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宫里头,可说是自成一个社会。不但有专管育蚕的女孩子,还有其他各业的艺工咧!这些艺工的技术当然都是很优良的,比起外面的普通工人来,相去自不可以道里计了。太后也深信他们确是不可多得的高手,往往引为很得意。而且伊自己对于这几种细巧的工艺也极感兴趣!不时要走去看看;恰巧我也是一个最爱参观人家做精细生活的人,——虽然我自己是一些都做不来的——于是太后便每次必带我同去,去了之后,都象看到了什么新奇的戏文似的,依恋着不肯就走。因此,我对于宫中各业艺工的工作概况,和他们的生活状态,知道得再详细没有了。要是好好地写起来,光是缝工的一门,便可以写着很厚的一册;至于宫中的缫丝业,(并不包括育蚕)那是写起来资料更丰富了;就是那专给太后制造凤鞋的一业,范围总算是最小的了,但也不难有一册单行本。

现在就让我格外从简的把他们写一些出来。

“快随我们一起来吧!”某一日的早上,太后向我说道:“你不是还不曾见过制丝的种种手续吗?这是很好看的!今天,我又要给你增添一些新的见识了!你试想那些春蚕牺牲了它们的生命,吐出了这样神奇可爱的丝来之后,我们更将怎样去处置这些丝呢?要明白这一点,可不是你所能凭空想象到的,必须跟着我们去实地观察!”

太后当日向我所说的话,自然不是这样的;其中所引用的名词,在那时候也许还不曾有咧!这是我现在就记忆所得的原意,自己重新构造的;不过我可以说我构造得已不甚相象了,太后说的话往往异样的动人,充满着使用听的人发生同情的魔力,这是我绝对学不象的。就拿这件小事来做譬喻:我对于做丝的一种工艺,原没有什么特殊的兴趣,但经伊那样一说,我便立即欣然而起了。

除我之外,少不得还有好几个人随侍着太后同行:太后也老是欢喜带着一长串的人,到各处去乱闯。

今天这一闯是直接闯进了那些制丝的人所居的一带宫院中去。这一带宫院离太后的寝处很远,它是在万寿山的背面,而其余的宫院,却都在山的正面。这些所谓制丝的人也和育蚕的人一般多是旗兵的女儿;有几个简直把她们的青春时期,完全牺牲在这种工作上了。然而实际上,伊们是并不曾失却自由的。伊们进宫来,犹如进一家工厂一样,高兴做就做,不高兴做尽可出去嫁人。但有一个条件,就是出去嫁人以后,再要进宫,却是断断不能的了!伊们中间确有不少的人不愿意出去,情愿永远留在宫里;因为在宫里伊们的饮食和衣服等等不但不需自己花钱去买,而且都是弄现成了送给伊们的,不比出去嫁了人,碰得不凑巧,就要天天愁衣觅食的操心。在宫里只有一桩事情使伊们不能高枕无忧,那就是不容易博得太后的欢心,只有在工作上表现良好的成绩;可是人做的工作,无论如何,总不能件件好,刻刻好,有时候难免要有些参差,偏逢太后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伊对于各样工艺可说无不精熟,虽是一些小的参差,也不用想瞒过伊;这样,便使那些艺工们深深地感觉到要博得太后的欢心真非易事了!

这班制丝的艺工所占有的居处倒也不小,一般也是中央一列正殿,两边两列偏殿;至于那些雕梁画栋,飞阁流丹,更和其余的各处完全相同。象这样宽敞华丽的工房,敢说是全世界所罕见的,无怪那些女孩子们要乐不思蜀了!伊们日间都在正中的几间正殿上工作着,晚上便回到两旁的偏殿里去歇息,生活是极整齐的。

现在就让我约略讲一些宫里面制丝的手续:那些缫好的生丝分为一绞一绞的整理好之后,还得漂洗一次,给日光给晒干了,然后再染上各样的颜色。染色当然也不是一次可以了事的;总得染上两次可三次,最后才取出来晒干。伊们所住的偏殿的近旁,各有一方石坪,那里便是晒丝的所在。晒丝的时候,还得用许多的竹制的三脚架;它们的高度都不很高的,因为太高了那些女孩子们便攀不到。每两个三脚架的中间,搁着一根很光洁的竹竿;那些染好了的丝,便一绞一绞地挂在上面晒着;但事情却并不这样简单!当初晒的时候,必须先看太阳光照射的方向,不能让那些丝上一半晒到阳光,一半晒不到阳光;过了相当的时间,又得把它们翻过来或移动移动,务必使它们所受的感光的时间非常均匀,那末丝的颜色便不致一块深,一块淡了。

论到那些丝上所染的颜色,又得值得太后夸口的!伊不但把天下所有的各色颜色全用到了;而且每一种颜色,由深而浅,还得分为好几十种。譬如象“绿”的一种颜色,第一绞便染成墨绿色,以下逐渐减淡,由草绿,嫩绿,湖绿,以至于最淡;这最淡的一绞已是淡得象白色一样了。这项工程,说起来好象是并不很难的,但实际上却是极不容易。那些女孩子们都用了全副的精神在从事着的。然而到了晒出来的时候,数十百种的颜色聚在一起,给那明丽的阳光一照,端的是好看到了极点。如其多看一会,人的眼睛保管会眩昏!

我第一次随着太后去参观的情形,至今还记得很清楚。

那石坪里照例晒着几十杆染好的丝,太后先大略把它们看了一看;接着就走向一杆蓝颜色的丝边去,从最深的一绞起始,很注意地渐次看过去。这时候,那些女孩子们早已就在地上跪着了,肃静无声的等候伊老人家发话;因为伊往往要批评伊们怎样染法不好,怎样晒法不好;或者还要发表伊自己对于改进染丝方法的意见。当然,伊口头上所发表的意见是和缮写就的圣旨同样不可违抗的;虽然染丝是小事,但在这些制丝的艺工们看来,真是再大不过的大事了。

说也奇怪,太后虽然已是一个很老的老妇人了,可是伊的一双眼睛,却还是非常的清明锐利;伊在那蓝色的一杆丝上看了一会,便回头来,向着一个女孩子说道:

“错了!这里应该还有一种颜色咧!你自己来瞧,上面这一绞的颜色既是这样深,第二绞的颜色却又这样淡,比起其余的来,不是深浅得太不平均了!这中间必须有一绞比上面的一绞略浅,而比下面的一绞略深的颜色,否则是断乎接不上的!显然是你没有十分留意,所以跳了一种了!”

我大着胆子,走近来仔细一看,果然我也觉得那两绞丝的颜色是相差得太远了;中间非得另加一绞调和的颜色进去,便不能使这几十绞蓝色的丝,有平均的深浅。虽然那负责洗染这项蓝丝的女孩子,已在宫内专心从事于这项工作达数年之久,意还不能想到伊所染的颜色,已有了过深过浅的弊病;可是等太后指明白之后,大家一看,便觉得那边果然很清楚地缺了一种颜色。连我这个对于制丝工作犹是十足门外汉的人,也立即看出来了!读者试想:这几十种深深浅浅的蓝颜色里头,太后只须略看一看,便知道在某某两种颜色之间缺少了一种调和的颜色,这样锐利的目光,岂不令人拜服!

我可以说:无论什么小的,或不显明的东西,要逃过太后的眼光是绝不容易的。所以我觉得每次随侍着太后在颐和园中闲逛,总可以得到许多新的启示;因为一路行来,伊只须随便看看,便立刻可以看出许多不适当的布置,或应该添补上的缺漏来了。经伊一指明之后,这些不适当的布置或缺漏,便必须马上移去或补上,不然的话,那个负责管理的人便有大祸临头了。

啊!你们试想,那么一方石坪里,满晒着几百绞深红浅绿的彩丝,该是多么的美丽啊!多么的可爱啊!再加排列得又是非常的整齐,红的一行,黄的一行,蓝的一行;远远地望去,真象天上的虹一样。那些女孩子们便在这一条一条的虹中,穿来穿去的走动着。伊们是不敢一刻稍离的;因为这些丝时常需要人去翻动它们,以免感光太久或不够。若是晒得不好,那就不能用,连先前所费的许多缫洗刷染的工夫,也等于白费。不过晒后的成绩是好是坏,我们外行的人很不容易辨别得出,除掉这些以制丝为专业的小姑娘而外,惟有我们那位敏慧多能的太后,才有这种超人的眼力。

待到晚上,太阳光已收敛之后,这些已染好而犹未晒干的丝,就得打石坪中收进屋来,以免晚上起了暴风雨,把那些颜色打坏。在屋子里是不用竹竿的,而是用一种特制的木架来把它们一绞一绞地套起来的。这些木架是做得很讲究的,且还漆着极美观的颜色。有时候在白天里,做丝的人也有直接把这引起木架子抬出去晒丝的,这样就可省却一番从架上取下来,再挂到竹竿上去的手续了。

这引起制丝的女孩子们是不需穿插什么宫装或礼服的,伊们尽可自由穿着各种轻便灵巧的服装;好在伊们闲的时候也很多,正好把这些工夫都用在裁制自己的衣服上面。所以伊们每天都是打扮得象过年过节一样。且因人多有比较的缘故,伊们便格外的起劲;要不是怕太后见了责骂,伊们也许会比妓女打扮得更俏丽呢!

待到颜色染好,丝也晒干,成绩已到了很满意的地步;于是这些便从架子上一一取下,再用那些木制的锭子,分别绕将起来,大概总是每一种染色绕一个锭子。绕好之后,既不用以织绸,便中有留作绣花或缝衣的材料了;一时却用不到那么许多,只能先行收藏着,待到缝工们需用的时候,再指明了颜色选去应用。

关于制丝的一部分工艺的叙述,可说是至此已尽了,接下去我们就要讲到宫中的鞋业了。虽然在宫内比较有一些地位的女性日常所穿的鞋子,都是由专任制鞋的艺工所制的;但其中所以专门供养着这些艺工的主要目的,却实在是为着太后一个人。因此,本文的叙述,也以太后所御用的凤履为重心。

论到太后的凤履,读者别以为是一个很小的小题目,如其原原本本的细讲起来,真有不少的字可写咧!先说管理的一点:就有两个太监,终年一事不做的专门给指定着为太后管理凤履;他们也并不觉得这项差使是轻差使,只觉得是十分重大,他们一些也不敢懈怠,永远小心翼翼地看管着这些凤履,象看管什么宝库一样。依着事实讲,太后的凤履确也可算得是一种贵重的宝物;因为大多数的凤履上,都有价值极巨的宝石,珠玉,或翡翠镶嵌着,绝不是什么平凡的东西,保管这些凤履的屋子,也是一间极大的偏殿,四面的墙壁上,从天花板到地下,全用木板格成了许多的木匣子,一行行的无虑数百。每一双凤履占着一个匣子。外面又依次编着号码。另外有一本很厚的簿子,簿子也记着同样的号码,且在每个号码之下,注明白这双凤履的式样,颜色,花纹等等;这一本簿子,就存在一个专给太后缮写文件的女官那里。待到太后忽然高兴想换一双凤履了,便教这个女官把那簿子送上去,让伊自己慢慢地翻看;看定了,只须说出一个号码来,便立刻可以派人去把伊所选中的那一双新鞋子取来了。如今说起来,也好算是是一种适合于时间经济原则的科学管理法了!

这两个专门保管凤履的太监,当然不能就算是制鞋业的艺工,只好算是宫中的执事人员之一。所谓制鞋业的艺工是另有一班人,伊们也都是女性,却并不作为宫婢,一样可以自由进退的,伊们所担任的工作确然也是一项专门技术,决非毫无训练的变通人所能胜任的,但也并不如何劳苦;以我处于旁观者的地位看起来,正和宫中其他各业艺工所任的工作一般的好玩,一般的有趣。伊们的中间,还有两个负着管理责任的领袖,那是两个约摸五十多岁的老妇人。——实在不是老妇人,而是老处女;伊们都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被雇用到这宫来的。单是从事在这制造凤鞋一项工作上的时间,至少也有二十多年了,所以太后对于伊们,比较上也是很优待的。在伊们手下工作的还有八个年轻的姑娘。伊们都曾以过一番严格要求训练:第一步伊们必须学习打样,所谓打样,就是在白纸上预先画出各式各样的鞋子来,以为着手制造的依据。这打样的一部分工程,如其只需画出一个约略的轮廓,自然是不很费事的;便伊们所打的样,却必须非常的精细,而且在画好之后,还得用极细极细的丝线,就在纸上粗具规模的界将起来。因此,每打一份样儿,总得费许多的心力。再加从前时候的人,在工作的时候,对于光线往往是绝不注意的;宫中既没有适当的灯光,特地为伊们配置,伊们自己也不甚介意,于是伊们的目力,便不免大受伤害,做不到二三年工夫,就得在鼻子上架起一副光充很深的老式眼镜来了。

太后对于制造这一部分工艺的兴趣,虽没有欣赏育蚕那样的高,便也决非绝不注意,平均在一个月内,总得有一两次亲自走到伊们工作的所在去察看察看。可是当伊老家才打御座上站起身来,打算开步走的当儿,早有一个太监匆匆的先自赶将出去,知照了那些制鞋的艺工们,好让伊们凑早收拾好一切,并用心工作起来,静待太后驾临。这种行动,在我们现代人的心目中看来,似乎也是一种作弊;但在那时候太后自己却并不以为忤,反觉得这是一种不可少的步骤,因此伊无论到什么地方去察看,所见到的无非是一些不真实的伪境。

那些制鞋的艺工们也另有一座院落占着,这

座院落却在一带平台的下面,地势很低,房屋倒不少,一般也有一列正殿,两列偏殿;伊们日间都在正殿上工作,晚间分别突在两旁的偏殿中。在工作的时候,那两位领袖的老处女便不停的在照管着,看有画得不对,或绣得不对的,就立即加以纠正,所以伊们的四只眸子是永远钉着那八个女孩子的手上的,眼光老是随着伊们手内的针线上下闪动,一些也不敢放松。这都是我随着太后去察看时所见面的情形,不知道当我们走出之后,是否还是如此郑重?

记得在我最初随着太后去的那一次上,太后也曾细细地给我讲论过一番。

“说来也许会合你诧异的!我们每做一双鞋子,自打样起始,一直到全部完工,至少必须费一个月的工夫。”太后首先向我说道:“这真是一件很费事的工程,其中委实有不少的手续呢!便是这些女孩子们,你也不能太小看了!伊们的技术都是极精到的,外面的工人,那里想比得上伊们!……最先,伊们总得在白纸上画出一个鞋样来;画鞋样是一件很费心思的工程必须面面顾到,诸如鞋料,式样,花纹等等,……无一不须妥加考虑和配置,以期适当;而其中尤以鞋跟的高度,应该最先决定。……”

接着,伊就和我专论鞋跟。——这里所谓鞋跟,乃是专指当初满洲的妇女所穿的高跟履。(这种高跟履通俗唤做旗鞋。它们的式样也和一般的妇女所穿的凤鞋差不多,只是头不尖,且在鞋底下装着一截木跟而已。可是这截木跟的位置,却不在后面的跟上,而在足底的中部;人穿着这种高跟履走路,真象踏着一副低型的高跷一样,别有一种流动的姿态)——这种鞋跟随的高度,是必须和上面的鞋底的厚薄,和鞋子的式样互相呼应的;某种的鞋底,必须配某种尺寸高的木跟,那是不能不仔细研究的,否则穿的人就会感觉到不舒服,甚至会感到痛苦。大概这截木跟的高度,总在三寸至五寸之间。同时还得注意,不能做得太粗笨,必须很轻巧。而在太后和其他一般贵妇人所穿的履上,那截木跟随还得加意点缀一番;比较普通的点缀是用各种颜色的碎玻璃片团团地插嵌着,中间少不得还要用些麻线或纱线之类绕紧起来,以免散落。这样一点缀,逢到有阳光照耀着的时候,便会闪闪生光;教人看了,还当是踏着一截宝石凿就的鞋跟咧!但这是不很容易见到的情形,因为这截鞋跟随既是永远在人的足下踏着,又没有多少高,那里会时常给阳光照射呢?鞋跟的底下是裹着一层层的棉布,用很细的小钉钉着,或用很坚韧的皮线缝起来;这样一衬,走路的时候,便不至再阁阁地发出恼人的声音来了。这个法子真和现在一般人所穿的皮鞋上有一块橡皮跟钉着,意义相同,只是用起来比较不耐久一些。

除掉鞋跟之外,就得注意鞋子的本身了!鞋子的本身又分鞋底和鞋面两部分;鞋底的制造是很简单的,正和一般妇女穿的布底鞋一样,或削一片绝薄的木板,用一层屋的布裹起来,以寻常的布底,这是要以无庸细述的。那鞋面的工程,却就非同小可了!它们的式样,细算起来,竟有几百种之多,最普通的是飞凤式,和梅花形;其余种种比较特别的式样,我现在竟举不尽许多。那鞋面的本身十九是上好的贡缎,颜色却也各各不同;上面又用各色的丝线挑绣着许多的花样。这种丝线便是那些制丝的艺工所制染好的,总算省却了一笔往外面去选购的钱。但这些丝线确是太细了,我们只要看了这些丝线,便可以不用解释,立刻会相信挑绣鞋面的工程,委实是极伤目力的一件事了!

这个制鞋“厂”的重心就在中央的一列正殿上,里面摆着许多应用的工具,五花八门的不知有多少,大部分是我所没有寓目过的;后来我虽曾逐一的请问过那两位领袖的老处女,只是名目极繁杂,此刻早就记不起来了。我每次上伊们那里去的时候,总得教那两位老处女取出几页新打的鞋样来看看。这些鞋样的确是很好看的!用近代人的口吻称赞起来,真可说是一种极精致的图案画。往往会使我看得爱不忍释,不知道那打出这些鞋样来的姑娘们,当初是怎样学会这种本领的,有几幅画得分外的齐整,看在人的眼睛里,活象是一双真的鞋子,仿佛取下来就可以穿到脚上去;并且它们还不是一色的白描,竟是彩色画,凡鞋料的颜色,花纹的颜色,无不早已渲染着。待到将来完全做好的时候,便与这纸上所绘的一般无二;俨然是近代那时装公司里所备的一册样本。

当一双新的鞋子完全制就以后,必须马上送到太后跟前去,请伊老人家鉴定;如其逢到伊恰巧很空闲的时候,伊就会细细的检视起来,所以偷工减料的情形,是绝对不会有的。只是也未心双双尽能适合太后的尊意,伊往往看了一看便派人送往那一间“鞋库”里去,教那两个太监收管起来,也许从此就不再去取出来了。难得逢到有一双鞋子做得特别的投其所好,那伊就不会轻轻放过了;伊的记忆力原是极好的,见过了便不会忘记了,并且还会暗暗地打定一个主意,这双新鞋子将于那一个特别的佳节上穿起来,及至到了那个日子,伊老人家再也不会遗忘,隔夜就得教人去把它取出来了。

上面我所说的制鞋所用的工具之中,有一部分就是小型的绣床。绣床的式样和一架织布机约略相似;绣花的姑娘们,便端端正正地坐在它的里面。这绣床的主要点是一个绷架,架上紧紧地绷着一方贡缎;这方贡缎的面积约摸是二尺高,五尺阔,必须绷得非常的紧,象大皮鼓的面上所钉的一张皮一样紧而且平,因为非如此是不能供刺绣用的。我们如其站到那绣床的旁边去,便要以眼看着到一双双的鞋面,打这引起女工的灵活而纯熟的手指下,渐渐地形成起来。在这一间正殿上,大约排着二架的绣床,每架上都有一方贡缎绷着,并且还分别指定着一个女工,负责刺绣。虽然伊们决非都在同时做着融绣的工作,也许有的是在打样,有的是在配底;不过这一方贡缎上的花朵,既已指定着这个人剌绣,空上人便迟早总得负责去完成它。每一方贡缎更不是专为做一双鞋面,往往是五六双合在一起的;因此,这方贡缎的上下左右,几乎是满布着应绣的花样了。每个女工便各自低下了头,——伊们的头必须是俯得很低的,差不多要把伊的眼睛贴在那贡缎上了;因为这种工程委实是级精细的,倘不这样看得真切,便难免要错误了。——一声不发地挑绣着。

现在待我将伊们的工作程序,说得比较详细一些:第一步,伊们先依照了那些已画就的鞋样,在那贡缎上用白粉勾出几只鞋面的轮廓来,每两只之间,当然必须留些空白,以便裁割;鞋面的轮廓一起勾好,第一趟便得一只一只的刺绣起来,不过在刺绣每一只鞋面之先,还有一部分预备的工夫。譬如这一只鞋面上需要一枝梅花,那末伊就应该先用一种很薄的白纸剪出几朵形态各别的梅花来,再把这几朵纸花放到那贡缎上所画着的一只鞋面上去,这边试试,那边又试试,用艺术的眼光来决定它们应占的适当的部分;部位既定,然后用丝线来把它们钉起来。这时候所用的丝线,大概都是白的,而且不须钉多少针数,只求将那纸花钉住便行了。梅花钉好,再做第三步工作。这第三步工作,是最难的。因为伊们不但要把这几朵梅花绣出来,还得选用颜色深淡不同的各种丝线,酌量的梅花来,放在一边做样子;该用深色的,便用深色,该用浅色的,便用浅色,待做好了看时,简直和树上长着的花,分不出真假来了!

无论一朵鲜花上的颜色是怎样深淡得宜,伊们总得尽着心力去模仿它,因此伊们在一针针挑绣着的时候,总得时时回头去端相那朵真花;差不多每绣一针,必须回头去看一看:何处是深色,何处是浅色,半些都不能让它模糊,因此每一架绣床的横木上,总有四五十种颜色各别的丝线挂着,以便随时取用。其中用途最广的,自然还是红绿两色。

至于那朵剪就的纸花呢?最先原不过是用来表显轮廓和决定部位的,但绣了几针之后,再要将它取出来,手续上既感麻烦,事实上也没有这种需要,而且还是让它留在里面的好。因为一朵花有了这张纸片一衬托,绣上去的丝线,便顿时觉得厚了许多;待到全部绣成了看时,花瓣都从鞋面上凸了出来,仿佛是另外贴上去的真花一样,这也是中国绣货的独到的技巧!

这些制鞋的艺工的生活,说来也是极单调的;伊们的内心上,似乎是永远不会受到什么刺激,连轻微的震动也很少。一年到头,伊们只是专心致志的从事着做凤鞋的工作:早上起身,白天工作,吃饭,晚来上床安息,每天做着这样刻板的文章。我自己可说是万万受不住的,所以我想伊们既然能终年的乐此不疲,必然也自有一种局外人所体味不出来的兴趣在着。记得我曾经向那两个处于领袖地位上的老处女问起过,伊们都表示很快活,唯一的原因乃是伊们对于这种绣作生活,天性特别的爱好;而这制鞋的一业,不但可以充分的发挥伊们刺绣的才技,他如打鞋样,配鞋底等等,也无不含有一种美的意味,足以鼓动一般爱好美术者的兴趣。伊们的快乐,大概就从这中间得来的。这倒是很合理的说法。因为我们无论教那一个人做一件工作,工作本身的轻重,犹可不加计较,最要紧的是必须这件工作恰合这个人的性之所好;大凡性之所好的工作,做起来必定起劲,一起劲便可做来特别的圆满,而且还会久而不倦。现在这两个老处女,便是这样。至于伊们手下那八位年轻的姑娘呢?我虽未曾请教过,但料想起来,情形也约略相同;因为凡有做不惯这项工作的,早就称病告退了,所剩下的自然都是对此确具兴趣的人了!

伊们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富有“艺工”的精神,所谓艺工的精神,便是只为了“艺术”和“工作”而工作的意思。伊们每做成一双凤鞋,时间上至少就得费一个月,而在这一个月以内,伊们为着这一双凤鞋而所费的心力,更是无可限量;但伊们努力和结果,却只有太后一个人可以见到,即使给太后爱上了而御用起来,也不过我们这廖廖几个人得有欣赏的机会。此外更有谁能发现伊们的巧妙的工技?所以伊们当制作的时候,就不绝不存心想藉此夸耀于大众,一心只是想把这一项工艺做得如自己理想一般的完美而已!何况伊们所做成的凤鞋,多数是给太后打进了冷宫,永远让那两个饱食无事的老太监看守起来的,根本没有问世的机会,伊们等于白白的努力了一场。但伊们并不灰心,仍用尽心力的工作;这种精神,岂是寻常的一般艺术家和大工匠所能有的?

这些小姑娘们既在这些特殊的环境中过着超特的生活,伊们本身的思想也就不免因此而变得很别致,看起来伊们对于出嫁和养育子女的事,实在是非常的漠视的。我也曾间接听到过伊们的言论,大致对于现状都很满足。伊们把那些一方一方的贡缎看做是伊们的丈夫,又把那些一绞一绞的丝线看做是伊们的子女;伊们的内心上,也确乎是很爱好这两件常和伊们做伴侣的东西的;其他一切杂念,就为伊们能如此的忠于劂职而不再发生了!那末伊们将来衰老以后的归宿又如何呢?自然也和寻常的老年人有些不同的!待到伊们渐渐地衰老了,——大概也不过四十五岁就衰老了,因为刺绣这一样工艺是级费精力的,也是最容易使人衰老的。——伊们的目力已不够再做那样精细的挑绣工作的时候,便自然就有新进的人替上来了,让伊们留在宫内养老着,从引伊们便绝不活动了,尽是穿衣吃饭的闲住下去,一直到寿终正寝为止。我想伊们大家都有一条传统的观念,就是当伊们年富力强,正可以尽量劳作的时候,便注其全力于这富于美化的工艺上;到得老来,就仗着这一些功绩,安安稳稳的在宫内吃一口闲饭过日子。

这个观念究竟是否正当?是否合理?于伊们自己是否有利?我当然不能代为答复;便是伊们为什么要存这一条传统的观念,我也万万解说不出。我想除非我也能有象伊们一样灵巧的手段,常在那些贡缎上挑绣挑绣花朵,如此的身历其境地的去体察,也许我才会体察出一个确当的原故来,如今徒然凭空悬想是断乎想不出来的!

上面我不是说过,每一方贡缎上是有四五副鞋样勾描着的;伊们把这一方贡缎绷到了那绣床上去之后,便由上至下的一副一副挑绣起来。挑绣好一副,又须把这方贡缎重行绷过,使第二副应绣的鞋面移上来,不必绣的人俯下头去迁就它,这样也可略省几许目力。不过每副贡缎上的四五副鞋面,决不能同样绣一种花卉,往往第一副绣的是梅花,而第二副却是绣的牡丹花了,因此绣的人竟无老文章可抄,必须另外再剪起纸花来,另外再觅起一朵可以做标本的鲜花来,重样定部位,选颜色;先前绣第一副鞋面所得的经验,简直丝毫不能利用,精力的浪费,端的是非言可喻,无怪我当初一瞧见就要摇头了!

及至一切的手续全齐备了,——这就是说到得鞋面上的花样已绣好,鞋跟和鞋底已一起钉好,并把那鞋面也缝到了底上去,形成了一双完整的凤鞋以后,——还有一套最后的手续,那就是装钉珠宝等饰物的手续了。太后的凤鞋上,珍珠,宝石,

璞玉,翡翠等,一应宝贵的饰物,可说是应有尽有;但伊老人家自己所最心爱的,尤其是珍珠。伊渖说珍珠是凤鞋上最适宜的装饰品。无论大小的珍珠,伊都欢喜;因此伊御用的凤鞋上,几乎是没有一双不钉珍珠的了。那些较小的珍珠是用丝线串起来的,串得象一条花边一样,然后再把它曲曲弯弯地盘钉在鞋面上;虽然用以连贯它们的只是一根很细的丝线,似乎很容易裂断的,但是我在宫内住了几年,却从不曾见过它们裂断,也从不曾听到过有从拾得一颗打太后的凤鞋上掉下来的珍珠。

这句话听来似乎很奇怪,依我们看来,一双鞋子上,既钉着那么许多的珍珠,又且只有一根很细的丝线连系着,怎么竟不会裂断,不会落掉呢?可是我们只要想到御用这些有珍珠钉着的凤鞋的人,乃是一位年高的皇太后,我们就会相信这是很可能的了!

非但仅仅是可能的,简直是必然之理!因为常在那“鞋库”里存储着的凤鞋既有数百双之多,而新制的又陆续在增加,所以每一双鞋至多只有给太后穿一次或两次的机会,甚至一次都不穿;这里所谓一次,时间是很短的,少则半天或几小时,多则一天或二天,从无连穿三四天的事。就是穿在太后的足上的时候,也是静处的时间多,行动时间少;即使行动,伊的步子又是极轻极慢的,永无怎样剧烈的震动,所以任你把那些珍珠钉得如何之多,如何的不结实,也是断不会滚落下来的!假使说它们是极易滚落的话,那末在宫内当扫地的太监,个个都好开珍珠铺去了!这话也不是胡讲,因为太后凤鞋上,珍珠钉得最多的往往有三四百颗,少则二三十颗,普通总有七八十颗左右;这么许多的珍珠,只要常有十分之一掉下来,岂不就很可观了吗?

若问宫内怎样会有这许多的珍珠,供太后如此滥用呢?其始当然都是京内和各地的官府,以及高丽安南等属国所进贡上来的;后来呢?也不过是这顶帽儿上拆拆;那双凤鞋上钉钉,互相移用而已,否则是决不够支配的。好在珍珠这样东西,本身非常耐用,除非你用东西去砸它,轻易是不会破碎的,所以待到某一双凤鞋因历时过久(决非使用过久,更谈不到破旧两字。)而不需再保存了,鞋身便弃去,却将那些珍珠一齐拆下来,交给制鞋的艺工们收拾好,以便装点新鞋之用。

鞋面上钉珍珠的方法也有两种:第一种就是我上面所讲的,先用丝线把珍珠串了起来,然后再把这丝线钉到那鞋面上去;第二种是直接把珍珠一颗颗地钉在鞋面上,就用珍珠来代替彩线,钉成各式各样的花纹。这种钉法,不便比较结实一些,而且还较绣了花再钉珠子来得清静文雅。记得我初进宫没有多少时候,见了这种光以珍珠为花饰的凤鞋,便不由自主地赞美起来;再加还未熟知太后的脾气,竟公然露出了很羡慕的神态,太后的脾气偏是最喜把人家所羡慕的东西赏给人家,于是伊就立即教人拣出了两双一般以珍珠为花饰的凤鞋赏赐给我,我自然很欢喜的受了。但从此我见了伊新鞋再也不敢这样赞美羡慕了,不然的话,也许伊竟会绝不吝惜地把那鞋库中所藏的全部凤鞋赏给我了!或是我虽没有得到那么许多,但统计太后前后所赏给我的,也确有好几十双了;至今我还宝藏着三四双咧!

关于凤鞋的叙述,大概已没有什么可写了,现在只有最后的一点,再可以说一说。那就是鞋子和时令的关系。我们平民所穿的鞋子,尚且有棉鞋,夹鞋,纱鞋等等之分,何况太后呢?在本书第八章里,我曾经说过宫中的衣服的质料,不但须因时令而变换,便是衣上绣的花朵,也各有规定;这鞋子也是如此,可以无庸再说。只讲冬天里太后所御用的凤鞋。太后当然是不要穿那种很笨重的棉鞋的,所以伊的鞋子里,都是衬的上好的丝绵,鞋口上又有一圈皮钉着,这圈皮自然又是银鼠紫貂之类了。

太后所雇用的艺工是全部安顿在万寿山的背后的,就在昆明湖的对面一带;这一带的山坡上,很齐整地隔成了几座大小相仿的宫院,每一座宫院内住着每一种工艺的艺工,绝不相混,例如管育蚕的就有一座专用的宫院,而那些制丝的艺工也自伊们的住处和工作的场所,制鞋的又另有一处了。虽然相离甚近,但都各立门户,象几家独立的工场一样。所以这一部分的颐和园可说是小规模的工业区;里面的艺工们,终年象一群群蜜蜂似的忙乱着。不过这里所有的出品,却和全中国内无论那一家工场的出品大有不同:第一是宫所需用的丝,或茧子,或凤鞋,都不是很单纯的一种或两种,往往是数百种,数千种,每种却又不必多,只需很精致的一二件。第二是宫内的艺工的技术,经实地比较结果,确是高于他处一切的工人,无论那一项工艺,决不用一个新进的生手;每一个生手进来,必须先埋头学习,待学满了数年之后,才有被轮到工作的机会。至于那些领袖的艺工是更不容易了!伊们必须在未充领袖之前,先有了多年的超越的成绩,才得升擢起来;同时伊们的助手们还不不断地努力,以备将来升补为领袖的预备。只要待原任领袖的人年纪稍大,似乎不能再有良好的工作表现的时候,新世界领袖便在那一班修养了多年的助手中挑选出来补充。所以伊们的工作技术,永远是不会退化的,而且都有一贯的精神和秘诀,象祖传父,父传子的世传职业一样。虽然实际上,伊们都各有各的出身,彼此绝少血统或亲戚的关系;然而精神上竟象一家人无异,这是和外间尤其不同的一点!

如今回想起来,宫内的一切费用端的是浩繁得不得了,单从这引起工艺上讲,已够人活活的吓死。我在宫中住了那么几年,可说是没有一天不见有新制就的凤鞋,送到太后跟前来让伊品评和察看的。一天工夫,至少必有一两双,多至五六双;这样一月一年的累积起来,数目自然是级大的了,而这笔费用之巨,也可以想见了!这还不足为奇,因为鞋子毕竟还只能算是一种小东西;更奇的是那些一件的宫袍和绣服,也是同样滥费地生产着。寻常的富贵人家,每人每隔十天做一件新衣服,已算是很阔绰的了;太后的新衣,却是平均每天一件,或竟不止此数,岂不令人咋舌?不过裁制这引起宫袍和绣服的缝工,却不是女性,而是男性的太监,他们毕竟还是先学会了缝工再做太监呢,还是先做了太监再学会缝工的?那我可不曾推究过!只知道他们的工技,也是优等中的最优等,决非外面的缝工所能比拟的。但他们的日常生活据说是和那些女性的艺工并不相同的,大概是比较苦一些。他们的工作虽然大部分也得由他们自己用心设计,可是太后偶然高兴,要怎样改动,他们就必须立即照办。在每一件新衣服的毛样没有得到太后的核可以前,更不准随便动手;不比那些制鞋的女工是可以自作主张的,打好了样,即可绣作起来。然而也就为这样,鞋子的浪费更大!除却极少数深合太后尊意的几双之外,十分之八九,都什么古玩似的一行行地终年陈列在那庞大的鞋库里,到相当时期便弃去。要是宫袍和绣服也是这样,只怕内库里的银子更要完得快了。

接下来我还得讲一讲太后所穿的袜子。读者中谅来不乏年岁较高的人,当可记得前二三十年时,那些妇女们足上所穿的是怎样的一种袜子,太后所穿的,也大体相同。那衬统都是很短的,和盛行的短袜差不多。

依消费的价值和用途而论,袜子当然是比凤鞋更小的一种东西了,而且无论怎样会考究的人,也不能在袜子上考究出什么花样来,所以宫内还不曾另设一种制袜业,而让那些制鞋的艺工们负责兼办。虽然如此,太后对于伊自己所穿的袜子,却一般也是非常的注意,挑剔得很厉害;伊每天必须更换一双新的袜子,换下来以后,便断乎不要再用了。在伊的心目中看来,一双袜子真和一条线一般的不值钱!可是天地良心,伊的袜子委实也是值钱的!它们的原料是上好的纯白软绸,做工更是十分的讲究,做得和伊老人家的尊足再适合也没有,差不多处处是极服贴的,就是现在我们所穿的丝袜要有这样的成绩,也不容易,何况那时候只凭着人的双手所做出来的东西呢?

每一双袜子上,必有两个合缝,一个在前面,一个在后面;这是因为软绸制的袜子,究不如现代的线袜或丝袜一般的富有伸缩力,所以必须在袜统上开出这两个合缝。不然人的脚将怎样伸进来呢?可是从美观着眼,这两个合缝毕竟不能不算是一桩缺陷;太后是最爱美观的人,当然要竭力弥引缺陷的。于是那些善用针线的艺工们,便给伊想出了一个绝好的补救办法,就是用各种颜色的丝线,在那两个合缝旁边扎出一些特别的花样来,这样就把那两个合缝隐藏过了,倒象也是花样的一部分;不过这里所扎绣的花样却不能和鞋面上一般的层出不穷,大概只能限制于蝴蝶和蝙蝠两种,别的虽然也未必一定不能用,但用上去了,想来也是不会怎样好看的。

太后足上的鞋袜,我已经是论得很清楚了,至于伊的穿法那是和寻常的旗人相同的:袜子约比鞋墙高出三四寸,用一根细软的绸带,先自紧扎在腿部上,然后再把裤脚管拉下来套在袜统上再用一根绸带扎缚起来;这根绸带的颜色总是和裤子本身的颜色相同的,多半还是一段料子上裁下来的。这种扎裤脚的方式,经我们此刻想起来,必然是非常难看的,然而在从前时候,大家都如此,倒也不觉得什么异样,而且因为有了这两重的扎缚,不但那袜子决不会皱拢,便是那裤管也从不会散开来的,所以行动时永远会使你觉得很干净爽利。

因为有这么许多的凤鞋和绸袜,需要赖着那些制鞋的女工们的双手造作出来,所以这一班姑娘虽然在形式上或阶级上都和宫内的宫女略相同,但实际上是大有分别的!宫女在宫内是一些

没有什么地位的,竟可说比太监都不如,种种粗重的工作,伊们都有份,简直是整日在忙着侍候别人,而当艺工的却不但不需去服侍人家,并且还有指定的太监为伊们服役咧!至于饮食方面,更是特别的优待,每餐也必有极丰盛的菜肴,给伊们享用,和太后所用的膳食一般都是由御厨房所承办的;寻常当一个小官人家的宅眷用的膳食,那里能比得上伊们?再加在进膳的时候,也有好几个太监在旁边给伊们端菜,盛饭,撤席,一些也不用伊们自己动手;就是伊们所住的卧房里,每天也有小太监们轮流着进去收拾的;因此,伊们除掉为太后绣凤鞋,制袜子以外,可说是一无所事了。这末免太优待了吗?不过说穿了却是不值一笑的!原来这种刺绣的工作,若要求其光洁,对于艺工们的手指也有很大的关系;要是伊们的手指因为常和粗糙的东西接触的缘故,弄得很粗糙了,那末绣起花朵来,那些丝线也不免要给伊们弄毛了。就为这样,太后才不许伊们做别的工作的,倘非如此,伊们休想能有什么太监来承值,少不得要教伊们自己照料一切了!

据太后告诉我,这些制鞋的艺工是极不容易培植的,通常每一个小女孩子,任凭怎样的聪明伶俐,或者对于寻常的绣作工夫怎样的精到熟练,但要过宫来为太后打鞋样,绣鞋花,做袜子,却至少必须费三年的工夫去学习,依我看来,即使学习了三年工夫,也未必能完全精熟,未必就有良好的成绩。我觉得非在学满了三年,再专心从事于这项工作达四五年之久,便决不能深入堂奥,运用自如,因为有许多的秘决,都不是一索即得的。

读者试想上面我们讲的都是何等的琐碎啊!在颐和园内,就象蜂窝似的簇聚着这么许多特殊的工业机关,它们又是一般的琐碎,一般的忙碌,个个艺工都在不断的努力着,可是伊们和他们的所以要如此努力的原动力,都只是发乎太后偶然的高兴:伊老人家只要随意想一个念头,便够这些艺工们忙碌了!虽然伊们和他们同样都受一远胜过寻常的工人所梦相不到的优遇,可是对于工作是半些不能有什么主张的,所以就称他们为一群男女犯人,也未尝不可。

不过在事实上,无论男女艺工,看起来大半倒是十分舒适乐意的犯人,自愿无期的安处在这座监狱中。

他们这样劳苦的工作几年或几十年之后,难得逢到凑巧,有某一个人的作品,竟给太后爱上了,当着众人赞美了一句;这个人便会快活得连自己的生辰八字也忘了,而其余的人,也会因此受到激励,格外甘心的埋头力作起来。但是太后岂肯随便赞美他们的?真不知道要隔多少时候,才有这样一次希逢的盛事呢!

太后每次和我谈到宫内这些工业,总得有一长篇的话儿,不是计划怎样增添新的生产品,便是打算怎样训练新进的艺工,而且语语精详,颇切实用;因此常使我暗暗地佩服,深信伊老人家如其给人家聘去管理什么工厂,保管是一个极能干的领袖。尤其教人诧为天赋奇才的是伊的记忆力;常有许多很小很小的事情,虽然那些亲临其事的艺工也忘怀了,而伊老人家却依旧还记得很清楚。因此,无论那一项工艺,这总提调的一职,都非太后自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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