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寂静的书房里,‘狗太子’三个字带着颤音,在室内来回回荡着。

近距离听到了这句大不敬言语的两人同时受到了暴击。

魏王府信使的脸色当时就变了。

陇西王愣了片刻,反应过来。

“逆子!”他大声怒喝,“你是失心疯了么!看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但无论此刻的陇西王多么震惊,池萦之此刻的内心比他更加惊讶悲痛百倍。

如此猝不及防的沉重打击……

只有她第一次翻阅自己的狗血人生剧本时可以媲美了。

她想起了剧本里长达六百章的对手戏,一整页一整页的口口口口口口,描述里那句简洁的‘性冷峭酷烈。喜烈马,爱淳酒,好美人。’

未来会和她出演许多场狗血酸爽大戏的狗太子,本来是远在京城的一个面目模糊的幻影……

现在突然摇身一变,变成了和她通信了五年,骗取了她无数真情实感的狗太子!

池萦之呆立在原地,黑松石色泽的眼睛里迅速浮起了雾气。

她手里还握着刚刚收到不久的魏王来信,里面洋洋洒洒数百言,没有一个字提起信使承认的‘已经暗中谋划了许久’的废立太子之事。

不要说这封信了,在过去的整整五年里,魏王司云靖给她写了上百封的信,从来没有一封信!一个字!提起他们‘暗中谋划了许久’的废立太子之事!

池萦之站在原地,形状漂亮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又重复了一遍,“狗太子。”

陇西王的脸色发青,想说些什么,却被自己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魏王府信使倒退两步,沉声道,“卑职职责所在,会将今日见闻如实禀报给我家殿下。”说完掉头就走。

望着信使疾步远去的背影,陇西王的眼里闪过凌厉的杀意。

然而可怕的杀意只出现了一瞬间,就褪去了。

“两边这样断了联系……倒也好。”

陇西王站在宽敞的书房中央,仿佛在对池萦之说话,又似乎是自言自语,

“你哥哥的病始终不见好转,世子的位子,只能由你暂顶着了,你必须留在平凉城。……总不能真送你这小女娃去京城历练。”

池萦之当时也是如此想的。

脱口而出的一句激情辱骂,足够断了少年时误打误撞结下的交情,又不至于致命。

以她父亲在军中的威望势力,想办法把自己留在平凉城,放弃去京城闯荡仕途前程,做个深居简出的藩王世子,这辈子不跟京城的新任太子爷再碰面就得了。

只要陇西王府不倒,陇西王还在,有什么事情能越过陇西王落到世子的头上呢。

拖个两年,说不定哥哥的病哪天就好了呢。

——唉。

后来发生的种种意外表明,她还是低估了剧本系统的尿性。

人生在世,总有你想不到的事。

触发京城副本的契机,在一个突发的意外局面中到来了。

……

“腰间长挂如意结,世子此行称心如意,万事皆吉。”

“衣带紧系五福佩,世子此行福运齐身,快马轻回。”

随着礼官吟咏的送行祝词,繁复贵重的佩饰一件件加在腰带勾环之上。

十六岁年纪出门远行,十六件佩饰随身。

池萦之穿世子服,金钩蹀躞带上挂满叮叮当当的平安佩饰,站在大开的王府正门前。

深秋的阳光照亮了门外修竹般的纤长身影。华丽繁复的绛紫色世子朝服是极挑人的,穿在了池萦之的身上,人却简简单单地把衣服压住了。

唇红齿白的翩翩少年世子后退了半步,向门槛里站着的陇西王长揖行礼,“父亲,孩儿去了。”

当今圣上的寿辰在十二月。九月时,朝廷发下诏令,征召各地藩王进京,为圣上贺寿。

按照惯例,每到皇帝逢十的大寿,确实会征召众藩王们入京觐见,庆贺万寿节。

但问题是……今年圣上寿诞四十七。

四十大寿过了,五十大寿没到。

再加上今年局势有变,朝廷刚刚杀鸡儆猴,镇压了起兵谋反的蜀王。

这个时候突然召藩王入京……就很意味深长了。

抗命不去是不可能的,朝廷虎视眈眈,等着机会抓谋反同党呢。

但老实去了,又怕被人瓮中捉鳖,一锅烩了。

于是……各地藩王们不约而同纷纷上书,哀叹年老体弱,疾病缠身,换成了各家的世子们代替父亲入京贺寿,打探京中风向。

步入半百之年的陇西王发须斑白,精神倒还矍铄得很。

他这次考虑了很多天,终于赶在最后一批上书朝廷,自称‘年老体弱,疾病缠身,不堪千里跋涉,恳请世子代为入京祝寿’。

飒飒秋风中,陇西王站在王府大门里,简短颔首,“早去早回。万事当心。”

池萦之站在门外,开口道:“母亲那边……”

陇西王答:“你母亲在江南静养,你不要惊动她。你去京城的事,我自会写信与她说。”

池萦之又道,“涟漪居那边……”

“涟漪居那边,为父会妥帖安排。”

池萦之点点头,再度行礼,叮叮当当地往台阶下走。

陇西王眼皮一跳,按捺着火气沉声道,“站住!你这就走了?”

池萦之转过身来,客客气气地问,“父亲还有什么吩咐?”

陇西王脸色铁青,从门槛里跨出来,站在王府台阶高处,背着手喝道,“只问了你母亲和涟漪居,还有你老子呢?你和你老子一句话交代都没有,就这么拍拍屁股上京城了?”

池萦之的视线越过在场神情各异的众人,落在陇西王身侧依偎着、紧紧抓着他衣袍跟随出门的七八岁年纪的藏蓝锦袍小男孩儿身上。

那是她庶弟。

视野里再次闪过久违的半透明面板。

调到最大字体的一排黑色大字用最慢的速度颤抖着爬过视野,力图让人看清楚。

【池萦之道:“京城里处处需要银钱花用。还请父亲资助五万两白银——”】

“啊,”池萦之恍然道,“父亲放心,儿子在京城会尽量少花些钱的。毕竟父亲手头也不宽裕,一把年纪了还要养二弟。”

“你——”陇西王被气得破了音。

【…………】剧本打出了满屏满谷的省略号,自闭了。

池萦之和随身剧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早就练就了一副视而不见的本事,又客客气气地行了个告辞礼,仿佛没听见老爹的怒吼,转身下了王府台阶。

出行的车队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只等一声令下,随时可以出发。

阿重扶着池萦之上了车,随行的王府徐长史来回奔走,最后查验车马数目和随行货物。

池萦之坐好了,正要吩咐起行,只听一声怒喝,“站住!”

原来是陇西王亲自追了过来,铁青着脸色站在车外,隔着车帘子塞过一叠银票,“拿好了!你老子的家底都在这里了!去京城里省点花用!”

池萦之接过来数了数,正好三万两。

所以,还是扣下了两万两养儿子啊……

一声令下,车马即刻出发,向东疾行千里。

……

“吁——”

车驾前的两匹骏马仰头长嘶,车夫大声呼喝着,用力勒住了马,绵延行进的车队四处一片人喊马嘶之声。

池萦之从假寐中惊醒过来,一时间分不清身处现实还是梦境。

自从她在王府辞行当日,没按剧情伸手要够五万两,直接告辞走了,剧本从此闭了麦,改回了睡梦里传送章节的模式。

大概是之前饱受了刺激,剧本系统一声不吭地开启了互相伤害模式。

刚才下午小睡时,在半梦半醒间看到了最新一章关键大戏……

内容太刺激,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池萦之在宽敞马车里的软榻上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撩开了蓝棉布帘子,询问外面,“出了什么事,吵成这样?”

马车外乱哄哄一片,两名随行侍卫冒雨从队伍后头飞奔着过来,在马车外大声回禀:

“回世子爷的话,雨后路上打滑,刚才辎重队伍的马车翻倒了一辆,折了一匹好马,官道上散开了好多货物,长史大人带领着兄弟们忙着收拾呢。”

池萦之下午睡得并不安稳,感觉有些头疼,伸手揉着太阳穴。

“快到京城了,不急着赶路。叫徐长史不必着急,将翻倒的货物一一清点查验了再装车。”她吩咐下去。

随行侍卫们大声应着向队伍后面奔过去了。

这次从陇西郡千里迢迢上京,每辆辎重马车都塞得满满当当的货物,一件件清点需要花费不少时间。

后面的辎重队伍还在忙碌着,池萦之掀开了马车帘子,往外头看了一眼。

荒郊野外,浓云聚拢,虽然还是下午,天色却暗得仿佛黄昏一般。

队伍停在一片野林子旁边,随行侍卫们怕出事,临时点起了几十个火把,熊熊的火光照亮了昏暗的前路。

“老徐,到什么地界了?”她问道。

王府长史徐宵腋下夹着账册走过来:“世子爷,一个时辰前已入京畿地界。”

“啊……这么快。”池萦之喃喃地道,”才入京畿,就碰上马车翻覆,这兆头可不太好。”

“岂止是不好而已。”徐宵翻开了账册,“刚才翻覆的那辆马车上装了好些厚礼,都是准备给世子爷入京之后交游送礼用的,如今十去七八,只怕要花费大笔银两重新添置了。”

池萦之:“别花银子了。我没打算交游送礼。入京以后,咱们往城东的老宅子里一蹲,蹲够日子直接回程。”

徐长史:“……”

跟了自家不走寻常路的世子这么多年,他早已放弃劝说了。

世子爷怎么说就怎么办吧。

但想起这次各家藩王被一道圣旨征召入京,茫茫不知前路福祸,徐长史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幸好还是有些好消息的。

徐长史回禀道,“刚收到了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京城里的沈小侯爷亲自出城迎接咱们,算算脚程,应该很快就能会面了。”

池萦之:“坏消息呢?”

“咱们准备给沈小侯爷的见面礼在刚才那辆翻倒的马车上,摔破了。”

池萦之:“……”

池萦之:“算了,他不是在乎虚礼的人。天寒地冻,给他准备口热汤就行了。”

她看看左右,随口问道, “阿重姐姐呢?”

蓝色厚棉布帘子应声从外掀起。

身穿大红坎肩的明丽女子笑吟吟地端着一盆热水进了马车。“奴来了。”

阿重体贴地递过热毛巾擦脸擦手,又奉上了一碗暗褐色的汤药。

“队伍至少要停歇半个时辰,奴抓紧时间煎了一付药来。”

这汤药是吃惯了的,五日一服,可以令声线喑哑,月事缓至。

池萦之皱着眉服下了,等喉管那阵火辣辣的药劲过去。

她这些年是持续服着药的,声线虽然不如寻常成年男子低沉,却也完全不像女子的娇美清脆,柔和音色中带着几分低哑,乍听起来像是少年度过换嗓期不久的嗓音。

如今十六岁,这把少年期的嗓音正合适。

至于再过几年,会不会有人起疑……到时候再说吧。

雨后天气湿冷,亲兵们就地点起了篝火,请世子下车烤烤火,暖暖身子。

铁锅里煮的肉汤泛起咕噜噜的气泡,池萦之一口热汤还没喝着呢,沈小侯爷就带着人溜溜达达地过来了。

沈梅廷今天来的时候,穿了一身惹人注目的南唐国士子风俗的宽袍大袖,戴了一尺高的吉云冠,脚下穿了半尺高的高齿木屐,哒哒哒地踩过湿漉漉的泥地走近过来。

池萦之吹着碗里的热汤,抬眼扫了他的新造型一眼,说,“沈表哥啊,你今天的袖子太大,拖泥里了。好歹捞起来擦擦。”

沈梅廷极潇洒地一甩大袖,也不管袖口飞溅的泥点,坐在池萦之身边。

“池表弟啊,你的话一听就外行了。雨后林中,安步当车,要的就是这个野趣。”

溅了满身的泥水当做野趣什么的,池萦之是不太了解。

不过她有个好处,尊重别人与众不同的爱好,从不试图干涉改变。

于是她不做声了,小口小口地喝着热汤。

对于池萦之从来不瞎哔哔这点,沈梅廷还是很欣赏的。

“池表弟啊,”沈梅廷自来熟地从咕噜冒泡的铁锅里给自己捞了一碗热汤,“看看表哥我浑身的泥。为了迎你进京,我一早上马不停蹄赶了五十里地,可算接着你了。感不感动?”

“感动。”池萦之随口道,“感天动地好表哥。”

“……”沈梅廷伸手指刮了刮自己刺痛的脸,“小表弟啊,我怎么觉得你说话的语气很敷衍呢。”

池萦之抬起头来,无辜地看了他一眼。

热汤氤氲白雾笼罩下的昳丽眉眼,如月下看花,像极了工笔描绘的美人图。

一点小小的不快立刻消散了。沈梅廷欣赏了一会儿美人,懒得再绕弯子,直接说起正题,

“这次征召各地藩王入京,感觉非比寻常。临行之前,你父亲有没有话交代给你?”

池萦之想了想,“有的。父亲与我说,‘京城水深,多看少动’。”

“就八个字?”沈梅廷惊诧了。“这么惜字如金的吗?”

池萦之喝了一口汤,慢悠悠说,“哦,还有一句。‘钱不够用,找沈家拿。’”

沈梅廷:“……”

他坐不住了,站起身来,绕着池萦之走了一圈。

“说了十六个字,就把你这个大宝贝送来京城,交给我们沈家了?”他啧了一声,“他老人家还真放心啊。我自己都不怎么放心我们沈家那些人。”

池萦之倒是看得很开,“放不放心都没差别。反正父亲是不会亲自来京城的。”

想到当前的诡异局势,沈梅廷也没话说。

他换了个话题,问起更要紧的一件事。

”池表弟啊,既然你来了京城,有些要紧的事需得提前透个底儿。如今东宫里的那位,和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池萦之还能沉得住气继续喝汤,“你是东宫身边近臣,怎么不直接去问他,反而来问我?”

“这不是不敢当面问吗……太子爷又不像我这么闲。“

沈梅廷一件件掰手指细数着,”陛下的病情始终没有起色,太子每天监国议政,还要去宫里侍疾,前几个月的蜀王谋逆案也还没了结。为你们这点小事去他面前凑,我怕被他打出来。”

“原来他这么忙啊……”池萦之诧异地说,“既然这么忙,为什么还下诏令把我们各家藩王弄到京城里来。”

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沈梅廷:“所以征召藩王入京的事,东宫那位没提前告诉你?”

池萦之:“和你说过了。我和那位早不来往了。”

“当真?”沈梅廷有点不相信,

“真的一点都不来往了?我可是记得你们当初专人快马、千里传信什么的,我父亲还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叫我跟你好好学结交之道呢。”

池萦之吹了吹碗里的热气,喝了一小口汤, “你既然听说过专人快马、千里传信,就没有听过我和那位是怎么闹掰的?”

沈梅廷不很确定,“听说是闹了些龃龉?你当着信使的面说了些不好听的话?”

“嗯。”池萦之简短地说,“我骂了他一句狗太子。”

“……”含在嘴里的一口肉汤呛进了气管里,沈梅廷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他咳嗽着,搜肠刮肚地安慰说,“这、这……当时你年岁还小吧?好友之间吵嘴,一时口不择言,倒也不算是天大的罪过……”

他终于缓过气来,同情地拍了拍池萦之的肩膀,“没事。趁着这次上京的机会,去太子爷面前多转转,找机会认个错。一时失言嘛,多费些心思总是能修补的。”

“倒也不算是一时失言。”

池萦之手里的银匙搅着热汤,想了想自从闹翻之后发生的一堆破事,又想起了下午刚刚梦到的最新剧情,总结说,“他这个人吧,做起事来……真的很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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