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沈青耘当初找卢团请假的时候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件事对于他们家来说很重要。

既然他要去调查,就一定要将这件事彻底解决了才会回来,所以可能需要的时间比较长。

卢团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这么多年的接触,他对沈家一家子的情况,特别是他们家人之间的感情都是非常了解的。

他自然也明白那俩孩子在沈青耘两口子心里的重要性。

在这种时候,就算帮不上忙,但也决没有拖人后腿的道理。

所以他跟沈青耘说的很明白——假给你批,需要团里出具的证明,只要合理都出给你。

你把事儿办好了再回来,家里的事儿不用操心。

有了卢团的这个承诺,沈青耘自然是一点都不着急,沉着心要把这件事儿给彻底搞定。

在办完了京城这边的事儿,拿到了两个孩子的烈属证之后,他直接就回了C省。

这是沈青耘自离开先锋营,八年之后,第一次重新踏上这块土地。

心里的感触自然颇多。

可他这会儿也顾不上那些了,他直接去了师里,见到了多年没见的老熟人——成师长。

老友相见,自然是激动的很。

成师长丢下手里的工作,和手下随便交待了一声,就直接将沈青耘带回了家。

然后还指使公务员去炊事班帮他买两个肉菜回来,同时拿出了珍藏的好酒。

酒过三巡,不等沈青耘开口,成师长就先问起了京城那边的情况。

说起来从沈青耘到了京城之后,他们两个人的联系可以说比过去八年的联系还要多。

大概的情况成师长也都了解,毕竟之前还专门帮他开过证明。

所以,这一次沈青耘也没跟他说别的,而是直接点出了之前赵所长说的那番话——

赵所长说曾经往这边公安局还有革—委会发了协调函。

发了五六份都不止。

沈青耘想让成师长帮忙问问,这些信都到哪里去了?

一封,两封可以说是路上寄丢了,可五六封都寄丢了?

要知道,派出所发出来的可都是挂号信,那是可以查签收人的。

听他这么说,成师长的表情也变得凝重了起来。

他对沈青耘说:“这事你别管了,我找人去调查。

你嫂子他们在家里没过来,这宿舍现在就我一个人住。

你这段时间也别住招待所了,就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

我不跟旁人说你来了,你也少出门,省的被什么人发现了,再有所防备。

放心,这事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之后的一段日子,可以说是沈青耘从当兵起一直到现在,过得最空闲的日子了。

每天里除了吃睡,就是在成师长家里看看书,记记笔记。

晚上等他回来,两个人聊聊天,下下棋。

成师长不知道从哪里弄了好些各国的军史资料,有一部分还有残缺,甚至被焚烧的痕迹。

可以看得出是他通过什么渠道抢救回来的。

好在这些东西成师长并没有防着沈青耘的意思,反倒还仿佛终于找到了同好之人一般,憋不住的特意带他去看,跟他显摆。

于是,沈青耘就像是掉进了米缸中的老鼠,开始疯狂的翻看,吸收,记录,沉迷于知识的海洋,无法自拔。

他这边忙着学习,而成师长那边却已经开始动作了。

既然做出了承诺,他自然是要给沈青耘一个满意的答复。

更何况这事还是成师长这些年以来,吃过得最大的一个瘪,他心里憋着的那股子火也一直没有来得及发泄出去呢!

而这原本也就不是多复杂的一个事儿,之前之所以没有被发现,是因为根本没有人往文件方面去想,也没人查。

现在一旦有了目标,事情很快就被查得水落石出。

大宝的妈名字叫做万花。

这个人长得还真的和她的名字挺像,跟朵花似的,十分好看。

至少在这十里八村的,很有几分名气。

当年大宝父亲去世之后,她卷了他的抚恤金跟一个在县里工作的男人跑了。

那男人当时是刚死了老婆,其实对她也不错。

如果两个人就这么过日子,说起来也不是不能好好过。

可偏偏,运动开始不久,那个男人就被人发现从工厂里偷原材料到黑—市卖,然后以投机倒把罪给抓了起来。

几顿打挨下来,那人扛不住了,居然在一个没人注意的晚上,自己用裤腰带把自己吊死在了房梁上。

那之后,万花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她没有县城户口,也没工作,平时又好吃懒做。

可以说那男人之所以要去偷公家东西拿出去卖,一大半的原因在她身上。

现在男人没了,没人养她了,之前的抚恤金也被花的差不多了,万花几乎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

就在这个时候杨军出现了。

杨军是万花和那个男人所住片区的警察。

虽然是临时工,可好歹也在派出所待了十几年,上下关系都不错,也算混得还行的那种人。

杨军认识万花那一年已经五十多岁了。

老婆死了好些年,儿女也都已经成家,光棍汉一个,没有负担。

他看上了万花的容貌,万花看上了他的经济条件,两个人可谓是一拍即合。

只是,杨军人老成精,虽然开始和万花一起过日子,却从来不提娶她的事儿。

他只是在城郊的位置给她租了间房,对外宣称两人是一家子,却至始至终不提去和她领证的事儿。

这样,万花就很慌乱。

有之前男人的例子在那里,万花做梦都想要一个城市户口,这样就算是杨军再出点什么问题,养不了她,她也不会再被人撵着无处可去了。

可杨军不跟她领证,她就转不了户口,也吃不了供应粮。

他一天不给她送吃的,她就得到黑市去买高价粮……而她手里的那点钱,已经要见底了。

万花也不是没想过闹,她也曾经放出过话,说要去派出所告杨军。

可那个人,在城市里混迹多年,在这样动荡的年代还能以一个临时工的身份留在派出所,没人能够动他根本——

这就足以证明他是有相当的手段的。

被杨军连打带阴收拾了几回之后,万花就彻底老实了。

安安分分的做起了这个又老又丑的男人背后的贤惠媳妇。

把他当做祖宗一样伺候着。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下去,就在万花已经收敛起了所有的不安分,觉得以后的日子也就这样了的时候,让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惊喜居然就这么猝不及防的降临了。

那段时间市里连着出了几起大的案件。

有一个盗窃团伙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了他们这个城市,供销社,土产店,副食店,甚至炼钢厂接连被盗,而且被盗的金额都不是小数字。

省厅的领导据说拍了桌子,要求市公—安局限期破案。

于是全市的警员都调动了起来。

这样的案件一出来,警力肯定立刻就不够用了。

所以市局就开始在底下的各个派出所借人。

开始的时候是借能出警的警员。

可后来各个所里能用的警员都派不出来了,就只得借所里的内勤人员,过来打杂。

就是在这个情况下,杨军被他所在的派出所给借出去,到市局暂时帮忙做起了报纸,信件的收发工作。

那时候的杨军已经五十八,虚岁都五十九的人了,再混一年就可以退休正式。

因为年龄大了,精力不济,现在在派出所也没人让他再出警。

天天可以说就只剩下按点上班,到点下班,天天混日子就等离岗通知了。

虽然这么些年一直是临时工,没有转正,可毕竟他在所里也干了快二十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

按照之前的例子,像他这种情况,虽然退休后拿不到正式工那么高的待遇,可退休工资也还是有的。

除此之外还会得到一笔不少的补助。

而这笔补助,加上退休工资,如果省着点花的话,他后半辈子也是生活无忧的。

所以开始让他去市局帮忙的时候,杨军是不乐意的,天天也是能摸鱼就摸鱼,根本就是在那边混日子。

结果有一天他在送信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的,就在秘书处办公桌上一堆已经撕开,待处理的信件中看到了杜长宇的名字。

他当时就留了心。

既然要和万花过日子,那么她之前的经历杨军自然也是打探的清清楚楚。

所以对于杜长宇这个名字,他敏—感的很。

趁着那会儿秘书处的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没人注意,他悄悄的将那封开了口的信塞到了自己的口袋里,带了回去。

当时他之所以带走,倒也没想别的。

主要是他看到寄信人的落款是京城的派出所,生怕是那边的人又搞什么普查,怕会累及到万花,从而再给他带来什么麻烦。

可是回去后,在看了信里的内容之后,他整个人都震惊了!

杨军学历不高,也没有出过什么远门。

可多年的工作经验也让他可以称得上见多识广。

虽然那个协调函上说得并不是很明白,只是说应外事办的要求,需要调查一下杜长宇同志的遗属目前生活情况。

希望当地公安机关能够协助派人到他生前所在的先锋营去了解一下,看看杜长宇同志的遗属有几位,他们现在所享受到的烈属待遇有哪些?

在工作,生活方面有没有需要协调照顾的地方?

如果可能的话,看是否能够派人将他们带到京城,去与外事办的同志们见个面。

那封协调函的内容并不是很详尽,语气也很公式化。

可是看在杨军的眼里,却让他只有一个感觉——万花那两个小崽子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而他的好日子也要来了!

那天杨军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家了,他走路都在打飘。

回家后他就把这情况跟万花说了,同时跟她承诺,只要能够把那两个孩子弄回来,他立刻就去跟她领证。

在退休前还会想办法把她的户口问题给解决了。

杨军既然敢做这个保证,其实他心里是已经想好了的。

如果他不和万花把证领了,那俩孩子得到的好,就跟他不会有半毛钱关系。

只要和万花成了正式的夫妻,那他就是那俩小孩名义上的继父,在他们成年之前,他完全有理由掌控他们的生活。

至于万花的户口——他自己就在派出所,不违反政—策的前提下,办很多事还是比较便捷的。

他们连证儿都领了,是真正的夫妻了,那把她的户口办到自己的户籍下也不是什么难事。

之前他之所以一直抻着这个女人,不愿意这么办,是因为他们两个年龄相差太大。

他不想把她的翅膀养硬了,让她有机会拍屁股走人。

这事儿她又不是没有前科。

杨军说的这番话把万花彻底砸懵了。

她没有想到有一天还能有这样的好事找上门。

不过她跟着这个男人过了这么些年,对他也相当的了解,所以她提出让她去要孩子没问题,但是得先把证领了。

不然她没脸去部队闹。

听她这么说,杨军虽然有点不高兴,可还是同意了。

他觉得如果领了证,他其实可以和这个女人一起行动。

当时候有他在场,事情可能会更好办一点儿。

他的身份,在关键的时候还是能博得一下众人的好感的。

在成师长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跟沈青耘讲了之后,简直把他气笑了。

他觉得这两口子也是奇葩。

厚颜无耻,狼狈为奸到这种程度,也是没谁了。

说起来也真是天生一对!

“那现在公安局那边是怎么个说法?”

他开口问道。

“那边已经立案了。”

成师长蹙紧了眉头。

虽然事先已经有思想准备,可事情的真相还是让他非常的愤懑。

他倒不是为了杨军。

那个人虽然为人猥琐,做事阴损,可在成师长眼里,那就是龌龊小人,是洞里的老鼠,抓住就完了,根本没有必要放在心上。

他气愤的是,什么时候地方上的管理已经混乱至此了?

杨军所在的地方是哪里?

是公—安局,革—委会!是一个城市的喉舌之处!

那是文件可以随意搁置,被人偷偷拿走也发现不了的地方?

更何况,按照杨军交待,除了那一份,后续他还截留了从京城发过来的,一共八封挂号信。

几个月过去了,如果不是这件事爆发,这么一起严重的违规事件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现!

就算杨军当时在收发室工作,条件便利,可是——签收制度呢?

核查制度呢?

按说,交接班时候要有交接表,收挂号信的时候和邮局要有签收手续……

这所有的一切流程中,但凡有一个环节,有一个人稍微上点心,这事就不会演变成现在这个情况!

成师长不想说话,可是他的心里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悲哀,他觉得很多地方,可能从根儿上就已经出问题了。

“泄密,渎职,破坏军地关系,欺上瞒下,再加上一个企图迫害烈士子女,哪一个也够他判几年的了。

最后到底是判刑还是劳改,这得看公安机关是怎么做决定的。

不过我觉得,就他这种情况,又是在现在这个风口浪尖上,他后半辈子可能别想从监狱里出来了。”

成师长继续说道。

沈青耘想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因由。

省里天天还在催促着的那起大案到现在还没有破获,现在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

说起来这事儿可大可小。

没人追究,或者追究的人不成气候,可能这事就大而化小,最后道个歉也就完事了。

可偏偏杨军,万花这事戳了成师长的肺管子。

杜长宇曾经可是成师长的爱将,当初他牺牲的时候,成师长难受了好久好久。

也正是因为他的委托,成师长才顶住巨大的压力,硬是将沈青耘给推出去,让他上了军校。

随着时间流逝,可能这些故人往事没人再提,可不提不代表不在意!

当初万花去闹的时候,了解她的为人,也了解当初她是如何丢下两个孩子跑路的成师长就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对这两个人也厌恶到了极点!

只是现在这个世道很多事没有常理可循,即便他是一师之长,但在地方上很多时候也并不是很能说上话。

哪怕那时候他出面把这件事给按了下去,但那两口子却根本没有停止蹦跶。

他们到处告状不说,还扇动了很多不明真相的群众,革—委会的小将,天天堵在军区和先锋团的团部门口闹。

又是喊口号,又是贴标—语,还坐在门口哭得死去活来。

搞得就跟他们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非得强迫人家母子分离一样。

成师长那时候压力实在是太大了,各方面的阻力让他确实是顶不住了。

没有办法,他只能妥协,派出了调查小组去了警备营。

虽然小张他们并没有带回来孩子,还给他找了一个特别充足的理由,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有办法驳斥的理由,也让他为止松了一口气的理由——

两个孩子所处地区涉密。

可他对沈青耘,对已经故去的杜长宇,还是一直觉得愧疚到了不行。

他总觉得是自己能力不够,才没有保护好这两个曾经的下属,兄弟和他们的家人。

现在,在了解了事实真相,在终于揪住了杨军和万花的小辫子之后,成师长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拿轻放?

他都恨不得能够亲自出马一脚把这两个无耻小人挨个碾死!

他动用了自己能够动用的全部关系,公的,私的全用上了,下定决心绝不让这两个人再有任何喘息的机会,一定会趁势把他们两个直接按死!

“那个万花你也不用担心,这件事她一个胁从罪肯定是跑不了的。

其实她进不进监狱都无所谓,就算她在外面,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以前杨军的儿女对她跟着他们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是想着有她伺候着杨军,他们可以省点心。

权当找了个不要钱的下人。

现在都把他们爹伺候进监狱了,你以为他们会干?

他们可是还指望着杨军的退休金,想从中捞好处呢!

现在,不仅好处没有了,还得被戴上劳改犯家属的帽子……”

说到这儿,成师长冷笑了一声:“我还觉得那个万花进监狱是便宜她了呢!”

沈青耘并没有等到那两个人最后判决的时候。

不过他也不担心,有成师长在,那两个人以后的日子只有更惨,没有最惨。

做了成师长那么多年的部下,对于那个老哥他是非常了解的。

那人为人爽朗热情,对待朋友绝对可以两肋插刀。

可对待敌人,那也绝对不会手软。

杨军,万花落到了他的手里,估计连自求多福的机会都不会有。

以后的日子应该会很难挨。

听了男人这番话,尹小满这时候的心情就跟刚刚喝下去了一大杯井水镇过的椰子汁一般,又甜又爽,舒坦极了!

之前煎熬了她几个月的心火,一下子就被浇灭了,整个人都变得神清气爽的起来。

那天晚上,她使出了十八般手艺,精心的做了一堆的好吃的犒劳了男人。

这还不算,在被窝里,也让他尽了兴。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又是一年过去了。

此时已经到了一九七六年的春天。

最近岛上的人们都很兴奋,因为专家组那边新研制出来的巡航艇通过验收了!

虽然对于岛上大多数人来说,也不明白那新研制出来的舰艇和经常往来于岛上和陆地的舰艇究竟有什么区别,可是他们也知道这是天大的好事!

别的不说,单从这段时间有那么多一看就是了不得的大领导先后上岛,从岛上的驻军一下子比以前多了好几倍,就能够看得出这件事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好事了!

岛上所有人都沉浸在了无比的亢奋和喜悦之中,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发自内心的笑容。

只有尹小满的心里有隐隐的担心。

她发现华老现在吃饭越来越少了。

开始的时候,她以为华老是年龄大了,牙口不好,吃不动硬东西,又不想麻烦她开小灶,所以食欲下降。

后来她不顾两个老人的反对,硬性给他和宁工一天三顿的开小灶,全捡老人容易消化的,营养好嚼的东西做。

宁工还好,可华老依然吃的越来越少了。

这还不算,他现在消瘦的速度也很是吓人。

尹小满觉得,他的脸都凹下去,身体都佝偻了。

之前因为工作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她虽然担心的厉害,可是也知道自己无论怎么说,老人也绝对不会离开岗位的。

说也是白说。

而现在,这舰艇已经试验成功,研究工作眼看已经可以告一段落了,那么,华老是不是可以好好的去检查一下,看看身体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

尹小满一边洗着菜,一边在心里琢磨着,只想着待会去送饭的时候,就去跟姑父好好的说说这件事。

可就在这个时候,院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纷杂的吵闹声,然后就是很多人奔跑的声音。

她忍不住放下了手里的菜,走出厨房去看。

然后就听到强子带着哭腔一边从巷子口往这边跑,一边大声的嚷嚷:“尹婶子,尹婶子,你快去看看吧!华爷爷,华爷爷,他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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