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家骐把笔向桌上一掷,气愤愤地站起来叫道:“这样的东西,我抄不下去了!”

楚用嘴里含着纸烟,从窗台边回过身来,很诧异地问道:“怎么的,文字不通吗?”

“真是狗屁!”

“不会吧?老王刚才不是还很恭维说,文章作得好,面面俱到,又不失自己的脚步,又提出了转圜方法?”

“滚他妈的,啥子好方法,只不过是退堂鼓罢咧!”

“我还没看,你就接着抄去了,等我看了,再下批评。你的眼力向来不高,我不信他们那些高手搞出的东西会是狗屁,会使你抄不下去的。”

楚用把纸烟蒂丢在地板上,拿脚踩熄。走去坐在签押桌前,把那散乱放在桌上的十行稿纸一看道:“!抄得不少啰!你的笔迹几乎同老王写得差不多了。”

“是我有意摹仿他的。……把纸烟给我一支。”

楚用一面摸纸烟,一面瞅着稿纸道:“应该从哪一页看起?这么多!”

“前头的我也没看过,我是从这一页这地方接着抄起的,大概就是正文了,你就从这里看起吧。”

楚用遂从他指的那一行念道:“窃查省城罢市以来,各街严守秩序,比户泣奉景皇帝灵主,只有哀号,而无暴动。外像极为肃穆,然而悲愤愁惨,郁结甚深,再延时日,变且莫测。股东等固无安辑地方之责,而川路股本由散碎集缀而来,七千万人皆在股东之数,此种觖望之举,万心齐决,必至不可收拾,非少数人所能劝譬,默念前途,实堪股栗!股东等为大局危虑,无暇烦渎。总之,据商律之规定,当立宪之时代,无论此次借款修路,其利害当否如何,商民只能严守法律,服从资政院咨议局之决议,不能服从邮传部违法之命令。……”

楚用放下稿纸说道:“对的嘛,文章并没做错。前几天报上登载股东会记事录,好多人不是都已说过,铁路事件须从法律解决?”

“你看下去再说啊!我并没批评法律解决不对!”

楚用于是又接着念道:“唯愿皇上俯念民依,仰承先朝钦颁法律,将四川川汉铁路照常暂归商办,一切议事用人,勿任邮传部妄加干涉;并一面将借款修路事件,分别饬交资政院咨议局详议。……”

“依我看,也只暂归商办那个‘暂’字不大妥,这和前一向高喊入云的收回国有成命,铁路准归商办的意思比较起来,确实软得多。不过也说不到怎么不对。”

彭家骐正学楚用吐着烟圈,一面说道:“好说!为啥要说软话呢?那就表示我们不坚决,那就表示我们四川人不行!你看后面几句话,还更放屁哩!”

后面的文章是:“果使策非过举,院局皆表同情,则议策悉据法律,非唯邮传部私擅专断可比,股东虽被损失,固应俯帖顺受。”

彭家骐把拳头向桌子上一敲道:“如何?是不是打的退堂鼓?是不是放的狗屁?既然啥子损失都愿俯首帖耳地顺受了,那么,又何必要罢市?要罢课?就连保路同志会也闹得无聊!一句话,这样求怜告哀的做法,我反对!”

“莫忙吵闹,下面一定还有转语的。……你怎么不接着抄下去?”

“等老王回来自己去抄,我没心情再写这些狗屁东西。”

楚用已经从另一页纸上念道:“‘否则院局章程,可由部臣任意破坏,即国家一切法律,不能责人民以独从!……’这两句就转得好!简直……等我念完了再说。‘……罢市已成,无方开解,旷日持久,祸福难料。股东等实不能为众人负责,即刀锯鼎镬尽加于股东等,亦必无效于全局之糜烂!……’这也说得对,本来,股东是不该负责的。‘……今省城罢市,已逾三日……’看来,这呈文是今天才做好递去的。‘……外邑风声,亦复不知所届,情危势迫,死所未……’”

彭家骐又从所坐的骨牌凳上一跃而起道:“这一句也不通!‘未卜’的是哪个人的‘死所’呢?是股东,是人民?”

“小彭今天公然当起国文教习来了。”楚用不由一笑道,“莫要打岔,快念完了。‘……唯有恳予据情代奏,请将四川川汉铁路此时仍由商办,候旨饬交资政院咨议局议决,再定接收办法,以服众心而维宪政。为此,具呈。伏乞督部堂核准电奏施行。须至呈者!’”

王文炳高高兴兴手上挥着几张也是公文稿纸,掀帘进来。

“彭家骐抄完了吗?老赵代奏出去的稿子,刚由一个戈什哈飞马送来,正好接着抄下去,今天就要拿去付印。”

楚用从签押桌边挤出来,把位子让与王文炳,一面说:“小彭不抄了。他今天的国文程度比郑旋翁还高。他说,他不屑于再抄这些狗屁东西,还是你自己来抄吧。”

“当面造谣,楚用不是好人!我并非批评呈文的文章,我只是不高兴为啥要说那些话!”

他又把他的意思重说一遍,还是那样气地。

王文炳隐隐含笑的眼睛,从近视眼镜的玻璃片后瞟了他两眼,颇有意思地问道:“据你的高见,股东会这篇呈文应该如何作呢?”

“何必要做?根本就不理睬!”

“但政府干涉起来了,也不理睬吗?”

王文炳才要去摸笔杆,又停了下来,仍向彭家骐说道:“小彭,你没有办过事,所以还没有办事的经验。告诉你,自从罢市罢课那一个时候起,赵尔丰他们和我们这面好不繁忙。别的不说,光是会议,就不晓得开过好多场。你站在事外,只图一条枪杀到底,痛快倒痛快,但你就没有想到,我们罢市罢课只不过是一种手段。最初还只打算在口头说说而已,没有料到大家一下就当了真。既当了真,难道不赶快想个结束办法吗?怎么结束呢?那只好找个转圜的路子,又要卸得了责任,又要不失脚步,而且还要揣度一下地方官吏能够同情,拿到北京去,那一面能够下台,面面都要顾全,谈何容易!告诉你,莫看这篇呈文写得不好,其实磨过好多人的脑筋。凭我晓得,我们这面就经过五六次手,拿到院上去,又斟酌了两次而后才定了稿。你从字面上看,自然觉得有些话了点,可是你从字里行间去着眼,你就晓得这篇呈文实在作得高明。只要朝廷一批准,我们争路的事就算大功告成。这一下,股东会可以散会,同志会可以结束,罢市罢课当然也就不必长拖下去了!……”

王文炳又从签押桌上把刚才带进来的公文稿纸抓起来,挥了两挥道:“你再看了老赵的这篇奏稿,你更会明了,现在官绅两方的意见又已一致。为啥又能从分歧搞到一致呢?这却得亏罢市罢课,官绅两方利害相同,连天大会、小会、公会、私会,彼此披肝沥胆,无话不说,因而才把畛域化去。所以今天曾笃斋引了一句古话说,‘祸兮福所倚’,大家都觉得他引对了。”

彭家骐昂头坐在骨牌凳上,仍然无动于衷的样子。

楚用伸手把稿纸接来道:“呈文稿是我念的,这篇东西还是等我来念。‘……北京、内阁、王爷中堂钧鉴,顷据铁路股东会会长颜楷、副会长张澜、暨全体股东等,为邮传部违法借款修路,危变不测,非依法交议,无以服众心而维宪政,恳予据情电奏事。……’”

王文炳道:“这里完全装的我们的呈文,不用再念了,从后面‘等情据此’念起好了。”

“我念的呈文是从后半起的,前面这一段,还没念过。”

“那么,彭家骐也没看过前一段了。无怪他批评话说啦。好啰!把前一段念一念,等他听听。”

“‘窃维四川川汉铁路,经邮传部定策,收归国有,股东等特别开集总会,痛矢天良,反复研究,实系万不可行!一则募借外债,未经资政院议决,废止本省权利,未经本省咨议局议决,有违先朝庶政公诸舆论之意;二则合同失败,举全路用人购料理财之权,悉受制于外人;三则驻宜总理李稷勋,不商股东,竟以商款交部,显悖历上谕。综此诸多不合,碍难承认。乃正在研究,忽闻邮传部戾拂舆情,竟以专擅害公、为股东总会所请撤销更换之李稷勋,奏请钦命总理宜昌路事,故意蔑法欺天,置全川出资办路之人于无可容足之地。本月初一日电文宣布,遂激成罢市之举。虽经各行政官吏及股东等竭诚开导,而执理甚坚,义不苟让。股东等既须熟筹路事,又惧四川大局危险,神智瞀亡,莫知所措!窃查省城罢市以来……’从这里起,都念过了。”

王文炳笑嘻嘻地说道:“小彭,听清楚没有?这一段斥责盛宣怀,该不算话吧!”

“也有毛病。为啥不把盛宣怀的名字拿出来?比起以前那几次王人文代奏出去的,口气也就多了!还有,行政官吏竭诚开导那两句,也是假话。”

楚用道:“这却是闭着眼睛说瞎话了!初二那天,我同林同九到这里来时,打从劝业场经过,亲眼看见成都府知府于宗潼和成都、华阳两县知县都在那里,挨家挨户劝人开门。府官县官,莫非不算是行政官吏吗?”

王文炳接着也说:“文章也有体裁呀,专门对付邮传部的,当然要指名盛宣怀,并且还要痛骂他。以前请求代奏的东西,主要在揭参他,在抵制他,今天这呈文并不是的,主要在争取依法解决。前一段不过追叙一下事因罢咧,又何必仍然来那一手呢?如其照你所说,这还算是高手吗?”

若在平日,王文炳还要讥诮他两句哩。因为他们都知道彭家骐的短处,作国文只管快,就是不能辨题;一部《唐宋八大家文钞》,他读得最熟的,只是韩愈的《送李愿归盘谷序》一篇,无论什么题,他做出来总之是那一套。

楚用已经翻到“等情据此”,便道:“我念啦!‘……伏查川路自奉改归国有之命,历经前护督王人文及尔丰反复开解,舆情终对借款合同各怀疑虑。此次因请代奏撤换宜昌总理李稷勋,邮部复奏改钦派,群情于是大激,致有初一日罢市罢课之事。尔丰日集绅民,竭力开导,而群疑已结,终非空言所能解释;绅商学界、大小妇孺,均来辕迭次要求。现已罢市四日,虽尚保守秩序,未见暴动,而万众哀愤,祸机四伏。近日复有不纳赋税杂捐,扣抵股息之说……’”

彭家骐猛然叫了起来道:“着呀!这才叫话!我早就想到这一层,西洋历史不是说过,不出代议士,不纳赋税?在外国行之有效的利器,我们何以不用?”

楚用也说:“果然是个杀着。不过这一说,会上好像还没听过。是哪个人说起的?”

“这一来,那就会闹成革命了,因此大家都不敢出头提倡。是哪个人先说出来,却也不清楚。现在暂时不谈,你再念下去。”

楚用把桌上瓷茶壶抓起,对着壶嘴咕噜了几口,方接着念道:“近日复有不纳赋税杂捐,扣抵股息之说,若不速筹解决,是以一路事发其难,而全局蒙其害!川省伏莽本多,财政素窘,影响所及,尤难收拾!该会股东此次所陈,系为法律上之请求。现在民气甚固,事机危迫万状,应恳请圣明俯鉴民隐,曲顾大局,准予暂归商办,将借款修路一事,俟资政院开会时,提交议决;九月为期至近……”

彭家骐把手一挥道:“莫忙!这句话我还不大明白,怎么说‘九月为期至近’?”

王文炳道:“资政院开会时期定在九月间,现在是七月,相距不过两个多月,怎不‘为期至近’呢?这有啥不明白的?”

“哦!那就是了。我疑心还有九个月哩。”

“对啰!所以下面才说‘与其目前迫令交路,激生意外,似可待交院议,从容数月,未妨路政’。”

彭家骐又要说什么话的样子。

楚用忙说:“莫打岔了,只有一页光景,念完了再说吧。‘……人心一失,不可复收,玉昆等……’啊!怎么又扯到玉昆的名字上来?”

楚用自己打岔了。赶快翻过稿纸一看,末尾落名,才是四川将军玉昆、总督赵尔丰、副都统奎焕、提督田振邦、署布政使尹良、提学使刘嘉琛、署提法使周善培、署盐运使杨嘉绅、巡警道徐樾、署劝业道胡嗣芬一溜串。

“怎么会叫玉昆来领衔呢?他和奎焕都是只管驻防旗人的武官嘛,地方上的事,和他们啥相干?”

王文炳道:“既是全省文武联名出奏,他的地位最高,怎不推他领衔?我倒没想到这次出奏,居然动了全部人马。可见这事情在他们眼睛里并不轻巧。”

彭家骐道:“我懂得。玉昆领衔,还有一种原因,他是旗人。”

王文炳道:“赵尔丰还不是旗人?”

楚用诧异地问道:“他也是旗人?还没听说旗人有姓赵的,赵是汉人的姓。”

“是汉军旗人。本来是汉人,在明末时候投降了满洲,编入八旗的。”

彭家骐把嘴一瘪道:“奴才的奴才!”

王文炳向楚用说道:“不多几行了吧?快点念,念完了我好抄。”

“‘玉昆等共负地方之责,同处艰危之局,劝解无效,防制无从。窃维停收租股,已广皇仁,忍以勘定之劳,重伤元气?事势至今,不敢不冒死渎奏。伏望宸断,迅将此次电奏,发交内阁国务各大臣从速会议,宣示办法,不胜迫切待命之至。谨请代奏……’念完了,拿去抄!老王,依你看,这奏折所提的办法,会不会得到批准?”

王文炳一面清理稿纸,一面点头说道:“当然会批准!你看,老赵的话,说得多明白‘从容数月,未妨路政’。意思就是拖两个多月,把案子提交到资政院和咨议局,眼前的风潮,自然就平息了。股东会的呈文,也是这个意思,不过没有如此明显。”

楚用道:“资政院和咨议局如其不同情、不议决呢?”

“那是法律问题,也只是邮传部和议会的问题,与我们股东会无关了。闹得好,闹得不好,我们通无责任。”

彭家骐问道:“同志会呢,还要不要?”

“我已经说过,股东会散了会,争路事件静候法律解决,还要啥子保路同志会!”

“如其人民不答应,硬要把保路同志会维持下去呢?”

“哪个来维持?又怎样维持?罗梓青先生他们不再出头负责,董事局不再拨款,几家报馆一关门,没有人鼓吹,铁路公司不借会场,连会都开不起来……”

“你们硬是这样干的吗?”

王文炳毫不经意地笑道:“几个月来,闹得天乌地暗。事情越闹越大,但也越闹越糟。从前大家还一心一德,负责人在上面一号召,大家便群起响应,真有点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的架势。但是到近来却不然了。不仅人多嘴杂,意见还很多。若果能通商量,都朝一条路上走,也罢了。然而又不是这样,会场上争得互不相下,私下里也说不拢一块。因此,负责人一天到晚,弄得头昏脑涨。前几天,更老火!老赵刚刚接事,着张老表在会场上一顿教训,老赵对绅士们便积怨在心,遇事总责备罗先生他们和他私人为难,要罗先生他们负责把风潮压平。而下面哩,一天一天地离心离德,不听招呼,看看缺口要捏得合龙了,偏就有人出来把缺口开得更大。这样上下交谪,谁还不想早点抽身?我没有负责任,说不上吃苦。可是我旁观者清,实在代他们不值!不说别的,你们看郝又三父子,先就见机而作,很少到公司来了。形势日非,大家心情越搞越冷,这样的集会有啥用处,早点垮杆,免得发生意外!”

彭家骐很不平地说道:“对你们有好处,就叫大家来为你们撑腰,没好处,就叫大家滚开,没那么容易!我首先不赞成!连你们今天得意之作的呈文,我都反对!”

他气冲冲地站起来对楚用道:“走!我们到精记吃饭去!偏不要王文炳这个坏家伙!”

王文炳笑道:“我有包饭吃,也不稀罕你请我。只是老楚,三点钟的会很要紧,说不定要决议开市开课,你不要迟到啊!”

下午三点钟的会,主要参加会议的是各街街正,是各街同志协会负责人,是各行业、各学校、各界的同志协会会长和代表,也有股东和代理股东,甚至有志愿参加的人。会的声势很大,出入会场的人很多。天气还是那么热,是秋老虎咬人时候,人的心也还是那么热,却说不出是什么老虎在咬人了。

光看会场情形,即证实了王文炳所说是要紧的会。同时再看从大门直到二门院子内那么多人夫轿马,也知道官员们都来了。因为没有鹦绿呢带锡宝顶的八人大轿和挎腰刀、穿行装的戈什哈,知道制台没有来。

会议的要紧,王文炳固然料到了,但会议结果,却大大出乎王文炳所预言的是决议开市开课,颠转来说,倒是加强了罢市罢课。

其实会议当中并没人支使,也没有一个人像彭家骐那样赤裸裸地挺身而出,喊不赞成,喊反对。

楚用记得很清楚,大家进会场时,都红着脸皮,挥着扇子,说的讲的都是街上罢市、学堂罢课情形。你说一番,我讲一番,大家显得很满意,并不断地互相鼓励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这样齐心下去,怕他狗日盛宣怀、端方不投降?”

他也记得很清楚,官员们入了座,邓孝可就起来主持开会。他先讲了一番罢市罢课以来,大家能够保守秩序的公德,夸奖大家不愧是立宪文明国的大国民。虽是一些陈言滥语,听的人倒也没有表示不愿听的模样。接着,他就说到罢市罢课的目的。他的话已和从前所说的不大同,他不再提说收回国有成命,废除借款合同,他只说是为了争取合法手续。他说:“我们的目光要放大些,要看远些,我们要为国家富强前途设想。只要于国有益,我们为啥不可以牺牲小己的利益?假使我们只顾小己的目前的利益,即使于国无损,外省人说起来,还是要讥讽我们是鼠目寸光。我们四川人不是早就有了川耗子的坏名声了吗?”听的人似乎也还能够容纳。接着,他便说到国家富强,其道多端,但是顶重要的还在树立法轨。他原是在日本学法政的,他的话更花哨了,用的词汇更丰富了。听话的人只有时间去招架那些新名词,自然没有时间来寻绎它们的涵义。最后,他才陡转直下,说明地方官吏和四川人民一致,他们已经联合出奏。“他们都是爱民如子的好官,今后我们一定要听他们的招呼,这才是官民合作的要义!”等到尹良拿着电奏稿子走上演说台时,大家的头脑还在麻木状态中。因此,会场倒出奇地安静起来,连咳嗽声音都没有。

尹良是个向来不说正经话的人,又矮又胖的身材,又圆又红的脸庞,两撇剪得很短的黑八字须时常在嘴上颤动,一看,就使人要笑。他这时双手捧着公文稿纸,脸上戴着老光眼镜,先朝下面看了一会,咳了两声,并不作什么交代,就打起他的京腔,逐字逐句把那通联名奏稿念了起来,不唯声调铿锵,还有板有眼。

楚用当下寻思:“真念得好!”一面拿眼去看会场,有些人听得入神,有些人却垂着头好像没有听,还有些人在交头接耳说个不停,大约也没有注意听。

楚用身边坐的一个五十上下年纪、很像街正身份的人,也正昂着头在东张西望。

楚用挨着他的耳朵悄悄问道:“大爷,你听得懂,听不懂?”

“懂个球!”他侧过头来,接着说道:“老爷们都爱抛文。说起话来就像念文章。刚才邓先生的话,就把我们考倒了,幸而还听懂了些。这位尹藩台念的,简直把我们关在门外了。你像是学堂里念书的,你该听得懂吧?他念的那文章,到底冲了些啥子壳子?”

楚用本想炫耀一下他不但懂,而且还很懂。但一转念,在这等人面前炫耀,有什么价值?遂也笑了笑道:“还不是同你一样,只觉念得好听,到底说的啥,还是要等报上印出来了,慢慢看下去,才十分懂得。”

那位大爷不由轻微叹了声道:“到底比我们行,还看得懂嘛!”

这时,尹良已经摇头摆尾念到等情据此以下。

那位大爷忽有所感地向楚用说道:“参加过大大小小几十场会,我现在才有些明白,这中间还是有种道理的。我说出来,你看对不对。……我说,老爷先生们要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出来替他们打啊伙的时候,他们向我们说的话真好听。说得浅显,说得清楚,不抛文,不咬字眼,还要打多少比方,叫人一听就懂。像我们这些少读诗书的手艺人,大道理我们并不是不晓得,老实说,白米吃了几囤子,光凭耳朵眼睛,也见识得不少。常言道得好,王法不离人情。王法就深沉了,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孝悌忠信,穿衣吃饭?只要不去闹文雅,讲字眼,一出口,我们全懂。我们一懂得,话就好说啦!要我们咋个,我们就咋个。所以同志会搞起来不久,我们在三义庙听了罗先生几场演说,我们心就热了,也办起了同志会,也爱起国来,也才晓得铁路是我们的,死也不能白让盛宣怀出卖给洋人。这是说前一向的话。后来,不晓得咋个搞的,老爷先生们好像不要我们打啊伙了,向我们说的话,就变啦!……我说变,不是说他们咋个变,就只道理讲得太深,使人听不明白的字眼太多。要问哩,不好意思问,要看哩,程度太低,也讲不得。比如刚才邓先生说了那半天,好像还是叫我们要齐心,罢市就罢到底,如今官民都一条心了,还怕个球!可是听起来总叫人气闷。也不敢打包本说邓先生是不是这个意思。……尹藩台念的文章,更不要讲了。他们做官人,原本就不要我们听懂他们说的啥,除了向我们要钱。……我疑心老爷们为啥前后说话不同,一定有个啥道理吧?我是随便乱说的,倒作不得准!……”

尹良已把文稿念完。大概为了是第一次登上这演说台,不能不说点自己的话,因才满面笑容地说:“你们看哟!我们今天可不算是做了一台满汉全席了吗?而且还是文武全才哩!……”

会场里当然发出了一些笑声。

“同胞们,我们这台满汉全席也是花了本钱才做出来的。你们若是赞成,那我就得向你们讨个赏,你们肯吗?”

会场里却沉静了,好几百对眼睛定定地望着他,都有点莫名其妙。

“我并不要你们掏腰包,我只求你们赏个脸……”

他故意挤眉眨眼,做了逼逗人笑的面孔说:“别再罢市罢课了!”

会场里一下就叫嚷起来:“!要我们开市么!”“嗯!好松活的话!”“没名没堂的就叫我们开市!”“刚才说过官民一致嘛,怎么就说到开市开课了?”

尹良那副存心逗人发笑的丑脸,也一下就紧绷起来,还原他又怯懦、又狡猾的面目。他抹着额脑上的汗珠,很想再说几句有趣的话,把气氛调和一下。可是呆呆站在那里,老半天找不着话头。

周善培赶快走到他身边叽咕了两句。他点点头,才狼狈地退了下去。

周善培把手一挥,会场重又安定下来。

“刚才尹大人向各位念的那篇联名奏稿,就是根据股东会呈文,我们特别向朝廷建议的。邓先生说的官民一致,就是说的股东会和各位股东愿意把这件铁路案子,请先交到代表民意的机关去研究议决;如其认为可以了,大家没话说,一定接收,就吃点亏也不妨。要是不可以的话,哪怕就是当今皇帝亲笔颁发的上谕,人民也是未便奉诏的。邓先生所阐发的法轨、法制的道理,也在这里。赵大帅和我们把股东会呈文反复研究之后,都觉得各位股东这种从法律着眼的建议,实在坚强有力,也符合目前预备立宪政体的精神。所以我们同情了股东会的意见,代奏出去,还格外加了些话,请求朝廷务必批准这样办。我们还恐只是我们行政官的建议,难免不为少数不明目前四川情形的主政大员怀疑我们畏难,怀疑我们讨好四川人民,怀疑我们危言耸听,因才由我先到将军、都统那里去征求他们的意见,不想话才说完,将军就慨然签了名字,允许领衔,这就叫作官民一致。……”

这种深入而浅出的话,大家当然都懂了。于是一阵巴掌拍得噼噼啪啪,四下里还发出了一些满意的笑声。甚至有人悄悄地说:“他到底会说话,比那个尹三花脸行多了。”

“我还可以告诉大家一个消息,大概尹大人也打算说,却忘记说了。就是赵大帅在发奏电时,曾慨然说:‘川人为了这条铁路,也太吃苦了,我们为了川人的权利,也尽了心了,若是这种合情合理的办法,朝廷犹然不准的话,我们只好全体挂冠了!’各位当然懂得,挂冠就是把官职交还朝廷,我们决心全体辞职以报川人!……”

这又博得了全场欢呼。

“我们这样做法,可说对得住川人,对得住各位了吧?各位总可相信我们断没有为自己打算而叫各位上当的意思吧?那么,你们尽可以心安理得,静候朝廷批准。固然在朝廷批准之前,还是应该争;不争,说不定不会批准,你们要争,我们也要争。就在批准之后,不免还是要争;不争,就表示不出民意,代表民意的机关就没有力量,要想把借款合同修改一下,也会有顾虑的,那时你们要争,我们也要争。但是各位,争也有争的方法,像以前你们那样开会演说,奔走号呼的争,就很好!若像现在罢了市,大家连生意都不做了,抄起手来争,就不见得好。这样的争法,只有自己吃亏的。所以我要奉劝各位,争哩,只管争,不如开了市来争的好!……”

也像对付尹藩台样,一听到说开市,声浪登时就汹涌起来,不容许他再说下去。

但他却比尹良坚强,也仗恃他几年来从开办警察时起,和人民建立起来的关系,并且相信他在四川开创过一些新政实业,人民歌颂过他,多多少少也会听他几句话。他竟自面不改色地,不管吵闹得多凶,仍然大声喊说:“各位何必任性哩!凡事总要三思!……就不三思,也该学孔夫子的再思!……你们罢了市争,有啥好处?说穿了,只有自己吃亏,却害不倒人!……开了市争,对你们的好处就大啰!……”

闹的声音更大了。

邓孝可又走上演说台,连连摇着两手叫道:“秩序!秩序!大家有话,请一个一个到台上来说,何必吵闹呢?”

“我们就要这样说,我们搞不来你们那一套!”

“大家也该听听周大人的劝呀!他的话说得多好!罢了市争,只有我们自己吃亏的……”

几个像是学生代表的人便一齐站起来,大声说道:“你起先教我们为了国家,不惜牺牲小己利益。又说,光顾眼前利益,就叫鼠目寸光。怎么这时节,倒又劝起我们不要自己吃亏?你的话,到底哪一句对?你说!你说!”

会场里更是一片声:“不达到争路目的,誓不开市!誓不开课!”“这时要逼迫我们开市开课的,是盛宣怀、端方的奴才!走狗!”“不管你们说得天花乱坠,老子们的市罢定了!”

这样的会,是没法再开下去了。

官员们先溜,主持会议的先生们后溜。

不等摇铃宣布散会,会场几乎空了。

楚用满身大汗跑回学堂,刚进大门,传事室一个老传事就唤住他道:“楚用,有信!”

他接信到手,才待问是哪儿送来的?一看,信封的左下方写了三个草字:黄宅缄。黄宅是黄表叔家,草体字又那么熟练,当然是黄表叔写的了。

黄表叔忙得那样,在家里是不大亲笔砚的,公然写了信来,用不着猜,一定是被太太所逼迫而后为之的。黄表叔的信,岂不就等于是她的信?楚用的心跳动了。不晓得信里说的什么,是凶?是吉?又有点害怕。

赶快拆开信封,只一张花笺纸,而且是不多几行字。虽然写得不像《十七贴》那样草法,但也费了很大的劲才辨认清楚,是这么样的:“子才贤阮如面,内人今日归宁,为与岳母商榷舍姨妹聘定事,约有一二日耽搁,子女丫头皆随去。秋夜庭院,不胜静寂,拟嘱老张备时蔬数色,温陈酿一尊,与贤阮促膝一叙,用涤尘嚣,如何?”“澜顿首”之下是“即刻”二字。

“啊!又要我去陪他混时光!”

不晓得怎么就生了大气,牙巴一咬,一张很精致的进化纸厂花笺,一把就捏成了团。

老传事瞅了他一眼道:“送信的人说,要回信哩。”

“!要回信?”把信封翻来一看,左上角果然批有四个字:立候回云。还打了四个浓圈。

“信是啥时候送来的?”

“早啰!大约三点过钟,一个轿夫送来。本要等你写回信的,我说你走了。他问啥时候回来?我说现在学生自由得很,出学堂门又不交假条,又不打招呼,我怎晓得他啥时候才高兴回来?他说,那么等他回来,叫他务必赶快写封回信去。又说,老爷等着在。不过,我要告诉你,你的回信,今天传事室没人送。两个小工,都被你们同志会差遣走了。你们同志会的事真多!我看两个小工哪里够你们使用,不如禀明监督,再添两个。”

老传事和秦稽查一样,都是学堂的开国元勋,都是已经亡故的高等学堂总理胡雨岚的亲戚。学堂监督换了四任,好多职员都更换了;只有老传事、秦稽查,还有一个专管油印讲义的小职员,稳如泰山。管油印讲义这人之未被更换,倒不是倚赖背后势力,而的确由于他蜡纸写得好,油墨调得好,他自己夸口说,学务公所便找过他,若非屠致平苦苦挽留,并添了两块钱月薪,他早朝高枝儿上飞了。仗恃他有专门手艺,他的脾气也和老传事、秦稽查他们一样的大,只在监督跟前还讲点规矩,对于学生,就不一定有礼貌了。

楚用对于老传事的唠叨,根本就未作理会,他向自习室走时,心里只是想到怎样回黄澜生的信。本来,借此转回黄家,趁表婶不在,免得追究前天之不告而行,少撒一些谎话,少惹一些闲气,固然是个机会。可是也就由于她不在,觉得光为了陪伴表叔一个人说空话,又有什么意思?

“如其这信是她借故叫表叔写来喊我去,那才好哩!”

自习室清清静静,只罗启先一个人伏在后窗侧一张书桌上,拿着笔在写什么。

“古字通,只你一个人吗?他们呢?”

罗启先抬头瞅了他一眼,仍然伏在桌上写他的东西。

“嗨!哑了吗?”楚用一直走过去道,“写些啥?写得这么专心!”

罗启先两手一齐掩在纸上,瞪着眼睛道:“不准乱看!各人有各人的秘密。”

“算啰!你的秘密,不说我也晓得,总是又给老婆写些麻筋麻肉的话罢了!”他已看出铺在桌上的是一张信纸。

“家书抵万金,晓得不?怎么说是麻筋麻肉的话,你才岂有呀岂有!”

楚用心里一动,便向书桌侧一张凳上坐下,笑着说道:“罗启先,我们正正经经来研究一下,并非开玩笑的话,先交代明白。我问你,你对你的老婆,为啥这么亲热,隔不几天,又是厚厚一封信?”

“问得稀奇。就因为她是我的老婆,所以亲热。”

“如其你这表妹不嫁给你做老婆,你对她还会不会这么亲热?”

古字通咧开嘴刚要笑,看见楚用满脸认真样子,遂收敛笑意想了想道:“或许不会吧?”

“怎么不会?”

“这用不着研究。一来是,平日就难得在一块;二来是,偶尔碰头,也没像成为夫妇样,谈过啥子体己话,要亲热也无从亲热起。”

“假使你的表妹不是你老婆,而被你偷偷摸摸搞上了手,你对她,是不是像现在一样亲热?”

“更问得稀奇!你为啥会想到这上头?难道你有啥子打算吗?”

“本来说清楚了,作为研究,你又讨过老婆的,在男女事情上有了经验,所以才问你……”

他不由又红起面孔笑道:“也可说是有打算。研究一下,还是像你一样讨老婆好呢?还是像陆学绅一样,专在外面乱搞的好?”

“这样吗?依我设想起来,偷上手的野老婆,未必有明媒正娶的家老婆好。”

“为啥子?”

“这还待细讲么,自家的老婆,就是自家的人了,就可以由随自家的心意,要咋个便咋个。高兴时亲热亲热,她可以欢喜到心花怒放,不高兴的时候,她也会体贴人,不但不敢惹你,还兢兢业业随时留心你的脸色。若果有个一病二痛,更不要说了,除了自己家的老婆,任何人也不会那样成日成夜地服侍你。而且随你发脾气,随你虐待,即令她把眼睛哭肿了,也只有忍受……”

“莫再说了,这是家常情况,几乎每家的夫妇都是这样,用不着研究。”

“那么,你想研究的是……”

“我想研究的,只是男女间的感情。……感情这个名词,或者不大对,我们直截了当地说它爱情吧。……男女间的爱情,到底成为夫妇的好呢?还是在夫妇以外的好?”

罗鸡公尖声地大笑起来道:“嗳!原来你是这个主意!莫再同我研究了,我现在还只晓得正经夫妇间的爱情,等我以后偷了野老婆,有了经验,再告诉你……”

陆学绅匆匆奔进自习室来,一见楚用便叫道:“啊!你才在这里冲壳子!也不来报告一下今天下午开会的情形。”

“今天夜里不开会了吗?”

“怎么不开!昨天夜里没开成,若再不开,我看我们这个同志会简直要垮杆,大家都是五分钟热度,真正急死人啦!”

“既然决定要开,那么,等我写封回信再来找你。”

陆学绅拉开自己书桌抽屉,找什么东西。楚用也到自己书桌上,打开铜墨盒,随便抽了张白纸,就写了起来。

谭志和手上拿了几封信跑来,向陆学绅说道:“这几封信,又叫哪个送呢?”

“叫传事室小工送。”

楚用道:“我晓得,两个小工都着你们叫走了,老头正在抱怨哩。”

陆学绅把找到的钥匙在手上摇着道:“就叫那老头跑一趟,皇城里并不算远。”

谭志和道:“你有本事,你去叫他……”

楚用站了起来,旋盖墨盒旋说:“何必去惹麻烦!我正安排叫高金山送这封信到黄家去,就叫他一道去吧。”

“那是要额外给酒钱的。”

“几十个钱不算什么,我一总给了就是。”

罗启先道:“沾个光!叫他顺路把我这封信送到南门大街邮政局去。”

给一点酒钱,叫寝室小工高金山送信、买东西,是经常有的事,大家也喜欢这样做。因为高金山年轻、麻利,又认识字,又不大赚钱。往常到寝室小工房把事情一交代,高金山总是起身就走,不和人说第二句话。但是今天,高金山却摇着头道:“我不去!”几个人都诧异起来。

高金山接着说道:“你们还不晓得吗?监督亲自吩咐过的,寝室小工,只准在寝室听使唤,不准无故走出学堂大门,尤其不准给你们买东西、送信。说是越俎代庖。犯了,一定开销,毫不容情。”

陆学绅首先就骂了起来:“放他妈的狗屁!现在压不住我们,却来压制小工!不要睬他端公的,他敢开销你,我们给你肘住!”

谭志和也气愤愤地道:“对!我们给你肘住!”

高金山仍然摇着头道:“不好。你们不能一年到头都住在学堂里。屠监督整你们不容易,整我这样一个小工,倒不费吹灰之力的。屠监督这个人,又是记死仇的,你们莫把他看轻了。”

楚用一下想起罗升的病来,遂道:“高金山,我给你打个主意,根本就不要再当小工,另外找个地方去帮工,活路也轻巧些,工钱也要多些。”

高金山迟迟疑疑地看着他,一双聪明清朗的眼睛里蕴蓄着疑问。

“我有个很熟悉的地方,眼前正想请个当跟班的。……你当过跟班二爷没有?……当过,那就好啰,应该做些啥子事情,你当然晓得。工钱我不知道,大约总不会比小工少。”

“是哪个地方?”高金山好像有点活动了。

“就是此刻请你送信去的西御街黄家。你认得字的,看这信封上写的。”

“啊!黄澜生黄大老爷家!”

“你认得吗?那更好了。他的罗升病倒了,正打算另外请人哩。”

“是他那里,我就不打算去。”

陆学绅插口道:“你们帮人的,还有啥选择吗?”

“不该选择吗?我又不是饿着肚子,非立刻帮人不可的。你们当学生的人晓得啥?请人的要选择人,不合适的人不会要,帮人的人还不是一样,不合适的不帮!”

谭志和连连点头道:“对极了!良禽择木而栖,忠臣非主不事,古人……”

陆学绅呵呵笑道:“老谭又要抛文了。我看高金山的国文程度就比你高。……这样好了,高金山,现在还莫忙研究帮哪一家好。只请你这时候抽空帮我们跑一跑。若是端公不开销你,就不必辞工,真个开销了,我们完全负责,给你另外找事情做。成都省这么大,要帮人,难道只有那个黄家?不帮人,难道就不好做别的事……”

这样一说,高金山才大着胆子承应去冒一次险。这次得的酒钱比任何一次也多。

罢市几天,街面上的情形又在变了。大家在一阵惊惶、愤激之后,已渐渐感到了一些不便。

头一种不便,是饮食方面。

成都那时将近有三十万人口,在城墙圈子内的,约占六分之五。这么多人用的水,几乎全由井里的水供给。成都平原,地下水非常丰盛,一般掘井到八市尺便见水了。掘得深的,不过一丈到一丈四尺。百把人,只要一口浅井,随你如何使用,如何浪费,它总不会枯竭。但它也只能供你作为洗濯使用,因为它含的卤质和其他有害健康的杂质很多,强勉用来煮饭烹菜,已经不大卫生,若用来泡茶或当白开水喝,更不行。所以当时每条街上兼卖热水和开水的茶铺,都要在纱灯上用红黑相间的宋体字标明是河水香茶。河水,就是围绕成都城的那条锦江的水。每天有几百上千数的挑水夫,用一条扁担两只木桶,从城门洞出来,下到河边,全凭肩头把河水运进城,运到各官署、各公馆、尤其是各家茶铺去,供全城人的饮用。设若一天这几百上千数的挑水夫不工作的话,那情形当然不妙。

罢市的第二天,茶铺和一些小饮食铺虽然都逐渐开了半边门来做生意,到底吃的是井水,大家都感到不对头。有些人首先提出异议说:“罢市只是不开铺子做生意,河水可是要喝的。若是把水火都断绝了,岂不先害了自己!”如此有理由的话,就是主张罢市要彻底的傅隆盛也点了头,还帮着鼓励一班挑水夫到锦江边去挑水,他说:“罢市是我们商界的事情,你们靠卖气力吃饭的人,莫伙着同我们一块儿闹!”

河水进了城,因而粪便也才出了城。过几天,街头巷尾有了小菜担子,也有了卖鸡鸭鱼蛋的担子。不久,一班卖凉粉,卖蒸蒸糕、马蹄糕,卖莜面、合脂,卖麦芽糖的这些打着竹梆,打着铁片,敞开喉咙以广招徕的小贩,也照常出现。甚至有些做手艺的行道也逐渐恢复了各人各行的工作,仅只下掉几块铺板,可以通光通气,铺门还是没有开。

傅隆盛起初颇不以这样作法为然,连天在本街公所会议时,还訾议人家不热心,不顾公益。后来,是伙计王师闲不惯,并不和掌柜商量,竟自带着徒弟小四,也把铺板下掉两块,在铺子里面做起活路来。

傅老头回来看见,很觉不安地说道:“我正在说人家不对,你们反倒抽起我的底火来了,这咋个使得!”

王师把他了两眼,仍然做着自己活路。

“王师,放下吧!多耍几天,我又不扣你工钱的。”

“莫同我说圣谕,我耍不来!”

“唉!一条犟牛!人家要骂我破坏罢市的!”

“人家骂你,没骂我。老绵州的一批定货,难道不交吗?”

是呀!定钱都用了,怎能失信呢?再一看,隔壁和对门几家伞铺,都一样躲在铺板后面做得正起劲,伙计做,徒弟做,连当掌柜的都盘起发辫在做。傅隆盛一转念:“好吧!只要我自己不动手,也就行了!”

这一来,街面闲人少了一大半,生活没有多大改变,只是不开铺子罢了。大家能够忍耐,罢市的形势倒稳固了。设若没有第二种不便事情发生,官场不会恐慌,罗梓青他们说不定也不会采用更积极的方法来劝大家开市的。

第二种不便,是行的方面。老实说,只是给了坐轿子的人一种不方便,对于步行阶层的人,倒没有什么。

这种专门给予坐轿人的不方便处,在别条街是怎么作兴起来,无从查考。但是就西顺城街而言,却是傅隆盛的杰作。

傅隆盛在罢市那天,初初看见王文炳他们在商量印刷德宗景皇帝神位时候,心里就动了一下,寻思:“供奉皇帝的神主牌,可不能随便啦!”但要怎么办才不随便?才能表示崇敬?他尚没有想到。

及至干涉了贾公馆,因为街坊们拉了稀,没有眼见贾孙少爷磕头,心血一潮,登时就联想到供奉皇帝神主牌的事上。夜里,特特叫打更匠传锣,把街坊上一些热心人聚集街公所里。他首先站在当地说道:“我今天满街看了一下,先皇神主牌大家倒都巴在门口了,有的很好,还设了香案。本来嘛,皇帝的圣讳,只管说是印在黄表纸上,不是用泥金写的,到底是皇帝的圣讳嘛,我们咋个不该看重些?若是把它亵渎了,我们就算犯了罪,以后铁路争不回来,我们的罪更大!我看,若要家家户户都在牌位下面设香案,就做不到。檐阶深的,铺面宽展一点的,已经不好了,拦着路,阻碍交通。我看,不如简直公众出点钱……不多,不多!一家几个钱便够了!找个像样地方,成成器器搭一个小台子,我们恭恭敬敬写一张大些的牌位供在台上,再设一张大些的香案,挂上耳帐、桌围,每天一早一晚,轮派一个人去烧香、磕头。这一来,我们就不必家家户户设香案,岂不是又成了敬意,又省了大事?我的这个主张,你们可赞成?”

当然赞成。不过议论到台子搭在哪里,也稍稍起了一点争执。

田街正是老好人,摸着胡子说道:“何必费事去搭台子?不如就把神主牌供在这公所里好了!”

傅隆盛摇摇头说:“不对!在屋子里显不出来。”

“那么,搭个台子在街口上。”好些人都这样说。

傅隆盛好像想起了什么,把粗叶子烟杆在土地上拄着说道:“我说,与其把台子搭在街口上,不如就搭在往年办清醮会搭灯影戏台的那地方,又堂皇,又不阻碍交通。”

原来那就是贾公馆的大门口。因为大半条街的铺房和门道,在若干年中,把屋檐和檐阶一步一步向街心侵占以来,街面越变越窄,贾公馆的大门由于没有随着左邻右舍推进,遂格外形成了好几平方丈的一块小坝子;街上每有什么举动,除了打醮时候酬神的灯影戏台要搭在这儿,再如前十几年间,一次红喜事的皇会,一次白喜事的国丧,所搭的彩台和丧台也在这儿。既有成例,当然一提到贾公馆的大门口,大家怎不大喊赞成?

地点议定了,新的问题便是台子怎么搭?照众人的意思,当然还是侧在大门口,把出入路给人家让出。傅隆盛又瞪起水泡眼,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说:“不对,这回事不比往回,台上供着先皇神主牌,就比如先皇驾到。若是把台子侧着搭,那不是叫先皇给他驾下臣子去看门吗?先皇变成看门头,莫说我们心里不安,就他贾家也会把衣禄折尽,这样搭法,不对!”

“怎样搭,才对呢?”

“应该横着他们的大门搭。还可将就他们那片长伸出来的门楼子作顶盖,我们少花点工料,大家也少出几个钱。”

就是那天说过拉稀话的那个街坊,立即抢着说道:“依我说,连搭台子的钱也应该叫他贾家一家人出,为啥呢?……”

众人不等他解释,便都欢然赞成:“对!这不比清醮会。他们做了皇帝的官,难道不该报效几个钱吗?”

田街正又把胡子摸了摸道:“你们想得倒好。我先交代,我可不好去说。”

“不要你,我们公举傅掌柜去说。”

“大家一齐去,也显得出是全街的公意。”

老头还特别嘱咐了句:“莫再拉稀了!”

这一次,贾大孙少爷更圆融了,满口承应,而且还表示,连台上的陈设,比如神案、神座、桌围、椅披、香炉、蜡台、吉磬、花瓶等等,全由贾家供应。只要求街坊轮流派一个人在台上看守,免得贼娃子偷东西,尤其在夜间关了大门之后。

先皇台子一搭起,贾家人的进出首先受了限制。即是说,不管男女老幼,要出门只能把轿子提到街边来上轿,回来时候也得在街边下轿,男的屈了尊,女的也得抛头露面;主人如此,来拜会主人的客人也如此。街坊们看见,心头好不舒畅,很佩服傅隆盛老头儿会想方法。

大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缘故,西顺城街的先皇台子搭立时候,全城好多街道都同样搭起了一些先皇台。大多数都是拦街搭下,有一些比较高,对班小轿只要轿夫一下腰,尚可勉强通过。有一些似乎有意搭得极低,不管什么类型轿子,只好到台下肩,过台之后再上肩。因为供的是皇帝神主牌,又是百姓公意,警察不敢干涉,管你是官是绅,也只好不动声色地忍耐下去。一天两天还可以,日子一久,台子越搭越多,官绅们来往更其频繁,使得他们随时随地都在下轿上轿,感到非常地不方便。

就因为这种不便,甚至影响到周宏道的婚姻大事。

楚用才跨进过厅的耳门,才走到有字栏杆的短廊上,就听见小客厅的套间内男男女女的声音闹成一片。他的脚步一下就放慢了。

菊花手上提着一把赛银锡酒壶从山花过道上出来,立刻就高声叫道:“楚表少爷回来啦!”

楚用向她招了招手,正待问她是不是在请客。

黄太太已经掀开竹丝帘,满面是笑地向他说道:“快请进来,我们才动筷子哩!”

“有客吗?我就不进来啦!”

“没有客,又不写信请你回来啰!”

她又把乌珠似的眼睛一溜,很有意思地点了点头道:“到学堂去了几天,就生疏起来了,真笑人!”

黄澜生也隔着窗子在打招呼说:“位子给你留下的,快来!快来!”

客人都站了起来。他只认得周宏道,仍整整齐齐穿了身洋装。黄澜生身边是振邦、婉姑。他的座位恰在表婶和周宏道之间,落座之前,由表叔作了番介绍: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是孙雅堂,一个瘦瘦的中年女人是孙师奶奶龙梅君,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子便是周宏道的聘妻龙幺姑娘竹君了。

周宏道举起斟满的酒杯向楚用说道:“楚君后来,先饮三杯。”

楚用端起酒杯,红着脸,才待向黄澜生道谢。

“错了!今天是我这位周襟弟请客,主人是他,不是我。”

黄太太也笑道:“桌上都是亲戚,宏道就不能见外叫他做楚君。他号子才。理起来,还是你表侄哩。子才,你也该改口了,以后不能再称周先生。……”

周宏道摇着头道:“二姐莫这样说,先生是通称,就是亲戚,也称呼得的。”

孙雅堂道:“我同子才老侄还是初面,不过从我们这位二妹口中,倒早晓得你是一位品行端正、志趣高远的青年,拿时下新名词来说,正是中国的主人翁,我先敬一杯,干!”

酒就这样喝开了。

楚用也自居于小辈,凡是长亲名下,他都敬了酒。孙师奶奶说是量浅,喝了一口。龙幺姑娘到底有点害羞,起初只是笑着摇摇头,不肯端酒杯,经黄太太支使楚用捧着酒杯,走到她身边立候,这才同楚用对饮了。

酒好,是黄澜生亲自开了条子叫大班到允丰正去买的陈年仿绍缸面酒。菜也好,是黄太太亲自把小王叫来当面吩咐的菜单。吃喝中间,周宏道忽然看着龙幺姑娘说道:“今天真应该把妈妈她老人家请来的。如其你那会儿多说两句,她老人家一定会答应的。”

龙幺姑娘只是拿着一张小手巾捂在嘴上笑。

她的大姐说道:“就是幺妹来,妈妈已经不高兴了。前天,我同雅堂拿着周妹夫的请帖,去向她道喜时候,她一开口就骂了个满堂红。说我们简直目中无人,连老祖老宗传下来的规矩,一点都不顾了。骂周妹夫新得出奇,骂黄妹夫和二妹子伙着洋人造反。把我骂急了,我才顶绷了她几句说:你骂人,也该有个边款呀!我同雅堂才从彭县回来两天,我怎么晓得你们在省城搞的啥子事情?你要守老规矩,为啥要接收人家的聘定?为啥又让人家周妹夫第二天就上门走动?为啥又答应人家周妹夫免掉报期过礼这些要求?你既然事前都答应了一切从新从简,现在又想不通了骂人。那你不如老打老实把聘定退还给人家,一口气把这桩婚事吹了就是!……”

孙雅堂接着笑道:“果然,丈母确乎没有料到大姐会那样顶撞她。要不是我从中转圜,丈母真会着她顶撞得哭了。”

“是你?”他的师奶奶瞅着他把嘴一瘪道,“你只晓得估着我不要再开腔!口口声声说,丈母是老人,让她骂几句。你,我晓得刑名师爷的派头:救大不救小,救生不救死,救富不救贫……”

大家哄笑起来,连两个小孩都张嘴大笑。

黄澜生道:“丈母跟前的话,也只有她们姊妹们才说得通。比如宏道这次提出的种种革新办法,若非内人去做说客,半软半硬代为做了些主,哼!我看,就今天这次破格的宴会,三姑娘也未必能够参加?”

黄太太笑道:“也未必是我一个人的力量。”

孙雅堂瞥了三姑娘一眼道:“我明白。只是丈母前天已对我们说过,今天一定同三妹来的,为啥又变了卦?”

龙竹君第一次开了口:“妈妈衣裳都换好了,因为听说街上的先皇台搭得更密,轿子随时都要提下来,妈妈嫌麻烦;又害怕回家时候,天黑了,街上不清静……”她停了停,又低垂眼睛,抿着嘴皮一笑道:“妈妈历来胆小,人家偏生说得街面上是怎样不安定,先皇台今天又添了多少,轿子怎样不好走;人家还主张妈妈同我走路来。你们想嘛,妈妈那双小脚,哪能走上三四条街?所以,凭我再说,妈妈还是决计不来了。”

黄太太哈哈笑道:“啊!原来宏道才是一个戳锅漏哩!这就怪不得妈妈和幺妹了!”

周宏道满脸绯红地只好跟着大家笑起来。

黄澜生慨然说道:“说到这先皇台子当真要不得。顶混账的,是越挨近几道大衙门的街道上,越多。我们每天进出几次督院,总要上下好几回轿子。坐轿的人固然受窘,抬轿的人又何尝不老火呢?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兴起来的?”

孙雅堂也道:“确乎要不得。前天我到藩台衙门,正碰见尹藩台在花厅上发气,也是为了这先皇台子。后来我问那个朋友,‘既然藩台都生了气,为啥不加以干涉?’你们猜那朋友如何说?他说:‘当今之世,连制台都做不了主,遑论藩台!’自然啰,自从争路风潮发生以来,官权是一天比一天弱了,民权是一天比一天伸张了,依我看,循此以往,非要闹出绝大乱子不可。彭县这回的乱子,不就由于民权伸张而起的吗?”

孙师奶奶一听见丈夫说到七月初七日那天彭县事情,立刻接过话去,又第二次向她妹妹妹夫叙说起那天情形:“你们看呀!真吓死人!只听见县衙门口人声吆喝得就像山洪暴发了一样。我正在房间里做活路,起初疑心萧曹庙里的戏唱到刘十四打叉,戏场出了事。接着就听见洋枪声音响了一阵儿。枪声不很大,可那枪子在天空中飞起来,尖得刺耳。前几年我跟着雅堂在赤水县衙门听见过打土匪的枪声,当时我还疑心定是棒客扑进了城。因为前一向就听说海窝子那一带不清静,铜矿局的委员都躲进了城。我连忙跨出我们的院子门,跑到安大老爷的上房,就碰见唐局长慌里慌张也朝上房跑,口里不住喊,‘快关侧门!百姓杀进来了!’又喊,‘复堂仁兄救命呀!赶快把堂勇调出来抵住!百姓造反,把我的局子都打了,我的太太也着他们抢走了!’”

大家虽然听过了一回,但听到彭县经征局局长唐豫桐喊称太太着人抢走,仍然感到无穷的兴趣,男的女的又都笑了起来。只有婉姑把筷子一丢,倒在她妈怀里道:“我害怕!”振邦不害怕,但也不笑,睁起一双大眼,定定瞅着他大姨妈的嘴巴。同时一张上唇略翘的嘴动弹着,好像在说:“说嘛!说嘛!”

楚用跟着大家笑了一阵后,遂侧过头去,悄声问她表婶,是怎么一回事?

黄澜生听见了,便说:“你还不知道吗?是这样的,让我告诉你。彭县有个风俗,每年七月初七这天,要在萧曹庙办一次土地会,照例要唱几天大戏。今年的戏班,是由省城搬去的。又因为目前省城罢市,戏园停止唱戏,很多角色都跑到彭县去了。因此,彭县今年的土地会办得更热闹……”

挤在会场里看戏的人多极了,不光是县城里的人,距县城百十里地方的人都来了,流品复杂,本来容易出事的。不想彭县经征局局长唐豫桐的太太,就是成都出了名、有两个干妈、有两个干哥哥、还不安分、把一个制台衙门搅成一塘混水的田小姐,偏要在中间去卖弄风流。初七那天,她打扮得格外花俏,坐到戏场看台上去看戏。看戏也罢了,还故意在看台上扭来扭去,做出许多怪模样。大概她注意的,也只是戏台上某一个唱小旦的角色。但戏场里一些不懂事的小伙子却一下闹开了,说看台上那个卖风流的女人,是成都新来的监视户。二三十个小伙子都朝着台上扑去,口口声声要拉她去陪酒烧鸦片烟。向不怕事的田小姐也骇着了,连忙带着丫头、老婆子、小跟班,跑回经征局。戏场也乱了,上千数的人也跟着那班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子,向经征局涌去。还一面吼叫:“把那个监视户抓出来!”唐豫桐带起几个局丁,拿着九子枪堵住局门弹压。弹压不住,唐豫桐猛然记起他岳父田征葵时常说的话:“四川人是蛮子,服硬不服软的。”于是他就叫局丁开枪。八支枪都只开了一火,打伤了一些百姓,却着挤在前头的人把枪抓住了。百姓们都激怒起来,一声喊,冲进经征局。当然,见人就打,见东西就抢,抢不走的打得稀烂。唐豫桐便从后门向安知县的上房跑去搬救兵,说百姓造了反,把他太太抢走了。

楚用问道:“这位唐太太,真个被百姓抢走了吗?”

孙师奶奶把嘴一瘪道:“这个不要脸的妖精,若果真着抢走了,我同雅堂还能太太平平地回到省城来吗?田莽子不立刻把知县衙门里的人全抓来关起吗?即使田莽子没这大权柄,他也能够怂恿赵制台干的。”

黄太太道:“大姐这话不对。作兴田莽子要见怪,也不会怪到全县衙门内的人呀。”

孙雅堂接着说道:“二妹,你不晓得经征局今年设立时,找不到合适房子,把县衙门大堂西边的一院借去作了局所。它的前头是萧曹庙,后头就是知县的三堂和签押房。那天,百姓们打了经征局,却有分寸,并未波及知县这边一草一木。不说事后田大人疑心这中间有文章,就在当时,因为安复堂谨慎,不曾听唐豫桐的胡说八道,只叫把侧门关上,没有调集堂勇去弹压,还被唐豫桐红口白牙齿诬枉说他勾结同志会,反对新政,借故生风哩。”

周宏道叹息了一声道:“像这样的官场,确实如董特生所说,简直是一个粪坑,要清除起来,太费事了!”

酒菜吃到差不多的时候,楚用一直没有看见罗升出来,在小客厅伺候的,只有何嫂、菊花,连厨子老张都帮着在上菜。他遂向黄太太说道:“罗二爷病还没好吗?我倒替表叔找着一个合适的跟班。起初他不肯来,后来答应了,却又害怕表叔不愿意请他,又害怕在这里碰见郝家的人有些不便。”

黄太太、黄澜生都问是什么人。

“是我们学堂里的一个小工,叫高金山。人很精灵,又认得字,只有二十多岁。他自己说,多年前帮过郝家,不晓得为了啥子事,着郝家开销了。他说表叔一定认得他。”

“帮过郝家,姓高的?……郝家现用的那个老底下人就姓高,叫高贵。”

“是啰,他说高贵是他的叔叔。”

“那么,一定是高升了。……不错,我认得这个人,记得几年前,他还是个半大娃娃,聪聪俊俊的。哼!真个是他,我倒不好用得。即使用了,郝达三也要怪我,说不定还会惹一些是非出来。”

他太太莫名其妙地问他为什么?

“你当然不晓得。高升几岁上就在郝家当书童,后来作了郝达三的小跟班。郝家待他很好。但他长大了,却把郝家一个丫头拐逃了。这种没良心的底下人,能够使吗?”

周宏道说道:“拐逃人口,还是犯法的事情。照法律说起来,应该追究前由,查明所拐人口下落如何,要是卖了的话,二罪归一,那……”

楚用连忙说道:“我听他说过,他有一个女人,还有两个娃娃。或者这女人就是拐逃的郝家丫头。唉!真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表叔不说,我还不晓得高金山这么坏法!等我回到学堂,还要追问他哩。”

黄太太正在抚摸婉姑头发,便顺手在膀膊上拍了他一下道:“莫那样炮毛,听着风,就是雨!若说多年前拐了人家一个丫头,就要不得,就犯了法,那么,眼面前彭县这件事情,又咋个说哩?依我的看法,我便要说高升这个人还算有良心的,不能说他怎么坏,为啥子?因为他还害怕碰见郝家的人。你们刚才说的那个唐豫桐,才不是个好东西,自己老婆惹出风波,自己又胡乱开枪打人,别个卫护了他,并且派人把他老婆找回送到省城,又抓了那么多人丢班房,又勒逼彭县人赔偿他的东西,你们说他还红口白牙齿地咬人一口,把一盆火朝别人头上端去。嗨!宏道,你动辄讲法律,讲一下像唐豫桐这东西,算不算犯法?”

周宏道满脸通红,大概自从合行社受过尤铁民当面驳斥以后,这还是第一回吧!他的聘妻龙幺姑娘只是抿着嘴笑。孙师奶奶瞟了她二妹一眼,不说什么。孙雅堂不住地点头道:“好久不闻二妹高论,还是当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脾气!”

黄澜生脸上很尴尬地说:“内人就是这个火爆性。”

只有楚用非常高兴,觉得表婶毕竟不是一个寻常人。不由暗暗伸手到她大腿上捏了一把。

黄太太还是平常态度,端起酒杯,向周宏道笑道:“宏道妹夫,你今天是主人啊,怎倒自己做起客来!幺妹,为啥也不豪爽了?来,来,我们干一杯!”

她一脚踢在楚用孤拐上。楚用也才定了神,连忙把酒杯高高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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