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韵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一个回转倒流的梦。

从他对她说“我爱你”的那一刻起,到他们一起决定未来目标的那晚,再到夏夜的湖畔,飘摇的柳枝,黏着的汗液,除夕的烟花。

还有他们一起上过的课,抽过的烟,走过的路……

他邀请她时的声线,他鄙视她时的冷笑。

然后是那个炎热的下午,点名的老师在体育馆门口扯着嘶哑的嗓音不停地喊——

“一班一号,李峋在不在?”

背后有声音回答——

“在。”

梦到这就停了,再往前的记忆她没有,也不在意,好像她的生命就是从那一声“在”开始的。

李蓝被一组路过的参赛学生无意间发现。

他们组的作品出了一点小状况,耽误到深夜,出来后想抄近路回宾馆,绕进小路,打头一个人险些被绊倒。

黑灯瞎火,他们看见地上晕着一个人,吓得差点没当场尿出来。

他们给李蓝送去医院,她的生命体征已经非常微弱,并伴有严重的低温症,陷入重度昏迷。

医生没找到她的证件,从她身上翻出手机,充电之后看到通话记录全是一个叫“李峋”的人。

那时李峋找李蓝已经找了十几个小时了,所有能去的地方他都去遍了,最后甚至去寻求警察的帮助。警察以“失踪时间没有超过24小时”的理由婉拒,让他再去可能的地方看一看。

李峋的情绪已经卡在一个撕裂的节点,等他接到电话赶到医院,看到李蓝奄奄一息的样子,便彻底爆发了。

他扯着一个学生,问李蓝为什么会倒在那种地方,神情恐怖得想要吃人一样。学生惊吓之后,又觉得气愤,说你有没有搞错,是我们给她送来的,我们明天有比赛还留到现在,你这是什么态度,鬼才知道她怎么会在那种地方。

他们要来垫付的救护车钱就直接走了。李峋问医生李蓝的情况怎么样,医生也没个准话,含糊其辞说一般来说不会有生命危险,但是由于患者正处在重病之中,身体格外虚弱,也不排除会有突发情况。

李峋从医院离开,来到会场外李蓝晕倒的地方查看。已经七点多了,可冬日天亮得晚,加上这几天都是阴天,周围还是一片昏沉。

行政楼左前方有个自动贩卖机,现在假期没人用,机器关着。李峋走过来,抬头,看到自动贩卖机上方装着一个不太起眼的监控。

校值班室的保安刚刚起床,一看这破天,忍不住皱眉。因为今年有比赛,他休息的时间也往后延了,这让他很不爽。

他刚要洗漱的时候,被拍门声惊得一跳。他去开门,看见外面一个高个子的男生,脸色阴沉,满眼血丝。

保安刚要问他是谁,就听男生低沉的声音说,我要昨天的监控录像。

保安不满了,说你是哪来的学生,横冲直撞的这是要造反啊,你老师在哪,给我叫你们老——

他话没说完,猛然感觉肚子一痛,直接跪到地上。

我要昨天的监控录像,他收回脚,又说了一遍。

保安疼得站不起来,他干脆直接自己到电脑前,只摆弄一会,就调出了昨天会场外的监控。

监控画面色调暗沉,像永远洗不干净的抹布。

保安很愤怒,觉得该干点什么来处理一下刚才的事件,可他又没什么动作,因为他敏感地觉得这个沉默的男生已经有点失去理智了。

会场正在比赛。

刚巧是方志靖的小组在做演示,下面的评委组林老头坐在正中,他对方志靖印象不错,正在跟旁边的老师夸他。

李峋进会场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只有方志靖一下子看到他,他的发言瞬间就停了。他看着逐渐靠近的李峋,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

两年前他带给他的那种可怕的压迫感又来了。

那一刻方志靖甚至忘记了比赛,他在心里飞快思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露馅了。

难道那女的跟他告状了?

那也不要紧,没有第三者的对话本来就死无对证,而且大庭广众,李峋能拿他怎么样。

这么一想,方志靖又安下心来,还转头示意工作人员做一下准备。

就在停顿的短短几秒钟内,李峋已经上台,方志靖刚转回头,就感觉迎面一黑,左眼瞬间湿润,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淌出粘稠的液体。

再来就是钻心刺骨地疼,疼到他身下一软,裤裆自然湿了。

他知道出事了,但他不清楚到底出了多大事。他倒在地上,那时还尚有微弱意识,眼睛里血红一片,世界也跟着一同颤抖,血液脑浆都搅和到一起。他想嘶吼,却怕到连声音都不敢出,喉咙被死死掐着,感觉出一种被人置之死地的恐怖。

之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全场都被吓傻了,直到评委席上的林老头豁然站起,冲着旁边的工作人员大吼一声:“干什么呢!快拉住啊!”

朱韵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

母亲坐在沙发里,一边喝茶一边将事情平淡地叙述给她听。因为她的语气很轻松,所以朱韵也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事。

“不过就是打了场架而已,记过就好了。”

实在不行就退学,没什么了不起。

“记过?”母亲听得哼笑一声,缓缓道,“方志靖的左眼球摘除了。”

朱韵浑身冰凉。

母亲又道:“他倒是挺会下狠手,那么几下就给人打得只剩半口气。”

朱韵说不出话,只是不断摇头,在心里安慰自己……不会有什么事的,肯定有原因,他不会这么突然就……

母亲哼了一声,道:“他在现场就直接就被抓走了,听说昨天他姐姐死在医院了,啧啧,真是一报还一报。”

朱韵耳边响起嗡鸣。“你说什么?”

“我说真是一报还一报。”

朱韵一时间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她回身上楼,母亲在背后说:“你去哪?”朱韵不回话,脚步不停,回房间拿手机。可找来找去也找不到。她眼眶泛红,手开始不停地哆嗦,又急匆匆下楼,看着母亲说:“我手机呢?”

母亲端着茶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朱韵看她这气定神闲的样子,大叫起来,“我问你我手机呢!”

母亲从来没听过朱韵用这样的口气跟自己说话,一惊之下,茶水洒出几滴,烫了手,目光更厉了。

“朱韵你再跟我喊一次!?”

朱韵经由刚刚那一嗓子,所有的情绪都爆发了,她紧紧看着母亲,说:“你让我准备公司的资料,是为了拖住我对不对?”

母亲冷笑道:“朱韵,你少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不是我让他去伤人的,这事跟你我都没关系,这是他自己干出来的。”

朱韵去门口。

母亲:“你要干什么?”

她扯下衣服随手披在身上。

母亲:“人已经刑拘你要上哪找。现在这件事闹大了,方志靖家里也不是吃素的,孩子眼睛被人打瞎一只,你想想他们会不会放过他!”

朱韵听也不听,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她必须去见他。

就在她推开门的一刻,朱光益从外面进来,二话不说给她推回去,反手关上门。

朱韵:“你让我出去!”

“你哪都不能去!”朱光益沉声说,“这件事结束之前,你就老实在家待着!”

朱韵还要往外去,朱光益扬手就是一耳光。

“你还嫌闹得不够是不是!?”

这是朱光益第一次打朱韵。

他们家都是知识分子,不管话说到什么份上,父母从没动手打过孩子。母亲在一旁看了,忍不住过来拉住朱韵,冲朱光益道:“你说归说,动什么手。”

朱光益神色严肃,语气严厉,训斥朱韵:“你也不小了,分不清事情轻重吗!这是小事吗!人家孩子一只眼睛没了!后半辈子都被毁了,你还替那个混蛋说话?!”

朱韵大吼:“他瞎不瞎死不死跟我没关!”

朱光益又是一巴掌,母亲没拦住,朱韵被扇得结结实实。她皮肤白嫩,对外在的冲击十分敏感,这两个耳光打得她半张脸都肿起来,眼底透着血丝,可她还是强撑着,始终不让眼泪流下来。

“那他的未来呢?”朱韵抬眼,双目赤红地质问,“他也还是学生!你们怎么没人想想他的未来?”

朱光益爆喝:“他做出这种事还想要什么未来!?”

朱韵摇头,“你错了。”她压低声音,“这里所有人的未来都比不上他的,包括我。”

朱光益被她顶撞的眼神气得怒火中烧,“你说得这叫什么话!?”

母亲也在一旁帮腔。“朱韵你怎么能这么不听话,父母含辛茹苦把你培养大,不是为了让你这样是非不分的。”

朱韵转向她:“我不听话的时候多了,我还会抽烟呢,你知道吗?”

母亲目光一冷,“你说什么?”

朱韵目光毫不退缩,完全豁出去了。

“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吗,就在你和方志靖把刘晓妍逼走的那天。”

母亲瞬间僵硬。

她没有料到会有这样一出,那么早年的事情竟然还被朱韵记着。

朱韵的声音透着孤注一掷的颤抖,咬牙道:“所以李峋就是杀了方志靖我也只会拍手!”

母亲再一次惊呆了,她第一次在朱韵面前哑口无言。

朱光益听不下去,也不跟她废话,抓着她的胳膊往楼上走。朱韵拼了命挣扎,可哪有朱光益的力气大,朱光益给她推进屋里,“你给我好好反省!”母亲紧跟上来,“先别锁门,我在里面看着她。”

朱韵被关了四天。

母亲真的实打实地看了她四天。

朱韵什么都不吃,她使尽一切方法想要出去,可朱光益除了三餐时间以外,绝对不开门。

最后朱韵甚至想要从窗户跳下去,母亲也不拦,坐在沙发里看着她。

陪朱韵熬了这么多天,母亲的眼睛也透着深深的疲惫。

她说朱韵,我不知道你对以前的事那么挂怀,但妈妈都是为了你好。你要觉得你为了见那个男孩甘愿让爸爸妈妈痛苦一辈子,那你就跳。

母亲流着眼泪说完这句话。

朱韵终于崩溃,跪在地上大哭。

好像全世界所有人都在被维护着,只除了他。

朱韵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一个回转倒流的梦。

做到最后,她甚至觉得那个梦美得不像是她的。

李峋的事闹得非常凶。

方志靖知道李蓝去世的消息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对于监控事件,他一口咬定是李蓝当时只是在问他会场的准备情况,自己好心告诉后,她怕影响弟弟就没有进楼。

方志靖的父母都在政府机关工作,在等待起诉期间,想尽一切办法制造舆论压力。有记者不知从哪挖来小道消息,将李峋在校期间一系列事件全部爆出。

目无礼法,打压同学,巴结领导女儿……

甚至连他说喜欢笨女人的话也在其列。

媒体轻而易举给他塑造成一个攀权附贵嫉贤妒能的形象。一时间舆论沸沸扬扬,并呈现一边道的态势。

时间的维度似乎发生了变化。

很长一段日子里,朱韵不敢睡觉。好不容易睡着了,醒来也不敢睁眼。

仿佛睁眼,即见地狱。

李峋的判决很快下来,故意伤害造成对方重伤致残,证据确凿,且毫无悔意——当法官质问他为何要下这么重的手,他只说了一句,“因为他该死。”

一审判决有期徒刑八年。

李峋没有上诉。

朱韵的身体状况变得很差,父母原本并没有太过担心,他们清楚朱韵身体一向很好,相信只要缓一缓就没事了。

直到一个多月后,已经开学了,朱韵还是起不来床。母亲终于开始担心,她带她去看西医,没有用,医生说主要是心病引起。她又带她去看中医,医生号完脉,在朱韵眉梢那比划了一下,对母亲说:“这孩子现在的气已经到这了。”说着,医生手又往上半寸,“到这就是抑郁症。”再往上半寸,“到这,十个里面九个会有自杀行为。”

母亲替她办了休学,一步不离地看着她。

一个月内,朱韵瘦了十几斤,躺在床上,惊弓之鸟一般,一点点声响也出得一身冷汗。

母亲坐在床边,看着这样的女人,低声说:“朱韵,人每得一场大病,就会改掉一个坏习惯。你一定要吸取教训。”

朱韵埋着头。

“我……”

母亲凑近:“什么?”

朱韵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我知道他脾气不好……很容易惹别人生气。”

她说得很慢,每一句都花费很大力气。

“他犯过很多错,又喜欢逞强,嘴也不饶人……”

朱韵从枕头里抬起通红的眼。

“可错到这个份上吗?”她看着母亲,又像是透过她问向所有人。“你真的觉得他错到这个份了吗,必须要付出这样的代价吗?”

母亲凝视她,半晌回答:“这话你要问那些恨他的人。”

朱韵无法接受。

母亲说:“所有的决定都是他自己做的,是他自己的选择。我早就说过,我看学生很准,这人早晚要出问题。你从小到大就是这样,太容易被那些剑走偏锋的人吸引,最后受伤的都是你自己。”

母亲起身,临出门前又对她说:“朱韵,你爸身处的位置你也该知道,你跟那男孩的事会给他带来不少麻烦,你不要只想着自己。你也不用钻牛角尖,谁年轻时候都有过冲动和异想天开,过去了就过去了,揭开这一页,接着往下走就是了。”

揭开这一页。

然后呢。

把谁留在书里。

她有心结解不开。

“今年必须给她送出国。”朱光益对母亲说,“这样不行,她得换一个环境。”

朱韵浑浑噩噩度过很久。母亲这次给了她充足的时间,没有催,也没有再劝。

反正不管她接不接受,结果都是一定的。

朱韵的身体每况愈下,从睡眠开始,慢慢影响到内脏,皮肤。她身上起了大片大片的疹子,吃什么药都不管用。

任迪和付一卓都给她打过电话,可他们说的内容朱韵隔天就忘。

这后遗症太严重了。

有一阵朱韵甚至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抗不过去了。

最后救了她的,还是一场梦。

梦里她站在铁栅栏外,远远看见一个人,染了一头乱糟糟的金发,双手插兜站在操场中央,淡笑着,一动不动。

许久后,天地间猛然刮起一阵狂风,足球场上的草疯魔一般摇摆。

他还是一动未动。

天色仿佛末日。

她在那一刻醒来。

时间正值黑夜与黎明交界,周围是死寂的安静。

这个梦让她体验到了一种永恒的爱,或者换句话说,一种永恒的自由。

从那时起,她渐渐不再害怕。

四个月后,朱韵在出国前的那天,回了学校一次。

校园安宁,一切如常。

她只见了高见鸿。高见鸿在继续运作公司,但他放弃了之前李峋制定的项目,转向电子商务,并且经由之前的咨询师,拉了一批新的投资。

“你不能怪我。”高见鸿对她说。

朱韵没有说话,转身离开,高见鸿忽然拉住她的胳膊,声音也激动起来。

“朱韵,你不能怪我,我什么都放弃了。保研,出国,学校所有的推荐我都放弃了!就为了这个公司!可他呢?他都干了些什么?朱韵,三年了,他什么时候做决定的时候想过别人!”

朱韵看着他,低声说:“李峋喜欢笨女人的话只在基地成员面前说过,媒体为什么会知道?”

高见鸿神色一顿,淡淡道:“你以为这几年下来,他得罪的人还少吗?”

朱韵点点头,转身离去。

“朱韵!”高见鸿在背后喊她,“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对他!”

她一步也没有停留。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所有事,都只有在最开始的时候,才是它原本的样子,越往后,就越偏离。

飞机经过短暂的加速,冲上云霄。

“女士,您需要纸巾吗?”乘务员看到流泪的朱韵,轻声问。

朱韵摇头。

她静静看着小窗外的万里高空,密布的云层。

回忆里,痛苦和快乐都不计其数。

有些片段因为回顾的次数太多,总变得不那么真实,如泡影一般,易随风消散。

好在还有一个最牢固的,便是他临别前的那句“我爱你”,摸爬滚打千锤百炼,始终不会模糊,足以证明一切过往,告慰所有的义无反顾。

————上·《荒草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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