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将是我回国的日子。经过这次丛林之旅,我只想赶快离开这块大陆。晚上,我正忙于收拾东西,有人敲响了房门。我开门一看,两名军人站在门外,为首的正是那位哈勃上校。

“你好,康先生。我们能进来吗?”

“随便,”我说,“反正明天我就要回去了。”

“很抱歉,康先生,你能推迟回国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停下来望着他。

哈勃上校稍作停顿:“是这样,康先生,关于那丛林中的事……”

“丛林不关我的事,”我打断他,“我已经满足你们的要求了,别再跟我说这个。”

哈勃叹了口气:“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康先生,难道你不想把丛林的诡秘搞清楚?”

“去你妈的诡秘!”我有点失控,“那是你们的事,我只是个外国人,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告诉你,明天使馆的人会来接我,如果你们胆敢扣留我,就等着处理外交事故吧!”那一刻我的措辞很严重,因为我知道,中国在非洲国家有着不同寻常的地位,这个国家的很多建设项目都来自中国,所以才敢搬出“外交事故”这样的词汇。

哈勃上校似乎是等我冷静下来,才平静地说:“康先生,你误会了,我们没有任何权力扣留你,只是,我们希望你能见一个人,此后也许你会改变想法。如果你执意要离开,我们也不会阻挠。”

“见一个人?”我迟疑了片刻,“没问题,不过,你们不用费心思了,我明天就回中国。”

于是我跟他们下了楼,上了小车。二十分钟后,我来到了一座气势恢宏的五层楼建筑前,四周是碧绿平整的草坪。这应该是军方的地盘。哈勃上校带我走上三楼,打开了一个房间的门。

这是一个舒适的套房。我走进房间,哈勃喊了一声:“狄女士,康先生来了。”

狄女士?我正在疑惑,这时,从内屋走出来一个亚洲女人。身上一袭黑装,头发扎在脑后,显得人英武却沉稳,她的年纪很难猜测,也许三十来岁,也许二十来岁,但她传达出的却是一种坚定又忧郁的气质,她站在那里,看着我。

“我来介绍,”哈勃说,“这位是狄耶女士,中国人。狄女士,这位就是康星原先生。”

中国人?我感到奇怪,哈勃让我见这个中国女人做什么?难道仅仅因为她是我的同胞?我同狄耶握了手。

“你好,”狄耶说,“我知道你,从大峡谷中出来的康先生。”

她的声音自信而又带着一点悲怆,我对这个女人忽然产生了兴趣,她是谁?

“请问你是……”

“啊,康先生,”哈勃说,“不妨坐下来,听狄女士讲讲她的事情。”

只见狄耶眼睛中带着一点笑意,似乎也在示意我坐下来慢慢听。我心中充满疑惑,哈勃上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坐了下来,表示愿意听狄耶讲述。哈勃上校竟然主动冲了一杯茶给我。

狄耶也在我面前的沙发上坐下来,略微吸了一口气:“康先生,我是中国人,职业是一名地图学家。两年前,我男友让我放弃自己的专业,跟他一起经营珠宝,我并不愿意,于是和他分了手。”

我心里暗自问道:这样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

女人继续说道:“那时候我很是伤感,但我热爱自己的专业,所以宁可丢掉自己的爱情……”

我插话说:“你男友不支持你的事业,说明他对你的爱也是有折扣的。”

“也许是吧,但实际上我知道他很爱我,只是康先生有所不知,我的专业决定了我常年奔波在外,而我的性格也适合这种工作,所以……所以他才提出分手。”

我对这个女人有些同情,但我同时又感到好笑,这是怎么了?难道哈勃上校带我来这里,就是听狄耶谈自己的感情问题?真是荒谬!但我见她说得很投入,又不忍打断,她毕竟是我的同胞,而且,说实话,我对这位女士的感觉不错。

哈勃上校安然地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狄耶继续说:“那次我伤心之余,跟随一个开发非洲资源的公司来到这里——也许可以忘掉以前的不愉快。”

这跟我是何其相似!我来非洲的初衷,也是为了忘掉离婚带来的不快。

“我每天的工作是勘察地形,绘制地图,并且评估资源,我每天都出入在山野之间。我想让自己最大限度地接近自然,忘掉人世。”

“可是,那不是很危险吗?”我说。

“是的,”狄耶点点头,“虽然有同事和我在一起,但很多时候,我宁愿一个人做事。我甚至常常跑到安全区域以外,在荒无人烟的大草原上独自行走。曾经有一次,我走过一群狮子身边,自己却还没反应过来。”

“啊!”我发出一声惊叫,“这太危险了。”

哈勃上校插嘴道:“狮子这样的动物,如果人类不招惹它,它一般是不会攻击人的。”

狄耶点点头:“是的,现在想想,那真的是有些过头了,可是,康先生,凶猛的动物并没给我造成伤害,反倒是动物以外的东西,改变了我在非洲的命运。”

我的心顿时被提了起来。

“请原谅我刚才说的废话,下面要进入正题了。”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眼睛微微向上看,似乎在考虑怎么开始,然后来了一个深深的呼吸,缓缓开口说:

“那天我和一个当地向导出去勘察,结果车坏了。向导一直在修车,我就一个人向前走——我喜欢这种感觉。走了很久来到原野上,我就坐下来,看着远处的动物群缓缓走动,那种感觉很好。这样在原野上待了很久,等到天色渐暗的时候,我准备给向导打电话。可是,就在这时,一只手在背后捂住了我的鼻子。”

“哦,”我发出一声低呼,“是有人绑架了你?”

“不知道。当时我很快失去了知觉,对方一定用了乙醚之类的东西。当我醒来的时候,手脚已经被人捆住,嘴巴和眼睛也都被蒙着,我感觉自己在一辆卡车的车厢里。我听见一个人在用英语说:‘这女人能有用吗?’

“而另一个人说:‘应该没错。’

“我不知他们说的话所指什么,心里很害怕。我想说话却叫不出声。他们发现我醒了,便对我说:‘你老实一点便不会吃苦头。’随即撕开我嘴上的胶布,喂了一些水和食物给我。

“我问他们:‘你们是什么人?要对我做什么?’

“那人说:‘放心吧,小姐,你死不了。’

“这样我毫无办法。卡车在行驶,他们一定是要带我去某个地方。我哀求他们把我眼睛前的布条取下,因为我待在车厢里,反正也看不到外面,他们却依然不同意。”

现在我已经来了兴趣,想要听她把故事讲下去。令我敬佩的是,在讲到这段经历的时候,狄耶脸色丝毫未变,声音出奇地冷静平和,对一个女人来说,这实属不易。

她继续讲道:“就这样,我们一直走了大约两天一夜,车子终于停下来,他们把我交给另一伙人——这个过程中我什么也看不到,但最后,这伙人带我上了直升机。”

“直升机?”

“对,直升机。当时我也很奇怪,如果他们要把我带去某个偏僻场所,为何忽然上了飞机?事情很蹊跷,这像是一场高水准的绑架,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学者,有什么必要让这些人兴师动众呢?我甚至对这些人叫:‘你们是否搞错了,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你们绑架我做什么?’但他们却说:‘小姐,没有错,我们要的正是你。’”

此时我心中也涌起巨大的疑惑,虽然我已经猜到事情不简单,但我仍然想不通,为何有人要动用直升机绑架狄耶这样一个普通人。

“飞机大概飞了几十分钟——具体多久我自然不清楚——总之,飞机降落了。我被带下飞机后,有人带着我往前走,过了那么一阵,我脸上的蒙眼布才被取下来。几天来我第一次见到阳光,一时间眼睛非常难受。当我渐渐适应过来后,我看到身边是几个白人男人。”

“白人?”

“对,他们是白人。我望向四周,是一片茂密的原始丛林。我说:‘你们是什么人,带我来这里做什么?’他们说:‘女士,我们要带你的地方可有点远呢,我们还是快点赶路吧。’

“我心里想不通,既然他们要把我带到某处,为什么不把飞机直接开到那里?这些人难道是疯子?但很快我明白过来,他们是想要确保行动的秘密性。说起来,之前绑架我的人,根本不是现在的人,在卡车里的时候,他们之所以一直要蒙着我的眼睛,就是不想让我看到他们的面容,直到进入原始丛林我才能看到东西,因为此时,即使是我看到也没有用,我根本不知道这是哪里。他们想对我做什么?我心里恐惧起来,难道是要做什么人体试验?如果是那样的话,也没有必要进入原始丛林。

“这两个白人带着我赶路,我只好跟着他们走。本来以为很快就能到达目的地,想不到一下就走了好几天。这一路,我都不停地观察四周地形,包括植被情况,山脉形势,用以暗中推算方位。而我对这两个人提出的任何问题,他们都不回答。

“到了第三天,我对这两个人说:‘如果你们不说要带我去何处,我就绝食,或者咬舌自尽。’——我当时真是这么想的。他们见我这么认真,终于开口说:‘女士,别担心,没人要你的命,我们只是要你为我们工作罢了。’

“‘工作?’我想,‘我能为你们做什么工作?在这样的原始丛林内?’

“他们说:‘到了目的地你就知道了。’

“我想多打探一点消息,便说:‘如果你们不说清楚,我还是会自杀的。’

“他们其中一个人对我说:‘女士,我们需要一位地图专家和地形学家,我们观察你很久了,觉得你是我们理想中的人选,而且,黄种人一贯任劳任怨,不是吗?放心吧,你为我们工作,我们绝不会亏待你,除了得到很好的待遇,如果你愿意,你的亲友也会得到大笔的钱。’

“我说:‘既然如此,为何不正常地雇佣我,非要用这种方式?’

“那人笑了笑:‘女士,恐怕我们正常地找你,你是不会愿意为我们效力的。’

“‘如果待遇真如你们所说那般优厚,那我为何不肯。’

“‘因为,你的工作地点是丛林中的某处,而且一直不能离开。’

“我当时吃了一惊,‘你说什么,难道我要永远待在这里?’

“‘恐怕是这样,女士。’

“我冷笑一声:‘真是荒谬,你们认为我会同意么?’

“这人笑说:‘女士,根据我们对你的了解,我们是有把握说服你的。不久之前,你遭受了感情挫折,因此你才选择到非洲来,好让自己远离原来的生活,不是吗?既然如此,那为何不能为我们工作,从而忘掉人间的一切呢。我们会保证你精神生活的丰富,物质上无忧无虑,你也可以在你热爱的领域一展宏图,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很多人一辈子碌碌无为,这样的生活是他们想要而得不到的呢!’

“我说:‘你们没有资格为我选择生活!’

“那家伙说:‘女士,我们正是按照你的心思作出的设计,你想要远离人世抛掉烦恼,不是吗?’

“我冷笑道:‘就算如此,你们怎么能断定我就喜欢你们安排的生活呢!总之,就算是强迫我为你们工作,我也不会同意。我宁可跟你们拼了。’

“这人摇摇头:‘你不明白,女士,到时候你就不会这么认为了,你会心甘情愿为我们卖命的。’说完他又笑了笑。

“我顿时担心起来,看这人的表情,他似乎胸有成竹。很明显的是,他们并不想让我作出极端举动,之前我说要自尽的时候,他们立刻按我要求回答问题,但是,如果他们要长时间软禁我,在没有逃跑希望的情况下,我照样会宁可一死,又何谈为他们工作呢!他们不是傻子,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我插话说:“也许,他们认为这是人的心理因素使然,一个人只要看得到生存的希望,他就会苟且活下去,期待着能逃跑或得救的一天。”

“也许是这样,我想,一般人都会苟且活下去,可是我不一样,我已经同他们说明,我不愿接受他们的摆布。当然,也许他们认为我最终会苟且妥协,之前说要自尽只是因为受到了太大的刺激——很可能真是这样。但是,最让我不安的是这两个人的表情,我确切地体会到,他们认为我一旦被带到目的地,就真的会心甘情愿地为他们工作,他们脸上完全是一种毫无疑问的自信,并伴随着某种对我的嘲笑,仿佛我根本不可能体会到事情的真实情况,这样一想,全身不禁开始冒冷汗了,因为我想到了科幻电影中的大脑改造,或是植入人工芯片什么的,到时候,我就成为心甘情愿为他们效力的奴

隶!”

她这一说,我也惊了一跳。以前,我在电影中经常看到这样的题材。但真实生活中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吗?曾经有位医学专家对我说过,诸如植入人工芯片改造大脑这类事情,在技术上是可以实现的,只是无法成熟且大规模地运用。既然能够实现,那这样的可能性就无法排除,即使地球人办不到,如果是外星人的话……我又记起伊芙丽对外星人的怀疑,不觉摇了摇头,问狄耶道:“后来怎样了?”

狄耶吞下一口唾液,继续说:“我当时吓坏了,我想,如果我到了目的地真会成为他们的傀儡的话,还不如死掉的好,但如果事情并非想象那样,我就没有必要早早地作出极端行为,说到底,这一切都是我的猜测。于是我故作平静地问:‘目的地还有多远呢?’

“那人说:‘快了,不远了。’

“我又问:‘既然你们说得那么好,那地方是什么样子?在这原始丛林中,难道还有人间仙境么?’

“那人说:‘你真的可以把那里当做人间仙境,和你一起工作的都是有志之人,也都是精英,不会让你感到委屈的。’

“于是我让自己变得平静起来,夜间休息时,我强迫自己不要睡着,却装着已经睡着了。我听见两个人坐在篝火旁边说话。

“其中一个说:‘很有个性的女人,希望她会喜欢自己的新家,你说,她会喜欢吗?’

“‘会的,她会乐于自己的新生活。’

“‘可是,如果她不能被改造好,怎么办?’

“‘按照她的特性,应该没问题吧。’

“‘说不好。现在那边正需要地图方面的学者,如果这次不能成功,又得重新找人,真麻烦。真希望她就是我们中的一员。’

“‘呃,希望如此。别说了,别吵醒她。’

“‘不用担心,她现在已经暂时放下心中压力,所以睡得很死。’

“接下来,他们都没有再提起关键的语言。不多久,他们也倒在地上睡了。我的心里不停地重复着他们的对话。我越来越觉得,如果我到了目的地,肯定是走不了了。无论如何,我要逃出去。”

“后来呢?”我紧张地问。

“这两人以为我的精神松弛下来后睡得很死,所以他们也毫无警惕地睡觉了,这正好给我提供了机会。虽然我的手脚都被绑着,但已经想好了办法,我趁篝火没熄灭,爬到火堆边,用烧红的木炭烧开了手上的绳子。我一直担心那两人醒来,可是他们这几日也都没好好休息过,此时睡得很熟。也该他们倒霉,第一次安心睡觉,就让我跑掉了。”

“可能他们没料到你会逃跑,因为那地方是原始密林。”我说,“说起来,你是怎么从那地方出来的?”

“嗯,一般人都会这样问。”狄耶说,“也许你没有想到,自从我脸上的蒙眼布被除掉后,我就开始做记号。”

我发出一声惊叹,“你是怎么办到的?”

“对一个熟悉地图,地理,地形这些元素的人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我有自己一套做记号的方法,这方法只有我自己读得懂。根据看到的地形特点,总结出一些地形和景观的唯一性,在心中默默记住,编成口诀,再用石头在一些树上留下标记,对应于我在心中对地形景观的总结,就能找到路线。”

“是吗?真有这么神奇?可我感觉丛林里到处都差不多。即使有差异,也无法在脑海中形成标记。”

“哦,对一般人而言是这样,这就是我的专业带来的好处。况且还有我自己刻下的标记的指引——都是趁那两人不注意时标记的,当然不是很多,所以要配合上心理标记。这样我才敢一个人逃离。说实话,这种标路方法能否管用,我也不敢肯定,但我宁愿一试,就算是死在丛林中,也不想被人奴役。

“我偷偷地带走了那两人的器具,包括打火机,压缩饼干,水,以及一些药品。我甚至想带走他们腰间的手枪,但又怕将他们吵醒,于是就匆匆地离开了。

“我在林中跑得飞快。我知道他们一旦醒来,定会原路返回来追踪我,而他们对路线很熟悉,所以,如果不加快速度,我很可能再次被他们抓到。但我又要时时地研究地形,找回记忆,这其实是很困难的事情,很多时候,植物叶子完全堵塞了你的视野。那两天,我几乎没有休息片刻。我身上被树的枝条挂得满是伤口,脚上的鞋子也破了,可是我一刻也没停。就连吃东西也是在跑动中。

“幸运的是,那两个家伙似乎没有追上我,但这并不表示我就可以安心了。又过了两天,我几乎快要虚脱,但是,跑出去的精神支撑着我,食物早已吃完,为了补充体力,我生饮了一些小动物的血,我感觉自己已经疯了,已经快不是人了,脑海中只有自己做的地理标记,以及一个字:跑。

“当我回到了我最初出发的地方时,才发现一个严重问题,我该怎么出丛林?当时我是被飞机送来的,现在没有了路。我本想看看附近否能找到村落,但我必须远离这片区域。因为那两人很可能通知同伙,其同伙有可能到这里来等着我。所以我立刻沿着另一个方向跑了。

“我又走了很久,凭着自己的知觉,朝最有可能遇到人的方向而去,其间有几次,我感觉自己真的就要死去,但是我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几天后,我晕倒在一片草地上,后来被当地居民救起,才最终得以保住性命。”

狄耶说完后,一阵时间沉默不语。房间里静得出奇。我看到她的眼睛在烁烁闪光。的确难以想象,一个女人在那样的丛林里,凭借着自己毅力,竟然用双脚活生生走了出来,这简直算得上一个传奇。但狄耶显然没有胡编乱造,那一刻,我对这位女士肃然起敬。

“唔,如此说来,”我说,“绑架你的这伙人,在丛林中有个秘密的藏身之处?这的确是一件怪事。背后似乎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但是,狄小姐,上校,恕我直言,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

狄耶望了望我,又望向哈勃上校:“康先生,其实我和你一样,现在只想离开这个地方,是哈勃上校硬求我留下,并说我一定要见一见你。”

“是吗?”我转向哈勃,“上校,狄女士的故事已经讲完了,我想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让我们这些在丛林中受害的人得到休息,那么,接下来还有什么事情吗?”

哈勃起身在房间来回踱了几步。“康先生,狄小姐,”他严肃地说,“既然话已至此,我就直说吧。我们已经确认,狄小姐被带进的丛林,正是康先生你经历的那片橙色区域!”

我点了点头,其实之前我已经猜到。

“康先生,相信你也感觉到了,那片区域绝非仅仅一个简单的原始丛林。首先,它是东非大裂谷最深最暗最原始的区域。东非大裂谷是一个30英里宽的巨大地理断层,按照很多人的形容,似乎是上帝沿着非洲东部划了一刀。19世纪90年代,一位名叫格雷戈里的地质学家发现,相距极远的裂谷两壁是由相同的岩石构成,这说明大裂谷是造海运动未能成功的结果。2亿年前,非洲大陆东部有1/3开始从大陆板块分离,可是这个运动由于某种原因而中断——这还是我从非洲题材的小说中读到的。一直以来,这就是一个神秘的区域。我说得对吗?狄女士?”

狄耶点点头。

“所以,东非大裂谷如此巨大,其实里面包含了很多草原,山脉,完全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并没有传统意义上峡谷的概念。可是你们深入的橙色区域,对于大裂谷的世界来讲,它也是最深的一个区域,是井中之井。如果说我们的陆地上,有一个地方最接近地球的中心,那非此区域莫属。而学术界普遍认为,东非大裂谷是人类的起源地,甚至有人说,这里出现过高度的文明。一直以来,外国科学家不断地来大裂谷考察,他们的确发现了很多古人类的文明痕迹,但都没引起太大的影响。”

“那么,为什么学术界没有公开涉及橙色区域呢?”

“要知道,这片土地极其巨大,橙色区域只是其中极小的范围罢了。大裂谷很多地方都是未经探测过的原始丛林,即是说,没有任何人类涉足的官方记录——这种地方不在少数,橙色区域被忽略也是很正常的。”

“但是,橙色区域却引起了你们的注意。”

“对。相关情况,两天前我已经告诉你了。我们已注意这片区域很久。现在的情况是,那丛林中存在实实在在的怪事,但按照狄小姐的叙述,情况似乎非常复杂,因为那里似乎包含着一些人为的阴谋。既然我们已经派特遣队深入丛林,并且掌握了如此多的信息,我们有什么理由将其搁置下来呢?”

“我还是这样一个问题:这是你们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

“康先生,你和狄女士是少数经历了橙色区域的人,我希望你们配合我们完成任务。”

“你的意思是?”

“我们将组建一支特殊队伍,装备高级设备,再次进入那片区域。这需要狄小姐的帮助,只要我们走到她之前逃跑的地方,我想离真相就不远了。”

“等等,你的意思是,要我们再次进入那该死的丛林,去迎接那些杀人的诡异玩意儿?”

“康先生,你不用担心,我们会竭尽全力保证你的安全。”

“没门儿!我不会同意的!”我站起来,“我要回国去!就在明天!别再提那该死的丛林!”

哈勃的脸色忽然变了:“康先生,我希望你明白这件事的急迫性。”

“怎么,你要强迫我?”

“不,我绝没有那个意思。”哈勃叹了一口气,“好吧,康先生,有些事情,我必须实话对你讲。”

他这样一说,我倒有些兴趣。狄耶也睁大眼睛看着他。

“康先生,你是否想过,作为埃塞国这样一个落后的国家的军人,我们为什么有精力和能力对大裂谷的事情保持高度的控制呢?”

我等着他说下去。老实说,他讲的这个问题,一直以来也是我的疑问。

“其实,”上校稍作犹豫,“你们看到我是埃塞国的陆军上校,现实情况并不尽然。我只能说,我的祖父曾是本地人,对我而言,我是6年前来到这里的,虽然我有本地的国籍,但我只对一个地方负责,就是美国海军的东非事务处。”

我着实是吃了一惊,就连狄耶也发出一声惊叹,怎么又和美国海军扯上关系了?“这么说,你是……你是美国的情报人员?不过,我从来没听说什么东非事务处。”

“你想复杂了,康先生。”哈勃笑道,“埃塞国有什么值得美国人渗透的呢?只不过,为了方便美国和当地的合作,他们会在这些国家发展一些自己人,用以掌握第一手资料,也便于控制突发情况。这很正常。非洲是个事故频发的地区,美国又拟定了新一轮的非洲战略,采取这样的形式很有必要。”

“可是,埃塞国政府没有意见吗?如果你频繁和国外方面接触,高层应该有所察觉。”

哈勃叹了口气:“埃塞国有精力和能力在乎这个吗?他们甚至于乐意借助国际力量,在必要时解决一些问题。”

我想,事情的确如此,恐怕从联合国得到多少救济资金,都得看美国人的脸色。从这个意义上,本地政府巴不得有哈勃这种人存在。他甚至是本国和西方世界沟通的纽带。现在我已经明白了哈勃的意思,我想了想,抬起头来:“谢谢你把真实情况告诉我这个外国人。可是上校,这一切依然和我没有关系。就算你本人就是美国人,又有什么资格来强迫我?”

“康先生,我一直就没有强迫你。我之所以说明身份,是因为这次行动,实际上是由东非事务处负责的。针对这件事,事务处已经成立了委员会。我想要告诉你的是,这并非是埃塞国的军方对丛林产生了兴趣,而是一次正规的研究,探险,或者说是进军的行为。我们装备有世界最先进的设备,最充足的武器,最强大的后援,以及最睿智的战略部署……有了这一切,我想你可以安心了。”

我略带讥讽地说道:“既然你们那么厉害,还用得着我?”

“可你是亲历过丛林的人,你了解实际情况。如果这是一场战争,我一定让你躲得越远越好,可这是一场探寻未知的过程,而你和狄女士,是离未知最近的人!”

我默不作声。

“康先生,我希望你能好好考虑,这事对全人类都有益处。如果你依然认为不值得做,我绝不留你。”哈勃说完,转身出去了。

我承认哈勃的话起到了作用,一开始,我对埃塞国的军队并不信任,我几乎忽略了,埃塞国不太可能进行丛林中的跟踪行动,既然事情是那个东非事务处在负责,这更像是一场很有意义的特殊行动,正如哈勃所说,这对全人类都有益处,人的一生能遇上几次这样的事情呢?难道我真要错过?

我抬起头来,看到狄耶正看着我。我这才想起房间里还有个女

人,而我刚才竟一直没理会她,一时感觉有点尴尬。

“康先生,”狄耶站起来,“你一定在想,你是否要留下来。”

“哦,狄小姐,按你的意见呢?你是否要留下来呢?”

狄耶没说什么,只是缓缓地走到窗边。她的姿态有些撩人。她望着窗外的黑色沉默着。我难以想象,这个美丽的女人竟是在丛林中徒步逃生的女人。

她转过头来:“康先生,我想,其实留下来也不错。”

“哦,为什么?”

她又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我只说我的想法。对我来说,那次痛苦的经历可能永生难忘,如果我躲进卧室,每天想着逃生的经历,并对非洲抱有莫名其妙的怨恨,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意思呢?倒不如,我加入他们的队伍,主动去解决掉这个问题。况且,我也很想知道,丛林究竟隐藏了什么。”

我陷入了沉默。狄耶说的话很有道理。如果一个女人都这样说,一个男人又怎能表现得畏首畏尾?

“康先生,这只是我的看法,并不是代表你……”

“哦,我知道,”我换用中文说,“见鬼,哈勃都走了,我们还说英语干什么,不用叫我康先生,叫名字或阿原就行了,我也能叫你名字吗?”不知为何,我忽然有同她拉近关系的欲望。

“当然啦!”她也改用中文说,“你叫我名字就好了。阿原,你以前读过关于非洲探险的书吗?”

见她忽然显得兴致勃勃,我感到有些奇怪。我说:“小时候读过,那时我渴望有一次历险!但我刚刚完成的经历,比我渴望的要难上百倍。”

“你可否读过迈克尔·克莱顿的《刚果惊魂》?”

我点点头。

“唔,那你可以看到,在科学设备的武装下,原始的世界也没什么难以应付。哈勃上校也谈论过这本书。如果探险队能装备那些高科技设备,这无疑是一次不错的经历。”

“我估计现实中达不到那种程度,不过,哈勃显然是希望你说服我。”

“不,这是我的意思,如果我没有这种想法,我一定不会遵照上校的意思。但我决定留下来。坦率地说,我希望你也留下来。”她的眼睛望着我,目光让人无法拒绝。

那一刻,我几乎彻底转变了自己的观点,为什么我不留下来完成这次行动呢?这并不仅仅是因为狄耶,而是我内心某种冒险的欲望被点燃了,也许火种正是狄耶的那双眼睛,也许是别的什么,总之,那一瞬间,我的思维发生了神奇的转变。

当我把决定告诉哈勃上校时,他高兴得冲上来拥抱我。“太好了,康!我们需要你!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答应的,你天生有冒险家的气质。”

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以前的我是个胆小务实的人,我不知道这种转变来自于何处。第二天,我告诉大使馆的人,我决定暂时留下。

上午,哈勃上校把我和狄耶接到了指定的地点,这似乎是一个军事营地,我们见到了全副武装的探险队员。他们中多是白人,我知道,这些人归那个东非事务处直接领导,说白了就是美国在埃塞国的秘密军事机构,不过,现在他们要做的,是对一个原始区域的一次大探秘。

哈勃上校先向我们介绍这次行动的具体方案和他们的装备。小分队携带的东西有先进的卫星通讯设备,无线传输设备,有高清的卫星成像系统,红外探测系统,以及应付各种可能出现的恶劣地形的工具,当然,最让人踏实的还是那些冷峻的M16全自动步枪。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用于个人携带的重武器,以及完善的生存用品。

“你们可以放心,就算被困在丛林里一个月,我们的压缩食物也够用。”哈勃对我说,“从装备上讲,比海豹突击队差不了多少,而且,我们更适合于专业的丛林作业。”

我勉强笑了笑,“如此看来,个把豹子党成员是不在话下。”

“豹子党算不了什么,丛林中的一切都不在话下,任何能给人带来恐惧的东西,都源自于人类对其的未知,而我们要战胜的就是这些未知!”哈勃像是在作宣誓一般。

我心里想到了那些死光,很明显,那些玩意儿比M16更厉害,但我没说什么。这个时候,我宁愿相信这支队伍是无敌的。

哈勃上校开始告诉我们计划安排。我们将要在这里接受短时间的生存训练,两天后,我们将飞抵目的地——第一站是狄耶被绑下飞机的地方。至于这地方在哪里,他们可以依靠狄耶的模糊记忆,由当地人带路前往。然后,探险队就可以根据狄耶的地理标记,一步步前往绑架者的目的地。而那个地方,就应该和橙色区域的某处重合。

那是我生命中最为奇特的两天时间。我和一群类似于特种人员的探险队在一起,训练一些基本的生存技能,同他们交流丛林的情况,等待着前往一个差点要了我性命的神秘区域。而同我一起的是一位坚韧而又独特的女地理学家。我有些分不清自己在做什么,是一种冒险前的兴奋,还是一种玩命前的悲壮?但狄耶的脸上却一直是坚定的神色,她似乎一定要弄清楚,那些家伙为何绑架她。

两天时间很快过去,这天早上我们登上了飞机。大约一个钟头后,飞机降落在一片茫茫的丛林。我在心里说:我又回来了。

这里还不是我们的起点,哈勃说,我们已经制订了一张地图,前往狄小姐被带下飞机的地方,希望不会走错,当然,这需要狄小姐的配合。

我们大约只走了一个钟头,翻过一座小山,狄耶指着下面一片碧绿的空地告诉我们,那就是她当初下飞机的地方。

“你能确定吗,女士?”

“我能确定。我的印象太深刻了。”狄耶说。

“这么说,从那个地方开始,你就能通过在头脑中所作的特殊标记,找到那条绑架者所走的路?”

“对,应该说附近相当范围的区域,都在我的脑海之中。”

“太好了,但是,我们不能沿着绑架者的路线走,那可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我们得在附近新找一个地方安营扎寨。”哈勃望向远处,一些小小的山脉淹没在深绿色的丛林中,“但我们又不能丢失原来的线路,狄小姐,你能办到吗?”

“当然。”狄耶点点头,“我们可以向前再走少许距离,在前面那座小山的左侧,有一大块空地,如果要继续向前走,只需要略微朝右渡过一片水沼地带,很快就能和之前的道路汇合。”

“太好啦!就去那个地方!”

我们到了狄耶说的那个地方,此处离她被绑下直升机的地方不远,但相隔了一座小山,其间是繁茂的密林,当然在地图学家眼中,这种小小距离完全在自己掌控范围内。

探险队员开始安营扎寨。他们用铁丝支起了临时的指挥场所,哈勃告诉我,以后一段时间我们要暂时待在这里,似乎就像战争中的战略要地,进可攻,退可守。但哈勃的说法是,我们要在此处全面掌握情况。后来他才告诉我具体的行动方针——这里相当于一个临时的指挥所,探险队员将先出动一部分,朝着狄耶所说的方向前进,而这个营地作为后方支援——因为很多大型的通讯设备是无法随身携带的。

“既然是在建立指挥所,为什么不直接建在城市里?而要深入这荒蛮的丛林?”我问。

“这很简单,”哈勃说,“首先我们要深入东非大裂谷,确保通行的绝对流畅,更重要的是确保我们的第一反应时间。还有,你也知道,这次行动和埃塞国的内政是无关的,我们不希望事情被闹得沸沸扬扬。”

大家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才把临时的指挥中心搭建好。我感觉自己处于战争之中,因为空地上有大大的卫星信号接收器——这是队员们临时组装的,之前则是由直升机搬运。同时,很多复杂的电缆线一直牵到巨大的帐篷里。我走进帐篷,看见了一个大大控制台,上面有几个大屏幕,台面上是各种按钮,真像一个军事控制基地,我真是感叹于这些人的组装速度,这些东西具体怎样操控,对我这个外行来说一无所知。

“这是一个性能极强的卫星信号接收器,当我们的探险队员深入丛林后,可以及时看到他们传回的画面。同时,”哈勃扭动台上的一个旋钮,“我们还能转换成夜光模式,接收同一时间的红外扫描图像。”

“很好。”我想了想,“小说《刚果惊魂》里,精确的卫星数据似乎是来自休斯敦的地球资源服务公司,那么我们现在……”

“不,康先生,我们可不具备那种条件,岂不说那是文学作品的虚构,即便真实情况如此,我相信美国的卫星也无法精确传输那片神秘区域的画面,否则的话,这片区域就不存在未解之谜了。”他想了想,似乎在决定是否要告诉我什么。

“上校,如果有什么话但讲不妨,现在我们可是一伙的。”

他点点头:“康先生,卫星精确画面的传播受到很多因素的影响,比如天气,云层,但是,就我所了解的内部情况,美国的卫星从来没有正常显示过东非大裂谷的某个区域。”

“你是说那片橙色区域?”

“恐怕是的,这正是我们将其列为诡异区域的原因,当然,单单卫星无法显示,这还谈不上什么巨大谜团,毕竟地球上的谜团多了去,再说卫星毕竟只是人造机器而已。但是结合一些探险家的经历,以及你本人不久前的遭遇,我们有理由相信,这片区域绝对不简单!”

“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还要卫星信号台?”

“因为我们用自己的设备来发送和接收信号!”哈勃好像惊诧于我的无知:“康先生,如果我真的如电影中所说,能同美国的数据中心联网的话,我们需要的就只是计算机终端而已。事实上卫星无法每时每刻跟进丛林中细微的画面,就算是CIA专属的间谍卫星,也只能在绕地球一周后才能看到实时景象。而且根本问题是——我刚才说过,那片区域本就是卫星的盲区,所以我们用自己的传输设备,我们的摄像仪,通过卫星传送画面,再显示到我们的此时的屏幕上,就是这个简单的道理。”

“哦,是吗,我虽然是电路工程师,却对这些知之甚少呢。”我尴尬地说。

晚饭的时候,哈勃上校告诉我,明天一早,首先派出五名探险队员出发,剩下的人待在基地待命。

“为什么只派出五名?”我奇怪地问。

“在丛林中,人数少,协调起来反倒方便,五人足够了。其实总共是六人,如果算上狄耶小姐的话。”

“狄耶也去?”我吃了一惊。

“当然了,康先生,只有狄耶小姐知道路啊!”

我这才反应过来,狄耶的作用就是带路者。但我心中涌起一阵不安的情绪,好像她这一走便有些凶多吉少的意味。我说:“那我呢?我待在基地能干什么?”

“队员们随时会传回画面,你可以根据画面,分辨出那是否是你当初经历过的区域,这样,你便能帮助我们更好地掌握情况。”

“这么说我并不用进入橙色区域里?”我忽然有些沮丧,自己似乎毫无用处。“你们需要我分析情况么?你们之前那支小分队也到达了同样的地方,为何不问他们?”

哈勃哈哈大笑:“康先生,很高兴你终于显出冒险家的热情了!你说错了,对于一个曾在神秘区域经历生死的人来说,他的意见有更大的说服力!我们留下你,正是因为我们需要你,而我们待在基地里也只是暂时的,一旦有需要,我们也会立刻深入丛林,和狄小姐他们会合!”

“可是狄耶跟先头部队走了,我们怎么知道路线?”

“先头部队会留下标记的!”

如此说来,明天一早,狄耶和五名探险队员就要离开此处,朝着隐藏了神奇秘密的橙色区域而去。我有些担心狄耶,我忽然很想和她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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