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晨这一顿早饭,完全不同于九月十四日那一顿早饭。

摆在桌上的,是昨夜特别留下的一大品碗莴笋红焖鸡,一大品碗芋头煨羊肉。今天早晨现做的,是素炒黄豆芽,素焖小菠菜。并非逢年过节,又不是红白喜事,两荤两素吃早饭,这在陕西街三圣巷中是稀奇事,在吴凤梧家中,当然也不平常!

吴凤梧一手挽着四岁不到的幺娃子,精神饱满的样子,从节孝祠茶铺吃了早茶回来。进门之前,特别给幺娃子擤了一泡浓鼻涕,用自己锁有狗牙边的蓝花布手巾,把一张胖胖的小圆脸揩得一干二净。一面叮咛说:“娃儿家第一要学爱干净,第二要学讲卫生!莫跟巷子里那些娃娃学,不管啥子脏东西都要抓一把!也不管吃得吃不得的,捞到了便朝嘴里塞!要不得!不听话的娃儿家,妈妈见不得,我也不再带他进茶铺,也不再买和糖油糕跟他吃了!”

“我听话,明天你再跟我买一个和糖油糕哈!”

刚刚掀开木板门扉,一股油香味直扑鼻端。吴凤梧摔脱幺娃子小手,抢到桌子跟前,只一眼,便欢然叫道:“哟!好阔啦!两荤两素……大女子,快拿饭来!”

大女子提起尖嗓子高应一声:“就来!”立即从堂屋后面的灶房里,把一只钱花大瓦钵捧出来,放在靠壁一张大茶几上;顺手舀了堆尖尖一大碗糙米饭,端给坐在方桌上首,已经在动筷子的父亲。

“你妈呢?”

“妈还在弄菜。”

“有这么多菜,还要弄,哎!哎!有福不可重享!”他不由想起上次只有一盘臭豆腐乳的光景。

老婆穿着蓝布围腰,双手端了一只海碗出来,翘起厚嘴皮笑道:“并没弄啥子菜,只是打了一碗酸辣蛋花汤,你喜欢吃的。”

“哎!难为你啦!”吴凤梧今天会说出这样客气话,足见今天的脾气格外好。

他的老婆也像叫化子中了头彩,喜欢得合不拢口,那只有毛病的眼睛得格外起劲。小心翼翼地把海碗放在桌子当中,把两样荤菜尽量挪在上方,然后拉围腰揩着手指笑道:“有啥子难为头!只要你多弄些钱回来,东西又像现在这样好买,顿顿做点好菜好饭跟你吃,本是应当的!”并且向大女子说道“我们也好和尚跟着月亮走——沾点光啰!”

“现在城里的东西是不是都好买了?”吴凤梧边吃饭边问。

“比前几天好买多了,要啥有啥,只要包包里有钱。”

大女子也搀嘴说:“说起来也怪!四五天以前,多少东西还买不到,买一点葱蒜苗,要跑几个菜摊子,还不说别的。从前天起,忽然一下东西就多了起来,打比说,昨天爹回来那么晏了,我在韦陀堂还买到了鸡、羊肉、莴笋、芋头。并且吃食铺子、酒馆子都开了夜堂,多热闹的!今天简直还原了,我扫地时候,豆芽担子就在巷子门口叫卖起来!真个怪!”

她父亲问:“你晓得是啥子缘故?”

“就是不晓得啰!”

他又掉头问他老婆:“你哩,晓不晓得?”

会问到老婆名下,也太罕见,等于在成都地方,中秋晚上看见了月华!

老婆立刻露出一排参差不齐、可是刷得还白净的牙齿,笑道:“大女子肯在街上跑,耳朵那么长,都不晓得;我这个不出巷子门的人,又啷个晓得呢?”

“难道巷子里那伙尖嘴婆娘都没打听到?都没告诉你吗?”

“你说张婶、王婶这些人吗?她们好多天都没过来找人摆龙门阵了。”

吴凤梧已经在扒第二碗饭。桌上摆的荤菜素菜,他比任何人捡得多,饭仍然扒得很快,仿佛没经咀嚼便落了肚。这是他过人之处:吃得多,吃得快,消化力强,向不积食!当下拿起调羹喝了几口蛋花汤,咂咂嘴皮,用衣袖揩了揩,才问老婆:“她们没过来找你,是不是害怕再挨我的骂?”

“那才不是哩!”他老婆又一次露齿笑道,“她们个个歪得像抱鸡婆,连自己男人都不害怕,会撤火你?这一晌,她们成日都在家里拉猫儿头,忙得气都出不赢,哪有空来找人磨嘴皮?”

“为何这么忙法?莫非丝绸业也活动起来了?”

“还怕不是!半边街、烟袋巷好多机房都开了张。”

大女子硬是耳朵长,当下便补充说:“听说云南帮来了,定了一大批走阿瓦的货,人家说,赶到十月就要起运。”

吴凤梧因为瘦羊肉卡住了牙齿,习惯地用筷子尖在牙缝里掏。遂断断续续说道:“这都因为……赵屠户蔫了……蒲先生、罗先生……都出来了……不再打仗……所以大家才……有心有肠地……过起日子来……”他把牙缝打扫干净,吐了一地的残渣,继续说道:“不过也有点奇怪。茶铺里,大家又在传说,城里恐怕会出事。说这两天巡防军进城的不少,东南城一带到处都扎了兵,东丁字街的两湖公所就驻了两营,很像七月十五以前的光景。并且已经有人在搬家……”

大女子不等她父亲说完,又插嘴说道:“硬有搬家的!我昨天就亲眼看见,轿子后头搭皮箱,搭铺盖卷,还有使箩筐担的,只是没有八月间那么多。铺子里掌柜指着那些人骂:‘世道就是拿跟他们闹糟的!南门朝北门搬,东门朝西门搬,通共九里三分大一片地方,真个闹起事来,你几爷子躲得脱?’”

她父亲用筷子在桌上两戳道:“骂得好!本来嘛,军队调动,在这种年成里寻常已极。何况老赵的安民告示,蒲先生他们的文章,连中和场都巴到了,要说还有七月十五日的事情出现,真个是闭着眼睛说瞎话。也只有那些胆小鬼,听见风,就是雨,看见巡防军多进来几营人,就默倒要出事,拿起两口唱猴戏的箱箱,东一搬,西一搬,闹得人心惶惶。其实哩,啥事都没有,只由于几个打鬼钱在荷包里跳!”

讲到这些上头,老婆同女儿只有恭听的了。

早饭吃完,吴凤梧用茶漱了口,从衣袋里摸出一包才买的强盗牌纸烟,抽出一支,擦洋火咂燃,深深嘘了几口,向正在收碗筷的老婆道:“把昨夜包好了的十块钱拿来!”

“还黄家的账吗?”

“当然啰。”

“昨夜,我不是已经说过,以前借的那些钱,多少也该还人家一些才好。”

说到钱上,吴凤梧一早晨的好脾气,一下子就不见了。撑起一双圆彪彪眼睛,凶神恶煞般叫道:“你大方!你大方!以前借的钱,都该还!要还就完全还,还一些不还一些,成啥名堂!对!把老子的褡裢、裹肚一齐拿来,等老子今天去绷个苏气!话说在前,苏气绷了,全家人饿肚子,可别再跟老子开口啦!”

在平日,老婆起码也要躲到灶房里去抹眼泪。今天却也异样,那么一个天生的受气包,也居然还起嘴来。不过是带着和解笑意在还嘴:“哎哟!硬是会发脾气。我又不是估逼你去还账,只是顺便说一句,还不还,全在你嘛!”

吴凤梧瞪眼把他老婆瞅着,心里的气不知怎么竟渐渐平息下去。假装被烟子呛了喉咙,咳了几声嗽,方压低嗓门说道:“你又不明白,古人说的‘君子赒贫不济富’。像黄澜生那些有钱人,拿出几十块钱,只算在牛身上扯一根毫毛。还他哩,是那么一回事;不还他哩,他也不在乎。若果他像我们一样,挣钱养家,那便不同啦,借一块钱给人,活像肉上划一刀;你不还他,不但下次休想再借;你一辈子不还,他一辈子也记得。可是为啥今天又要拿十块钱去还他呢?只因为上次信上说过,当面也说过,这回回来,必定如数奉还,决不拖延。我们这些人,其所以能够在世道上吃得开,蚴得动,没有别的妙窍,就只是古人说的话‘君子言而有信’说了话,硬要作数。唉!你这个人倒有良心,就是不明事理。只晓得借债还钱,却不知道有该还、有不该还,有急须还、也有拖一下再还的道理。我说了这一些,你该听懂了吧?”

老婆不开腔,只是低着头笑。

大女子从灶房门口伸过脑壳说道:“爹一张口硬像说圣谕的样,东说东有理,西说西有理!”

“嘿,嘿,倒会挖苦你老子!可是展言子又展错了,人家讲的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哪里是东呀西的?”

全家人都笑了。幺娃子也笑了,只管他还不懂得为什么而笑。

吴凤梧的纸烟已嘘到快烧指头。到底还狠狠嘘了口,才把烟蒂丢在地下。向他老婆道:“快去把钱拿来!呔!多拿一块,早晨在茶铺里听装水烟的矮子说,可园开了戏。我好久没看过戏,趁今天手头宽裕,等老子海顽一天去!”

他老婆道:“可是对门何四哥昨天看了戏回来说,从今天起,可园又停演了。”

“为啥呢?”

“说是咨议局不准。”

大女子还在洗碗,又伸过脑壳插嘴道:“妈弄错了。何四伯说的是警察局不准。警察局告示上才说,是咨议局议员写信去说。世道这么乱法,到处都在死人,开园唱戏不大好,叫警察局禁止。本来昨天就不准唱的,告示去晏了,已经开了戏,看客们不答应,闹得啥样。警察局因才改为从今天起的。”

吴凤梧叹道:“这才叫狗咬耗子——多事!戏园、戏班从七月初一罢市起,整整三个月没做生意,好几百人当尽卖绝,还不准人家唱戏,不是安心要饿死人吗?唉!这些议员老爷,枉自称为民意代表,我看,还不是一些只顾自己肚子、不顾别人死活的家伙?如其我当了警察局,像这样的信,根本就不理睬它!”

于是又是一支强盗牌纸烟含在嘴上。

吴凤梧在黄家小客厅里,一面作揖,一面回答黄澜生:“呃,呃,是的。昨天黄昏时候才进的城……的确没料到蒲先生、罗先生他们一出来,情形果然不同,城门洞也还原到以前样子:五更开城,擦黑才关城了……路上情形也好嘛!比方说,我从仁寿县绕道,沿府河而上,一路都见有拉上水的大半头船;有载木柴的,有载煤炭的,还有一些船只,只见舱面舱底全是箱箱笼笼,不晓得装些啥子东西。一句话,水路是畅通了……当然没人阻挡。同志军嘛,仁寿地界上有些,都不是大股头。大股头在温、郫、崇、新、灌各县,不在这一带。这一带是团防称霸。说是团防,还不是和同志军一样?不讲袍哥,你总之不好走路……真的,一路上都未看见巡防军的踪影。及至回来,才晓得都调到省城。我正要请问你,这到底为了啥?”

罗升端茶出来。同时又提来两根银白铜水烟袋,一根递与主人,一根递与客人。

吴凤梧摇摇头道:“难为你!只是你们老爷抽的那种双金兰烟,劲仗太大,我受不了。”

黄澜生呵呵笑道:“你看一看再说好了!”

“吆!是福烟……福烟也来啦!那么,长江的运道也完全通啰。”

他接过水烟袋,就像重新会见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那样亲热而恳挚地接连便抽了三袋烟。把一些嫩金色的柔软得活像鹅鸭绒毛的烟丝,不加爱惜地抛撒在衣裳上。

黄澜生瞅着他那样糟蹋烟丝,心里大不痛快,但他的天性毕竟能使他自行克制,而丝毫不表露在容色和语言中。他现在正回答吴凤梧的问话:“我也不晓得赵季和为什么要把十几营的巡防军全数调回省城。有人说,因为他要选拔八营或者十营人带进川边去。但是我想,这也不算是主要原因。何以呢?……”

吴凤梧打断了他的话:“怎么说老赵要进川边去?”

“你还不知道?哦!你才回省……因为赵季和已经表示:四川的局面,他搞不好,甘愿让跟四川绅士出头来独立自治。他自己哩,仍然到川边去当边务大臣。”

“这是好久的话?”

“闹了三四天了。”

“怎么茶铺里还没听见人说?”

“知道内情的尚只是少数上等社会的人,并且相约过,事情没有成熟之前,不忙传出去,免得发生意外。所以普通人都还在黑暗里头。”

“该不会是谣言吧?老赵这个人谈何容易就‘推位让国’。”

“绝不会是谣言。我们幕僚处从前天起,几乎没人去办公事了。虽然尚不像筹防局那样闹到明文撤销,可是十月份的薪水,已经提前致送。并且五福堂连天会议,只等条件商量停妥,这锅盖就会揭开的。换句话说,新政府——他们叫军政府,便会成立。可惜我两天都没进去,不然,定会知道好多事情。”

“你哥子为啥不再进去呢?”

黄澜生微微笑道:“我进去作么生?难道还去给它送终不成?嘿,嘿,何况……”

吴凤梧默默地抽了两袋福烟,然后把纸捻闭熄,把水烟袋放下,端起盖碗茶喝了两口,说道:“四川都在闹独立,想来,四川以外,更不成名堂!”

“那何消说!恐怕二十一行省中间,四川是最后独立的了。”

吴凤梧猛然省悟道:“原来如此!那就无怪乎老赵非‘推位让国’不可!老哥,真想不到,我们这些人公然及身看见了改朝换代!只不晓得身登九五的这个新皇帝,是哪一位豪杰?”

黄澜生摇头说道:“不知道。想来总是革命党坐天下了。”

“我们这里是哪一个出头来当……怎么说呢?总不会再叫总督吧?这个新的……”

“当然不能再称总督。仿佛叫作什么都督。……”

“总督——都督,只换一个字……这不管它。是哪一个来当都督呢?”

“也还没有定准……”

十月初三日这天上午十点钟左右,由赵尔丰许可,由吴钟镕、周善培的牵线、怂恿,一小群半忧半喜、半信半疑的绅士,穿戴着长袍马褂、官靴小帽,来到扎满巡防军、俨然军营一座的制台衙门五福堂。绅士中知名的,有高等学堂总理周凤翔,有通省师范学堂监督徐炯,有绅班法政学堂监督邵从恩,有商务总会总理廖治,有前任协理、现任商董、兼昌福印刷公司总经理樊起洪。此外还有几个在争路风潮中没有沾染过一星半点的绅士,其中就有督署政务会议议绅陈崇基。铁路公司方面,只有一个驻蓉总经理曾培,称为代表民意的咨议局方面,也只有一个罗纶。什么官衔都没有、以纯粹绅士资格来参加的有两个人:一是留学日本,回国后得过法部主事,平生最为服膺梁启超,甚至写起文章来都胎息《新民丛报》的邓孝可;一是被誉为“天下翰林皆后辈,蜀中名士半门生”的八十岁老翰林伍肇龄号崧生的。

等到伍老翰林颤巍巍地右手持杖,左腋被人搀扶着,走到会议桌前时候,赵尔丰也偕同一些重要的文武僚属,滴滴橐橐从侧门上走出。

赵尔丰身穿一件一裹圆袍子,上罩一件对襟马褂,脚蹬方头粉底官靴,头戴青缎硬胎平顶,顶上绽一枚大红橘子的瓜皮小帽。文官,如四司二道(其中于宗潼是成都府知府兼署巡警道,所以这里便不再提成都府),文官而兼任武职,如督练公所里的兵备处、参谋处、教练处三处总办,如管理全省巡防军的全省营务处总办。武官旧制的,如全省提督军门;武官新制的,如陆军十七镇统制官和其下的两个协统、五个标的标统等,也一样的穿戴着长袍马褂、官靴小帽。

光从服制上看,今天这场会议便不寻常。

更不寻常的是,当大家打过招呼,绕着一张铺有白竹布的绝大会议桌坐定后,没等神色抑郁的赵尔丰开口,那个在瘦脸上挂了副鸽蛋大小的钢边近视眼镜,唇上蓄有两撇不浓不淡的黑须的徐炯,先就从座椅上站起,习惯地用着他那向学生讲述《传习录》的音调,向坐在当中的赵尔丰说道:“在开会之前,鄙人有几句不知高低的话,要先陈明一番,不知季帅能允准否?”看见赵尔丰点了点头,他便朗朗说道:“鄙人要陈明的,首先是,今天来到这里的绅士,无论出自何界,季帅谅都熟知,鄙人可以断言,全是负有乡邦重望的正人君子,其中并无一个如端大臣所申斥的好事生风的青年后生。其次是,这些绅士,大抵爱国爱川,求治心切的分子;有的更是赋性拙直,没有好多涉世经验。所以发言时候,或则声情激越,或则措辞不当,甚至于有不宜言,有不应问的地方。举凡这些,都希望季帅能够曲予谅解,勿遽加以声色。那么,今天这个会议,才不同于往常那些会议,庶几乎有圆满结果。鄙人要陈明的止此二层,想来季帅不以为不然吧?”

未等徐炯坐下,赵尔丰便已和颜悦色地点头说道:“徐先生的话,实获我心。今天这个会议,原来就在集思广益;况乎事到而今,还有什么可以顾虑之处?各位先生畅所欲言可也!”

既开了场,于是廖治、罗纶、曾培、樊起洪、邵从恩一班人,都先后起立,单刀直入地提出了好些问题。有的问目前京师情况如何?朝廷是不是尚安然无恙?有的问武昌是否仍为革命盘踞?传说荫大臣兵败,确否?传说袁蔚帅南下,真乎?有的问二十一行省中已有十余省宣告独立,成立了军政府,是谣言,还是实有其事?有的问何以商界方面都有函电传述种种,而督院迄无官报发表,是何情弊?有的人简直露骨地说:“据天主教堂,耶稣教堂传出的消息,都说京师已经失守,革命党黄兴已经入了宫门。即因督院过于保守秘密,许久没有京电交出,以致人心惶惑,谣言蜂起。请问季帅,这些流言,哪些是实?哪些是虚?诚如季帅适才所谕:‘事到而今,还有什么顾虑?’那么,即请季帅把真相宣布一下,以正视听,可乎?”

所提问题,事前本有洽商。即是说,某些可以当众问,某些不宜当众问,只能在促膝谈心时候再问再答。但是一经发问,大家的情绪就变了,你提一句,我提两句,越提越多,越问越细致,越刁钻,大有打破沙锅问到底之势。直到赵尔丰攒眉蹙额,长叹一声说道:“各位所闻,全都实在啊!”而后大家才悚然以惊,默尔而歇了。

赵尔丰继续哆嗦着嘴唇(毋宁说抖颤着须子)说道:“不特此也,我现在还可告诉各位一件消息。十天内外,有个朋友从省外拍来一封密电,说摄政王爷由奉天通饬各省,其中有这样几句:‘京师失守,余仅以身免。各省督抚,世受国恩,各保疆土,以固国脉可也!’这真是天降鞠凶,我们当臣子的,还有什么话可说!”

赵尔丰满面恓惶,从垮眼角上,居然挂下了两行热泪。只不知道他这泪,是为清朝而垂,还是为他自己而垂?没人问他,他自己也未表白,当然遂成为无从稽考的疑案!

恰恰这一天的天气也坏。从黎明前就下着蒙蒙细雨。五福堂开会时候,雨丝住了,但那灰扑扑的云幕却越发阴沉。本来是上午,光线昏暗得很像黄昏,以致廊广檐深的五福堂内,几乎要点上保险洋灯了。

四下死静,赵尔丰兀自抹着眼泪。那样一个杀人如刈草、连睫毛都不眨一眨的刚强老头子,当着一众绅士和僚属,竟会像小娃儿一样啼啼哭哭,无论什么人看来,都感到不是味道。

与他觌面对坐的伍老翰林,本是一个善哭老人。从五月二十一日保路同志会成立那天起,他差不多每会必哭。经他一哭,许多人都被激动起来。可是此刻看见赵尔丰流泪,他反而无动于衷似的,张开缺牙少齿、而唇上只稀稀有几茎白须的口,白发萧疏的脑袋在瘦而多筋的项脖上不住摇摆,很似铜丝扭的玩具一样。

坐在赵尔丰左边的布政使尹良,虽然勾着头像是在想心事,但红润圆脸上却没有丝毫表现。

坐在他右边的提督军门田振邦,颇不安静,两道浓眉时而撑起,时而放下。

盐运使杨嘉绅轻轻站起来,越过几张椅子,走到赵尔丰身边,凑着耳朵叽喳了几句。

赵尔丰点点头,把摆在面前的一本卷宗展开,拿出一张誊写清楚、字迹颇大的电报纸,递与坐在斜对面的周凤翔道:“这是九月二十日接到的上谕,差不多也成为最后一道上谕。大家可以传观一下。”

其实用不着传观,大家早已风闻,就是那道钦命端方于岑春煊未到任前,署理四川总督,赵尔丰毋庸署理;并饬其迅速交卸之后,即回川、滇边务大臣住所,毋得延误的上谕。

等这张电报纸仍回到面前,赵尔丰方咳嗽两声,说道:“大家都已知道了吧?我也用不着多说了。可怪的是,端大臣奉到上谕,并不即速来省接事,却滞留在资州州城,一面招收富顺大匪周兴武万余众,一面扣留资属地丁钱粮数万两,不知其意何居?与川省接壤的云南、贵州,在九月间已先后宣布独立,不仅一日数电,迫我表示意向,且已四路出兵,侵扰下川南叙、泸一带。最近陕西也发生了事故。因为川、陕无直接电报,仅知汉中守军有退踞川省之说。至于四川各地情势,也甚纷乱。下川东夔、万各处,已为匪踞,州县官有的逃匿,有的殉难。大川北亦有土匪、革命党揭竿而起。上川南道路梗阻,连我调出的西军,迄今未过大相岭。嘉定府一度陷于大匪胡痰、罗八千岁之手。后经标统叶荃克复,但不旋踵而陆军又哗变了。泸州前数日宣称独立。永宁道刘朝望不但未经禀准,公然出任川南军政府都督,还来电责我不识时务,徒然效忠于朝廷。最重要的还是重庆府,昨夜接到电报,重庆已于昨天独立了!”

只有最后这个消息,大家尚未知道。重庆这个重镇迟早要出事,固然在大众意料之中;不过竟自出了事,似乎又出大众意料之外。因此,大众吃了一惊,都想知道在那里举事的,到底是一些什么样人。

赵尔丰把电报看了两眼,因为光线太暗,尽管戴上了老光眼镜,尽管电报纸上的字迹比蚕豆还大,他仍结结巴巴地说道:“川东道朱有基、重庆府纽传善都缴印投降了。并且正式成立了政府,名字叫……蜀军都督府……正都督叫……张……培爵。说是……学界中人。各位知道这个人不?”

不完全知道。只有一二人,恍恍惚惚记得这人是高等学堂开办之初的师范速成班毕业学生,曾在成都几个中学小学教过书;确确实实是同盟会会员,是革命党人。

“……副都督叫……夏之时。我晓得这人就是半个月前在龙泉驿叛变,把司令魏楚藩打死,把我派去欢迎端大臣的教练官林绍泉胁迫同逃的那个陆军排官!这人不用查问,当然是革命党无疑。”

五福堂里又一度沉寂。不过为时不久,赵尔丰继续说道:“总而言之,时势危急。川省以内,陷于分崩离析之境;川省以外,也正祸患丛生,形同鱼烂。兄弟力尽智竭,既难于保全疆土,又不能安定黎庶。所以敦请各位来此,以诚相见,庶乎商得一个保川安民的善法!各位先生耆年夙德,博学深谋,兄弟向来佩服……咳!咳……尚望本己饥己溺之心,遂敬恭桑梓之志,各舒伟见,勿吝珠玉,但求能够造福川民,兄弟断无不采纳之理!”

说完了,他还严肃地向大家拱了拱手,表示他的诚恳。

本来事前商妥,在这关键时候,该周凤翔起来说话,并提出绅士们(他们自以为在代表全川七千万人民)的要求的。赵尔丰有所期待地望着他,其他绅士与文武官也都望着他。但他若无其事地静坐着,仿佛忘记了有这么一回事。

僵持有一分钟。赵尔丰连连皱眉,把一部花白胡子理了又理;吴钟镕急得摸鼻子,搔腮巴;好些人竟自在逗耳朵。

邵从恩拿眼把绅士们扫了一遍,无可奈何似的慢慢站起来,说道:“适才听了季帅明谕……”

大家早已知道他邵从恩与陈崇基先同赵尔丰面谈过,今天这次会议,他也是主动人之一,会议内容,他是了然的。现在既是自动起代周凤翔发言,当然更能说得明确一些,也更能动听一些。因而大家都凝神聚气,听他如何说。

但邵从恩一开口,还是和往常一样:慢条斯理,一板三眼,这且不说;光是泛论天下大事,顺带称颂季帅公而忘私的美德,就费了不少言辞。

众人好不耐烦。罗纶悄声向邓孝可叽咕道:“这叫什么章法!”

邓孝可也悄声回答说:“这叫急脉缓受法,又叫回肠荡气法。”

邵从恩正好说到正题:“由是观之,独立——或者叫作自治也可以,确已成为潮流,弥漫于全国,大有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之势……所以为四川计,为四川人民计,若不顺应潮流,揭橥独立,实实想不出有别的什么方法可以图存……”

众人都吁了一口气。以为他既已点了题,接下去,自然就要提出要求,磋商条件了。陈崇基已经悄悄密密把他与周善培煞费苦心拟好、用梅红全柬恭楷录出的条件,从皮护书内取出,准备要用时立即捧上。

却不料邵从恩的话才同点水蜻蜓一样,刚在水面上点一点,又展翅飞开了。因他正待下断语之时,忽地拿眼把赵尔丰注视一下,看见他颓然坐在太师椅上,颇有“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的样子,不由心里一动。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念头(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事后被大家诘责起来,他只好自认糊涂;同时又归罪于碰见了什么妖魔鬼怪使然),总之,违反了初衷,而且也使大众非常吃惊地说出了这样的话来:“然而用什么法子来达到独立呢?省以外的情形,尚不知道,若就省以内而言,不是就有两种方法吗?其一,如重庆,完全由学绅出而宣布独立,由学绅出而组织军政府;其二,如泸州,则是官方……想必也有绅方人士参加,独立和组织军政府。二者孰善孰不善?关系都非常之大,稍一不慎,都有无穷之患。区区学疏识浅,不敢妄作主张……季帅服官多年,经验阅历都高人一等……可否还是由季帅自加斟酌?”

赵尔丰目光一闪,露出一种惊异神气。官员中间有几个人都微笑起来,尤其是一直踧踖不安的田振邦和田征葵。

罗纶、徐炯两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徐炯只说了句:“这是邵先生一人之私见……”看见罗纶也要说话,他又坐下,两眼斜注着邵从恩,颇有悻悻之态。

罗纶两手扶在桌子边上,呼着大气(他还是那么肥胖,又正在着急头上)说:“若依邵先生的话,季帅根本就不用约我们绅士来开这个会啦……本人窃窥季帅之意,正因为现在政府不敷民望,不足以适合潮流,所以……所以才要改弦更张,另谋良策……本人以为策之善者,莫如除旧布新。质言之,即季帅交由四川人民,另组一个新政府。因为……不管叫自治政府也罢,叫独立政府也罢,总之,都是新的政治,而……而不是专制政体的政治……像这样的新政府,人民耳目一新,心里也才悦服,也才可以把目前这个危机四伏的局面,收拾得好……若不这样,而仍以现在政府改头换面,或者只局部变一变而大体仍旧……那么,恐怕不是季帅本意……因为既说不上改弦更张,更说不上适应潮流……”

他的话尚未完全落音,本已坐下的徐炯和其他几个人,如廖治、邓孝可这些到日本留过学的维新派,都依次起立,说了一番话。大家意思,都与罗纶相同,主张应由赵尔丰俯顺舆情,将政权交出,由四川人民公举贤能,另组一个新政府,实行独立自治。

接着杨嘉绅站了起来,态度从容,首先向赵尔丰弯了弯腰,而后字斟句酌地说道:“本人赞成四川绅士的要求,赞成四川独立自治。”他眉头微蹙,略微顿了顿:“本来,我们是大清官吏,不应该说这种话的。然而现在大清朝廷已经解纽,我们当官吏的,因而失所凭依,换句话说,我们已经不再成为大清官吏,而只算是中国国民中间的一分子了。”杨嘉绅用他锐利的眼睛,迅速地把会议桌四周一扫,感到他的话在大多数的官员中间已经产生影响,尤其从赵尔丰的脸上,看得出有一种宽慰的神色,“现在本人即以国民一分子的资格,来讲一讲我们对于国家,对于四川,应该做些什么事情,方足以尽我们国民一分子的义务……”

杨嘉绅、这个安徽省举人出身的家伙,向来就以经济才干自负,讲起话来,娓娓动听。当下便尽其平日所习闻于人、习见于书的改良政治、安定民生的新学说,加以孟子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旧学说,反反复复说了一长篇,比邵从恩、罗纶、邓孝可这些人,还说得道理十足,说为四川计,为季帅计,都只能听任川人出来担任治川重任,即独立自治是也。

他的话一说完,绅士们不必说了,个个都为之精神一振;即许多官员也都在点头磕脑,表示同意,连尹良这个旗人,都跃跃欲试地想站起来附和几句。

陈崇基这个世故不深的议绅,以为事情业已定局,剩下来的,只是谈判条件和军政府的组织办法;接着,只要把新政府负责人一确定,看来,明天四川便可独立了。他于是迫不及待地将梅红全柬双手捧到赵尔丰跟前,站在太师椅侧,躬身请示:可否便由他来朗诵?

赵尔丰庞眉紧锁,定睛瞅着这一叠红通通仿佛血染的东西,不由打了一个寒颤。正自犹豫,田征葵已经离座,抢到他身边,大声叫道:“季帅不可!这等大事,怎便如此仓促定夺!我们还得从长研究一下,看看这样办,于我们利弊如何?若是弊多利少,或者有弊无利,那我们还是不能答应哩!”

五福堂的气氛,着他这么一搅扰,登时起了变化。

吴钟镕好像有点着急样子,远远望着朱庆澜说道:“朱统制,我问你,倘若季帅准许四川人出来独立自治,你们陆军方面赞成还是不赞成?”

不等朱庆澜开口,想不到五个标统齐扑扑地站起来回答道:“陆军官兵全体赞成!”

田征葵把脚一顿,气势汹汹地叫道:“巡防军全体不赞成!”

杨嘉绅仰靠在椅背上冷笑道:“不成话!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只要季帅决定了,谁能反对!”

田振邦挺然而起道:“这等大事,这等重的责任,季帅一人似乎也难做主?何况同城大员,如将军、都统二位,今天都未到会。要是他们二位也不赞成呢……”

几个绅士都开口说道:“将军、都统那里,我们已经洽谈过,没有问题。”

赵尔丰举起右手向大家摇了摇,待到都住了口,他方徐徐说道:“田军门说得是,如其将军不临场认可,我怎能在条件上签字……就说你们所拟条件,粗看一遍,确乎不易审知其中利弊,到底还应该研究一下……”

赵尔丰态度变了。很多人都为之骇然。有人打算起而争论,但赵尔丰已将梅红全柬接过,向他面前的卷宗内一塞,并坚决地说:“稍缓时日,再邀各位会商,今天就毋庸多谈了。”

十月初五日是决定四川局面(其实只能说是成都一隅的局面。不过成都毕竟是四川省的省会,它的变动,在那个时候,对于全省,的确比重庆重大得多)的一天。虽然得了一些结果,但在进行当中还是起了些波折。

绅士们在咨议局继续密商了几次,他们的言谈、态度,已经趋于一致,也更坚定了。不但邵从恩变得和罗纶等同一鼻孔出气,就是谨小慎微的周凤翔,也跟着众人之后说:“事机危迫,时不我待。设若季帅仍自犹豫不决,恐怕乘机而入者将能得志(他已经知道端方在前几天,公然拍电到省,邀约几个知名绅士命驾到资中去,有要事面商。这电报,被派驻电报局的检查委员呈到院上,赵尔丰毫不客气地用他的名义复了一电说,绅士们不能去!)。于是,季帅纵欲求卸仔肩,岂不戛戛乎其难哉!”

他有一次尚乘机将赵尔丰邀到一旁,密密劝了一番,竟自坦然地说他起初并不赞成赵尔丰移交政权。以为人之失权,犹鱼之去水,鱼无水则难苟活,人失权则难苟安。但他后来察见形势日非,机构日甚,他方感到为赵尔丰计,与其保此破甑,而为众矢之的,曷若弃兹敝屣,而获福履之绥。况乎绅方所拟条件,寻绎之下,于赵尔丰并无不利。譬如手握重兵,退处关外,既可为国家固疆圉,又可为胜朝保命脉。如此,而尚因循瞻顾,将不免如古人所讥“畏首畏尾,身其余几”了!

两天以来巡防军派与陆军派的分歧又愈益显然。绝大部分巡防军,因为驻扎在制台衙门内外,无异乎连李克昌、沈绍林两个统领,都被把持在田征葵的掌握中。田征葵怎么说,这些人便也只好怎么说。田征葵坚决反对赵尔丰“推位让国”,说季帅一旦交出了权柄,我辈生命财产便属于那些仇人之手,这怎么使得!督院内外的巡防军也哗然表示态度说:“我们是大帅栽培出来的。我们只认得大帅,大帅之外,我们不服从任何人,更不答应任何人来接替大帅的事!”

陆军绝大部分驻在凤凰山营房里。他们的态度无从表现。只有在城内的一些中下级军官,无论是本省籍,外省籍,却这样在表示:我们是国防军,并非哪一个人的队伍。我们的责任,在保护国家和人民。对国家有好处,我们就服从;对人民有坏处,我们就反对。至于政权在哪些人手上,我们不管。这好似几年前,日本与俄罗斯在我们东三省地方打仗,而我们当地方主人的政府却宣布严守中立,不为左右袒的样子。但是骨子里,谁也明白,这些军官偏偏都是赞成四川独立,反对赵尔丰继续把持政权的。一班在日本留过学、或者从外省调来的军官,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这两天当中,全把发辫剪了,并鼓励兵士们也跟他们学样。还一天几次,要求朱庆澜移住到凤凰山营房。说是就近加紧训练。其实为了防备他被赵尔丰操纵,或者被田征葵等人所挟制。他们不知道朱庆澜到底由于赵尔巽提拔之故,与赵家关系极为密切,当此紧要关头,无论如何他是不能够与赵尔丰分伙的。何况还有一个吴钟镕,将其挽住,要他留在赵尔丰身边,随时以利害说之,免其为老四、老九和田征葵所蛊惑。朱庆澜遂不得不拒绝部下好意,反而移住到制台衙门内。于是陆军中间谣言四起说,他们的统制官着赵大帅拘禁起来了!有几个外省籍军官,不明内情,公然从东校场营房,打电话到制台衙门,用威胁口吻,要求赵尔丰立将他们的统制官释放出来。这把赵尔丰气得暴跳如雷,登时将朱庆澜叫去,不问青红皂白,便狗血喷头地骂一顿。并叫他下令,严饬驻在东校场的一营步兵、两队炮兵、一队骑兵,以及散驻在城内约莫两队步兵、一队宪兵,把所有军械(包括宪兵用的长战刀在内),限于当夜,全部缴到旧贡院的军装库去。这样一来,城内谣言大起,而且离谱很远。说的是:新军反对赵尔丰,已经不听指挥;所以赵尔丰才把朱庆澜扣留在衙门里作人质,所以才令新军缴械,所以才把巡防军全调驻在东南门一带,以防新军攻打。

谣言把许多摸不够底细、听见风便是雨的人们,简直搞糊涂了。他们认为陆军与巡防军既已成了道士的发髻——挽紧了,那么,不管谁是谁非,结果必然是:我一枪打过去——砰呀啪!你一枪打过来——砰呀啪!兵打兵,没来头,怕的是神仙打仗,凡人遭殃,七月十五日死伤一铺缆子,哪一个不是平民百姓!掐指一算,东南门一带巡防军最多,制台衙门四周不说了,稍远一点的东丁字街的两湖公所,便扎了几营。巡防军是五马六道的家伙,光看那样子,便不比陆军文明。北门一带是陆军的天下,巡防军再凶,也打不赢陆军的。因此,城里(当然指城里东南门一带)那些靠手艺营生,靠气力营生,靠小本营生的人们,都不在乎外,而一伙铺盖多一床,衣裳多两件,房子多佃了一间,家具多摆了一件的人们,却害怕得不得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们比穷人命贵,他们必须避一避。避到城外去,诸多不便,或许更危险;然而从南门暂时搬到北门的亲友家里,总可以吧?于是相当时间不见的惊惊惶惶、扶老携幼的搬家现象,两天中间,忽又在北打金街、北纱帽街、北暑袜街涌现出来。不过这次搬家避难,到底不似前几回那么声势浩大,几乎上等社会里真正有钱人家,全没有动弹。比如黄澜生这个人,虽不像郝家、葛家完全明了当前情势(只管他在制台衙门出入,一如他自己说的,蹲在灯杆底下的人,所见的光亮,反而不及站在远处的人看得多,看得明),但他却有一种直觉:尽管田征葵与陆军里一些军官在抬杠,若说两方的兵丁因而就会拼命开火,那倒万不至于的。所以他这次不但未曾卷入搬家潮流,反而把罗升从右司胡同喊回来,把已经培修得可以容足的肃大嫂子的那所幽雅小院,用一把牛尾锁锁上;给搬住在斜对门的肃大嫂子每月添二百钱租金,叫她就近照料着,“不许闲杂人翻墙进去偷东西,糟蹋花木。”

真的,田征葵那种横扳顺跳、声势汹汹的举动,看来,才是一种过场。即使出乎他的本意,也只成为赵尔丰用来向绅士们作为讨价还价的资料。因此,初五日这天,五福堂官绅再度会议,方做到把绅方拟定的十一条条件应允之后,还由官方提出补充条件十九条要绅士们答应,绅士们遂也全部答应了。

十月初五日五福堂会议,委实比初三那天会议重要。绅方还是那些人,只增了一个颜楷的父亲颜缉祜号伯勤的这个退休林下的老宦。因他曾与赵尔丰在河南省一同坐过官厅,所以赵尔丰认为他也是四川的大绅之一,指名要他参加,一以表示“重旧谊”(但他在拘捕颜楷时候,却未想到这上头),一以表示“昭慎重”。官方也添了几个人,正印宫中连成都县知县周恂、华阳县知县史九龙,都叫了来“敬陪末座”。而最为人注意的,是另外两人:一是玉昆,一是奎焕。

今天将军玉昆与都统奎焕的穿戴,也和大众一样:长袍马褂,官靴小帽,只玉昆瓜皮帽的当额处,绽了一枚大红宝石。两个旗籍大员,在争路风潮起后,已经把从前的官架子放低了不少,今天更自不同;一走进五福堂,两个人的腰便躬得像虾子;无论见着什么人,都是一揖到地(看得出未习惯请安的人,乍学作揖的那种生疏的架式),连站在红呢夹板门帘旁边、听候差遣的几个武巡捕,都不例外。对于蒲祖庚,因为多见过两次,又在将军衙门延过坐,面熟了,还特别拉了拉手,表示亲热。尽管奎焕胖一些,一张圆盘大脸,玉昆瘦一些,脸上颧骨高耸,腮巴下陷;可是两张脸上都挂满笑容,眼睛也都眯成了缝,牙齿也都嘻出在嘴皮外,两个人若还年轻一些。真像一双和合二神仙了。

经过两天的私下洽谈,又经过吴钟镕、周善培两个人的奔走怂恿;加之一方面是端方的咄咄逼人,一方面是陆军的跃跃欲试,确实到了危机四伏、险象环生的境地;平时作为股肱心腹的一些人,又都明目张胆地在打各人主意,比如王棪就在烧杨维的冷灶,杨嘉绅不仅完全倒向绅士方面,还天天跑到咨议局去向蒲殿俊、罗纶献策献计,图谋独立之后,仍然保住他盐运使的地位;虽有老四、老九、田征葵在壮胆,但两个是浑蛋,一个是莽汉,成事不足,坏事则都有余。于是赵尔丰最后只好当真哭了一场,向吴钟镕说道:“好吧!我听你们的筹划。总不要使我上当就好了!”

“不至于!不至于!倘若季帅尚有不放心处,不妨于绅方所提条件之外,再如此如此加上几条,那便更稳妥了。”

“他们能不怀疑吗?”

“已与孝怀研究过。孝怀也认为,一班书生都没有远见的。”

但是临到最后把周凤翔、邵从恩约来,商讨移交政权之后,对于都督人选时,他又耍了一次狡狯。他装得极其诚恳地说道:“你们要我把政权移交给咨议局接收,这倒可以。本来,咨议局是民意机关,有资格同我办移交。但让伯英做都督,我却觉得不大好。你们看,能不能另觅一个较为妥当的人?”

两人同时问他,心目中以何人为妥?

“我以为明叔就好……”

邵从恩两手直摇道:“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

“不然!明叔,你的才干比任何人都要强些。现在四川的局面,非有才干的人是不行的。”

邵从恩当然不受他的圈套。周凤翔也说,这样不好。且不说蒲伯英并非无才无能之士,而他赵季和既将政权移交给与了咨议局,又不让正议长出任都督,岂不令人误会他赵季和对蒲伯英始终怀恨于心?这不特不足表示他赵季和大公无私,对于将来协助他赵季和在川边的一切,恐怕也有影响吧?

到什么都在私下说好,蒲殿俊那方面也什么都答应了,因而在十月初五日方又正式开了会议,而且也事先商妥,要将军玉昆在会上表示一下他的意见,免得将来有人议论,又说是他姓赵的一个人在独行独断。

所以大家落座之后,玉昆首先讲起话来。有些片断是这样的:“……兄弟与奎都统虽然都是旗人,可是也和赵制军、尹藩司一样,绝端赞成四川人民独立自治。为什么呢?再则,满人入关,将近三百年,不但早与汉人通婚,并且语言文字、风俗习惯也早同化于汉人,可以说,满人汉人早已没有种族之分,实实在在是一家人了……本来中国,确如一班讲维新的人士所说,是中国人之中国,并非爱新觉罗氏一族所得而私有之的。今爱新觉罗氏既然不能统驭,各地人民各各起来自治,又有何不可?兄弟前已说过,对于四川独立自治,兄弟与奎都统绝端赞成。现在还要代表满城同胞说一句:全体赞成!至于旗兵三营,我们也情愿交出来,交给将来政府带兵大员接管。兄弟所渴望于将来政府诸公的,端在不分疆域,和衷共济,使四川同胞得以出水火而登衽席,那么……”

一阵巴掌,拍得雷响。

接着,赵尔丰便含着微笑把绅方所拟的独立条件,亲手送到玉昆面前道:“这便是绅士们拟的条件。我在电话上已曾向石翁谈过。不过这到底是一桩非凡事情,仍应请石翁过目后,再决其可否。”

玉昆一面戴老光眼镜,一面谦逊道:“季翁研究过就得了,兄弟没话说。”

梅红全柬展开,头一行有拇指大小的正楷字写着“四川独立条件”,“件”字用浓墨涂了,在旁边,用行书体另外写了一个“约”字。

玉昆连忙点头道:“这个约字改得妙!咱们大凡同外国缔结的,都叫条约,并不叫条件呀!”

其下简简单单地平列了十一条,全文是:

一、现因时事迫切,请帅出示晓谕人民:川中一切行政事宜,交由川人自办;暂交咨议局代表蒲殿俊管理。

二、督印交藩库封存。由川人择期宣告独立。

三、移交之前,所有一切军队,请帅酌量合并,务求统一。

四、西藏为四川屏蔽,望帅推保全四川之心,仍遵朝命赴边,办理边务事宜。所有兵饷及行政经费,概由川人担任。

五、宣告之后,仍请帅暂缓赴边,以便遇事商求援助、指导。

六、军提都统各宪由绅面述:事后,如愿驻川,仍待以相当敬礼;如愿回籍,需用川资,由川人从厚致送。

七、驻防旗饷,照旧发给;事后,再为妥筹生计。

八、凡行政、司法各官,仍希照常办事;不愿留者,听其自便。

九、凡省中文武官吏,力为保护,不得侵犯自由,不许人民挟愤寻仇。

十、请帅即饬巡警署,不必干涉报馆议论,以便事先开导,免致临时惶骇。

十一、自宣告之后,无论满蒙回,与汉人一律待遇,不分畛域。

附军政府组织之概略

军政府设都督、副都督;分设参谋、军政、司法、财政、民政、学务、实业、交通、外务、盐政十部;军政部又分兵备教练;其余局广,暂仍其旧。

玉昆一边念,一边不住点头。比及看完,把玳瑁边眼镜取下,说道:“太好了!非常周到!”并用眼镜指着第七条道,“别的不说,只以这条而言,各位先生在凡百维新时候,特别关照到我们旗民生计,这实在是四川同胞莫大恩典!我这里先代我们旗民,向各位先生叩头为谢!”

他真个离开太师椅,恭恭敬敬跪到猩猩红地毡上,磕起头来。奎焕不假思索,也连忙匍匐在他屁股后头。

两个旗籍大员这种出人意外的举动,感动了一些人,尤其做过京官和在皇帝身边跪着说过话,如周凤翔,如曾培,如伍肇龄老翰林等,都几乎掉下了眼泪;也有人无动于衷,认为不过是理所当然的臭排场,这类人相当多;当然,也有一些人,表面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大大不以为然,有的觉得做作多端,有的觉得太失身份,前者于宗潼是代表,后者尹良是代表;赵尔丰则在上说的三种人之外。他开始怔了怔,接着觉得好笑,继而有点惭愧,末了竟自生了气。亲自走去,一把将玉昆拉了起来,并且冷冷地说道:“石翁,且等明天设下香案,我们望阙告罪辞圣时候,再屈膝好了!”

大家振衣归座之后,赵尔丰方慎重其事地向绅士们宣称:“各位先生提出的四川独立条约——你们原来写作条件,是我改为条约。大家没有意见吧?没意见,就好。……我现在诚心告诉各位先生,首先为了顺应潮流,其次为了拯救四川,我代表官方完全答应你们的要求:我明天就出告示,公开宣布把政权移交给咨议局,由你们公举都督,择期独立。我本人也答应你们的要求:在移交政权之后,仍遵朝旨,返回川滇边务大臣原任。不过我原来留在川边的军队不多,不足以固边圉,我此次进去,必须多带一些队伍。我已和朱统制商定——因为你们承应在未来政府中,把所有军队都交与朱统制负责管理,所以我得先与他商量——把现驻省城的十余营巡防军,由我指定八营,拨交与李克昌、沈绍林二统领统率,改称边军不交与未来政府。因此,我便尽先在藩库提取了纹银二十五万两,作为我出发到打箭炉以前的兵饷,与一切费用……至于其他几条,我们也都同意。我们官方全体,对于四川独立,也与适才玉将军说的一样,维愿未来政府负责诸君,本着爱护桑梓之心,不分畛域,和衷共济,公而无私,使四川人民早出水火而登衽席!”

大家正待热烈拍掌。赵尔丰却又挥起手来说道:“别忙!我还有几句未尽之辞……”他一面把一叠早已放在跟前的、画有朱丝格子的白宣纸打开,一面看着众人说道:“各位先生拟具的独立条约,固然周到。然而在我们研究后,觉得也还有些未尽之处。譬如我刚才说的要带走部分巡防军,和军队统交朱统制管理一层,虽得各位口头承诺,然而不能不见诸文字。再而有些条文也嫌不甚明白,容易引起错误。因此,我们才另提了十九条……”他遂把这叠宣纸转身递与吴钟镕,“就烦吴总办念一念,要求各位先生签字赞成。”

这另提的十九条,是赵尔丰与吴钟镕、朱庆澜、田征葵,以及老四、老九等人,挖空心思想出。有些是赵尔丰坚持必须要那么写,说是才一目了然,界说清晰。头一夜已经拿到咨议局,经蒲殿俊、罗纶几个人看后,认为可以。现在在会上提出,仅只作为一种正式手续而已。

吴钟镕奉命所念的全文是:

一、不排满人。

二、安置旗民生计。

三、不论本省人与外省人视同一律。

四、不准仇官及有他项侮辱言动。

五、保护外国人。

六、保护商界。

七、不准报复。(此次战争日久,官兵民匪皆有伤亡,以后无论何人,不准互相报复。)

八、不准仇杀。(此在军事之外,指个人之私仇而言。)

九、不准劫狱。

十、不准抢掳。

十一、不准烧杀。

以上十一条,违者严行惩办。

十二、万众一心,共维大局。

十三、谨守秩序,实行文明。

十四、旗兵现练三营,统归陆军统制管理。

十五、所有一切军队,除选带边军外,悉交第十七镇朱统制官接管。

十六、边务常年经费及兵饷共银一百二十万两,由川担任。

十七、边务如需扩充,军备、饷械、子弹,由川协助。

十八、原有边军外,应再选带八营。

十九、藏款仍照旧协济。

傻子也知道,赵尔丰另提的这十九条,其主要目的,一在把军权全部集中在他亲信的朱庆澜一人手上。(为了这件事,田振邦简直与赵尔丰闹翻了。因为田振邦这个空头的全省提督军门,自从绿营裁废,改练新军,他手下无一兵一卒,早已闲得不耐烦。打新津时候,赵尔丰拨过几营巡防给他统带。他稍稍尝到一点发号施令的味道。于是引起野心,很想乘这改革之际,希望赵尔丰能把军权交与他。他自己估计,资格官阶都比朱庆澜高。虽然与赵尔丰不很亲密,但新津战争,他到底给赵尔丰出过力。想不到赵尔丰还是这样歧视他。他一怒之下,初五日的会议,不但不来参加,并且就在这一天,收拾行囊,连提督四川全省军务那颗四方银印,也收拾在箱子里,趁着大家忙乱,带上几名亲兵,就由大川北路,不分昼夜,跑到陕西汉中府。亲自撰稿,发了一封电奏,揭参赵尔丰居心反叛,泣恳朝廷饬拿治罪。当然,他的电奏没有下文,他本人也从此没有下文。)一在巩固他在川边的地位,加强他个人的力量。但是只热心想获得行政权柄的一伙书呆子(尽管他们自以为有经世之才,有为政之具,纵不能远比俾斯马克,亦可以近仿伊藤博文),却懵然不懂得赵尔丰所下的这一杀着!

赵尔丰看见与会绅士们那样欢欣鼓舞,那样由他摆布,他心里也宽舒了,在散会送客之时,便把周风翔、邵从恩、曾培、伍老翰林等几个道高德懋的绅士留下。吩咐小厨房特别备办几色精致菜肴,给各位乡贤敬一杯鲁酒,借此磋商一下他明天将要发表的(当然是委托一个会做文章的高手撰写的)《宣布四川自治文告》,以及明天封印移交政权的仪式。陪客只两个人:一是地位崇高的玉昆,一是为他策划奔走、劳苦功高的吴钟镕。(周善培因无官守言责,只在暗中活动,所以公开会议一直没有他。)

黄澜生道:“你问王文炳吗?他只在十天以前来过一次,后来便未再来,想必又出省走了。”

吴凤梧颇不乐意地问:“他到底住在哪里?留有地址没有?”

“没有。我也忘记问他。”

“唉!这才糟哩。”

“你一定要会王文炳,敢是有什么要紧事情?”

“不怕你哥子见笑,就是那桩顶要紧的事——找饭吃!”

吴凤梧遂将在龙泉驿遇见王文炳,王文炳有意要约他去自流井帮同周鸿勋和一些革命党人打仗的话,从头一二地说了一遍。

黄澜生不由笑道:“原来还是到血盆里去抓饭吃。”

“学的是这一行嘛。除了卖命吃饭,还有啥子想头!”

“那也不对。你以前进武学堂,后来带队伍,难道就只为了吃饭?”

“好说!不是为了吃饭,哪个孱头肯去干这些险事。”

黄澜生笑了起来。但跟着叹了一声,感慨似的说道:“啊!俗气!俗气!人生一世,只为了吃饭,这叫什么志向哟!唉!你未免把一个人的……什么呢?啊!人格,说得太卑鄙了!”

吴凤梧也嬉皮笑脸地把右手拇指紧搓着中指一弹,弹出一声脆响,同时说道:“多承你哥子指教!老实说,那些呵人诳人的面子话,你怕愚下说不来吗?不过说话有真假,听话有高低。要是愚下生有你哥子这样福命,有钱有势,那我随便放个屁,人家也会夸奖说放得好!又响,又香!但目前愚下过的尚是独木桥,唱的尚是凄凉岗,要是不说老实话,人家就不当面抢白你,也难免戳你的背脊骨。至于俗气!俗气!卑鄙!卑鄙!这也只有你黄哥才能如此批评我。如其在我们三圣巷那班挣一天吃一天的朋友们口里,便不这么讲了。他们听了我的真话,准会大拇指一竖说:‘嗨!吴管带,你哥子快人快语,硬是说到小弟们心眼里啰!对的!人生一世,不是为了吃饭穿衣,却捞球呀?’哈哈……哈哈……”

黄澜生受不住他那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报复,正待放下脸来,还他几句。忽然听见短廊上一阵急遽的脚步声。以为是高金山回来,方打算喊他,却又听见一个人在问罗升:“小客厅有客吗?”

“啊!是雅堂兄?请进来!请进来!”

孙雅堂笑得弥勒佛似的跨进门来。刚待向黄澜生说什么,看见当地站着一个生人,不由呆了一下:“当真有客!”

黄澜生已在给他介绍:“这位就是吴凤梧吴管带。”

“噢!久仰!久仰!兄弟我叫孙雅堂……”

“是敝襟兄。”

两个世故都极熟悉的人登时便像老朋友一样“一惊、二诧、三哈哈”地周旋起来。

黄澜生打断他们的周旋,问孙雅堂:“你是不是从丈母家来。可曾看见内人?她今天能不能回来?”

“二妹到丈母家去了?”

“你还不晓得?丈母昨晚跌了一跤,几乎中风,今天一早,贺嫂来报信。内人着急得很,草草吃了早点,便带起小儿女,坐上我的轿子去了。直到这时,轿子没有回来,高金山送去,也没有回来。”

“原来如此,我尚不知道。等会儿,倒要去看看她老人家。”

“你怎会不晓得?你府上距丈母家,比我这里近多了!”

“我昨夜并没在家呀!昨夜在皇城里几乎闹了个通夜,累到今天清晨,才在临时摆的床铺上睡了一会。此刻是对直从皇城里来的。”

“你说的什么呢?在皇城里?我不懂得。”

“有啥难懂。皇城就是以前的贡院,离你这里,不过两三条街。”

“我怕不晓得!我不懂的是,里边全是学堂,你怎么会……”

“嘿,嘿,你才两三天不进出衙门,怎便这样孤陋寡闻起来?告诉你,皇城里的学堂完全停办了。咨议局前天议决,把这个地方改成了军政府。”

黄澜生诧异道:“何以把军政府设在这里?……”

吴凤梧道:“莫非为了这里风水好些?”

孙雅堂笑道:“你们想想看,一个堂堂乎新创基业的军政府,不设在规模宏大的地方,那还成个什么名堂?”

吴凤梧道:“制台衙门,不就规模宏大吗?”

却是黄澜生在回答他的话:“这个,我便知道是不行的。别的不说,光看驻扎了那么多巡防军,就不是新政府能够去得的地方……”

孙雅堂接着说道:“不止此哩。按照条约所载,老赵一时尚不去打箭炉。听人说来,他已表示绝对不离开南院,要蒲伯英他们另觅地方去组织军政府。大家商量了许久,觉得所有旧衙门都不合适。咨议局倒宽大,但房屋不多,尤其中间一个圆形会场,不特不中用,反而很碍事。徐子休因才提说不如设在皇城里,一来气象堂皇,派头大方;二来有一道皇城,一条御河围绕着,军政府设在其中,也不怕有什么意外。”

黄澜生接着又问:“我也听说官绅两方要订一些条约。你可看见来?”

“没有。同你一样,仅仅看见人家嘴巴蚴。”

“军政府负责的,是不是叫都督?”吴凤梧抢着这样问。

“不错,叫都督,并且是两个。正都督举的是蒲伯英,副都督举的是朱子桥……”

“朱子桥?”

吴凤梧道:“这个,我又晓得啦!就是陆军十七镇统制朱庆澜。倒对,一文一武,一正一副。不过为啥这个武的,不举本省人?难道本省武人就没资格么?”

“这却不清楚。现在一切事情正在排头。在皇城里办事的人,大都人生面不熟,多少话,不好问。其实问也枉然,谁也不晓得底细。因为筹划大事的地方,并不在皇城。皇城里刻下只专力在布置明天正副都督就职事情。乱极了,连什么局、什么科,都没有分。”

“那你现在究竟在一个叫什么名称的地方办公事?”

“名称叫秘书局。其实不光是拟稿,什么都一把抓,除了录事、管档、收发、墨笔、朱笔等等之外,还要兼办杂务。人手倒多,中用的太少,一伙学界老酸,只晓得抽烟、喝茶、吃点心、说空话……”

罗升泡茶出来。

“罗二爷,难为你跟老张说一声,将就你们老爷早晨吃下来的剩菜剩饭,给我热一下。我还没吃早饭哩,饿极了!”

黄澜生道:“还没吃早饭?现在大概过十二点了。”他随即吩咐罗升,“给老张说,饭倒可以热一下,菜却该另外弄。只是嘱咐他麻利点,孙大老爷立等着在。”

孙雅堂道:“其实,可以不必弄什么菜。如其有鸡蛋,就给我炒一碗金包银,配一盘你们太太的私房泡菜,再冲一碗便汤多加一点香油葱花,就行了!”

“也对,也对。那么,把昨天留下的宣威火腿切一截,另外炒个醋熘莲花白。总之,叫老张搞麻利点!”

老张今天果然麻利。他们这里,才谈说到四川独立之后,又是一种局面,恐怕一般客籍官员都难立脚,腾出那么多空缺,哪里找得出若干有阅历、有资格的人去填补?就这时,罗升便来报称:菜饭已经摆在倒座厅里,请孙大老爷进去用饭。

黄澜生方待陪他同去,吴凤梧忽从后面把他衣袖一拉,低低说道:“请留一步,我有句要紧话……”

黄澜生转身进来,看见他嗫嗫嚅嚅、很难出口的神态,不由笑了笑道:“我明白了。想是这回出去,生意没做好,手边不大方便,还要借几块钱?”

“哈!你哥子真是从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难道我有求于你的,就只一个钱字?”吴凤梧立即撩起夹衫,伸手去摸裹肚。已经触到用了几层纸包得巴巴实实的、准备践言还债的那十块龙洋了。但念头一转:“既然疑心我生意做得不好,那就老实再拖他一阵,横顺他是不在乎这几块钱的。”因便装作系裤腰带,把夹衫放下,叹口气道:“并不是的。我只是想求求你老哥,跟你这位贵连襟吹嘘吹嘘,趁军政府初成立,需人使用之际,大小给我兄弟搞干一个位子,好不好?”看见黄澜生倒笑不笑、迟迟疑疑的样子,他又赶快苦着脸道:“兄弟我为啥要这样恳求你哥子?因是愚下实在赋闲久了,自从在关外撤差回省,就打起滥仗。虽然天不绝人,也找过一些撮撮钱,可是一来,正如你哥子说的是在血盆里抓饭吃,性命捏在手板心里,危险说不完;二来,就这样也都是短工活路,锅灶安在别人脚背上,别人一动弹,我只好垮杆下台。因为是这种光景,所以把一个人经常搞得六神不得安,五心不做主。如其仰仗你哥子鼎力维持,转托贵连襟,能够代为找得一件长久事情——并不求怎么长久法,只要一年半载里头,不到处去求爹爹,告奶奶,有碗稍为安定的饭吃,那你哥子和你贵连襟就算积了德了!”

他不但说,还一连作了几个揖。满脸可怜之色,早已不是适才说俏皮话的那个吴凤梧,而是初由川边回省、第一次来找黄澜生求事借钱的吴凤梧。

黄澜生一面还揖,一面说道:“一定帮忙!一定帮忙……不过,敝襟兄自己也才辗转托人推荐进去,脚跟尚没有站稳,又怎能拉扯你呢?况且听他说来,他们那里需要的,是能够动笔墨的人。凤梧,你我非外,说句老实话……咳!咳!你在动笔墨这一行道上,似乎要欠一点吧?”

“那也不然。说到拟文稿,办公事,固然我不大来得。可是类如写个说帖和寻常尺牍,我还是可以动笔的。我的字,你哥子也看见过,不是我自己吹的话,就放在你们制台衙门的录事中间,不列特等,也列优等。何况听你贵连襟说来,就在秘书局里,也还有什么杂务事情需要人手。说到杂务……”

一语未了,听见外面大厅上有轿夫高声叫喊:“提到!”接着,耳门吱呀一声。飞跑进来的是振邦、婉姑两个娃娃。一面呼唤:“爹爹!爹爹!妈妈回来了!”

黄澜生赶快奔出小客厅。

两个娃娃扑到身边一齐抢着报告:“王老师看过病,说外婆不要紧,吃两服药就会好的……”

黄太太也从从容容走到短廊上。后面跟着跑得面红筋涨、满额脑是汗的菊花丫头和高金山。

黄澜生满脸是笑说:“丈母好些了?还是找王世仁看的?”

黄太太旋走,旋回答:“就因为等王世仁去看病,不然我早回来了。妈是血虚,起床解溲时候,脑壳发晕,跌了一跤。贺嫂胆子太小,就跑来乱报……”

孙雅堂大概吃完了饭,站在堂屋门外的屏风前,高声问道:“二姑奶奶回来啦!”

“啊!孙大哥在这里?”

于是大人娃娃都一窝蜂地朝上房走去。

吴凤梧叹了一口气。晓得黄澜生一时不能出来。纵出来,也难于把打断的话说下去;纵能说下去,看他推三阻四的样子,也未必便有结果,“唉!算了吧,东方不亮西方明,文行投靠不着,还是去投靠武行罢了!”

掀帘出去,一头碰见高金山,正揩脸上的汗,在和罗升说些什么。

两个跟班一齐向他打招呼:“吴老爷不多坐一下?我们老爷就要出来了。”

“我还要去会个朋友。晏了,恐怕别人不在家。”

高金山笑嘻嘻地说道:“吴老爷这时节上街看看也好。”

“为啥这么说?”

“因为赵屠户的退位告示刚刚巴出来。满街都是人,都欢喜得不得了。好多人打算放火爆,挂红灯笼,都说,瘟神走了,大家应该扎扎实实地热闹一下!”

“告示上说些啥?”

“我跟在轿子后面跑,来不及去看。好长一篇东西,一时也看不完。我们西御街靠三桥那头的墙上,就巴有一张,围了好大一堆人,有的在看,有的在念。吴老爷你去看一看,就清楚了。”

“对!我就去看!”

下面是辛亥年十月初六日,即公历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下午,张贴成都全城的赵尔丰宣布四川自治文:

尔丰不德,不能出我四川父老子弟于水火。乃者内乱未宁,外患日逼,朝纲解纽,补救无从;若再不筹通变,必至横挑外衅,重益人民之流离荼苦,恻恻此心,良所不忍!特与将军、都统、提督军门、司、道以下各官,绅商学界诸人,协商一致,以四川全省事务,暂交四川咨议局议长蒲殿俊,设法自治。先求救急定乱之方,徐图良善共和政治。尔丰部署军旅就绪,即行遵旨出关。咨议局为通省人才所荟萃,其意思言论,为通省人民所信仰,以尔丰之愧对川人,唯当拭目以观其设施,尚复何颜对于川人别有陈说哉!

虽然,尔丰固可指天誓日,此区区爱国家、爱人民之心,自筮仕作令,以至今日,服官数十年,转历十七省,实无一刹那之顷,稍敢变易。此次再来督川,亦无时无事不本上爱国家、下爱人民之初念。不幸智虑有所未周,遂为吾父老子弟所疑怨,往事无足证说,今日以四川全省事务,暂交四川咨议局自治者,嗟乎!尔丰此心,为何心哉!果为爱吾父老子弟与否?计吾父老子弟,必不忍待尔丰之剖解而亦自了彻也!尔丰不敢曰吾父老子弟前此之不当疑怨我;亦不敢谓吾父老子弟以后逐信用我;但此区区之心,始终唯重爱吾民!四川虽自治,以后困难问题,方如循环之不知所终;尔丰虽将离去,而与吾父老子弟前后周旋,至今已九年矣;桑下三宿,尚有因缘,周旋九年,宁能恝置?因是之故,遂难自默。幸以吾言为然,实为四川将来之福;苟以吾言为非,吾亦聊尽临别之谊!

第一,奉告人民。呜呼!我至亲爱之父老子弟,亦知今日之四川,为破坏之四川乎?亦知今日以后之四川,为四川人自治之四川乎?往日受治于国家,地方而不治,国家之患也;今日四川人自治,地方而不治,四川人之患矣!以今日之大势,即地方已治已安,犹有种种恐怖刺激之事;若益之以内患,四川其能久存乎?尔丰对于四川之将来,良有无穷莫大之希望。然内患而不速宁,恐眼前便难自保。吾父老子弟苟不愿四川之久存,则尔丰无言矣;不然,则愿吾父老子弟辗转告诫,速复向日之秩序,慎守固有之家业,一心合力,视大势之转移,图四川之强固。如此博大之四川,吾父老子弟其信斯言耶?

第二,奉告我军人。呜呼!我至辛苦之新旧军将校士卒,乱起以来,苦我将校士卒至矣!今日以后,四川归四川人自治,军队多为四川子弟,有应保四川全体之责,而为四川全体尽捍卫之义务。乱而速定,我军人其可稍休。如其未能,抑有外侮之来,以四川子弟对于四川人尽当尽之义务,吾恐后此军人之劳,或什佰于今日。既曰义务,知我军人后此必愈劳而愈自乐。统制官朱庆澜,我军人所至敬爱之长官也,四川新旧军将校士卒,即以尊重敬爱之心,谨守朱统制官之命令。今日以后,苟有对于四川境内人民生命财产,有毫发之损者,愿我军人视为切己之私仇,毁家之私敌,捐竭顶踵以击御之,必使四川境内人民,各无烽火盗贼之虞,而后军人无忝报施桑梓之义。我军人其信之耶?

安辑人民,抚恤士卒,则当事诸君子之职责也。于此奉告我当事诸君。呜呼!尔丰不德,愧对四川,其能补尔丰之过,而出四川人民于水火者,唯望诸君矣!以诸君之才之识,吾知内乱不难立定,外侮不难立绝。虽然,以尔丰鳃鳃之虑,当此祸患未已,疮痍未复,凡前此总督所肩至难极大之任,一唯诸君是赖是责;况当多难之顷,吾知设施之难,必倍蓰于曩日;尔丰望治之切,不能不望我当事诸君,一志合力,降心沈识,远观大势,深察乱原,博揽人才,厚积兵备。既与四川共治,党派之见宜蠲;即有谤议之来,消融之量宜广;必使内地百司庶人皆各有安其乡土之心,才士各有发舒能力之地,而后基础可以奠安,事业可以发达。尔丰以可为之四川付之诸君,即以至大之责任委之诸君,今日以后,即自治之日,即诸君担荷之日,尔丰虽去此,属望无穷!知诸君必有以塞尔丰之望,且必有以塞吾四川父老子弟之望也!

呜呼!尔丰去矣!所不能已于言者,唯我当事诸君、我军人、我父老子弟幸听吾言,尔丰有补过之日,身去而心安。如曰非也,尔丰对于四川始终重爱吾民之用心,皇天后土,鉴其无私,他无求矣!虽然,尔丰爱四川者,终望我当事诸君、我军人、我父老子弟幸听吾言也!

特此宣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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