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萦之原地发了一会儿蒙, 镇定地转了个圈儿,对着窗边小方桌又拜下了,

“臣见过太子殿下。殿下脚步轻捷, 臣竟没有察觉殿下已经进来了。”

司云靖伸手推开半扇轩窗,平淡地打量着窗外伸展的梅枝,“没察觉是正常的。池世子刚才睡得好生香甜, 打雷也不会醒吧。”

池萦之实事求是地道,“打雷还是会醒的。”

司云靖转过头来, 没什么表情地盯了她片刻,池萦之这才反应过来, 急忙请罪, “臣轮值时不小心睡着了, 这个, 万分失礼,殿下恕罪。”

“装什么乖呢,为这点小事请罪。”

司云靖说到这里,自嘲了一句,“还在正月里,昨日才罚了韩归海,今日若再罚了你,传出去又有许多人背地里说孤生性酷厉了。”

他伸手示意池萦之跟着过来,几步踱到明堂正中的紫檀木大书桌前, 拿起青瓷盘里的长条鸡血石,挨个看了看。

“怎么一个没动?”他诧异地一挑眉, 掂着一块鸡血长条石转过身来, “这盘子鸡血石虽然小了些, 品相都还不错。你一个都看不上?”

池萦之也惊诧了。

她怀疑地指了指自己, “这盘子鸡血石当真是留给我的?——我可以用?每一块都可以?”

司云靖掂着长条鸡血石,几步走到池萦之身边,抬手用鸡血石敲了她脑门一下,

“说你傻吧,关键时候倒有些急智;说你聪明吧……孤说不出口。”

他随手把鸡血石抛了过去,池萦之抬手接住了。

“整盘子的鸡血石,连同桌上那套刻刀,都是给你准备的。”

“哎~!谢殿下!”当真是意外之喜,池萦之抿了抿唇,没忍住,笑了,两只眼弯成了可爱的月牙。

她抱着青瓷盘,拎起刻刀,欣喜地回到了东边窗前的小桌上摆好,一块块鸡血石拿起,借着日光赏玩。

司云靖背手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

设想中的感动,谢恩,主动报答,什么都没等到……

他耐心地提点了一句,“赐下了一整盘上好的鸡血石,池小世子简单说了个‘谢’字,就完了?”

池萦之一愣,转过头来,不确定地加了个字,“……多谢殿下?”

司云靖:“……”果然还是傻吧!

暗示不行,他索性直接明示了,“有鸡血石,有刻刀;你呢,又是个会刻字的。孤在守心斋时,闲来无事,经常书写些字画,正好缺一枚趁手的小印。”

池萦之终于恍然大悟,举着刻刀表明态度,“区区小事,包在臣身上。殿下稍等,一个时辰就好。”

司云靖满意了。

他吩咐内侍给池世子端一份新鲜煮好的鹿茸鹿血羹来。

掀开盖子,白雾腾腾的羹汤热气中,司云靖坐在池萦之的对面,亲手给一人舀了一碗羹汤,边喝汤边与她推心置腹,

“萦之,你与其他人不同,把不上道的歪心思收一收,走回正路子,你是能重用的。以后每次当值时,你多吃些补血壮阳的汤药,身体好好补一补,我等着你长成顶天立地的英武男儿,日后为我大周镇守西北边关。”

池萦之小口小口喝着羹汤,注意到‘孤’的自称又变成更随意的‘我’了。

她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就算自己把宫里的补药都吃了个光,未来长成太子爷期望的边关猛将什么的……还是不大可能。

唉,每天的大堆补药是注定要辜负的了。

她放下羹碗,拿起刻刀和鸡血石, “以后长成什么样子……臣尽力?劳烦殿下等候一个时辰,今天还是先刻个印章吧。”

一个时辰快得很。

新年期间,朝廷无急事不传,司云靖今日浮生偷得半日闲,便在明堂中央的大黑檀木书桌上铺纸挥毫,悠闲画起了窗外梅枝。

画中雪地清幽,怪石嶙峋。远处群山脚下,身穿蓑衣的隐士露出个背影。近处雪中,梅枝勾勒了稀疏两三枝。

调好颜色,点出几点映雪腊梅,正换了只极细的兔毫描绘嫩黄花蕊,池萦之托着刻好的鸡血石印章过来找他了。

司云靖心情正好,停了笔,嘴角微微勾着,指尖掂起新刻好的小印,蘸了朱砂印泥,印在一张澄心纸上。

长方形的小印之上,四处边角勾勒一道简洁的流云边,正中以小篆体刻上了六个字:

“守心斋主人印”

司云靖拿起纸张,对着阳光打量了几眼精巧的朱砂小印,放置在印泥盒旁边,拿起兔毫,又继续画起踏雪寒梅图来。

池萦之站在桌子对面,等了半天没等到回应,纳闷地想,这是行了?还是不行?

没骂人,没拂袖而去,没用印章敲她的头,应该是行了吧……

刚才刻得急,刻刀没拿稳,有一刀不小心划了一下,戳在食指尖上,伤口不深,见了点血,她赶时间没吭声。

现在小印刻完了,守心斋主人看起来是把印收下了,她隔着袖子捏了捏隐隐作痛的指尖。

“手伤着了?出去找高大年,把你的手包一下。”司云靖眼睛盯着桌案上的寒梅图,下笔作画的同时吩咐说。

“哦。”池萦之捂着手出去了。出门的时候还在想,高大年是谁……

刚出了守心斋的门,迎面见到一位圆脸白胖的中年太监对着她和气地笑。

“老奴高大年,池世子伺候太子爷辛苦。”

池萦之看得眼熟,恍然指着他,“你是那天夜里替我通传,又送来了银狐裘的那个——”

“正是老奴。”高大年引着她去旁边厢房,殷勤地笑道,“老奴当时头一次见池世子,便知道池世子是非同一般的人物!如今果然得了太子爷的青睐。嘿,咱们太子爷入主东宫这么多年,您可是头一个!池世子哪里伤着了?除了手,还有何处需要擦药?哎呀呀不必和老奴客气,老奴是没根的人,池世子尽管吩咐,没什么好害羞的——”

池萦之:“……”不是,宁想歪到哪儿去了!

她举起左手:“手指尖,刻刀磕碰了一下而已!再没有其他处了!”

在高大年半信半疑的目光中,匆匆包好了手指,落荒逃回了守心斋。

踏雪寒梅图已经画好了,用铜镇纸压着晾干。

池萦之回去的时候,司云靖正好拿着新得的鸡血石小印蘸满朱砂印泥,印在踏雪寒梅图的右下角。

“——守心斋主人印。”他颇为满意地念了一遍,挪开铜镇纸,将踏雪寒梅图举在半空中端详着。

“回来了?”他不回头地问了句,“你觉得此画如何?”

池萦之站到大书桌旁边打量了几眼。

她自己整天被老爹逼着学骑射兵法,没时间学书画这类闲情逸致的东西,对于所有会画画的人都觉得挺厉害的,又觉得这幅确实画得挺好,便真心实意赞了一句,“美景美图。”

司云靖的唇角微微一勾,将画卷起递过来,“若是你喜欢,此画便赠你了。”

池萦之猝不及防接下了太子爷的赠画,惊讶万分。

时辰还没有到中午,司云靖在守心斋里看书习字,她闲着没事,在窗边拨弄了一会儿楼思危养的鱼,不小心洒多了鱼食,鱼缸里翻起了三只白肚皮。

池萦之:“……”大侄子明天来了,看到会骂娘。

她瞄了眼屋里专心读书、对窗边事故并未察觉的此地主人,捋起宽大的袖口,把那三条翻白肚皮的小鱼苗从鱼缸里捞出来,悄悄地丢到了窗外。

窗外是人工挖出来的一小汪清池,冬天结了层薄冰,鱼苗丢出去后,薄冰碎开,传来咚的轻微水声。

随着水声传来了一道闲适的问候,“一天天的守在窗前洒鱼食,每次都撑死几只,怎么不记得带些鱼苗来补上呢。”

池萦之:“……”妈蛋。这货的眼睛怎么这么毒!

门外木走廊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高大年的嗓音恭敬响起:

“今日的午膳可是要在守心斋里用?池世子的午膳要一起送过来,还是送去隔壁厢房?”

司云靖看了窗边把脸埋进袖子里的人一眼,吩咐说,“一起传膳进来。池世子早晨的补血壮阳羹汤没喝完,拿去厨房热一热,再送进来。孤盯着他吃完。”

池萦之:???不是吧,还喝?

她试图挣扎一下,“连着喝了十几顿壮阳的汤药了,药效滋补,非同寻常。臣已经行了——”

司云靖的视线扫过她腰下,发出了一声含义不明的轻嗤,“呵。”

池萦之:“……”

‘呵’是几个意思?

阿重准备的那个,果然还是不够大吧?

清闲日子里的时辰过得慢的很,用完了午膳,守心斋里两人一个坐在大书桌后读书,一个坐在窗前方桌喝茶,屋里安静下来。

早上赐下的一套刻刀和鸡血石还端着摆放在靠窗的小桌旁,池萦之闲着也是闲着,拿起一块给自己刻了个小印。

她虽没有‘守心斋主人’那么大的排面,但平康坊里最大的陇西王府老宅子还是能吹一吹牛皮的。

她依旧刻了四角的流云边,中央刻下了‘陇西旧宅居士印’七个字。

蘸了印泥,纸上试着印了一下,效果很满意。她手痒难耐,找来找去,找到了太子爷新赐下的踏雪寒梅图。

一尺高的写意小画卷起,卷轴用丝绦系紧,放在靠窗小桌的刻刀和鸡血石旁边。

池萦之把画打开一看,画面果然干干净净,只在上方提了四个字的画名:《踏雪寒梅》,并未题诗,直接在画名下印了作画者的‘守心斋主人印’。

她对着新刻好的小章呵了口气,寻了一处空白,印下了收藏画作的私印。

——陇西旧宅居士印——

把画拿在手里,打量了半天,满意地笑了。

看着看着,她看出些早上没注意到的问题来。

这幅小画美则美矣,实在是太过冷清。

又是白雪,又是寒梅,雪中露出嶙峋石头,孤峭冷峻,一看就冷。

池萦之默默地想着,拿回去挂在正厅墙上吧,冷得客人瑟瑟发抖。但太子爷赐下的画,不挂又是不可能的……

她伸手摸了摸画中意境孤峭的雪中寒梅,觉得挺可惜的,喃喃说了句,“怎么不加点活物呢……”

话音未落,耳边传来一道凉飕飕的声线,

“池小世子觉得加些什么活物才好?鱼苗?虫子?”

池萦之手一抖,那画便落到了桌上。

画轴滚了几滚,不巧朱砂印泥盒子正好打开了就放置在桌上,她急忙抢过去还是迟了一步,一点鲜艳的朱砂印记落在了空旷梅枝下的雪地里。

雪里一抹朱砂红。

“哎呀!”她轻叫了一声,用衣袖去擦那道朱红,不料朱砂被擦了几下,反而在画面上扩大了,一个朱红点变成了一道绯红印。

池萦之:“……”

坐在大书桌后看得清楚的司云靖:“……”

司云靖深吸口气,忍耐着道,“这画毁了,不必再带回去了,投火盆里吧。”

池萦之却不想。

她觉得吧,画虽然冷,确实是一副好画。烧了挺可惜的。

正好她之前琢磨着在画里添活物的事儿,朱砂色正好,可以添点红色喜庆的东西。

“臣斗胆,求殿下再添个几笔。”

她指着那一道弧形的绯红印,眨了眨眼睛,“殿下看这里,像不像大锦鸡高高翘起的五彩尾羽?”

司云靖微微一怔,看了眼那画,又看了眼神色笃定的池萦之。

“梅枝下添只锦鸡?”他起身走到窗边,伸手接过画去,指尖在梅下雪地处勾画了一下,觉得似乎可行,

“从没有画过,倒是可以试试。”

两人走回明堂正中的黑檀木大书桌旁,把画铺展开,司云靖重新执了兔毫,寥寥几笔,一只锦鸡活灵活现的出现在梅枝下,雪地里,怪石旁。

因为尾羽高高翘起,那锦鸡也自然而然做出昂首阔步的姿态。

原本的踏雪寒梅图,风格清幽冷峭,如避世孤高隐士。

自从添了这只挺胸阔步的大锦鸡后,雪地还是一样的雪地,寒梅还是一样的寒梅,但不知为什么,画面看起来总有股奇妙的喜感。

太子爷对着自己风格独具的大作陷入了沉思……

池萦之也感觉哪里不太对,凑过来对着画看了半天,恍然大悟,指着雪地赞道,

“殿下画得好极了,景致静物无不栩栩如生。只有一个问题,人蓑衣踏雪,雪中必会留下足迹;如今锦鸡踏雪,雪中却差了些鸡爪。臣以为,雪中还需加几只活泼的鸡爪印。啊,锦鸡踏雪肯定是为了找食,鸡嘴里再叼只扭来扭去的虫子就更活泼了。”

“……”司云靖转过头来,幽幽地看了她一眼。

“孤发现一件事。”

他盯着偏离了自己风格的充满喜感的大锦鸡,伸手按了按青筋隐隐爆起的太阳穴,

“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你待久了……脑子是会进水。”

他抬笔在那画卷右上方龙飞凤舞添了三个草字,扔笔出了守心斋。

木门被关上时发出砰的好大一声。

池萦之纳闷地把画幅拿起来。

早上画成的时候,司云靖已经提下了四字画名:《踏雪寒梅》。

如今又添了三个字,画名变成了七个字,偏偏后加的三个字用了狂草体,她在窗前辨认了半天,连猜带蒙,终于认出了字来。

太子爷把画名改成了:

《踏雪寒梅辣子鸡》

池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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