色立刻好看了:“实在是太忙。”说着先从高翰文手里抓过玉佩,接着从王用汲手里拎过茶壶:“稍候吧。”拎着壶捏紧了那块玉佩向里面走去。

王用汲这才向高翰文一拱:“在下王用汲,新任建德。请问阁下……”

高翰文:“里边去叙。”说着先走进了门房。

王用汲跟了进去。

“我是谁无关紧要。”高翰文手一摆,“倒是二位担子重啊。一个县全淹了,一个县淹了一半。不知二位对朝廷‘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怎么看,准备怎么施行?”

海瑞竟不看他,依然坐在那里一口一口慢慢嚼咽着干了的粑粑。

王用汲看了看高翰文:“难。”

高翰文:“难在哪里,我想听听。”

王用汲其实也是心里极明白的人,见他这种做派,这般问话,早已猜着此人极可能就是新来的上司高翰文,但他既不愿暴露身份,自己便不好唐突,便把目光望向了海瑞。

海瑞这时接言了:“阁下这个话应该去问新任的杭州知府。”

话里有话。高翰文心里震了一下,望向了海瑞。

王用汲也是一怔,盯着海瑞,目光里满是制止的神色。

海瑞并不理会王用汲的意思,把还剩下一半的荷叶米粑往凳上一放,站了起来,接着说道,“听说这个‘以改兼赈’的方略就是新任杭州知府向朝廷提出的。按这个方略去做,淳安建德两个县的百姓把田都贱卖了,改稻为桑也就成了。那时候该发财的发了财,该升官的升了官。到了明年,老百姓都没有了田,全都饿死,我们两个知县也就可以走了。不知道新任的知府大人说的‘两难自解’指的是不是这个结果?”说到这里海瑞目光一转望向了高翰文。

高翰文又是一怔。

王用汲把目光望向了地面。

高翰文紧紧地盯着海瑞,这个新任的淳安知县是不是认出了自己的身份姑且不说,但对自己提出的方略态度如此激烈,倒有些出他意外,问道:“阁下以为‘以改兼赈’的方略就会让两个县的百姓都饿死吗?”

海瑞:“今年当然不会。那些大户早准备了粮,八石一亩,最多十石一亩,灾民卖了田怎么也能对付个一年半载。”

高翰文:“阁下怎么知道官府就会让那些大户用八石十石一亩买灾民的田?”

海瑞:“这正是我要阁下去问新任知府大人的地方。‘改’字当头,官府不贷粮,锅里没有米,如果那位新任的杭州知府大人是灾民,那个时候八石一亩十石一亩他卖是不卖?”

这话和胡宗宪说的话如出一辙,高翰文望着海瑞不吭声了。

最尴尬的是王用汲,对海瑞此时以如此激烈的言辞冒犯上司十分担心,可这时去给上司叙礼不是,如何插言也不是,只好怔怔地望着二人。

三个人便都僵在那里。

正在这时,那书办拎着一壶茶进来了,也没在意三人都站着,倒挺客气,还带了三个干净的瓷杯,放在桌上,一边倒茶,一边说道:“几位也不要见怪,衙门大了,人都养懒了。你说这么多老爷来了,厨房茶房还在打牌,问茶叶还叫我自己去找。好在我随身带了一包今年新出的龙井,嫩叶雀舌,也算上品了。几位在底下当差也不容易,喝吧。”倒完茶说完话,这才发现三个人依然站在那里,便有些诧异,望了望这个,又望了望那个。

“这茶不干净。”海瑞看也不看他,“我不喝。”说着径自坐了下去,拿起凳上那半个尚未吃完的荷叶米粑又吃了起来。

那书办一愣,当下便把几个人站着的尴尬情形想到了自己身上,立刻瞪着海瑞:“我说你这个人是来当官的还是来找别扭的?看清楚了,这可是巡抚衙门!”

海瑞抬起了头,冷冷地盯着那书办:“巡抚衙门喝杯茶也要行贿受贿吗?”

那书办被他说得一咽:“你……”

高翰文:“他不是找你的别扭,你出去吧。”

这时,一名随员在门口出现了,问那书办:“那个高知府到了没有?”

那书办终于有个台阶可下了,犹自向海瑞嘟哝了一句:“莫名其妙。”立刻转身向门口走去,对那随员:“我现在就去问。”

“不用去问了。”高翰文大声接道,“我就是。”

那书办的脚一下子又被钉住了,僵在那里。

那随员连忙走进门来:“高大人原来早到了,快请,堂上都等着呢。”

高翰文对那随员:“烦请通报堂上,我们马上就到。”

那随员:“好。请快点,等久了。”说着疾步走了出去。

高翰文这才又慢慢转向海瑞和王用汲。

王用汲两手拱到了胸前,高翰文伸手止住了他:“二位知不知道我是谁都无关紧要。倒是海知县刚才说,‘以改兼赈’的方略会不会让两个县的百姓难以生计,这一点至关重要。只望二位这一点爱民之心到了堂上仍然坚持便好。请吧。”说着大步走了出去。

王用汲望向了海瑞,海瑞也望向了他。

愣在那里的书办这时倒先明白过来了,从衣袖里掏出了那块玉佩,连忙跟了出去。

海瑞这才慢慢站了起来。

王用汲:“刚峰兄,事情得靠我们去做,但也不要太急。”

海瑞:“润莲兄,如果淳安建德的百姓活不下去,你和我还能活着走出浙江吗?”说完也大步走了出去。

王用汲的脸色立刻凝重了,紧跟着走了出去。

左右两排案桌,巡抚衙门大堂上坐满了红袍紫袍。也是等得太久了,有些人便不耐烦,种种无聊的情状就都露了出来。有两个坐在同案的官员正在把玩着一只官窑细瓷的鸡缸杯;有两个同案的官员更是不可理喻,竟在案上摊开一张新抄来的昆曲谱,用手指在案面上轻敲着板眼,同声哼唱。

郑泌昌坐在正中的大案前,他倒是好耐性,闭着眼不闻不问在那里养神。

“哎!哎!”坐在左边案桌第一位的何茂才焦躁了,眼睛盯向了下首那几个案子前的官员,“你们有点官样好不好?这里可不是唱堂会玩古董的地方!”

那两个唱昆曲的官员停止了敲唱,一人收起了曲谱,另一人也把手从案面上收了回来。

另两位把玩鸡缸杯的官员也收起了杯子。

刚才还很热闹的场景,一下子又死一般地沉寂了。

“真是!”何茂才又甩了一句官腔,接着对下面那几个官员,“听说淳安和建德有些刁民煽动百姓不肯卖田,各户还凑了些蚕丝绢帛四处买粮,这些事你们都管了没有?”

一个刚才还在玩鸡缸杯的官员答道:“都安排人手盯住了。好像有十几条船在漕河上等着买粮,正在谈价。明天等他们运粮的时候河道衙门就把粮船扣住。”

“粮市要管住。”郑泌昌睁开眼了,“所有的粮都要用在改稻为桑上面。再有私自买粮卖粮的以扰乱国策罪抓起来。”

那个官员:“明白。属下明天就扣粮抓人。”

“这才是正经。”何茂才说了这句,去门外问讯的那名随员匆匆进来了,在何茂才耳边低声禀报。

“到了。翰林大老爷终于到了。”何茂才望向郑泌昌不耐烦地嚷道。

说话间,高翰文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海瑞和王用汲在门口站住了。

郑泌昌率先站起来了,何茂才以下那些官员不得不都懒懒地站了起来。

高翰文也就向郑泌昌一揖:“王命下,不俟驾而行。紧赶慢赶还是让各位大人久等了。”

郑泌昌笑着:“一个月的路程十五天赶来,高大人的辛苦可想而知。快,请坐。”

他的位子居然安排在何茂才对面的第一位,这就显然是职低位高了。郑泌昌如此安排,用意很明显,一是因为这个人是严世蕃举荐来的,尊他就是尊严世蕃;更重要的是“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是他提出的,如何让他认可浙江官府和织造局定下的议案至关重要,笼络好了,一声令下,买田卖田雷厉风行,一个月内事情也就成了。可按官场规矩,高翰文这时便应自己谦让,说些不敢之类的话,然后大家再捧他一下,见面礼一完,让他在定下的议案上签了字,明天开始行事。

可高翰文居然没谦让,而且对何茂才以下那些人不但不行礼,连看也不看一眼,便坦然走到那个位子前坐了下来。何茂才以下的那些官员脸色便有些难看了,但还是都忍着,只要他认定议案,照着去做。

高翰文一坐下,依然站在门内的海瑞和王用汲便真的像笔架矗在那里格外打眼。

高翰文又站了起来,对郑泌昌说:“中丞大人,两个县还没有设座呢。”

何茂才这时不耐烦了:“省里议事从来没有知县与会的先例。定下了让他们干就是。”说到这里径自乜向二人:“你们下去。”

王用汲的腿动了,准备退下去,可是当他不经意望海瑞的时候不禁一惊,便又站住了。

海瑞这时仍然直直地站在那里,两眼直视何茂才。

何茂才也是不经意间看到了海瑞投向自己的那两道目光,不禁一凛——那两道目光在灯笼光的照耀下像点了漆,闪出两点精光,比灯笼光还亮!

今天是怎么回事了?等来的一个知府跟省府抗礼,现在一个上不了堂的县令居然也向上司们透出逼人的寒气!这种无形的气势何茂才感觉到了,郑泌昌和其他人也感觉到了。

但毕竟职位在,何况是掌刑名的,何茂才立刻摆出了威煞:“我说的话你们听见没有?”

高翰文立刻又把话接了过去:“淳安全县被淹,建德半县被淹,几十万灾民,还要改稻为桑,事情要他们去做,就该让他们知道怎样去做。属下以为应该让两个县参与议事。”

何茂才的那口气一下涌到了嗓子眼,转过头要对高翰文发作了,却突然看见了郑泌昌投来的目光。

郑泌昌用目光止住了他,接着向下面大声说道:“给两位知县设座,看茶!”

立刻有随员在门外拿着两条板凳进来了,左边的末座摆一条,右边的末座摆一条。

海瑞在左边坐下了,王用汲在右边坐下了。

紧接着,门房那个书办托着一个茶盘进来了,快步走到了坐在左边上首的高翰文面前,将茶盘一举——三个茶碗摆得有些意思,朝着高翰文的是一个茶碗,朝着那书办这边的是两个茶碗。

高翰文端起了自己这边那个茶碗,想放到案桌上,可面前那个茶盘依然没有移开,他这才发现,自己端开的那个茶碗下赫然摆着他的那块玉佩!

高翰文嘴角边掠过一丝浅笑,伸出另一只手,顺势拿起那块玉佩,接着双手捧着那只茶碗,拿玉的举动在旁人看来便变成了双手捧碗的姿态。

那书办眼露感激,尴尬一笑,这才又托着茶盘走到海瑞面前,却不再举盘而是直接用手端起茶碗放在他板凳的一端,又走到王用汲面前,端起茶碗放在板凳的一端,退了出去。

高翰文这时才坐了下来。

郑泌昌接着轻咳了一声,说道:“议事吧。”

忙乱了一阵的大堂立刻安静了下来。

郑泌昌望向了高翰文:“浙江的事高府台在京里都知道了。你给朝廷提的那个‘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内阁也早用廷寄通告了我们。自本人以下,浙江的同僚都是好生佩服。根据高府台提的这个方略,我们谋划了好些日子,总算拿出了一个议案。下面你把议案看看,没有别的异议,我们明天就按议案施行。”说到这里对站在身边的书吏:“把议案给高府台,还有两位知县过目。”

书吏立刻从郑泌昌的案上拿起三份议案,先走到高翰文面前递了过去。

高翰文接过了议案。

那书吏又走到海瑞面前递过一份议案,接着走过去递给王用汲一份议案。

高翰文、海瑞、王用汲三人都认真看了起来。

郑泌昌凝神正坐,其他官员也都眼望案面凝神正坐。所有的人都在等这一刻,等这个新来的知府认可了议案,便叫两个县当场接令。

所谓议案,其实就是决定,六条二百余字,三个人几乎是同时,很快就看完了。

海瑞第一个站了起来。

所有的目光也就立刻望向了他。

没等海瑞开口,高翰文紧接着站了起来,望向海瑞:“海知县,你先坐下。”

海瑞也望向了他,发现高翰文目光中是那种善意劝止的神色,略想了想,便又慢慢坐下了。

高翰文转过了头,望向了郑泌昌。

郑泌昌这时也深望着他:“高府台,没有异议吧?”

“有!”高翰文声音不大,却使得大堂上所有的人都是一怔。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他,大堂里十分安静。

接着,高翰文几乎是一字一顿:“这个议案和朝廷‘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不符!”

郑泌昌的脸色第一个变了。

何茂才还有浙江那些官员的脸色都变了。

王用汲的眼睛一亮,立刻望向了海瑞。

海瑞这时眼中也闪着光,特别的亮。

“哪儿不符?!”郑泌昌虽然压着声调,但语气已显出了严厉。

高翰文提高了声音,“这个议案只有方略的前四个字,没有后四个字。”

何茂才已经忍不住了,大声接道:“这里不是翰林院,把话说明白些。”

“好。那我就说明白些。”高翰文调整了语速,论述了起来,“就在不久前,也有人问过我,提出‘以改兼赈,两难自解’这个方略,想没想过稻田改了,今年灾民的荒情也似乎度过了,可到了明年,淳安建德两县的百姓田土都贱卖了,还要不要活?”说到这里他的目光望向了海瑞。

海瑞这时也正深深地望着他。

高翰文目光一转:“当时我心里也不痛快。千年田,八百主,没有不变的田地,也没有不变的主人。让有钱的人拿出粮来买灾民的田,然后改种桑苗,既推行了国策,又赈济了灾民。国计民生兼则两全,偏则俱废,这就是我提出‘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初衷。”说到这里,他声调一转,高亢起来:“可看了这个议案,我有些明白了。照这个议案施行,淳安建德的百姓明年就无以为生!因这个议案通篇说的是如何让丝绸大户赶快把田买了,赶快改种桑苗。至于那些买田的大户会不会趁灾压低田价,那些卖田的百姓卖了田以后能不能过日子,这里是一字无有。请问中丞大人还有诸位大人,倘若真出现了买田大户压低田价,十石一亩,八石一亩,百姓卖是不卖,官府管是不管?如果不管,鄙人在朝廷提出的‘两难自解’,便只解了国计之难,反添了民生之难!且将酿出新的致乱之源,便不是‘两难自解’。”

郑泌昌、何茂才以及在座的浙江官员都愣住了。

海瑞和王用汲对换了一个兴奋的目光,接着把目光都望向了高翰文,有赞赏,更多的是支持。

高翰文这时却不看他们,对郑泌昌郑重说道:“因此,属下认为,这个议案要请中丞大人和诸位大人重新议定!”说到这里他坐了下去。

大堂里一片沉寂。

郑泌昌着实没有想到这个高翰文一上来居然会如此高谈宏论,公然跟自己,其实也就是跟浙江的官场叫板。这样的事本是万万不能容忍的,可偏偏“以改兼赈”的方略是此人向朝廷提出的,如何阐释他说了还真算。况且此人又是小阁老举荐的,何以竟会如此,小阁老又并没有跟自己有明白交待。一时想不明白,只好慢慢把目光望向了何茂才,何茂才也把目光望向了他。两人的目光中都是惊疑。

其实严世蕃之所以在这个时候派高翰文来到浙江,也是和罗龙文鄢懋卿等心腹有一番深谈权衡。浙江官场虽都是自己的人,但这些人在下面久了,积习疲顽,尾大不掉。表面上处处遵从自己的意思办事,可做起来想自己远比想朝廷多。说穿了,只要有银子,爷娘老子都敢卖了。豆腐掉在了灰堆里,不拍不行,拍重了也不行,头疼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现在遇到要推行改稻为桑这样的大国策,再加上一场大灾,靠他们还真不知道会弄成什么样子。想来想去,这才选了高翰文这个既赞成改稻为桑又是理学路子上的人来掺沙子,意思也是让他们不要做得太出格。但高翰文在途中遇到胡宗宪,胡宗宪跟高翰文的一番深谈却是严世蕃等人事先没有料到的。说到底,高翰文一到浙江便这样跟上司较上了劲,是他们事先也没料到的。

虽然没有料到,但现在既出了这个变故,在郑泌昌和何茂才,硬着头皮也得扛住。郑泌昌给了何茂才一个眼神。

何茂才这时也才缓过神来,接过了郑泌昌的眼神,立刻转盯向高翰文:“买田卖田是买主卖主的事,这个高府台也要管吗?”

高翰文:“倘若是公价买卖,官府当然可以不管。”

何茂才:“什么叫公价买卖?”

高翰文:“丰年五十石稻谷一亩,歉年四十石稻谷一亩,淳安和建德遭了灾年,也不能低于三十石稻谷一亩。”

何茂才急了,脱口说道:“如果三十石一亩,在淳安在建德便买不了五十万亩改稻为桑的田,今年三十万匹丝绸还要不要增了!”

高翰文立刻抓住了他的马脚:“我不明白,三十万匹丝绸的桑田为什么一定要压在两个灾县去改!还有那么多没有受灾的县份为什么不能买田去改?”

何茂才:“那些县份要五十石一亩,谁会去买?”

高翰文:“改成桑田,一亩田产丝的收益本就比稻田产粮要多,五十石一亩怎么就不肯买?”

何茂才被他顶住了。

这下都明白了,这个高翰文是断人财路来了!郑泌昌何茂才这些人的脸一下子比死人都难看了。

何茂才哪肯这样就被一个下级把早就谋划好的事情搅了,大声说道:“你可以这样定。但现在官仓的赈灾粮已发不了五天了,五天后如果那些买主不愿买田,饿死了人是你顶罪,还是谁顶罪?”

高翰文:“谁的罪,到时候朝廷自有公论!”

“放肆!”何茂才被顶得有些扛不住了,一掌拍在案上,站了起来,转望郑泌昌,“中丞大人,一个知府如此目无上宪,搅乱纲常,我大明朝有律例在。你参不参他!”

高翰文:“不用参,你们现在就可以免我的职。”

这一句不但把何茂才又顶住了,把郑泌昌也顶住了。

“还有我。”海瑞这时也倏地站了起来,“请你们把我的职也免了。”

王用汲也慢慢站了起来:“照这个议案卑职也难以施行。请中丞一并将卑职也免了。”

这是开什么会?吏部新派来的两级三个官员刚到任都要求免职,郑泌昌就有这个权力也没这个胆子。

又是一阵死一般的沉寂。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郑泌昌,郑泌昌慢慢站了起来。

郑泌昌:“既是议案,当然可以再议。高府台还有两个知县,事情要靠他们去做,他们自然要能够做得下去。可你们是新来乍到,浙江许多情形尚不知情。比方说要改多少亩田才能完成织造局今年卖往西洋的五十万匹丝绸?现在漕运的粮市上能运来多少粮?那些丝绸大户到底又能拿出多少钱来买粮?这些都是难题。这样吧,高府台和两个知县明天都了解一下详情。后天上午我们再议。”

“那就散了吧!”何茂才心情早已灰恶得不行,也不等别人说什么,手一挥,第一个离开了案前,向外走去。

半个时辰后郑泌昌和何茂才心急火燎地赶到了沈一石的客厅。听到沈一石不在,何茂才的火气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去找!腿跑断了也得把他找着!”何茂才站在沈一石的客厅中大声嚷着,“告诉你们老板,弄得不好就准备三十石稻谷买一亩田吧!”

沈一石的那个管事却仍然垂手站在那里:“回何大人,小人们可以去找,可这么晚了,我们老爷也没说去哪里,万一一时片刻找不到,大人们又在这里等着……”

郑泌昌坐在中间的椅子上接言了:“我们就在这里等。快去找吧。”

那个管事只得立刻去了。

何茂才这才坐了下来,那股气却还在心里翻腾:“你说小阁老还有罗大人鄢大人他们搞什么名堂?什么人不好派,派个这样的人来搅局?他们到底怎么想的?还有那个杨公公,火烧屁股了还赖在京里不回来!照这样,干脆,改稻为桑也不要改了,每年要增的三十万匹丝绸让他们自己织去!”

郑泌昌这时心里有无数个答案,可哪一个答案都说不清楚,自己是掌舵的,平空起了风浪,本就心烦,这时见何茂才口无遮拦,还在冲着自己闹腾,也不耐烦了:“这个话就说到这里打止!什么不改了?什么让他们织去?真有胆,你就给小阁老写信,把这些话都写上!或者,等杨公公回来,你当面跟他说!”

何茂才那张脸立刻憋得通红,两只眼也睁得大大的,望着郑泌昌。

郑泌昌这时才缓和了些语气:“整个浙江,除了我也就是你了,遇了事就这样沉不住气。我告诉你,我这个巡抚,你这个臬台,在浙江是个官。事情闹砸了,到了朝廷,你我和马宁远没有两样!”

何茂才心里好生憋屈,可毕竟是上司,这条船又是他掌舵,挨了训,也只好坐在那里生闷气。但他那个性子如何憋屈得住,也就憋了一会儿,立刻又站起了,冲到客厅门口大声嚷道:“你们老板的田到底还想不想买了?人都死绝了,不会多派几个人去找!”

郑泌昌苦着脸坐在那里只好摇头。

其实管事知道,沈一石这时就在他那座旁人所不知道的别院内,只是早有吩咐下来,不准打扰,他也没这个胆子擅自闯入。

轻手轻脚走进第一进院门,那个管事便站住了。由于十分幽静,在这里就能听到庭院深处隐约传来的琴声。

琴声是从别院深处的琴房中传出来的。

在大明朝,在杭州,没有人能想到这个院子里有这么一间房子——进深五丈,宽有九丈,宽阔竟是乾清宫的面积!只高度仅有两丈,也是为了让院墙外的人看不出里面有此违制的建筑。可有一点是乾清宫也无法比拟的,就是房间的四面墙镶的全是一寸厚两尺宽两丈高的整块紫檀。

更奇的是,这么大一间堂庑中间全是空的,只在靠南北西三面紫檀镶壁的墙边列着整排的乌木衣架,每一排衣架上都挂着十余件各种颜色各种花纹各种质地的丝绸做成的各种款式的女装。

东头的靠墙边只摆有一张长宽皆是一丈的平面大床,床上摆着一张红木琴几。

沈一石这时就盘腿坐在床上,坐在琴几前。和平时一样,他依然穿着粗布长衫;和平时不一样,他此时连头上的布带也解了,那一头长发披散了下来,古琴旁香炉里袅袅的青烟在面前拂过,脸便显得更加苍白。细长的十指一面按弦,一面弹挑,乐曲声从十指间流了出来。

慢慢地,他左前方一排衣架前一件薄如蝉翼的丝绸长衫飘了起来,蝉翼丝绸上秀长的黑发也飘了起来,飘离了衣架,飘到了案桌前那块空地。

沈一石的眼睛亮了,右手那五根细长的手指便急速抡了起来。

蝉翼长衫因旋转向四周飘张了开来,颀而长兮的女人胴体梦幻般在蝉翼中若隐若现!

秀发也在旋转,那张脸此时如此灵动,竟是芸娘!

琴声戛然而止。沈一石拿起琴旁的玉笛,吹了起来。和刚才的琴声完全不同,这笛声竟是如此忧伤,笛声如呜如咽,沈一石的两眼也透着忧伤。

芸娘也不再舞了,一任蝉翼长衫轻轻地垂在地上,站在那里唱着:“我和你是雁行两两,又结下于飞效凤凰。猛被揭天风浪,打散鸳鸯。苦相思,怎相傍……”

唱到这里,芸娘唱不下去了,望着沈一石,眼中闪着泪星。

沈一石也慢慢放下了那支玉笛,叹了一声。

芸娘慢慢走了过去,爬上了那张大床,坐在沈一石身边,慢慢摸着他的长发。

沈一石开始还让她摸着,不久轻轻抓住了她的手腕慢慢拿开。

芸娘深望着他。

沈一石不看她,问道:“那个李玄在临死时说你让他死得值了。你是怎样让他死得值了?”

芸娘那刚才还泛着潮红的脸一下子白了。

沈一石还是不看她:“能让一个太监如此销魂,不枉我花二十万两银子买了你。”

芸娘脸色变了,接着眼中慢慢盈出了泪水,没等流出来,她立刻擦了,下了床,脱下了身上的长衫,换上了自己的衣服。

沈一石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芸娘开始向门外走去。

“哪里去?”沈一石这才开腔了。

芸娘站住了:“织造局,回到太监们那里去。”

沈一石:“你知不知道杨金水这个织造局的织造只能当一年了?”

“我当然知道。”芸娘慢慢转回了头,“从十七岁你把我送给他,扳着指头,我帮你伺候他已经一千五百天了。一年后他回京了,你如果还让我活着,我也会到姑子庙去。”

沈一石眼中闪出了凶光,声音也像刀子一般的冷:“你的母亲你的家人也到姑子庙去吗?”

芸娘颤了一下,站在那里僵住了。

“望着这根弦。”沈一石的声音还是那般冷,却已经没有了像刀子那股杀气。

芸娘只好低着眼不看他的脸,只转望向他双手按着的那张琴。

“崩”的一声,沈一石细长的食指将勾着的那根弦猛地一挑。

——那根弦立刻断了!

芸娘身子又微微一颤。

“从这一刻起,我不会再碰你一下。”沈一石也不看她,“可你得将那天晚上如何伺候李玄,做一遍我看。”

“你真要看吗?”芸娘含着泪花,声音也已经像沈一石一般的冷。

沈一石目光望向了上方:“你做就是,看不看是我的事。”

芸娘也不看他:“我做不了。”

“太贱了,是吗?”沈一石的声调由冷转向鄙夷。

芸娘:“是贱。”

沈一石:“那就做。”

芸娘:“两个人做的事,让我一个人做得出来吗?”

沈一石倏地盯向了她。

芸娘也望向了他:“你真要知道怎么贱,就学一回李玄。”

沈一石万没想到芸娘竟敢这样顶话,干柴似的十指倏地抓起了那把琴。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那个管事怯怯的声音:“老爷。”

沈一石猛地将手里抓起的那张琴狠狠地朝地上一摔,可怜那张古琴,此时桐裂弦断。剩下两根没断的弦兀自发出“嗡嗡”的颤音。

门外悄然了。

沈一石厉声地问:“什么事,说!”

门外那声音有些哆嗦了:“回、回老爷,郑大人何大人都在作坊等老爷……说、说是买田的事有些变化……”

“告诉他们,要发财,自己买去!”沈一石吼道,“滚!”

门外又悄然无声了。

一阵发泄,沈一石的脸已经白得像一张纸,接着光着那双穿布袜的脚从床上跳了下来,走到芸娘身边:“你刚才说什么,让我学李玄?”

沈一石粗重的呼吸几乎喷到了芸娘的脸上,芸娘此时竟前所未有的镇定,眼眶里的泪也没了,轻轻答道:“你学不了。”

沈一石笑了,好瘆人:“我还真想学呢。怎么做的,告诉我。”

芸娘轻轻摇了摇头:“我告诉了你,你还是学不了。李玄把我当成天人,你把我当成贱人,你怎么学他?”

沈一石一怔。

芸娘又不再看他,目光望向上方,那夜的情景仿佛在她的目光中浮现了出来:“我坐在床上,他坐在地上,喝了半宿的酒,哭了半宿,竟不敢看我,在地上就睡着了。我去抱住了他,让他的头枕在我怀里,让他睡到了天亮,他还没有醒,是织造局的太监用凉水浇醒了他,拖着就去了刑场。你现在要是愿意喝醉,愿意当着我哭,愿意坐在这地上睡着,我也搂着你的头让你睡到醒来。”

沈一石真的怔了,生冷的目光也渐渐浮出了一片歉意,接着浮出了一片怜意,下意识地伸过手去要拉芸娘的手。

“不要碰我!”芸娘断然将手一缩,“你刚才说的,从今天起不会再碰我一下。”

沈一石何时被人这样晾过,刚刚浮出的那片歉意和怜意被天生的那股傲气连同此时的尴尬将自己钉在地上。

芸娘:“我是你花钱买的。我的命还是你的,可我的身子今后你不能再碰。你有花不完的钱,南京苏州杭州也有招不完的妓。”

“好……”沈一石好半天才说出这个字来,“说得好!”说着没有去穿鞋,光着袜子便向门边走去。

走到门边,沈一石又站住了,没有回头:“我确实还有好些花不完的钱!宫里的,官府的,还有南京苏州杭州那些院子里的妓女都等着我去花呢。我现在就得给他们花钱去了。杨公公还要几天才回,既然你的命还是我花钱买的,这几天就给我待在这里。我告诉你,从我把你买来那天起,你就不是什么天人,良人也不是,只是个贱人!”说完,拉开门走了出去。

那门便洞开着,芸娘仍然僵立在那里。

“罪过。”这时的沈一石又回到了平时那个低调的沈一石,向在作坊客厅等了许久的郑泌昌和何茂才拱手走来,“有几十船粮从江西那边过来,在过境的厘卡上卡住了。每船要五十两银子的过卡费,底下人不晓事,要问了我才肯给钱。”

郑泌昌:“没有拿浙江赈灾的公文给他们看吗?”

沈一石笑了笑:“隔了省,公文还是没有钱管用。”

何茂才:“给江西巡抚衙门去函,都养的些什么贪官!”

“算了。”沈一石也坐了下来,“不到一万两银子的事,犯不着伤了两省的和气。”

“那就说大事吧。”郑泌昌望着沈一石,“我们那个议案被新来的杭州知府顶住了。”

沈一石也是一惊:“小阁老举荐的那个高翰文?”

郑泌昌:“是。”

沈一石沉吟道:“应该不至于如此呀。他怎么说?”

何茂才:“说低于三十石稻谷一亩田就不能买卖。我和中丞算了一下,真照他说的这样去买,五十万亩田,每亩多二十石,就要多一千万石粮,那就是七百万银子!”

沈一石怔住了:“真要这样,我一时也拿不出这么多钱。”

郑泌昌:“这还是明账。真要照三十石一亩买,在淳安和建德就买不了五十万亩田。要是到没遭灾的县份去买,得五十石一亩。把这个算上,不增加一千万以上的银子,今年五十万亩的改稻为桑田就会泡了汤。”

“那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呢?”沈一石望向郑泌昌和何茂才。

“还不是又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何茂才说着又来气了,“打一张十万两的银票,我看什么事都没了!”

沈一石:“要真是这样,我立刻给他开银票。”

“议事就议事,不要置气!”郑泌昌又斜望了一眼何茂才,然后转对沈一石,“这个人在理学上有些名气,可骨子里功名心比谁都重,小阁老这才选了他,也是为了堵朝里那些清流的嘴。像这样的人明里给他钱不会要。”

沈一石:“以二位大人的威权压他不住?”

郑泌昌:“一个知府有什么压不住的。这个人是小阁老举荐的,‘以改兼赈’的方略也是他提出的,他要不认我们的账,捅到京里去,不要说别人,就连小阁老也不一定都会听我们的。”

“那就让他认我们的账!”沈一石两眼闪着光,“或者让他闭上嘴!”

郑泌昌和何茂才都紧紧地望着他。

“二位大人对这个高翰文还知道多少?”沈一石也紧望着二人。

何茂才显然并不知道什么,望向了郑泌昌。

郑泌昌想了想:“罗大人鄢大人给我来过信,说此人诗和词都写得不错,对音律也还精通。”

沈一石眼一亮:“那个议案能不能晚一天再议?”

何茂才:“中丞大人早想到了,决定后天再议。”

沈一石:“有一天就行。”

“你有办法了?”何茂才急问。

郑泌昌也紧盯着他。

“没有赚不到的钱,也没有杀不死的人!”沈一石站了起来望着二人,“只要二位大人拿定了主意,我能让他在后天议事的时候改口。”

“能让他改口,我们有什么不愿意!”何茂才一拍腿也站了起来,“有什么法子,你说就是。”

沈一石却又望向了郑泌昌。

郑泌昌的脑子显然比何茂才好用,立刻猜到了沈一石的心思,慢慢站了起来:“如果是美人计一类的法子,我看用在这个人身上也不一定管用。”

沈一石笑了:“中丞大人就是中丞大人。真要让他中什么美人计当然不一定管用,可是把假的做成真的呢?”

何茂才这回有些明白了:“可这个人毕竟是小阁老举荐的,我们出面干这样的事,小阁老那里怕交代不过去。”

沈一石:“大人们出面当然不合适。要是让织造局的人出面,让宫里的人出面呢?”

“那行!”郑泌昌立刻肯定了他的想法,接着又叮了一句,“那这个人就交给你去办了。”

沈一石心里好一阵厌恶,脸上却不露声色:“但中丞大人总得发句话让他见我。”

郑泌昌:“以什么名义叫他见你?”

沈一石:“明天以了解织造局丝绸行情的名义叫他来见我,其余的事我来办。”

郑泌昌又想了想:“这个我可以叫他。”

“好!”何茂才一掌拍在茶几上,“还有那两个新任的知县,也不是善的。收拾了高翰文,这两个人让我来收拾!”

杭州知府的衙门就设在杭州,因此高翰文到了杭州就有了自己的后宅,当天晚上也就入宅住下了。海瑞和王用汲在这里却还是客身,当晚是在官驿里住着。天也就刚刚见亮,二人便从官驿来到了这里,等着和高翰文一起到漕运码头察看粮市的行情。

海瑞换了一身干净的灰布长衫,王用汲大约是家境甚好,此时穿的虽也是便服却是一件薄绸长衫,两人对坐在客厅里等高翰文出来。

“刚峰兄。”王用汲叫了一声海瑞。

海瑞本坐在那里想着什么,这时抬起了头,望着王用汲。

王用汲见海瑞那副认真的样子,把本想说的话题咽了回去,望着他笑了笑,“也置一两套绸衣吧。这个样子我们一起出去,你倒像个长随了。”

海瑞:“我就做你的长随。”

王用汲:“折我的寿了。论年齿,刚峰兄也大我十几岁呢。要不嫌弃,明天分手时我送你两套。”

海瑞:“我只穿布衣。”

王用汲尴尬地一笑:“我唐突了。”

海瑞:“我没有那个意思。海南虽然天热,但穷乡僻壤,没几个穿得起绸衣,倘若不出门会客,一年四季都光着上身呢,习俗使然。至于说到长随,也没有什么年齿之分。比方说高府台,他要真心为了朝廷,为了百姓,我们就都做他的长随,也无不可。”

见面虽才一天,王用汲已知海瑞是个寡言的人,这时听他一番解释,显然已将自己当成了同道中人,心中温暖:“我说的本就是这个意思。”

海瑞:“那为什么又扯到衣服上去了?”

王用汲赔笑道:“事要做,饭要吃,衣服也还得要穿。”

海瑞难得地也笑了一下:“那我就还穿布衣。”

说话间,高翰文也穿着一件薄绸便服从里面出来了。

高翰文:“二位久等了,走吧。”

望着高翰文的绸衫背影,海瑞和王用汲相视一笑,接着站了起来,随高翰文向外面走去。三人刚走到前院,便有两个人满脸堆着笑迎了过来。

前面那人显然是知府衙门的公人,趋到高翰文面前便屈一条腿行了个礼,站起来禀道:“禀大人,中丞大人派轿子过来了,说是请大人去看看丝绸。”

后面那人也连忙趋过来,弯了弯腰:“那边都准备好了,单等大人过去。”

高翰文略想了想:“请你回中丞大人,上午我要和两个县里的老爷去看看粮市的行情。丝绸什么时候看都不急。”

接他的那人:“这话小人可不好回。因中丞已经通知了织造局,织造局那边在等大人呢。”

织造局三个字让高翰文怔住了,又想了想,回头对海瑞和王用汲:“既然是织造局那边的事,我得去。二位先去粮市吧。”

海瑞看着高翰文渐渐走远,眼里竟露出了一丝担忧……

再矜持,高翰文一进到如此大的作坊,见到如此多的织机在同时织着不同的丝绸,也有些吃惊。

沈一石陪着他慢慢走着,大声说道:“宫里每年用的丝绸有一半就是这里织的。嘉靖三十二年前没有海禁,运往西洋的丝绸也有一半是这里出的。”

高翰文点着头。

沈一石:“这里太吵,我陪大人先去看看绸样。”

高翰文已经有些“世间之大,所见太少”的感觉了,一边点头一边随他走去。

沈一石竟破天荒将高翰文领到了他那座从来不让旁人知道的别院。

一走进院子,还没到沈一石那间琴房,高翰文便在院子中间站住了,眼中露出了惊诧的神色。

“《广陵散》!”高翰文心里暗叫了一声,琴房里传来的琴声让他越听越惊,一时怔在那里。

沈一石也在他身边站住了,斜望了他一眼,心里便已有了几分把握:“大人……”

高翰文惊醒了过来:“这是什么地方?绸样在这里看?”

沈一石微笑道:“是。以往西洋的客人看绸样都是到这里来看。”

高翰文还是站在那里,审视着沈一石:“养个高人在这里弹《广陵散》,让西洋的客人看绸样?”

沈一石故作吃惊:“高大人听得出这是《广陵散》?”

高翰文没回他的话,仍然审视着他。

沈一石:“琴声绸色,都是天朝风采。跟西洋人做生意,不只为了多卖丝绸,将口碑传到外邦也是织造局的职责。高大人竟也深通音律,职下就更好向大人详细回话了。请吧。”

高翰文那双脚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他紧跟着沈一石走向琴声,走进琴房。

即使是白天,琴房里也点着灯笼,灯光将衣架上一排排蝉翼丝绸被照得如梦如幻。

高翰文站在那里用目光慢慢扫视着,不是看丝绸,而是在寻那琴声所在。

那琴声偏被一帘垂下来的丝翼挡着,也就是东边那张床,被那帘丝翼恰恰挡住。

“高大人请看。”沈一石捧起一件双面绣花的丝绸,“这种丝绸在西洋就很好卖,名字很俗,叫四季花开,他们偏喜欢。”

高翰文不得不装出认真的样子去看那件丝绸,一看,也还是被那段丝绸吸引了——就那么大一件薄薄的绸衫,上面绣的花何止百朵!而且花花不同,错落点缀的又都是位置,颜色搭配也浓淡参差恰到好处。

沈一石放下了那件绸衫,有意领着他向琴声方向走去。高翰文的目光又望向了挡着琴声的绸帘。

沈一石:“那就先看这段绸帘吧。”

“好。”高翰文信步跟他走去。

琴声还在响着,高翰文停住了。

沈一石也停住了,望向高翰文。

高翰文摇了摇头,轻轻说道:“可惜,可惜。”

“什么可惜?”沈一石故意问道。

高翰文:“《广陵散》错就往往错在这个地方。嵇康本是性情散淡之人,偏又在魏国做了中散大夫,不屑名教,崇任自然,一生研习养生之道,然那颗心捧出来竟无处置放。后来悟得邙山是我华夏生灵之脐,唯有死后魂归邙山方是真正的归宿。故临刑前悲欣交集,手挥五弦,神驰邙山,邙山在五音中位处角音,因此这一段弹的应该是角调。后人不知,音转高亢,翻做宫调,以为其心悲壮,其实大错。”

沈一石眼中也闪出光来,不只是“此人入彀”的那种兴奋,而是真有几分知音恨晚的感觉,那目光看高翰文时便露出了真正的佩服。

沈一石:“鄙人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高大人可否赏脸。”

高翰文当然也猜到了这不情之请是要自己指点弹琴之人,那一分深处的雅气便涌了出来,当即答道:“请说。”

沈一石:“请大人指点指点鄙处这位琴师,既为了朝廷跟西洋商人的生意,更为了不使《广陵散》谬种流传。”

一种舍我其谁之感油然而生,高翰文立刻答道:“切磋吧。”

沈一石:“那我先谢过了。”说着便抓住那帘绸翼,轻轻一拉。

那绸翼风一般飘了下来,高翰文的眼睛一瞬间凝固在了这个空间里。

那张大床因铺盖了一张恰合尺寸的红氍毹,俨然成了一张大大的琴台。

一身素白底子点染着浅浅藕荷色的薄绸大衫,跪在琴几前的竟是一位风雅绝俗却又似乎被一片风尘笼罩着的女子!

惊鸿一瞥,高翰文目光慌忙移开时还是瞬间感觉到了那个女子低垂的眉目间轻闭的嘴角处就像《广陵散》,那颗心捧出来无处置放!

“你有福。”沈一石的声音让高翰文又是一愣,面对幻若天人的这个女子,沈一石的声音竟如此冷淡,“得遇高人,好好请教吧。”

那女子芸娘慢慢升直了上身,两袖交叉在身前一福:“我从头弹,请大人指点。”

纤纤十指又轻放到了琴弦上,《广陵散》的乐曲在四壁镶着檀木的空间又响了起来。

沈一石这时轻步向门边走去,轻轻拉开了一扇门隙,侧身走了出去,又轻轻合上了那扇门。

这里只剩下了怔怔站着的高翰文,和十指流动渐入琴境的芸娘。

大明朝到了这个时期,特别在太湖流域一带,手工业作坊经济和商业经济空前发达,市井文化也进入了一个空前的繁盛阶段。这就有形无形作育了一批风流雅士,徘徊于仕途与市井之间,进则理学,退则风月。官绅商贾,皆结妓蓄姬,又调教出了一批色艺超俗的女子,集结在南京苏州杭州这几个繁华之地,高烛吟唱。构栏瓦肆纷起仿效,昆曲评弹,唱说风流,销金烁银,烹油燃火,竞一时之胜!以致当时官场谚云:宁为长江知县,不为黄河太守。民间亦有谚云:宁为苏杭犬,不做塞外人。可见这方乐土成了天下多少人魂牵梦绕的向往。

高翰文本是苏南书香大户,从小骨子里便受了太湖流域富庶书香子弟进则理学、退则风月的熏陶,加之聪明过人,于度曲染墨不止擅长,而且酷爱。只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走了仕途,才抑住了这个心思,把那些吟风弄月的才具用到了程朱陆王身上。沈一石也正是凭着对当时这种风气的把握,加上对这个人身世的了解,才把他带到了这里。——雅人或因清高而不合污,却绝不会以清高而拒雅致。

此刻,高翰文的眼睛闭上了,心神却随着芸娘的琴声从这间封闭的琴房里飘到了高山处,流水间。这时乐曲恰好弹到了高翰文进门时听见的那个乐段,芸娘的手停了,波光流转,望着高翰文的胸襟处:“刚才大人说这一段应该是角音,我明白了大人说的意思,但所有的曲谱上都没有记载。请大人指教。”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高翰文心中那头鹿此时怦然大动。一时忘了答话,忍不住向这女子望去。

恰在这时,芸娘的目光从高翰文的胸襟处往上一望,二人的目光一瞬间碰上了!

高翰文突然觉得头皮触电般一麻,立刻躲开了她的目光,望向旁边,却不见了沈一石!

毕竟十年理学,“良知”便像一根缰绳,时刻在拽住那颗放心。明珠在前,背后却是一片黑暗。高翰文心中立刻起了警觉,大声呼道:“沈先生!”

一片寂然。

高翰文快步走到了门口,正要去拉那扇门,那门从外面推开了,沈一石一脸正经走了进来:“大人。”

高翰文审视着他。

沈一石:“当年嵇康在临刑前弹《广陵散》,三千太学生围听,竟无一人领会,以致嵇康有那句‘《广陵散》从此绝矣’的千古之叹。前几年也曾听一些琴友谈起,《广陵散》只能一个人弹,一个人听,多一人便多了一分杂音。后来我们试过,果然如此。今天真人到了,指点了职下这位琴女后,在下还有好些话要请教。不知职下有没有这份福气。”

听他竟然说出这番话来,高翰文大出意外,那份警觉立刻消释了不少,脸上顿时露出了知音之感:“沈先生,我冒昧问一句。”

沈一石:“大人请说。”

高翰文:“你在织造局当什么差?”

沈一石:“平时和织师们琢磨一些新的花纹图案,主要还是跟外埠商人谈谈生意。”

高翰文:“可惜。”说到这里,他又把目光望了一眼琴台前芸娘的方向,接着询望向沈一石。

“是职下失礼,忘了向大人说明。”沈一石歉然一笑,“她叫芸娘,是我的亲侄女。长兄长嫂早年亡故,我只好把她接过来带在身边,教她乐曲琴艺。心养高了,不愿嫁人。等闲的我也不好委屈她。二十了,竟成了我一块心病。”

“难得。”高翰文脱口说了这两个字立刻便感到失言了,紧接着说道:“野有饿殍,无奈不是雅谈时。沈先生,还是去说说织造局丝绸的事吧。”说完,向门外走去。

沈一石眼中敛着深光,徐步跟出门去,走到门外又突然回头。

芸娘这时正抬起了头两眼怔怔地望着走向门外两个男人的背影,没想沈一石突然回头,立时又垂了眼。

“好好琢磨高大人的指点。慢慢练吧。”沈一石说这句话时声调中竟显出了一丝苍凉,说完转过头快步跨过了门槛,把门带上了。

大船小船,乌篷白帆,进离停靠皆井然有序,一千多年的营运,京杭大运河的起点,在这里已经磨合得榫卯不差。

海瑞和王用汲这时站在码头的顶端,静静地望着鳞次栉比装货卸货的商船,望着码头上下川流般背货的运工和那些绸摆匆匆的商人。

王用汲:“刚峰兄以前来过江南吗?”

海瑞:“没有。”

王用汲突发感慨:“‘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柳咏科甲落第,奉旨填词,游遍东南形胜,反倒是福。”

海瑞:“我宁愿待在乡野。”

王用汲:“繁华也不是不好。天朝大国,若没有了这些市镇,乡民种的桑棉麻,还有油桐棕漆,便没有卖处。光靠田里那几粒稻谷也过不了日子。”

海瑞:“你说的当然有理。我只怕富者愈富,贫者愈贫。”

王用汲:“均贫富是永也做不到的事。我们尽量‘损有余,补不足’吧。”

海瑞望向王用汲:“难怪你总要送我绸缎衣裳。”

王用汲笑了:“实不相瞒,我在家乡也有七八百亩田地,比你的家境好。但愿你这个劫富济贫的官不要到我那里去做知县。”

海瑞:“抑豪强也抑不到你这个几百亩的小田主身上。”

王用汲:“那就好。干完淳安这一任,我就跟谭子理去说,让他和上面打个招呼,要吏部把你调到我老家那个县去。为家乡父老请一片青天,我也赚个口碑。”

“你太高看我了。”海瑞说完这句话,他又望向了江面,“这一次能不能离开淳安还不知道呢。”

王用汲的兴致被他打断了,也只好转眼向码头,向江面望去。

“粮船是什么时候开市?”海瑞又问道。

王用汲:“一般都是辰时末巳时初。快开市了。”

海瑞:“那我们下去吧。”

王用汲:“好。”

二人还未举步,身后突然传来了跑步声。

二人回头望去,一队官军有拿着长枪的,还有提着火铳的,跑了过来。

“走!快点!就是靠左边那十几条粮船,围住,不要让他们跑了!”一个挎刀的队官在大声吆喝。

“闪开!”

“抓贼船的!都闪开了!”

那队兵一边呼喝着,一边向码头下跑去,许多运工连人带货被他们纷纷撞倒!

海瑞的脸立刻凝肃了:“看看去!”

二人联袂向码头下疾步走去。

这些兵抓船好狠!一靠近就先把拴船的缆绳控住了,接着十几个提火铳的兵朝着船上的桅杆就开火!

有几条张了帆的船,帆篷被打断了桅绳,立刻飘了下来。

另外几条没有张帆的船,桅杆上的绳也被火铳打断了。

火铳射的都是火药和散弹,在铳管口喷出时还是一团,射到了船上已是一片。有些粮袋被打得炸开一个个蜂窝般的口子,那稻谷便涌流了出来,流到船舷边上,流到河里。

船上有些人便去堵粮袋上的口子。堵住了这个,那个还流。有人便整个身子趴到粮袋上。

“不要动!”

“都出来,跪在舱板上!”

前一队放完铳的兵开始换火药,另一队拿铳的兵又将铳口对准了粮船。

船上那些人好心疼,却不得不松开了堵粮袋的手,离开了堵粮袋的身子,走到舱板上。

那些火铳都对准了他们:“跪下!”

有些人在舱板上跪下了。

提长枪的兵几人一队分别从跳板跑上那些粮船。

有一条船上的人却都还直直地站在那里。

那队官叫了一声:“火铳!”

几条火铳便对准了那条船上直立的人。

那队官站在岸上:“叫你们都跪下,听见没有!”

那条船上有几个人慢慢弯下腿去。

“不要跪!”一条汉子喝止了他们,“我们也没犯法。你们站在这里,我去说。”

那汉子说着便向跳板走去——这人就是齐大柱。

那队官的脸铁青了,对身边举铳的兵:“这是个为头的,放倒他。”

便有几杆火铳对准了跳板上的齐大柱。

那齐大柱走到跳板中间却停住了,突然向着码头上和岸上越围越多的人群大声喊道:“各位乡亲,我们是淳安的灾民。遭了大灾,每天都在饿死人。我们集了些钱到杭州来买些粮,为了回去救命!”

听他说到这里,码头上岸上起了嘈杂声。

那些兵也被他这一番喊话弄得一时愣在那里,那几杆对着他的火铳,便一时也僵在那里。

齐大柱接着大声喊道:“官府现在却要抓我们,断我们的救命粮!我们要是被打死了,请各位做个见证!”

那队官终于缓过神了,不敢再叫放铳,吼道:“抓了他!”

话刚落音,却听见“砰”的一声,一杆火铳响了!

原来是有个兵因慌张没听清号令,扣动了火铳的扳机。

所有的目光都还来不及看清,便见跳板上的齐大柱跪了下去,两手却紧紧地抓住跳板两侧的边沿。

岸上码头上立刻起了喧闹声!

那些本来准备去抓人的兵都站住了,那个放铳的兵也慌了,连忙将火铳往地上一丢。

那队官走过去踹了他一脚,接着却吼道:“丢什么铳?捡起来!”

那个兵慌忙又捡起了地上的铳,对准了那条船。

那个队官大声喊道:“打了就打了!抓人!”

几个拿长枪的兵便向那条船的跳板跑去。

船上两个年轻汉子已经跑到跳板上,去扶齐大柱:“大哥!”

齐大柱低声喝道:“退回去!”

那两人慢慢退了回去。

长枪兵已经跑向了跳板,最前面的两个兵跑到他面前停住了,两根长枪指向了他:“站起来!”

齐大柱伸直了上身,右边那条腿露出来了,血在不断地往外流!

那两个兵的目光中也露出了一些惊怜。

齐大柱倏地扯开上衣脱了下来,绕住流血的右腿一扎,这才光着上身慢慢站了起来。

齐大柱望着面前的兵:“各位大哥都是浙江的乡亲吧?”

那几个兵互相望了一眼,没有接言。

齐大柱:“我们是淳安的灾民,不是贼。你们要扣了我们的船,就有许多乡亲要饿死。”

那些兵站在那里。

岸上那队官见那些兵都愣站在跳板上,又大声吼了起来:“怎么不抓人!”

那些兵的枪又都对向了齐大柱。

“太不像话!”紧接着一个声音响起。

许多目光循声望去,是王用汲,这时的他也青了脸,大步向那队官走来。

海瑞开始也是一诧,紧接着,也大步跟了过去。

“你们是哪个衙门的?”王用汲望着那队官。

那队官也望着他,审视了片刻:“臬司衙门的,奉命抓贼,贵驾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王用汲:“他们都已经说了是灾民,买粮自救,你们还要伤人抓人,就不怕有人告了上去?”

那队官:“贵驾在哪里供职?”

王用汲:“我是新任建德知县。”

那队官立刻放松了下来:“这些人是淳安的,我是奉省里的命令办事,你大人还是去管建德的事吧。”说到这里,又转对那些兵:“抓人扣船!”

“那就该我管了。”海瑞大声接道,几步走到那队官面前,“你说他们是贼,是什么贼?”

那队官开始还以为海瑞是王用汲的长随,现在见此人透出的威势大大过于刚才那个建德知县,心里便没了底:“贵驾是……”

海瑞:“不要问我是谁,先回我的话。”

那队官:“巡抚衙门有告示,这一段粮市禁止买卖粮食。私贩粮食的都要扣船抓人。”

海瑞:“我就是不久前从巡抚衙门出来的,怎么不知道这个禁令?”

那队官一愣:“这个在下就不清楚了。我们是奉了臬司衙门的命令来办差的。”

海瑞:“那就行了。告诉你,这件事该我管。立刻叫你的兵下船。”

那队官:“那恐怕不行。要退兵我们得有臬司衙门的命令。”

海瑞紧盯着他:“先放人放船。过后我跟你一起到臬司衙门去说。”说完这句便不再理他,向齐大柱那条船走去。

所经之处,那些兵让开了一条路。

走到了跳板前,海瑞对仍站在跳板上的几个兵:“下来!”

那几个兵见自己的队官对此人都甚是礼敬,便都从跳板上退了回来。

海瑞走上了跳板,走到齐大柱面前:“你真是淳安的灾民?”

齐大柱:“是。我是淳安的桑农,叫齐大柱。”

海瑞:“你买的这些粮真是为了回去救人?”

齐大柱:“田价已经被他们压到八石一亩了,我们想自己弄点粮,为明年留条活路。”

海瑞听他说的正是眼下淳安的实情,便点了点头,望着他:“民不与官争。你把乡亲和船都带回去。这里的事我来管。”说着望向船上的人:“你们把他扶上船去。”

船上两个年轻汉子连忙走过来了,在背后扶住了齐大柱。

齐大柱仍然站在那里没动,望着海瑞:“我想问一句,大人是谁?”

海瑞压低了声音:“我叫海瑞,就是你们淳安的新任知县。”

齐大柱眼中闪出光来,带着伤跪了下来,那两个扶他的人也被他的劲带着跪了下来。

海瑞:“不是见礼的地方。过两天我就到淳安了。你们带着船立刻走吧。”

齐大柱站起来了,被那两个青年汉子扶着走上船去。

海瑞仍然站在跳板上,目光转向另外几条船上的兵:“你们都退下来!”

那些兵都望向岸上的队官。

那队官还在那里犹豫出神。

站在队官身边的王用汲对他说道:“都说了我们和你一起去臬司衙门,还不退兵,你的差到底还想不想当了?”

那队官只得大声喊道:“都退下来!”

各条船上的兵纷纷踏上跳板退到了岸上。

海瑞这才从跳板上也走到岸上,向那些船大声说道:“开船!赶紧把粮运回去!”

一些船工爬上了桅杆,连接被火铳打断的桅绳。

一条条船上的帆篷拉起了!

海瑞对那队官说道:“去臬司衙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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