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婚姻问题,黄太太对楚用鼓了两天的心劲,害得这位精明练达的龙二姑奶奶兰君,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心上的创痛。

楚用遵从表婶吩咐,按着这个时候回来。果然黄澜生尚在制台衙门没有公退(制台衙门里乱糟糟的,他们当幕僚的人早已无公可办。有些人员辞了职不来,有些人员不辞职也不来,纵然来,不是两日一头,便是三日一次。独有他,不管天晴下雨,还是按照习惯,每天都要到办公地方,百无聊赖地坐上半天。他太太劝他莫去,他说:“横顺在家也是闲坐,不如进去,或许探得一点消息,早作搬家的准备。”),振邦尚在私塾没有放学,婉姑跟着何嫂、菊花在倒座厅外阶沿上学做针线活路。一所大庭院,秋光朗朗,花木萧疏,静极了,只时不时听得见石砌隙间几声蟋蟀叫。

楚用还很孱弱,走了几条街,就喊累了。顺躺在他的床上,连套在夹袍上的蓝洋布面衫都来不及脱。才修过面,梳过发辫,看起来,瘦虽瘦,还光彩。此刻面向床外,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坐在对面一张笔杆椅上的黄太太,几乎一秒钟都未能移开。他的眼睛是铁,黄太太就是磁石!

笔杆椅与床有相当距离,黄太太若无其事地端坐在椅上。

前面通小客厅的夹门帘高高挂在铜钩上,后面临走道的格子窗用一根细竹竿向外大大撑开。这样,不管是什么人,不管从带有栏杆的短廊上走来,从小客厅窗外走来,或是远远地打从后院、打从正房的山花档头走来,都可一眼望见这间小客房里有人没人,或者人在做什么。当然喽,从客房里,特别从黄太太坐的地方,更无须等到脚步声响,已可将来的人、去的人分辨得一清二楚。

黄太太在这样清爽的气氛中,在这样寂静的时刻内,在这样像警察局的哨楼境地上,她舒了一口气,不再担心有什么人蓦地闯将进来。她的名誉,她的威望,十足保了险!但她还是非常谨慎,不肯丝毫放松。每当楚用一蓄势打算翻身起来,她立即用那随时在变样的眼神把他制住,并且严肃地低声吩咐,硬像吩咐她亲生儿子似的说:“不许动!”

她脸上挂着笑。但是从她那肌肉紧张的嘴角偶尔掣动一下的样子,从她那弯幽幽的细眉偶尔紧蹙一处的样子,从她那两片翡翠耳坠摇摇不停的样子,更从她那确似十根春葱的手指在鬓边、在肩头、在身上不住摸来摸去的样子看来,她的笑是装出来的。她心里不惟不想笑,反而比猫儿抓的还难过。

她慢慢地、差不多是一字一顿地、瞅着躺在床上的这个又憨又痴的大娃娃说道:“别再同我装疯使佯啦,跟我说句真心实意话!……你到底咋个打算的,对你家里来的那封信?”

“还提它做啥?昨天我不是对天赌过咒了?你不信,我再赌一个血淋淋的伤心咒跟你看!……”他左肘撑着卧单,右手一摔,真个有一跃而起之势。

又是一声“不许动!”那么斩钉切铁,比前几次严厉多了,已不是妈妈在吩咐儿子,简直是女主人在吩咐奴仆。

“没出息的人才动辄赌咒,也只有没出息的人才爱听人家赌咒。”

楚用摇摇头,叹了口气。依然躺在枕头上,咕哝道:“那么,我只好把心挖出来给人家看了!”

“怪话,把心挖出来?”还用她那上唇略厚、但动弹起来很逗人爱的嘴唇,使劲朝下一瘪说,“就挖出来,也只是血骨淋当的一块死肉,有啥看头!”

“叫我咋个表白呢?”

“我只要你吐一句真心实意的话。”

“唉!闹了两天,还是这一句。好嘛,听我说,我亲亲热热的表婶娘,我这个人虽是父母所生,可是同你相处之后,从顶至踵,连皮带骨……说扎实点,连身上十万八千根汗毛,无一样不交跟你了,无一样不归你所有了。我和你,我亲亲热热的表婶娘,不拘怎样,漫道这一辈子我们两个分离不开,就是来生来世,也永在一处,同甘共苦,休想分离得开……”

不等说完,她已抿嘴笑道:“少说几句!这些麻筋麻肉的话,你表婶娘的耳朵早听鋊了!”她又正颜厉色说道:“再问你一句,你这一辈子当真不讨老婆了吗?”

楚用不开腔,只认真地连点了几个头。

“安心打一辈子单身汉吗?”

“有了你,我咋会是单身汉?”

“又是怪话。我是别人的正经老婆,并不是你的正经老婆。”她忽然眉头一斗,眯眼笑了起来道,“说句不要脸的话,就算老婆,也是上不得台盘的野老婆呀!”

“有啥分别哩,只求能够一辈子不和你分开。”

“唉!好儿子,有分别的。第一,我们只能够偷偷摸摸,不能够正大光明地亲热,你想到不曾?”

“我觉得,就这样已经心满意足了。我不希望正大光明。”

“还有。我不能为你楚家生男育女,传宗接代。”

“嘿嘿,生男育女,传宗接代!我根本就没有这种腐败想头!”

“还有……”她本想提出他们年龄相差几乎八岁多,几年之后,她老了、丑了,他还能像现在一样爱她,还能守住她不想到别人?那时他正年富力强、雄心勃勃时候。这是她最为痛心,最不愿想及的事情。并且顾虑到说出来,当真使他动了念,因风倒帆地离开了她,岂不是她自扳石头自砸脚?这怎么使得呢?想了想,遂转过话头说道,“就算你真心诚意要同我相处下去,不讨老婆。可是你咋个打发你家里那封信呢?”

楚用从枕头上坐起来,理直气壮地道:“那还不容易!回封信去,就说,现在不是时候,我还年轻……”

“就不对。你已经快满二十二岁了,依得你们外州县的规矩,十八岁讨老婆,已经迟了,二十二岁还说年轻,瓜娃子都晓得你在说假话。”

“现在是维新时代,各人有各人的自由,先前那些规矩已经卡不住人了。”楚用摇摆着上身,又增加了两种理由:一是现在世道这样乱法,天天都在打仗,天天都有家破人亡的危险,大家愁都愁不完,怎还讲到室家之好?即令不顾旁人议论,但是想起来心里到底难安!这尚是把娶亲一事暂时推缓的说法,不见得很好。另一种理由是,他将来是要在社会上做事的,虽然做什么事,到什么地方去做事,现在还不能肯定,可是他敢赌咒(又赌咒,真是没出息的人啊),绝对不回新津老守家园!那么,赶在这时节娶一头亲事在家里,有何好处?接着还牛头不对马嘴地抛了两句文:“男儿志在四方,妻子适足为累耳!”

“这样冠冕堂皇的话,总对付得了吧?”

“只怕你的娘老子就听不来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你的娘,我没见过,不好议论她。你的老子,我看见过,并不是啥子老实家伙,比你精灵得多。听了这些话,包管一猜就着,是一些借口话。嗯!我想来,他还会猜到,这娃娃不知在成都省搞些啥名堂,多半看上了啥子女人,所以才不愿意同你们那般乡坝里的黄毛姑娘成亲。”

楚用安安稳稳地坐在床边上,一面向身旁条桌上拿纸烟,一面微笑说:“等他猜去好啰!我爹还不是什么老顽固。总之,我不回去,看他们把我怎样搞法。牛不吃水强按头?……不行!不行!”

对于楚用的话,黄太太不由不信。她心里是这样估量的:楚用仍然是一个没有世故的大娃娃,若是在她面前耍手段,难免不落在她眼里,断不会自始至终他的态度都能这么坦率自然。其次,楚用又是一个初尝爱情滋味的雏儿,凭她的经验,她领会得到,这小伙儿正热得昏天黑地时候,只要她肯说:“我想尝尝你的肝子是啥味道!”他真可以闷声不响,立刻去找刀子。为了爱情,连命都舍得的年轻人,怎还会忍心来欺骗她?回头把楚用昨天接信时候的举动再一思量,即使黄太太要故意不肯相信,也不可能。

信是他父亲写来的。叫他不要迟疑,即向学堂请假十天,回家给姐姐送嫁,同时也给他行冠礼。喜事办完,再转学堂毕业,决不妨碍他的功名大事。

信上告诉他,他妈已为他定好了一头亲事,是彭山县青龙场姚保正的一个房份中侄女。姚楚两家原是瓜葛亲,理起来,行辈相当,姑娘今年十九岁,算是他的表妹。

因为前些时,同志军纠合青龙场的民团,与进攻的陆军在场外打了几仗,死过一些人。大家害怕陆军要剿场。这姑娘跟着婆婆特特逃到新津县她姨妈家来躲避。说新津地方大,又有侯保斋打招呼,可以保险。住的地方就在楚家隔邻,姚姑娘时常到楚家来耍,和楚用的母亲、姐姐、妹妹全说得拢。楚太婆喜欢这个大姑娘。大姑娘身体长得结实敦笃,性情又和顺;特别投合楚太婆心眼的,是手脚麻利,气力不小,粗细活路都来得。

楚太婆想到大女儿不久就要出阁(喜期是半年前选定,由男家报过期,只有天垮下来,才有改期可能),家务事一大堆,骤然去掉一个得力帮手,多么令人焦愁。偏自己心口痛的老毛病又越发越勤,一发起来,只能睡在床上呻唤,不但不能处理家务事,还要占一个人来服侍她。楚用的妹妹哩,还小,才十六岁,接不上手。一个幺儿更小,正要人照料。恰巧姚姑娘自己投了来,真是天作之合!

尚在新津战争紧张时候,全城人心也正惶惶不安,楚太婆已向楚大爷提说,要把姚家这个大姑娘永远留在自己身边,给自己分分劳。楚大爷莫名其妙地问她怎么样留法。她老老实实说,只有讨过来给老大做媳妇。

楚大爷生气地吼道:“亏你想得宽!”

及至侯保斋、周鸿勋退走,新津局势暂时平靖,朱统制进城,同志会无形消灭,但是四川事情越来越糟。楚大爷半露脸半埋头在三费局与家庭之间,不晓得大局面与小局面将要变到什么田地,牵连不牵连到自己?一天到晚都像睡在火炕上,心里正自毛焦火辣不好过。楚太婆又好几次噜苏到讨媳妇的事情,因为大女儿的婚期越来越近了。

楚大爷不耐烦听下去,总是吼她道:“你慌啥?儿子都没有慌!”

起初,楚太婆是默尔而歇;到后来,看见不坚持不行,因才愤慨起来,抱怨道:“要等儿子慌了才讨媳妇。这道理,我就没听说过!我说,若不趁时候讨个得力媳妇来帮我,二天大女儿出嫁后,这一大堆家屋里事,我一个老娘子咋累得下来!哪个不晓得我这一身病都是累起来的?我的菩萨呀!只你一个人不晓得!……你总默倒我还年轻,支撑得住。真是哟,比方牛马咧,替你苦了这么多年……累到这步田地,你也该发点慈悲,等它歇歇气嘛!……我,莫非连牛马都不如了!……”

她说得不但咽咽哽哽,还把妇女们看家本事使了出来——拉起补了许多疤的蓝布围裙的角,揩那夺眶而出的老泪。

这样一来,楚大爷果然缓和了。不过仍然游移不决地说:“就要讨媳妇,也该先跟老大讲清楚,看他肯不肯。”

“没听说过!父母给儿子讨媳妇,还要问儿子肯不肯。难道父母就做不得主?”

“没听说过?前街方九爷家,不是媳妇接过门,儿子不拜堂,拼死拼活要退亲,打了半年官司,还没有了结?”

“方家事情不能拿来打比。哪个不晓得新娘子又麻,又怪,又是一对萝卜花眼睛?方家儿子那么俊个子弟,咋会愿意呢?姚家这个哩,你看见过,胖墩墩的,白生生的,我都看得上眼,老大一定不会嫌弃。老大的脾气我清楚!”

“你莫太任性了!若是将来老大打起麻烦来,我承担你承担?”

楚太婆几乎拍着胸膛说:“我承担!”

但是楚大爷一直摇头沉吟,不作决定。

隔了几天,楚太婆又半软、半硬,半威胁、半哀求哭诉了一场。大女儿也打了两次边帮鼓。楚大爷方叹了口气道:“我想,这样也可以,把那姚家女儿认作干女,留在你身边,不是也好给你分劳吗?”

“不好!”楚太婆睁起哭红了的眼睛道,“自己的亲生女养成了人,还要送跟人家去使用,干女儿又咋能留得一辈子?煞果依然替别人家白劳神,还要陪一副嫁妆,我才不干哩!”

“那么,小接过来呢?”

“与其小接,不如拜堂圆房大接过来,稳当些。”

“时间太迫了,那些手续咋个办?”

“我不懂你抛的文。”

“我说,比方求八字、合八字、请媒、求婚、下聘定、择婚期、报婚期、过嫁妆、收拾新房这些手续,半个月的时间,实在来不及。苟简一些,我倒没意思。可是家门亲戚中间,却有闲话说了。所以我说,不如在大女儿出阁那天,将就好日子,小接过门,岂不人己两便?”

“哈!我正待说,将就大女儿出嫁那天,现成日子,现成冰媒,现成道喜的客,现存酒席,喊他两个先拜了堂,拜了天地祖宗,跟我二老磕了头,再打发大女儿出阁,喊老大送了嫁,赶回来圆房,这多么方便!你时常骂我老古板,不通方。我看,你现在倒是真正的老古板。你讲的那一大堆啥子手啦脚呀,太平年成,倒是要的。可是眼面前,不比太平年成,诸凡百事,就该随方就圆。我只图把媳妇接过门,有个得力人使用,亲戚家门的闲话,我半句也不管。他们爱说,等他们说,我肯信他们能把我的正大光明拿花轿抬过门的媳妇,说成是偷来的,说成是别人家的媳妇,不是我的媳妇!老汉,莫再三心二意了,你只依我写封信去,把老大喊回来就是。你就说是我的主意。老大向来孝顺我,他接到信,一定会赶回来。也应该早几天回来。别的不说,一身新衣裳,倒得给他两个新人赶一赶!”

楚大爷见她说了那么多,又说得那么流利,倒诧异起来。楚太婆平日说话,好比钝锯子锯木头,尽管使足气力,她老是落不下好多木屑。今天之能这样,可以说,这些话,在她脑子里已不知翻腾了多少遍,一旦触机而发,譬若涌泉,当然就汩汩然一泻无余。

楚大爷为她的热情所感,想了想,她所说的,都在理。老大向来听她的话,或者她果然摸得够他的脾气。因就点头说道:“好嘛,我明天就写信。”但他走了两步,又突然掉向楚太婆道:“莫忙!姚家那面提都没提。你只管打了如意算盘,不晓得人家心下如何。若是人家不答应呢?……”

楚太婆摇起僵硬的两手,得意扬扬笑道:“不会有的事!不会有的事!姚婆婆已经当面答应过了。姚婆婆多喜欢地说:‘幺姑儿命好,才嫁到你们家!’她向我说,这个女娃子自从她的后娘进了门,她就遭孽了:穿不成片,吃不成顿,一天到黑地做,没有歇过气。她后娘若是不图她当得一个长年使,早已撵她出门了。姚婆婆说,只要我家不计较嫁妆,她后娘倒巴不得趁此打发她出门。只要我们找个人到青龙场去说一声,她后娘没话谈,她老子更没话谈。现在你去写信。我跟手就约隔壁王大奶奶同到她姨妈家去下草定,取八字。老实跟你讲,啥子事我早都安排好了,连新娘子身上衣裳的尺寸,我都量过,光等请胡裁缝来下刀剪……”

但是楚大爷信上并没描写到这些细节,仅仅告诉他,他妈已为他定好了一头亲事,是彭山县青龙场姚保正的一个房份中的侄女,以两家亲谊论,行辈相当。姑娘今年十九岁,人才下得去,性情和顺。叫他无论如何,向学校请十天假,即刻回家,“以便于九月二十五日,汝姐于归之日,为汝加冠。……”

就在昨天下午五点钟后,楚用上完了当天第八堂课。由于学堂牌告,他们这一班提前一年毕业。所有课程,都得加劲赶。连星期六在内,每天全是八堂课,上午八点到正午十二点四堂课,下午一点到五点四堂课。但是全上不全上,学生有绝对自由,监学先生并不到讲堂上来查缺席,而教习先生也放弃了点名责任。好些调皮学生,当然包括这个身体尚未康复的楚用,便充分利用了这种自由,但凡自己看得走的功课,例如中外史地和郝又三所教的博物,只偶尔去敷衍一堂二堂。他们集中精力对付的,是几何、代数、英语、英文法。因此,尽管说每天有八堂功课,好像很扎实,而实际上,他们一天至多上五堂,有时少到两堂。大有空余时间供给他们去做正经的事:温习功课;或者去做非正经的事:闲聊与骛外。几周之前,笼罩在他们心头的那种猜疑与恐惧,已淡烟暮霭般消灭于无形。本来下了决心,要移住学堂,背城借一的楚用,依旧安安稳稳住宿在黄家客房,每天到学堂去读通学。夹着书包回来,刚走到侧门内的短廊,便看见才别了几小时的表婶,站在堂屋门外花格子屏风跟前,向他招手道:“到这儿来!……到你表叔书房里来!有件东西给你看!”

“啥子东西?”来不及放下书包,就奔到上房阶沿。

黄太太走进书房。楚用急忙跟进书房。

把书包放在打抹得不见纤尘的紫檀书案上。一转身,表婶拿了一件东西在他鼻子跟前一晃道:“就是这个。”

“信?”

“还是挂双号的信。邮差才送来不久。”

“是给我的吗?”

“你家里寄来的,不给你,给我?”

“好表婶,快点给我!双挂号信,恐怕有重要事情。”

“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没有代拆,像往回一样。”

信一到手,黄太太正给他在书案抽屉里找那把周宏道送的、日本人特别制来作为拆信用的象牙起子,只听见嗤一声,楚用已把粘着红纸签条的信封撕开。

黄太太将抽屉关严,一扭腰身坐在书案前扶手椅上。仰起头,注意盯着楚用的脸色,问道:“是啥子事?”

楚用只是皱眉摇头道:“笑话,笑话。”

“嗯!双挂号信寄笑话?不会吧?”

“连影子都不晓得!”

“到底是啥子事嘛?”

“你看!”楚用气势汹汹地把信摊到她面前书案上,“叫我回去赶姐姐出嫁那天,拜堂成亲!”

“拜堂成亲?跟哪个?跟你姐姐?”黄太太觉得脑袋有点晕。

“岂有此理!大概是烧热病发作了,才这样打胡乱说!”说的时候,楚用还横眉劣眼,样子很为难看。

“你在骂我?”

“骂我的妈!亏她想得出来,要我替她讨个媳妇!呶,信在这里,你看嘛!气人!气人!”

她抓起信纸。手有点抖,眼光似乎有点蒙眬。连忙摄了一下神,一个字一个字把信念完——得亏楚大爷的字不潦草,也不太文雅,除了“加冠”这个词儿。但她已经理会到加冠就是拜堂成亲——不由也狞笑了一声,咬着嘴皮向楚用说道:“好呀!这是你的大喜事,该给你道喜才是。咳!人逢喜事精神爽,为啥你颠转那样地不自在?”

“咦!表婶,你说些啥话哟!”

黄太太冷冷地泛起两眼道:“啥话?好话嘛!你妈给你定了个嫩婆娘,多好!赶快回去成亲。等不到明年这几天,吃你家的红蛋。你妈更会喜欢得睡不着觉哩。”

楚用连连踢脚道:“你还要怄我!”

“难道我说拐了不成?”

“唉!好表婶,你把我当成一个啥子人在看待哟!你以为我能够舍掉我们的爱情去跟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成亲吗?你以为我当真就听了我爹我妈的话,当真就变了心,当真就辜负了你对我的种种好处了吗?唉!假使你这样想的话……”

她抢着说道:“我硬要这样想。人嘛,年轻力壮的,哪个不想到婚姻大事?我们的勾当,原本是逢场作戏,我早就跟你说过,认不得真的。啥子情呀爱哟的,我压根儿就不要听,听了叫我肉麻。我还是旧脑筋,骂我不开通也好,骂我老顽固也好,我总觉得正正经经讨个老婆,是人伦大道。我劝你,还是赶快回去的好。切莫三心二意,误了佳期。说到我对你的好处,啥好处?我挖空心思,也想不出一星半点啥子好处。把你教坏了,教下流了,倒是有之。就我一个人说,我却太不值得,太划算不过。别的不说,光这几个月,气也把我气够了,急也把我急够了,你不在跟前,我倒心安理得,你一到跟前,我就提心吊胆,生怕有人觉察,把我这张脸放到哪里去。现在,借此一刀两断,你赶快离开我,等我一个人清清静静过几天太平日子,养养我的心,这硬是求之不得的事。所以我劝你回去成亲,全然是我的好意,并非同你赌气,为了你,也为了我。这下,你该明白了吧?”

他面红筋涨地叫道:“当然明白!除非是死人,才不明白你这些反话!……”

“叫唤些啥!你怕娃儿们不晓得你回来了?你怕丫头老婆子不来听我们的墙根儿吗?”

楚用搓着一双汗湿的手道:“急死人!你完全不肯相信我对你的爱情!”

“你这样说吗?好吧,我们就打开窗子说亮话。你对我的爱情,我倒有些信。令我不能信的,是你那张嘴。你那张嘴,有时真会说出些甜言蜜语,哄得倒人。就只在紧要关头上,不说一句真心实意话。莫打岔我,听我说完!哼!七月十五那天,是个啥日子,你表叔那么一个海阔天空、只知有己的人,尚不顾生死,要奔回家来看看。只有你,公然不辞而去。你后来解释说,留在省里,怕你们监督下黄手,又怕连累我们。啊哟哟!这倒承了你的照应!其实,我晓得,你不过要去闹革命……革命事大,爱情事小,你回来说一声,我并不会阻拦你。可你事前事后,都不说一句真心实意话。这也罢了。后来在顾家养伤,为啥就不写封信寄回来?……对!你又有理由——邮政局不收信,专人哩,又没人敢走。但是人家顾奶奶,一个坤道人家,怎又敢上省来了呢?高金山难道吃了豹子心肝熊的胆?怎又平平安安把你接了回来呢?总而言之,你做的一些事哟!哪一桩,哪一件,想到了我?一直到现在,你在新繁时候,为啥不写信的道理,你尚不肯说一句真心实意话,目前这事,这么重大,你不平心静气同我好说,光是假装发一阵气,就打算把我哄过去,呃!未免把你表婶娘看得太没世故了!”

“我晓得表婶世故深沉!我现在啥也不能说了,我赌咒!”

叮咚!楚用一下就跪在地板上。隔着玻璃窗,伸出右手食指,向那夕晖犹明的天空,一面指指点点,一面像做戏似的说道:“天啦!天啦!你鉴察我!若我姓楚的说了半句诳话,哄了我表婶娘……我姓楚的不得好死!”

“你造死!有人来了!”

楚用慌忙站起来一望,果见黄澜生进了侧门。罗升跟着进来,两个人站在短廊上说什么话。

黄太太把楚用家信折好,递与他。一面示意叫他坐在对面美人榻上,把书包拿在手上假装找课本,一面低声说道:“不忙把这事说出来。大家好生想一想。明天下午早点回来,我们再商量。”

楚用尚没有完全平静下来,黄太太脸颊上的酒窝业已露出,光这一点,这小伙子就非输不可!

在床上翻腾了一夜,想了又想,觉得这样做也对,那样做也好,但是都不免有毛病。黄太太不由在心里感叹道:“平日议论别人做起事来拖泥带水,没斩杀,没决断。不想利害临头,自己也一样地顾虑多端。若是有个人帮忙出点主意,这多好啊!”于是想到大姐夫孙雅堂。这人,当师爷出身,专门替东家开条、打主意,办过多少疑难事情,如其找他谋划谋划,当然会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就是睡在身边这个老实人,在官场中混了十多年,又当过承审员,现在还在办公事,只要他肯用心思,多少有点帮助。但是这种事,如何能向他们两人谈呢?

忍耐到第二天。这时候,黄太太布置了一番,觉得可以同楚用细述衷肠了,才下定决心:“不要把这小伙儿逼凶了!兔子逼紧了,还会咬人,把小伙儿逼翻了山,反而会出事……罢,罢,罢!绳子放宽点也好!”

因此,用的方法,虽然还是那样声东击西,令人莫测,可是语气和态度,那就大异于昨。楚用也才不像昨天下午那样心情紧张,也才能够有条有理来表白他的心曲。

等到楚用坚决表示不肯回家成亲,说出:“……总之,我不回去,看他们把我怎样搞法。牛不吃水强按头?不行!不行!”她灵机一动,觉得这样做法倒还好些。于是不假思索、眉开眼笑地说道:“到底不好哟!哪有二十出头的男子汉,不讨老婆,还在打单身汉的?何况你筋强力壮,又没有啥子毛病。不讨老婆,说不过理去,人家也会起疑心。听我说,好儿子,亲还是应该娶的。”

她这样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确把楚用惊呆了。首先引起他疑问是:“她是啥子意思?敢莫耍耍另一套试探手段吗?”他捉摸不住。只好把纸烟含在嘴皮上,连连摇头道:“我不……我不!”

“你默倒我又在说反话吗?”

他把她那一如清水、亮得像两颗宝石的眼睛,切实审测了一下,才慢慢说:“不像是反话。”

“那么,为啥不听我的话呢?光说‘我不,我不’能够叫人不议论吗?”

“表婶娘,你不晓得,现在三十几岁、四十几岁打单身汉的人,并不稀罕,也没有人会议论。我们学堂里有个教习先生,逢人就说他抱的独身主义。并且讲得头头是道。据他讲,要把学问操好,只有抱独身主义。”

黄太太把嘴一瘪道:“见他妈的鬼!庙子里的和尚,不是个个都成了饱学先生了?……不说这些狗屁话了。我想,你起初说的那些不回去成亲的道理,你娘老子必定不会相信。若是你老子赶上省来估逼你呢?”

“那我就来一个家庭革命!成都府中学堂国文教习吴又陵,不是闹过家庭革命?这就是个例子。”

不错,一年前,在成都确实有过这件轰动教育界,轰动官场,轰动上等社会(用后来的名词说,应该叫作封建阶级社会)的大事。尽管吴又陵与他父亲冲突,出于不得不尔的一种家庭事故,尽管经官审断,其输理是他父亲。但在当时社会上,对于这事,却出现了两种看法:一种是,父亲到底是父亲。父亲干出了非理非法的怪事,儿子按照孝道,只能捏着鼻子,跑到无人之处去“号泣于旻天”,怎能容许儿子与父亲公然扭打,把父亲的鼻血打出,以致父亲告了忤逆,还在公堂之上揭发父亲丑恶,使父亲出乖服输?持这种看法的,大抵是饱读圣贤书,嗟叹江河日下,欲以孔孟(后来还添了一个王阳明。据说,日本之致富强,变法维新固然是主要原因,而另一主要原因,便是良知良能的王学讲得好)之道来挽救人心,来维持礼教的人们。例如当时在学界负盛望、身任教育总会会长、功名是举人、到日本考察过、在各学堂专讲修身一课的徐炯,便曾闻而大怒,对于父亲,置而不论,对于当儿子的,则被斥责为狗彘不如。恰逢吴又陵为了辩白是非,又油印了一篇文词悱恻的家庭苦趣,散发到各学堂。这下,吴又陵又犯了家丑不可外扬罪。徐炯遂运用他的权力,特别召开了一次教育会,申讨这个“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的名教罪人。虽然也有人支持吴又陵,而结果是多数举手,通过会长的提议——将这罪人,逐出教育界,说是士林耻与为伍!但是另一种看法,恰恰相反。他们一致责备的,是鼻子被打出血的父亲,都说:“这哪里是人!亏他还忝为廪生,简直是他妈的个禽兽!处置这种人,最好交社会裁判,起码也得宣他一个名誉死刑!”说到当儿子的,也有分歧,温和点的人说:“到底不该动手打得鼻子出血。这一点,未免野蛮。”感情容易激动、只论真理不管其他的青年学生们,却不讲价钱,赞成吴又陵完全对。“遇野蛮,则以野蛮对付之!”家庭苦趣得到人人传诵。徐大会长的声望反而一落千丈。

但是黄太太摇头说道:“闹家庭革命?你不配!喊声你老子不给钱,又叫你表叔不许收揽你,不许接济你,你能像吴又陵样,告到官前,官断几十亩良田美地给你吗?不能!那时,上不粘天,下不落地,我又不能出头打救你,看你这家庭革命怎样闹!”

“那好表婶,你放心。不说未来的话,就在目前,假使大家都来估逼我,你看我敢不敢跑到同志军那里去?”

“你这娃娃安心造反了!”黄太太真个打从心尖上笑了起来。

她勾着项脖,把一幅小手巾翻来覆去地看。楚用明白她在用心思,换了一支纸烟咂燃,也把她凝视着。好久没有这样看过她,越看,心里越喜欢,越觉得离开她去和另一个女子相处,不特没有理由,简直像犯了罪。

正打算与表婶商量如何来写这封拒婚的、带有革命性的回信,不料黄太太抬起头,正正经经叫着他的表字吩咐道:“子才,你决定明天请假回新津去!”

楚用兀地从床边跳起来,伸手到她梳着鬅头的额角上摸了摸。

她本能地略微把头偏了偏,惊异道:“你要做啥?”

“我试试你,是不是在发烧热?”

“莫胡闹!坐好,听我说!”她认认真真地、脸上不带一丝笑容说道,“你决定明天就请假回去。顺从父母的调摆,到日子,规规矩矩同那姓姚的女娃子拜堂,夜晚上床成亲。不过要紧紧记住我的话!第一,我们的事情,不准向你女人泄漏一个字。若是泄漏了,我要同你拼命!第二,成亲几天之后,不管你家里如何设法挽留,你必须赶快上省来。”顿了顿,她问楚用道,“煞果两件事,你做得到不?若是有把握做得到,你就只管回去。”

楚用犹然不大相信地说:“你当真存心要我回去吗?”

她定睛瞧着他,没一点表示。

楚用用指甲把头皮搔了搔,沉吟着自问道:“这是怎样想起来的?真令人不懂了!”

黄太太已经起身走到小客厅门前,高声叫菊花拿水烟袋来。接着仍然坐到笔杆椅上,微笑道:“容易懂的,好儿子。我从四面八方想起,若是照你那牛脾气拗下去,事情一定会下不了台,一定会闹大,一定会使人猜疑我在中间捣鬼。若果把我牵连进去,那我还有啥子脸面活人?我为你这样一个娃娃,出脱我一辈子,我自然不值;你口口声声说是为爱情,若是弄到这步田地,你难道不失悔?到头来,大家都没有好处。一定要朝死路上走,不是痰迷了心窍吗?眼面前,既要使你的事情不出岔子,又要使我们的事情不露形迹,我想来,没有别的方法,只有你听我的话回去成亲。事情就是这样,不许你再找话说……唉!好劳神哟!若我以前不招鬼迷,错走一步,你的事与我何干?值得我这样用心!”

楚用想了想说道:“表婶,我已说过,你譬如就是我的命运之神,无论你怎样安排,我只有服从。你既然要我回去,我不反对,明天决定拿信到学堂去请假。不过我的亲亲热热的表婶娘,这事到底和我们大有关系,你好不好再多多想一想,这样搞下去,没有啥子后患吧?”

“后患吗?有的。除非把我嘱咐你的那两桩事忘在九霄云里。”

他几乎又要赌咒了,连忙说:“不会忘记!不会忘记!”

“但愿如此……这样搞一下,也好。试一试你这娃娃,看你对我,到底情长不情长?爱真不爱真?”

孙雅堂随着高金山走进大厅耳门,黄澜生业已迎到短廊上,映着高金山手上掌着的那盏鱼烛风灯灯光,忙不迭地问道:“雅堂兄,这时候光临,莫非有什么事?”

“别没的,适才得了一桩新闻,特来奉告。”

“只是一桩新闻?”

“却不是普通新闻,是一桩值得我们研究的新闻。”

“那么,我们在小客厅坐谈好了。高金山先把洋灯点燃。”

“二妹睡了吗?”

“我们就枕尚早,她正在经佑小儿女上床。”

不料黄太太已经走到小客厅门前,接口说道:“孙大哥来啦!为啥不早一步来消夜?我们那个看门老头耳朵不行,累你在门外好等。”

“我消了夜就坐轿子走来,不想府上大门恁早就关了。”他笑了笑道,“关防也忒严密了些。其实看门老头儿早应了声,因为要拿钥匙开锁,锁开了要解链子,链子解了要下门闩,然后才说得到开门。所以才在大门外等了半袋烟之久。”

黄太太举眼把她丈夫一道:“都是我们老爷的过场嘛!我说过多少回,世道荒荒,我们这条街又背静,断黑关大门,也使得。只是不忙上锁上闩,难免没人进出,不方便。比方楚子才前一晌学堂里功课很紧,有时回来晏一点,也是打门打户,也是要在外面等半天……”

不等说完,孙雅堂朝门帘低垂的客房一睃道:“今天,此君也还没回来?”

黄澜生接着说道:“昨天请假回新津去了。雅堂,你说这些青年人浑不浑?也不管今时何时,也不管功课耽搁得耽搁不得,一听到要娶亲了,考虑也不考虑一下,伸脚就走。是真孟夫子说的,知好色则慕少艾……”

“你这句文抛得不切题,应当说,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

黄太太插嘴说:“这咋个能怪子才?只能怪他那不懂事的父母,想媳妇想慌了,生怕女儿出嫁了没人使,事前毫不向儿子说一声,啥子都备办好了,连喜期都择定了,才写信来叫儿子回去。像这样事情,若是儿子不回去,两个老糊涂虫能够善罢好休吗?”

“我的意思是,子才应该想一想。最好,写信回去,说明种种情形,要求老人把喜期推缓一下。至少推到年底,那时,业已毕了,时局或许也有了清明气象,然后再办喜事不迟。然而子才就没这样想,一股劲地只是慌着走。”

“你这时才来弹驳人啊!人家告诉你的时候,为啥你又一力赞成,连说父母之命不可违?给人家道了喜,还估着我立刻封了十块银圆送跟人家,生怕第二天早晨送,都会误了人家行程。这时节又来议论人家不对,岂不成了过后兴兵?”

孙雅堂接过高金山端出来的盖碗茶,旋喝茶,旋笑道:“二妹,你不知道澜生襟弟当僚属当久了,搞惯了这一套:当面逢迎。然而他能背面议论人,总算不错,证明他那涵养功夫还未达到炉火纯青,也证明他的胆子还大。”

大家都在笑,黄澜生也伙着笑道:“这些无干得失的话,不提也罢。雅堂,谈谈你的秘闻如何?”

“好!我说。不过得先问你,杨维这个人,你知不知道?”接着又补充一句,“即大家称为丁未年成都六君子的那个杨维。”

黄澜生正拿着水烟袋,顺手把纸捻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道:“怎不知道!你难道记不得光绪三十三年,办理这案子时候,我正当着成都府发审局的差事吗?王寅伯那时署理华阳县。他就因为破获这个要案,连保带捐,才不两年便爬到候补道。今天能够充当督练公所兵备处总办,为老赵所倚任的渊源,也在于此。那时,赵次帅未到,这位赵季帅正以四川藩台护院哩。”

“知道这些就好。而今我要告诉你的,正是这个办为永远监禁罪名的革命党,忽然走起红运来了。你猜是怎么样的?”

“莫非遭逢什么皇恩大赦?”

“皇恩大赦,何得谓之秘闻?你不是维新党,我又何用才一听见,便跑起奉告?不是,不是,再猜,再猜!”

“到底是咋个的吗?”倒令黄太太急了,插嘴说道,“孙大哥也是哟!爽爽快快告诉人家不好?偏爱卖这些机关,你们当绍兴师爷的,就是这些地方讨人嫌!”

“嗬!二姑奶奶发威了!莫着急,听我细说端详……”

就是这天下午,华阳县知县史九龙正在上房,由三个姨太太陪伴着打麻雀牌的时候(说起来,华阳、成都两县,都在省会内,称为两首县,一天到晚,要处理公事,要坐堂审案;一天到晚,要伺候上司;应该忙得席不暇暖,食不知味才是。但这是过去的情形。自从开办警察,省城治安另有人负责,两首县的事少了一些。自从司法独立,民刑诉讼划归地方审判厅,两首县的事又少一些。自从经征局成立,两首县不管粮赋;三费局成立,两首县不管支应;事情益发轻减。自从各衙门安装了电话,上司有所吩咐,只要接过传话筒一听便知,无须乎像过去那样,不舍昼夜地奔波,这已经不可与过去同日而论了。加以自从争路风潮以来,尽管雷霆电火,轰隆过去,轰隆过来,但是两首县衙门头上,好似都安有避雷针,过去全成都忙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人,现在反而成为全成都闲得莫可奈何的两个官儿。因此之故,这个华阳县知县史九龙,方能于饮酒、栽花,玩姨太太[据说他有七个姨太太,尚不满足,准备再讨两个,凑成符合他尊讳九龙的这个九字]之余,每天必须姨太太陪着,打十二圈乃至十六圈二四银角子小麻雀,谓之看竹,[因为麻雀牌是骨面竹背,而且竹的分量还占多半]来消遣永日),忽然一个亲信小跟班进来报称:管监狱的高老爷便衣禀见,已经在花厅外了。

史九龙手上的牌太好了!红中暗嵌,白板暗嵌,幺条碰上了;现在是九条与绿发字对碰。如其绿发字碰和了,简直了不起!不管怎么算,都是三百和满贯。像这样一做便成,并且不为三个妖精所察觉的好牌,真是难逢难遇!他全副精神都贯注到牌上去了。正自目不旁瞬、心不外驰的时节,什么高老爷、矮老爷,丝毫没有钻进耳里。若在平日,这个俊俏小跟班早经见机退出,万分诚恳地告诉高老爷:“请高老爷改日再来吧!敝上正在办理一件要紧公事,实在分不出身来。”但今天,这跟班岂特不退出去,还提高嗓门吆喝道:“回老爷,高老爷来禀见,为的是兵备处总办王大人亲身来到监狱,看老爷过不过去伺候一下!”

史九龙扑地把牌朝桌上一推,跳起来骂道:“王八羔子,为什么不一进来就禀告!哎哟!哎哟!我的马褂,我的扣带,我的纬帽。快一点!丫头子一个不在跟前,都死在别处去了!要急死人!要急死人!”

等不得再照镜子,就向花厅跑去。

高老爷青衣小帽迎了上来。

“是王大人到监里来了?”

“回堂翁的话,正是这样。”

“来提要犯吗?”

高老爷焦眉愁眼地道:“这话很不好说。所以卑职特特赶过来请示堂翁,看怎么应付方好!”

原来王棪一到监狱,对直就来到典狱官(其实就是华阳县典史,今年才改的名称。官改小了,衙门也撤销了,虽然支领的月薪比原来的年俸多)的公事房。昂着头,眼睛望着顶篷,大声吩咐道:“快去把杨先生给我请出来!”

高典狱毕恭且敬站在一旁,故意问道:“大人要会的,是哪一位姓杨的?”

“嗯!你是什么人?”

“卑职是典狱官。”

“那么,为何连杨维杨先生都待问呢?”

“哦!是犯人杨维!”

“快去给我请来!”

这时,几个跟来的随从,不由典狱官做主,早把公事房的桌椅调摆齐楚;并从提盒内取出四只精致的银火碗,都用盖子盖着,不知里面盛的什么,想来,必是王大人小厨房精心结馔的好菜。此外,是两副象牙筷和银杯碟——真正只有两副!看样子,王大人移樽就教,安心是不要人作陪的。

果然,王棪溜了他一眼,接着说道:“你有公事,就自便吧,我这里有人伺候。”

这一下确把高老爷惹冒火了。心里颇颇打算骂出来:“我是伺候你的人吗?”也想打起官腔来拒绝王棪这种目中无人的行动。他几乎要这样说:“杨维是谋反叛逆,朝廷钦定为永远监禁的罪犯。就是亲属,也须呈请本典狱批示之后,方能按期探监。但也应当最派得力狱卒,从旁监视,以免发生意外。虽然你王大人官比我大得多,但也只能管你的兵备处,我这典狱,在你事权范围之外,你不能算是我的顶头上司,你就管不着我。因此,你到我这里来,便得遵守章程,诸事不经我点头,就不许你这样随便。你这样随便,不特破坏章程,而且侮辱本典狱人格,法政学堂讲义上讲得明白,法律之前人人平等,你王大人凭什么资格,可以蔑视法律!”但是眼见王棪那种神气,好似不容易与他说理。高老爷审度一下,只好唯唯而退,一面打发管狱员去叫杨维,一面就怀着一肚皮不平之气,跑到华阳县衙门来找堂翁拿主意,如何应付这个蛮横的王大人!

史九龙站着听他细说之后,不由又气又笑——因为打搅了他一场难逢难遇的好牌,没有和下来,当然生气;笑的是,这个初出茅庐的乡坝佬,何事不可为,挑葱卖蒜,大小也是职业,却偏偏要来做官!但也只好强忍下去,故意轻言细语问道:“王大人真是胡闹。依你老兄意思,要兄弟我怎样办呢?莫非要兄弟坐堂签差,去把王大人抓来,办他一个知法犯法,打三十大板,取保开释不成?”

“不……不是的。”高典狱已经觉察自己找错了人,颇为局蹐地这样说。

“那么,敢是要兄弟发一道通禀,向各道上司衙门,详他一个交通匪类,有玷官箴,来为老兄出气?”

“也不是。”高老爷的脸红得像喝了三杯烧酒。

史九龙脸色一沉,不客气地哼了声道:“既然都不是,那你慌里慌张跑来找我干什么?你发了疯?”

高老爷吓慌了,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又是作揖,又是请安道:“堂翁息怒!实是卑职糊涂,一时油蒙心窍,惊动了堂翁!唉唉!卑职错了,还求堂翁格外包涵!”

史九龙到底是个老宦场,看见高老爷那种觳觫样子,遂也不为已甚,淡淡说道:“算了吧,我倒没有什么。只是要奉劝老兄一声,设若老兄不甘于长远当一名典狱官,那么,像王大人这种能收能放、能上能下、能刚能柔、能进能退的本领,倒应该好生揣摹揣摹……你现在唯一补过之处,就是等王大人走后,立刻去把杨先生请到你房间里安置,茶水一切,当心点……听说杨先生鸦片烟瘾不小,可是真的?那么,我再奉劝你,从今以后,不但杨先生的鸦片烟毋庸计较,就是他的行动也不要过问了。嘿嘿,我若是与你易地而处的话,老兄……”

一番话,听得高老爷越发糊涂!

黄澜生同他的太太都不禁呵呵大笑起来。

黄太太咳了两声嗽道:“官场中硬有像高典狱这样不懂事的迂夫子吗?可是孙大哥,你咋会晓得这么详细?该不是故意编出来的?”

黄澜生抽着水烟道:“不然!官场中确乎有这样的人,尤其多的,是法律界中那伙才出山的新毛猴。不过,我想,雅堂今夜特为来摆谈的,主旨恐怕不在于这位姓高的朋友,而是在王寅伯之移樽就教。这种突如其来的举动,很不寻常,明明白白这中间定有什么文章存焉。雅堂兄,你的尊见可是这样?”

“不这样,我如何把高泳涵刚一送走,便来找你研究呢?”

黄太太问道:“高泳涵?敢莫就是高典狱?他咋会找到你呢?”

“他与我在法政学堂同过学。人很老实,书却读得好,所有讲义,没有人比他背得熟。就只不通世故,不谙人情。因我平日肯指点他,他遇有不了然地方,总要找我请教。今天吃了两回碰,想不通,所以又跑来找我诉苦,并要我替他下个决断,看史九龙指示的那番话,是陷害他的,还是真心为他的好?因此无话不谈,也才使我知道王寅伯同杨维早就拉上了交情,杨维以鸦片烟来消磨壮志,而今吃成一副大瘾,还是王寅伯劝导之力哩。”

“王寅伯同杨维拉上交情这一节,倒要听听。”黄澜生深感兴会地说。

孙雅堂又喝了两口才给他掺上鲜开水的滚茶,把嘴一抹道:“据这位书呆子说,他接事不久,就发觉杨维这个罪犯,起居服食,一切都与其他罪犯不同。当然,拿新名词说,杨维是政治犯,不同于那些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的刑事犯,照章程所定,理应优待。然而优待得也出了格。别的不说,吃鸦片烟一事,总不容许。这位高公,是新官上任三把火,除了把烟灯、烟枪,连同一罐云土烟膏,立予搜出没收外,还跳进跳出,闹着要查究是什么人偷运入狱,是什么人狱外支应。他的眼力甚好,看出杨维那张颜色不正的瘦脸,那双萎靡无神的眼睛,知道杨维的烟瘾既不小,也非新近染上的。他这样吵闹时,杨维只是冷笑说:‘你这家伙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胆子倒也不小。你要查究,好吧,你尽管去查究。但是鸦片烟得恭恭敬敬送还老子。如其不然,老子动起手来,要你好看。老子是道道地地的革命党,连你们那个载湉小儿和溥仪小儿的命,我要革就革,何况你这芝麻大个东西。’我们这位高仁兄就有这种好处,招了杨维一轰,他反而沉静下来,能用心思。连忙关上房门,把几个老资格管狱员叫来一问,才知道杨维的鸦片烟,通了天的。据说,最初,杨维拒绝不吃,每天只是写字读书,脾气很暴躁,动辄骂人,甚至摔东西,撂板凳。后来王寅伯派了几次亲信劝告说,鸦片烟可以养性宁神,收敛心志,他若上了瘾,于他只有好处。当然,还说了一些什么话,为众人所不知的。于是这个壮士,才皈依佛法,吃起鸦片烟来,好的是,不久便上了瘾。禁烟局支应的云土,劲仗真扎实!啊哈哈!”

黄太太也笑道:“孙大哥摆得有趣!只是煞果那句‘禁烟局支应云土’,一定是你生编的了。”

“二姑奶奶,你可不能随口诬人。你既晓得我是绍兴师爷,你便应该知道我的口也与我的笔一样,无例无案、无凭无据,是不能乱来的。我们从当帽盖子起,便要受此夹磨,要不然,永远不能出师。”黄澜生挥着右手道:“这些且莫谈。使我奇怪的,便是王寅伯与杨维怎会拉上了交情,而且交情还这么厚?丁未年的事情,我亲目所睹。破案逮人,全是王寅伯一个人搞出来的,主张把这几个人立地正法的,也以王寅伯最为激烈。他想借人血染红他的顶子,无怪其然。若不亏了成绵龙茂道贺纶夔、成都府高增爵两位大人力争,至少至少,杨维、黄方这两个人的脑壳,是会被王寅伯斫掉的。会审那天,我也在座,光看王寅伯那张杀气腾腾的脸,我就为这两个人捏把汗。像这样的冤家对头照道理讲来,杨维纵非王寅伯的深仇,但王寅伯却是杨维的宿怨,即使王寅伯悔悟前非,要讨好卖乖于杨维,而杨维却怎会不念旧恶,居然结交于王寅伯?我甘认阅历太浅,不能了解此中玄妙!”他又摇头重复一句,“实实不能了解此中玄妙!”

“岂但结交,结的并非朋友间的平等之交,还是有尊卑上下的交哩!那位高泳涵高傻子曾经偷偷检查过他们来往几次信。信上倒没说什么大有关系的话,却查明了王寅伯信上,称的是莘友仁弟,自称侍生;杨维信上,有时称寅伯尊师,有时简直称为寅师,自己称的,不是门生,就是及门。你看,杨维还甘于下礼向王寅伯求学问哩。嘿嘿,老弟,你岂不更难了解此中玄妙了吗?”

黄澜生又点头又摇头道:“诚如尊论,我委实不解。”

“其实有何难解?在王寅伯这面,大约受了他太翁指点,既不能致人于死命,便只有赶快转圜,与人释仇解憾。这是古人化干戈为玉帛的用意。不过古人用之于邦国,而王寅伯乃妙用于私人之间,这是容易懂的。至于杨维这面哩,本身陷入缧绁,生死由人,亲戚故旧,无从援手;别的不说,光是应付狱卒需索,他就没有办法。忽然一个操他生死大权的人,不惜纡尊降贵,同他纳交;听说判定罪名之前,王寅伯就把他招待在花厅里,吃的小锅饭,如果此说不虚,可见王寅伯钓鱼的窝子,撒得很早。如此日浸月润,莫说杨维是个皮包骨头肉的人,即令是铜头铁臂的怪物,也乘不住这种九蒸九炼,而不化为绕指柔。到了这步田地,当然,只有感恩之情,哪还有解不开的仇恨?没有投到膝前称义父,只是拜在门下称师尊,看来,杨维还算是有骨气的。老弟,你说我解释得可对?”

这下,连黄太太都拍掌称赞起来。

黄澜生还在沉吟说:“但是王寅伯今天公然移樽就教,不仅不畏人言,还那样理直气壮的,恐怕不能拿你刚才所说的那些解嫌释怨的理由来衡量吧?这其间必有进一步的文章存焉!”

“必然有的,所以特来找你研究研究。”

两个人都静默起来。一个喝茶,一个吃水烟。

黄太太也在用心思。忽然长睫毛闪动几下,首先开口道:“这是王寅伯在烧冷灶呀!”

她丈夫接着说道:“不是冷灶,大概灶已烧热了。”

黄太太道:“若说是热灶,那么,这个革命党一定要出狱了。”

孙雅堂把手上的盖碗茶向茶几上一顿道:“着!二妹一言破的,这位杨先生绝对出狱!若非毫无影响,王大人那样油滑的老宦,岂有不怕这消息传到老赵耳里去?”

黄太太紧接着说:“是不是赵尔丰已经点过头?说不定竟是赵尔丰支使他这样做的?”

她丈夫笑道:“这又是太太想翻了山的话。”

“不,并没有翻山。你们想嘛,杨维是革命党,办了永远监禁,这时候,能够出狱,除非皇恩大赦。不然的话,必定是赵尔丰特意要放他出来。”想了想,不等别人开口,接着又说了句,“嗯!我看还不光是放出来哩……”

孙雅堂连连点头道:“有道理,有道理。如其光是释放出来,没有远大前程,即是说不被抬举起来成为一个要角,王寅伯也用不着这样去巴结了。澜生,你所猜想的别有文章,恐即在此吧?”

“那倒不是的。我并且要问你们,杨维果有出狱之望,不管是朝廷大赦,或如你们所猜度是赵季帅的意思。但是,这却为了什么呢?甚至于说到还要抬举——抬举一个谋反叛逆的革命党,这更是匪夷所思——难道果如外面谣传,同志军的势力越来越大,川南、川北各地革命党又乘机崛起,攻占不少城池。赵季和确已困守孤城,束手无策,因而把杨维抬举出来,作为一面招妖幡,好把同志军、革命党都招在老赵这面,免得再反对他?是不是这样的呢?”

他的太太颇以为然地道:“是这样的嘛。”

孙雅堂却摇头说道:“我看,不是吧?革命党的骚扰,我没有看到公事,不明白确实情形。至于同志军,因为我们筹防局随时派有探子出去,尽管外面谣言把孙泽沛、吴二大王、侯国治、张瓜瓜这些人说得多凶,其实据我们得到的回报看,并不见得如何了不起。仅仅由于被他们裹胁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各地团防不知利害,或者也因为受了胁迫的缘故,多愿为之虚张声势,乃至愿为之耳目,所以传扬起来,就觉得同志军硬像成为不可扑灭的燎原之势。如其赵季和真个要用兵力来敉平的话,我敢说,要不上十天半月,这些大王都会烟消云散的。嘉定府的情况,不就是这样?当其罗八千岁、胡痰两股合龙,进占府城时候,声势多大。同志军号称三万多人,并且据报,还有川、滇两省边境上的许多悍匪、哥老、烟贩、盐枭等羼杂其间,看来,真要成为气候了。那时,朱敦五带了六营巡防,截堵在下游,叶荃带了一标新编陆军,从马边杀出,只一仗,不仅把嘉定府城克复,还把罗、胡二人撵入深山丛菁,拖走的余匪不足千人。以此为例,当前赵季和的力量并不弱,在他手上有那么几标精锐陆军,有十一营久经战阵的巡防,现又经我们筹防局代募了新兵五营,正在操练,他若安心剿办,孙、吴、侯、张那些麻雀队伍,哪是他的敌手?无论如何,都说不上要借重杨维来做招妖幡的。”

“所以我才不能同意你和内人所猜度的:王寅伯之笼络杨维,是老赵授意,甚至猜到老赵要抬举这个革命党。”

“那又不然!现在赵季和的枪法乱得很,不知道是他故意耍花枪,抑或由于心无主见。总而言之,他近来好些举措,都难以常理测之。比如新津打下之后,他既不乘胜猛追,又不及时肃清温、郫、崇、灌、双这五县地面,反而装出一副菩萨面孔,出示招安,在告示上说了多少软话。无论何人都知道,这是一种示弱,不惟无济于事,只能助长同志军气焰。这一层,难道以他的阅历,还不明白?但他为什么却要这样做呢?再如七月十五为他逮去的十三个人。那时说来,都是首要,都可按律处以不赦之罪,机关法团提出质问,被他驳斥了,还挨了一顿臭骂;绅士们恳求移交大理院审讯,也被他回绝了,说是于法无据,于势不可。但是,不到两个月,他却阴一个、阳一个,竟自释放了九个。说他释放的人,只是为了争路,而非谋叛首要。然则,颜雍耆明明是股东会长,与张表方同科,张表方既非首要,何以素负清誉、乡党称为善人的颜雍耆,反而会图谋不轨?现在并没有人再向他做什么请求,倒是他自己忽然声称,他自始就准备把这案子移交大理院凭公审断。这不仅前言不符后语,抑且迹近自打嘴巴。诸如此类,都可证明此公之不易捉摸。因此,我才推想到王寅伯在这种时期,敢于气而派焉地跑到监狱里去,同一个革命党把酒言欢,若非有大力者在暗中支使,他哪有这么大的胆量?这个所谓有大力者,在目前说起来,除了赵季和,还能有谁?而今天的赵季和,恰又可以神戳鬼戳搞出这些怪事来的。现在我们要研究的,只在赵季和为什么要来这么一手?”

黄澜生皱眉叹道:“这却不容易研究啦!”

他太太笑了起来,说道:“不研究也罢。无影无踪的事比猜灯谜还老火!”

孙雅堂道:“真的,澜生,这一晌,院上竟没有什么令人注意的消息吗?”

“有当然有,只是我们幕僚处毫无所闻。朋友们有的辞了差,有的请了假,有的不辞差不请假就是不来。例如我们科参事饶凤藻饶观察,一连几天看不见人影,你从何处去打听消息?”

“啊也!竟有此事!”孙雅堂不由两手一拍,“老弟台,这不就是足以令人注意的消息吗?”

黄澜生举眼把孙雅堂看了看,没有说什么。

“你想嘛,你们的饶观察,是赵季和的何如人?是赵季和身边的荷包!赵季和有四个槟榔荷包:一个是田征葵,一个是王棪,一个是余大鸿,一个便是你们科参事饶凤藻。四个槟榔荷包,老赵每天都要放在手上掏几遍,一个不掏到,他都过不得日子。而今一个荷包几日不见人影……嗨!难道不是一种非常变故?为赵季和设想,该如何烦恼!”

黄澜生微笑道:“田、王、余、饶果是老赵身边四位红道台。但也并不如老哥所言,是不可一日或离的槟榔荷包。我再告诉你,余大鸿余观察就已听说奉到札子,委派到重庆去统领川东一道的巡防,已在准备一切,不日便要启程。如其真是槟榔荷包,这个人怎又外调呢?”

“把余大鸿朝重庆调,也不是小事啊!你算,几天里头,四个心腹——就不说他们是顺气、销饱胀的槟榔荷包吧。除了田莽子,三个人都有不寻常的表现:一个笼络革命党,一个不见人影,一个奉委外调。嗯!看来,大局面不免有什么变动吧?”

黄澜生点头道:“我也有点疑心。就只想不出怎样变,所以没说出来。”

黄太太又插嘴说道:“怎样变?既不是同志军要扑城,该不是端方到重庆后搞了些啥子名堂?”

她丈夫首先否定她的推论:“这个,我却敢说,端大臣不会搞什么名堂的。按照官场向例,他查办川事,必先到省城来同现任总督商量后,才能拿主意。诚然,我晓得有几个绅士,悄悄出省,赶去欢迎他,主旨就在控告老赵。可是端午桥这个人,何等油滑,何等玲珑,他能不与老赵说妥,就有什么举动,那不是安心得罪老赵?老赵资格尽管不及他的高,但东三省的赵次珊,却不是他惹得起的,而且朝廷之上,老赵也有几个靠山哩。所以自从端午桥奉旨来川,大家早就看穿,朝廷使他来,不过要他设法居间,一面顾全老赵威信,一面也敷衍一下民情,因为两面抹稀泥,倒是端午桥的拿手戏。说他还未到省就搞出什么名堂,使得大局发生变动,这是太太不明白官场情形的想头。”

他太太眉头一竖,正待给他一个反击。忽听大门门扉又是一阵砰呀訇的被人打得鼓响声音。同时,还隐隐约约听得见有人粗声大气在门外喊说什么。

“时候不早了,还有客来……我倒要告辞了。澜生,不管我们猜得对不对,总而言之,局面越来越不好,彼此留点意,倘有所闻,互相通知一声,倒要紧。”

“何必就走哩!设若来的是熟朋友,我们还可以研究一下的……”

高金山进来报说,喊门的是吴凤梧吴管带。

“哈!是他!”黄澜生一跃而起道,“这个人在新津搞过同志会。不晓得从哪里回省?一定有些新闻可听。倒是熟人,不过与我们路子有些不同。”

“那我先走一步。”

黄太太也站起来说:“这个人流里流气,一见面就说钱,我也不爱见他,等澜生一个人同他去缠吧!”

吴凤梧一揖之后,果然说起钱来。但他这一回,并非要借钱,是说:“多承老哥厚爱,上月赐借的十块钱,真把舍下大小都打救了!我确实打定主意,等我回省后,立即当铺盖,卖罩子,如数奉还,以表白我这一次说话作数,毫不虚假……”

黄澜生一面让座,一面阻拦道:“区区之数,何足挂齿。”

“不是这么说法。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有道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这次借钱,不比往回,兄弟我既是有言在先,刻下回了省,怎好不说还钱的话呢?”

黄澜生推辞说:“也不在忙上呀。”

“是的,是的。老哥既然不等着用,那么,容兄弟缓一口气,等到一笔生意做好再还吧。”

“什么生意?你改了行吗?”

吴凤梧接过主人递来的水烟袋,一口气呵得烟哨呼噜呼噜直响,两道极浓青烟由鼻孔喷薄而出。摇头摆脑地赞叹道:“好劲仗的烟!这不是你平常抽的福烟啊。”

“福烟早已断庄,买不出。我和内人都改吃这个双金兰烟,劲仗确实很大。我们本来想改吃纸烟的,因为也是外来货,害怕刚刚吃惯,又断了庄,那才老火哩。”

“依我看,纸烟不会断庄的。”

“你怎么晓得呢?”

“嘿嘿,老哥,你又懵懂一时啦!纸烟是洋货,洋人在做,洋人在运,洋人在批发。洋人做生意,不像我们中国人,只要他开辟出一个商场,那就死也不丢手。比方这回,我从新津跑出来,打由彭山、仁寿地方,兜了一个大圈子。经过好多大小场镇,拜过好多码头,吃吃喝喝、玩玩耍耍,知道好多东西确实因为有人阻运,或者没人肯运,吊缺了。可是有两项东西,哪怕小得像三家店,也是有的。其中之一,就是纸烟……另一项嘛,是鸦片烟。尽管说鸦片烟是土产,不是外来货,但它到底沾了一个洋字,所以它就比其他土产神气得多了,嘿嘿!”

及至吴凤梧随着黄澜生的问话,把新津打仗情形,把侯保斋、周鸿勋分头退走情形,把他自己在路上所目睹的同志军和各地团防安心要与赵尔丰拼到底的情形,大致谈了一番,话头转到他回省之后何以为生,才接住前一顷时主人所问的话道:“并未改行。我依然是四棒棒加一棒棒,五(武)棒棒。并且这项生意,与我本行有关,如其改了行,便无生意可做了。”说完,还故意眯起眼睛笑了笑,装出一副神秘样子。

黄澜生也笑道:“这样说来,你这生意,定非什么寻常生意喽。”

“当然,当然。”

“有没有危险?”

“不会做的人,难免不遇邪。像我这种老油子,那倒泰山石敢当!”

“要不要本钱呢?若是不凑手的话,我还可以……”

“承情,承情。我这生意,是不需要本钱的,克实说来,只能算是经纪而已。”

“到底是什么生意哟?”

吴凤梧举眼四下一看,小客厅里洋灯点得雪亮,除主人外,没有第二个人;朝窗外望去,庭院里也只有秋虫鸣声,黑魆魆地看不见半个人影。他方抑住嗓子,凑近黄澜生耳畔说道:“你我交情非外,想来不会向外张扬的。告诉你,这不是正当生意……给人经手买卖枪支子弹。”

黄澜生不由吓了一跳道:“这是犯法的事情呀!”

“是犯法事情。不过刻下犯法事情太多,大家都在干,都干得起劲,也便不算犯法。就说犯法,谁又肯来干涉呢?况且这些东西,并不是我卖,也不是我买,我只是从中介绍,得点正正当当的手续费。没有我,这生意总归要做,法是犯定了,那我又何必假绷正经,看着钱在地上,不蜎一下腰杆呢?”

黄澜生笑道:“经你这一说,好像又是一种寻常买卖,人人都可以做的。”

“也不对。如其你不在军营里,不经管这些东西,不懂得耍手脚的妙窍,你能不能卖?敢不敢卖?又如你不在这时节正大光明地同官兵打仗,你怎么舍得拿出白花花的大捧银子,来买这些惹是生非的凶器呢?即使要买,那也不过偶尔买支把两支这个,”他把两手一比,使人懂得是枪,“买几颗到二十颗这个。”他又把小指头竖起摇了摇,使人懂得是子弹。“当然不会像刻下,有好多,买好多。尤其这个东西,”他的小指头又高高翘起,“啪一声,便丢一颗。你老哥没玩过这把戏,想也想不到,一上战阵,要啪好多声哟。但是要买这些东西,也得有门路;如其找不到门路,尽管你把银子堆成山,却是枉然。所以说,买卖虽然不算怎么特别,有人卖,也有人买。但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如其没有我这样有资格的人来当经纪的话。”末了,吴凤梧还扬扬得意地昂着头道:“找我这样有资格的人,不是冲壳子,确实不容易哩!”

“那你尽可以在招牌上大书特书:本号独一无二,顾客务必认清,免遭欺骗!”

主客都大笑起来。吃烟的吃烟,喝茶的喝茶。

“你的买主想必是有的了?”

“当然,当然,多得是。凡我走过的场镇,拜过的码头,碰过头的统领、队长、团总、团正,数不清的人。有几个着急慌了的汉子,听说我能够弄到一些硬家伙——新式的,叫硬家伙;旧式的,如像独子后、劈耳子,只叫家伙——便拿出老白锭、龙洋,朝我手上塞。说是作为定钱,无论如何要我收下。你想,我怎么好收哩。如其弄不到那么多,分配不到那些人的头上……”

“你有把握能够找到卖主吗?”黄澜生不等他说完,便急急地问。

“这还待问吗?要不是有把握,敢乱冲壳子?在平日,不免有些困难。大宗的、成趸的、容易耍手脚的,都在库里,发出来的,都编了号,造了册。记得在争路风潮时候,我从打箭炉出来不久,有个姓顾的新繁团总……”

“可叫顾天成?”

“就是此人。你认得他?”

“我不认得。我知道这个人。你讲下去,歇会儿再摆这个人。”

“是的。顾天成就托我代他找几支硬家伙。很费了我些手脚,才替他找到一支四瓣火——连家伙都说不上。不过他已经高兴,说是到底比明火枪强——但刻下正在打仗,情形就不同啦。只要上过战阵的军队,军械军需见啥都有些损耗,在造册上报时,耍点手脚,非常容易。就是在搬运器械时候,也一样可以捞点外快。子弹不说了,弄好多,有好多,价钱不贵,转手时油水很大。硬家伙也不难,价钱,却要看卖主的心重到啥子程度。可是刻下该它们行运,再贵也有买主,略微吃点小亏的,仅只当介绍的人捞不到好多油水罢咧!”

黄澜生摇着头道:“看来,这班卖东西的人未免太蠢!难道就没想到,人家把东西买去,车转来打的,却是谁呀?”

“未必便打中他。”

“万一打中呢?”

“只怪运气不好。其实也值得,到底得过一笔外快!何况他们根本就不曾打过硬仗,也从未想到打硬仗。不打硬仗,除非中埋伏,比如向阳场、三渡水那样,才会死那么多人。”

“新津打得那么凶,那么久,莫非死的人不多吗?”

“就是不多喽!约莫估计,陆军那面,死的伤的一共似乎不到一百人,真正阵亡的更少。反而是同志军——我说的同志军,并不包括周鸿勋的一营巡防。他的人很会打仗,比陆军内行,死伤也不大。只有那伙邛、蒲、大、崇、新、灌一带的哥老,和各县开去的团防,死的很多。每一次战阵,丢翻的有好几十,带花的数不清。打总算来,死得起码有五百,伤的总在一千以上,幸而陆军一直没有打过硬仗,如其不然,同志军这面,还不晓得要死多少,伤多少哩!”

“我正待请问你,同志军既然如此脆弱,器械又不行,打起仗来又死伤甚重,但是何以打到现在,反而觉得它的势力越大?你可晓得,前不久居然闹到武侯祠抢炮,土桥劫场,连孙泽沛的告示都巴到城门洞?并且把成都省团团围住,油盐柴米等物,但凡从稍远地方运来的东西,全被阻断,省城派了几次巡警水警去清道,都不见效,这是什么道理?”

吴凤梧想了想道:“要我说出什么道理,我还没有这本事。凭我见过的,光说打仗,有些地方,我便想不透。比如我们从前在打箭炉外打蛮子,说起来,蛮子就是不怕死的。可是一群人中,你打翻他上十个,他就非跑不可了。刻下的同志军,看样子,并不比蛮子凶,一个二个,傻头傻脑的。但是,只要你一招呼去打赵尔丰,他们立刻就变得勇不可当:挺起梭镖,埋头便冲,不管前后左右的弟兄打翻了多少,他非冲上去捞到一点本钱,绝不回头。最使我想不透的是,一次吃了亏,你教他莫那么傻,打仗有打仗的妙窍,上了阵,要找掩护,尤其使刀矛的人,不要老早朝前冲,枉自当人家的枪靶。怪的是,你讲时,他点头;一上阵地,又一切不顾了,一点不怕了。这并不是少数人如此,几乎愿意来打仗的都如此。像这样的人,已使人难于打点,何况陆军一根笋又不安心打硬仗。我想,同志军之所以像块生铁,尽管随时随地着官兵打得火星四溅,可它反而越硬了的缘故,说不定就在这个傻字上头?”

“不错。你说的傻,就是古人所说如饮狂药的那种药性了。”

“我还想到一层,是同志军与团防人数极多,随便一招呼,千百成群地来,要多少,有多少,再死再伤,从没有人撤过火。加以不要薪饷,有饭吃就行。因为这样义气,纵然有点轨外行动,百姓们都不讲出来,把它包涵了,还处处卫护他们。官兵这面正正相反。为数既少,死一个,就不容易补上。多招一排人,要多费好多饷银。其他的困难尚多,不用说了。顶老火的,是得不到百姓们的欢心。尽管你吃茶给茶钱,吃饭给饭钱,可是百姓们总是冷冰冰地避开你。随你问啥子,不拿真话告诉你。要是你稍微带点过,恭喜发财,包管你走不倒路。这情形,不说你们住在省城内的老爷们不晓得,我若不是兜了一个大圈子,到处采风问俗,连我这个在浑水荡里打过滚的人,也摸不够底实哩!”

黄澜生叹息道:“这些都不管它了。我再请问你一句,同志军会不会按进城来?”

“很难说哩!如其他们懂得一点军事学,股头不要分得那么多,不把所有军队全当成赵制台的死党……哼!他们是会搞成功的。”

二更锣声响了好一会,吴凤梧方起身告辞,主人非常抱歉,说没有留他消夜。其实还是吃了一品碗醪糟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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