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翡翠新历七百二十一年,五月,安多哈密林。

这是春季的最后一个深夜,大陆东部最长的一段瘴雾期刚刚结束,少有活物乐意出窝。

因为大环境格外寂静的缘故,密林深处那一点悉悉索索的动静便显得格外突兀。

那是一头正在挖泥的狮子。

它看起来比普通狮子瘦小一些,似乎还没成年,伏着肩,撅着腚,身上遍布刮擦的伤痕,有一部分已经溃烂了,腐肉混着脓血,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味道。

不过它顾不上在意,只时不时用滚了泥的尾巴扫一扫近身的蚊蝇,两只并不结实的前爪上下翻飞,很快便在泥地上刨出一个不小的坑。

它从喉咙底发出一阵呼噜声,对泥地下的食物显得兴奋而充满期待,毕竟它已经饿了太久了……

就在它连尾巴都忍不住翘上天的时候,刨进湿泥里的前爪突然触到了什么东西。

就听“叮——”的一声金属响,它的爪尖被震得一颤,猛地缩了回来。

狮子:“……”

这绝不是肉会发出的声音!

狮子一脸懵圈地盯着那个泥坑,翘上天的尾巴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它犹豫了好半天,最终却还是屈服在了食欲之下,壮着胆子继续刨了起来。

没多会儿,坑里埋着的东西便露出了全貌——

那是个人形的怪物!

之所以说是怪物,是因为他一个人有两个大,脑袋连前后都没法分,犹如一个浑圆而沉重的瓜。他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出什么白的地方,到处都裹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经年老泥……除了交叠在胸前的手。

那双手上还扣着半截金属护甲,从腕部一直覆盖到指根,锈迹斑驳,湿泥裹覆,黑得早已看不出原色了。独独露出来的前半截手指,既没沾上污垢,又不显一丝血气,苍白干净得简直有些病态。

真病假病新鲜不新鲜之类的,狮子已经顾不上了,能吃就行!

它跳到怪物的胸前,低头便要咬!

一声金属摩擦的轻响乍然响起,那双看似清瘦病态的手猛地一抽,一手抵住它的利齿,另一只手迅速摸到了它身后,二话不说照着它的尊臀就是一巴掌。

狮子“嗷”地一嗓子,受了奇耻大辱般傻了:“……”

还没来得及回击,它就被那怪物揪着尾巴猛甩到了一边。

它利爪一张,一骨碌爬起来,企图弓身再扑,却被那怪物一把钳住喉咙,死死按在地上。

怪物闷闷地喘了两口粗气,抬起那只空余的手沿着自己的脖颈按压一圈,一阵粗哑的金属摩擦音之后,那个摇摇欲坠的“脑袋”便被他不客气地掀了下来,随手丢在了地上——那是一个裹满泥土的旧式首铠。

首铠被摘下的同时,粗糙的边缘把怪人掖在衣领下的一根细绳勾了出来,上面坠着一块暗银色的金属薄片,薄片刻着这怪人的全名——凯文·法斯宾德。

重铠甲片之间的锁绳早已残破不堪,凯文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把身上的负担卸了个干净,只留下内里一套早已看不出原样的衣裤,一柄扣在腰间的短刀,还有一只掉落在地的牛皮袋。

他左手下钳着的狮子此时彻底回了神,拼命挣扎,虽然没成年,力气也不容小觑。钢刃般的利爪在凯文手臂上抓出数道深口,鲜血淋漓。

凯文吃痛地抽了口气,皱着眉“啧”了一声,顺手解开短刀扣,抬手就要照着它的脖颈划拉一下。

结果那狮子急了眼,陡然间爆发的力道大得惊人,挣得凯文手一麻,让它翻身滑脱。

大概明白眼前这人也是个凶残的主,那狮子没打算继续硬抗,身形敏捷地钻了个空子,撒腿就跑,只是这没成年的小畜生逃就算了,还顺嘴叼走了凯文掉下的牛皮袋。

凯文:“……”

他刚从泥地下爬出来,一系列打斗几乎都出于生存的本能,四肢跟上了,脑子却还有些滞后。他原地愣了两秒,才想起那牛皮袋里装着什么东西,顿时翻了个白眼,拇指摩挲了一下短刀的刀背,抬脚便追了过去。

那狮子“嗷”一嗓子,在前面四爪翻飞,恨不得能直接上天。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毕竟它饿了太久不说,身上还有着数不清的带毒伤口。

片刻之后,凯文一手把短刀扣回腰间,一手拎着被藤茎五花大绑的狮子,找了条相对安全的河边坐了下来。沿路还顺手摸了几颗酸果、拾了一把干枝,一副要支架子烤肉的架势。

“还跑么?嗯?”凯文拍着狮子的头

,问道。

他大概太久没说过话了,声音又低又哑。因为懒得费力的缘故,轻得几不可闻,却意外的有种更吓人的威胁感。

狮子:“……”

凯文翻着它身上的皮毛,边检查边道,“你身上没有什么标记吧?没有的话我可就不客气了……毕竟我也饿了很久。”

这片大陆上的野兽有两种,一种是不带特殊标记的,那就是正经兽类,可食用——你是它们的猎物,当然,足够凶狠的话,也能让它们成为你的猎物。

而另一种带着部落标记的就不太正经了,那是巨兽人,细究起来大概千万年前跟凯文一个祖宗,勉强算小半个同类,就目前来看是整片大陆上最凶的种族之一,不太方便下嘴。

“还真没有标记,那你就只能认倒霉了。”凯文哑着嗓子,凶残地安抚道。

狮子一脸惊悚:“!!!”

凯文堆好干枝枯叶,从抢回来的牛皮袋里摸出了打火石,又一脸不放心地朝袋子里看了眼,确认了里面的东西都还完好无损,这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没碎……”他嘀咕着,把牛皮袋放在一边,似乎怕自己不小心压上去,而后才低头擦着打火石,打算给干枝点个火。

就这么会儿工夫,原本已经认命装死的狮子不知怎么又活泛了起来,猛地挣动两下,撒泼似滚来滚去,似乎想趁机咬断藤茎逃走。

好像它逃得掉似的……

凯文生怕他滚来滚去压到牛皮袋,忍不住抬头想吓唬他,却被眼前的情景弄得一愣。

就见被藤茎五花大绑的狮子在眨眼间已经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约七八岁的棕发男孩儿。他正要从变松了的藤茎里挣脱出来,表情凶巴巴的,投向凯文的目光里满是敌意。

凯文:“……”说好的正经野兽呢?怎么一言不合就变人?

他有点儿淡淡的胃疼。

结果还没等他从错愕和胃疼中回过神来,那男孩儿却先一步抓住了他的软肋,猛地扑到地上,一把朝那牛皮袋抓去!

“别碰!”凯文喝道!

可惜已经晚了……

那男孩儿凶猛的气势很足,想找个威胁的愿望也很美,就是手有点儿短。

没能抓全,最终一巴掌拍在了上面,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凯文:“……”

他一把掀开男孩儿的爪子,左手狠狠一抽藤茎的活结,把那小王八蛋捆紧了;右手一把抓过牛皮袋,急急打开袋口在里头扒拉了一番,而后捏出了一颗黑色的圆粒。

那玩意儿大小跟豆子差不多,乍一看像甲虫,只是不小心被压瘪了,侧面还沾着一点儿烟金色的痕迹,仿佛死得十分冤屈。

“……”凯文清瘦的脸上面无表情,额角青筋直蹦。

这不起眼的“甲虫”叫做信砂,常用于战时,军队里人人都有,潜行偷袭时,往往靠它传达方位信息,必要情况下还能求救。

为了区分,不同军队所使用的的信砂颜色不同,普通士兵和军官也不一样,至于指挥官那一级的,一种颜色更是只代表特定的某个人。

这玩意儿捏爆就能起效,操作亲民,十分傻瓜。

一般情况下,士兵见到信砂普遍像见了亲妈一样欣喜……除了此时的凯文。

他捏着这枚屈死的信砂,别说欣喜了,简直想把那手贱的小王八蛋吊起来打。不仅如此,他猜测收到信砂的那头同样不会有什么欣喜之情,说不定已经吓死了……

不得不说,某种程度上,他猜测得还挺准——

位于北端大裂谷深处的乌金悬宫里,观象高台上“咣当”一声响,老神官扒着观象池的手一撒,直挺挺地撅了过去。

余下两位年轻神官反应不及,依旧目瞪口呆地盯着池水中绽开的一簇光亮。

“我没做梦吧?!信砂?!烟金色?!”其中一位神官叫着,表情好像见了鬼,“不不不,一定是我记错了,烟金色代表的不止一个人吧?!”

另一位则是真见了鬼,一脸恍惚道:“你没记错,烟金色只代表一个人。就是那个青铜指挥官,凯文·法斯宾德……”

“可是……可是他很多年前就死了啊!”

半小时之后,乌金悬宫深处,刚继任的新帝从床上翻身坐起,眼皮直跳地听内侍官叫道:“陛下!神官院刚刚上报说,法斯宾德指挥官在安多哈密林一带诈尸了!”

新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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