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有鑫长这么大, 还是第一次和一个女孩同睡一个房间过夜。

之前想着那是柯玉嘛,能有什么问题?等真的两人洗漱完毕各自上床,房间里变得安安静静, 张有鑫还是感到了一丝难为情。

这晚他没洗澡,实在没法洗, 既不想弄湿轮椅, 又不想坐在地上,还怕感冒,就只是拿热毛巾给自己擦了擦身。

仰躺在床上, 张有鑫扭头看柯玉, 她靠在床头看手机,身上穿着一套深灰色睡衣, 张有鑫又看看自己身上的睡衣——白色底, 上头印着一个个憨态可掬的小熊图案, 顿时觉得两人的品味实在差得有点远。

“柯柯。”他叫她。

柯玉转头看他:“干吗?”

张有鑫躲在被窝里, 说:“我下个周末要去复健了, 你有空吗?”

“现在还不知道。”柯玉打开日程备忘录看工作安排,“赵哥不是会陪你去吗?你妈妈也能陪啊。”

张有鑫语气失望:“你好久没陪我去复健了,毕业以后一次都没有过。”

张有鑫的复健频率不高,因为他生活基本自理,平时在家也会被赵哥安排复健, 所以只每月去一趟医院,让医生看看身体状况。

柯玉大学毕业前, 张有鑫喜欢喊她陪着一起去, 可是她毕业后这半年,的确一次都没去过,实在是工作安排得太满。

“我要是有空就陪你去。”柯玉忍不住说, “不过三金,你不要总是寄希望于让复健师帮你复健,你都有赵哥陪,平时自己也该积极点。你家设施又全,客厅够大,但我听赵哥说你总是懒得练,这样是不对的。”

“算了,你还是别陪我了。”张有鑫不高兴,“你们什么都不懂,就只知道叫我练练练,有什么好练的?而且我什么时候寄希望于复健师了?我去医院那叫没办法,我爸非要我去!要能不去我才懒得去呢!浪费时间。”

“那你不去好了。”柯玉的脸也板起来,“和我有什么关系?”

张有鑫沉默半晌,问,“柯柯,你嫌我烦了?”

“……”柯玉不是那种会讲大道理的人,对于张有鑫排斥锻炼这件事,她纵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出口还是很简单,“没有,就是觉得你这人做事主次不分。”

“什么是主?什么是次?”张有鑫喃喃道,“我就想好好活着,活得开心些,难道不对吗?又不可能再走路,越练越失望,每次还被医生骂一通,搞得心情也不好,何必呢?唉……”他轻轻叹口气,“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但你们永远都不会懂的,就当我是个怂货吧。”

柯玉还想开口,张有鑫阻止了她,“我要睡了,放心,我穿纸尿裤了,晚上不会有闹钟吵你,柯柯,生日快乐,晚安。”

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

柯玉定定地看着他,干脆地按灭了床头灯。

这一趟出来,张有鑫全程穿着纸尿裤,没有按时喝水和排尿。在这种小地方,他很难找到一个无障碍卫生间,大多数男厕所都只有小便池和蹲坑,对他来说,别说独立如厕了,就算柯玉想帮他都没办法帮。

第二天上午两人换了一个地点飞无人机,飞完后,柯玉又拿着单反取景拍照,张有鑫就乖乖坐在轮椅上等她。

积雪有点厚,他的轮椅不好走,自己拿着手机拍来拍去,还自拍了一张笑脸,和雪景一起发了一条朋友圈。

柯玉在不远处端起相机对准他,被张有鑫发现了,对着她的镜头就绽开灿烂的笑,戴着露指手套的两只手还在脸颊边比剪刀手。

“我穿得像不像个熊?”张有鑫笑着问,“我现在感觉自己就像裹着个被子坐在这儿,好热啊!”

他的确穿得很臃肿,浑身上下露出来的只有大半张脸和十个手指头,鼻尖红红的,眼睛笑得很弯,在一片白色世界里那双黑眼睛显得特别明亮。柯玉一边向他走去,一边低头看照片,笑道:“你不像个熊,更像一个球。”

突然,一个雪球破空而来,正正地砸到她肚子上,柯玉抬头看张有鑫,那货正笑得上身东倒西歪。柯玉眯起眼睛,单手从雪地里团起一个雪球,二话不说就向张有鑫砸去。张有鑫躲都没处躲,被砸到后“哎哎”地叫唤几声,掸去衣服上的雪屑,不满道:“你这人怎么这么玩不起?”

柯玉作势又要去团雪球,张有鑫求饶了:“奶奶!饶我一命吧!”

“幼稚。”柯玉走到他面前拉起他的手看,指尖都冻红了,“我拜托你别再干蠢事,你冻感冒了我可赔不起,你爸会杀了我的。”

张有鑫哈哈笑着:“不会感冒的,我自己有数,我没那么娇弱。”

回钱塘的车上,暖气很足,张有鑫脱掉羽绒外套,臃肿的一颗球立刻变成一个身姿清瘦的年轻男孩。

他穿着白色高领毛衣,懒洋洋地倚在副驾驶座上,羽绒外套盖着双腿,偶尔会不动声色地把手伸到衣服下去摸摸。早上从酒店出来前他换过纸尿裤,之后几个小时都没地方再换,他只能少喝水,才能避免自己碰到更尴尬的局面。

——肯定已经尿过了,摸也摸得出来。

张有鑫把羽绒外套盖得更严实一些,微微低头,祈祷柯玉不要闻到奇怪的味道。

——

一周后的复健,柯玉正好有空,开车陪张有鑫去医院。

有柯玉陪,张有鑫就没叫赵哥,刚好让赵哥休假一天。有过上一次的出行经历,他的心态调整得很不错,已经可以心安理得地让柯玉将他抱着上下车。

不过他嘴里还是会唠叨:“一个女人,买这么大个车,你就算买个SUV也行啊,我勉强也能上,这底盘都有二十多公分了吧!”

“你自己买去。”柯玉将张有鑫抱上轮椅,“为什么不是你多练练臂力呢?我看郭哥上我的车完全不会有问题,他的手臂比你大腿都要粗了。”

张有鑫有点嫌弃:“练那么壮不好看啊,上下半身差别更大了,哪个女孩子会喜欢?”

柯玉相当无语,小张同学哪怕坐着轮椅,也立志要做一个时尚型男,很是注重发型和穿着打扮,并且自律地控制着身材。

可是,他自诩为少年感十足的这副清瘦身材,在医生面前被喷得体无完肤。

“三金,你越来越瘦了,看看你的腿!”焦医生捏捏张有鑫的大腿肌肉,“你受伤四年对吗?人家受伤七、八年的也没你萎缩得厉害!”

“不可能!”张有鑫坐在复健床上,两腿伸直任医生观察,嘴里辩驳道,“我认识好多朋友的,大家都差不多!除非是不完全损伤的,平时能多走走,像我们这种的都这样!”

“胡说八道!”焦医生气不打一处来,“翻身,趴着!”

张有鑫慢吞吞地翻了个身趴下,还捞了一下腿,焦医生捏捏他的屁股:“屁股上都没什么肉了!你自己摸不着的吗?”

柯玉站在边上呢,张有鑫脸红了:“焦医生,我朋友在呢,你给我留点面子行吗?”

焦医生与柯玉对视一眼,语气缓和了一些:“三金,你真的要多锻炼,有些伤者年纪比较大,我也不多做要求,你才多大?二十二还是二十三?往后还有几十年,你现在就这样,再过几年你的腿就会细得皮包骨头了。”

张有鑫真的好烦好烦听这些话:“焦医生,我都没生过褥疮!很少得并发症,我已经护理得很好了!你就不能捡好听的夸我一下吗?”

焦医生气得不轻,往他屁股上拍了一下:“我真是懒得说你,起来,四点支撑!”

张有鑫嘴里嘀嘀咕咕,还是撑着手臂把身体支起来。

他以为焦医生会帮他挪一下双腿的位置,结果焦医生只是在边上看着。张有鑫两条腿跪得比较靠近,塌着腰,自己也感觉不到,等到上身失去平衡,他已经摇摇晃晃地侧倒在了床上,两条腿扭曲着绞在一起。

抬起头,就看到柯玉一脸冷漠地看着他。

张有鑫心虚地收回视线,又一次努力把身体撑起来。

绑着支架、扶着助行器走路时,他走得很痛苦。

两条腿直直的,扭着胯/部一左一右地甩腿往前走,低头看两只穿着运动鞋的脚,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地面踩实。

就是靠双臂发力,走了没多久,张有鑫就累得一身大汗,看向柯玉时眼神哀哀的,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柯玉的视线一直追随在他身上,心里感到迷茫。

真是奇怪啊,看着完完整整的一个人,两条腿都在,怎么就不能走路了呢?下半身还失去知觉,作为一个身体健康的年轻人,她实在想象不出这种感觉,知道张有鑫现在的生活一地鸡毛,寻思着大家是不是真的对他要求太多?像他说的那样,只要开心地活着,不就行了吗?

理智又告诉柯玉,不行。

那会让张有鑫减寿的。难以想象他只能活五六十岁,甚至四五十岁,别人还是壮年,他可能已经被并发症折磨得没了生气,一不小心就会丢掉性命。

——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么残酷的伤病?

——医学发展至今,为什么还是会对这种病束手无策呢?

柯玉不忍再看,转身走出康复大厅,迫切地想去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在她身后,张有鑫望着她的眼神渐渐黯淡下来。

他想,这些人都是一样的。父母这些年从没放弃做试管婴儿,家里亲戚每次见他都长吁短叹,赵哥陪着他是因为这是他的工作,轮友们自顾不暇,黎衍干脆躲在家里几年不出门。

同学们和他嬉笑打闹,骨子里却是看不起他的,张有鑫知道那些人背地里说的闲话——三金不就是家里有钱嘛,能养着他,要是没钱,他怎么可能再上大学,还有心思去泡妞。

小柔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收礼物时一边害羞说不好意思,一边收得理所当然。

还有柯玉,柯玉工作了,越来越忙,张有鑫觉得自己和她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以前复健,她从来不会半途离开,可现在,她大概终于感到厌烦。

他是不会好的,永远都不会好,想想都感到绝望,却也没有办法。

——

寒假过后,新学期开始,张有鑫学了两个月的车,顺利考出驾照。

老张真的给他买了一辆宝马,他第一时间打电话对柯玉炫耀:“哈哈哈哈哈哈!老子再也不用坐你那辆破吉普啦!”

柯玉直接挂掉了电话。

唐颖柔生日时,张有鑫送给她一份很特别的生日礼物——让柯玉操刀为她和闺蜜拍一组时尚大片。

柯玉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小柔”,感叹张有鑫的审美果然是万年不变。不过正如张有鑫所说,柯玉见过太多漂亮的女模特,甚至还有女明星,样貌气质哪个不在唐颖柔之上?所以对这个院花,她实在也是审美疲劳。

柯玉和时尚杂志关系很好,很多奢侈品都可以借用,但她从来不借,因为没有需求。在摄影棚里,唐颖柔和她的闺蜜见到服装间里满满当当的奢侈品衣服和包包,嘴巴就没合上过,眼睛里的欲望一览无遗。

张有鑫转着轮椅在边上笑:“喜欢哪件都可以穿,柯柯一定会把你们拍得High fashion!”

柯玉的兼职助理小韩是个才二十岁的男大学生,一脸抽抽地看着两个女孩眼冒金光在服装间挑选衣服,压低声音对柯玉说:“K哥,这俩什么来路?这也太不淡定了吧?多没见过世面啊。”

“第一次,难免的。”柯玉嚼着口香糖,眼神很冷,“反正我就答应拍一回,再有第二次,按行情给钱。”

小韩笑问:“那三金哥给钱,你拍第二次吗?”

“呵。”柯玉端着相机看向不远处傻笑着的张有鑫,“他没脸提第二次。”

就算是这一次,也是张有鑫求爷爷告奶奶卖惨很久才让柯玉答应下来的。毕竟现在,KK老师在圈子里小有名气,给素人拍写真收费五位数起。

这次拍摄足足进行了四个多小时,唐颖柔和闺蜜特别难搞,要求贼多,衣服换了一套又一套,配哪个包包还挑不好。柯玉看她那架势,恨不得把那些几万块的包挨个儿往身上背一遍。

她俩还老补妆,化妆师也是柯玉帮忙找来的,工资都是她给开。等待时她和小韩百无聊赖,看看张有鑫,他在轮椅上坐这么久,估计早就累了,脸色都有些发白,像是浑身不舒服,时不时地就伸长手臂舒展一下身体,有时又会低头发呆。

——跟个愣头青一样。

柯玉想,唐颖柔是什么样的女孩子,连涉世未深的小韩都看得出来,她就不信张有鑫心里会没数。

不过,也无所谓了,他觉得开心就好,现在能让张有鑫开心的事儿并不太多,心里有那么一个女神惦记,也挺好的。

之后的几个月,柯玉自认自己对张有鑫的态度并未改变,但张有鑫明里暗里表示过多次,觉得柯玉对他不耐烦了许多,还老骂他。

柯玉没放在心上,张有鑫却越来越黏她,每个月复健都要找她一起去,还会提前关照焦医生,在柯玉面前多说说他有进步。

甚至连和黎衍的再一次见面,张有鑫都叫上柯玉一起去,说要介绍自己很要好的一个哥们儿给她认识。

和黎衍见完面,张有鑫开车送柯玉回家时,很罕见得没有唠叨,一言不发地把着方向盘。

柯玉拿着相机回看之前在包厢里拍下的照片,黎衍和张有鑫的合影,黎衍和周俏的合影,坐着的,站着的……

——三金心里难受了。

柯玉知道,看到黎衍有了女朋友,还能站起来和周俏拍照,张有鑫一定是不开心的。

也不是嫉妒吧,大概就是羡慕。柯玉听张有鑫说过黎衍的事,知道衍哥这些年一直待在家里,经济状况不太好。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张有鑫会有优越感,至少他不缺钱,不缺社交,生活上也被家人、保姆和护工照顾得很妥帖。可和衍哥见面后,连柯玉都知道,衍哥的生活是有希望的,感情上,事业上,身体上,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而张有鑫,能保持原地踏步就已经是万幸。

正在胡思乱想时,张有鑫说话了:“柯柯,你觉得衍哥的女朋友怎么样?”

“谁?周俏?”柯玉一时没反应过来。

张有鑫失笑:“你是金鱼吗?衍哥还有几个女朋友啊?”

“啊……周俏,挺好的,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子。”柯玉想到周俏之前向自己打听运动轮椅的事,还有周俏看向黎衍的眼神——那是她的男人,发自内心的骄傲和喜欢。

张有鑫认同:“我也觉得,周俏挺好的。”

柯玉把相机往摄影包里塞,又听到张有鑫问,“哎你说,周俏是怎么喜欢上衍哥的?”

“那我哪儿知道?”柯玉很莫名,“衍哥挺帅的呀,又有才,还会写小说,周俏喜欢他不是很正常吗?”

“我就纳闷了,小柔为什么就不喜欢我呢?”张有鑫自问自答,“也不是不喜欢,就是一直端着,大概长得漂亮的女孩子就是这样的吧。”

柯玉嗤笑一声:“你什么意思?你是说周俏不漂亮吗?”

“我可没这么说!”张有鑫一脸正气,“我是这种肤浅的人吗?怎么会以貌取人?周俏明明长得很可爱,又年轻,比咱俩都小呢,衍哥也是走大运。”

柯玉默默翻个白眼,没理他。

张有鑫又说:“对了,刚才和衍哥说七月份我们俱乐部几个朋友出去玩的事,我是一定会参加的,柯柯,到时候你陪我去吧。”

“我去?”柯玉很惊讶,“你让赵哥陪你去,我不去。”

张有鑫撇嘴:“我不想让赵哥陪我去,人家都是成双成对的,现在连衍哥都有女朋友了,就我一个单身,我不要去被虐。”

柯玉不能理解:“那我和你也不是成双成对的呀!你让唐颖柔陪你去啊,她不答应你就送她一个包,她肯定会去。”

“你特么在说什么鬼话?什么叫送她一个包她肯定会去?”张有鑫真要气死了,“说的她多贪慕虚荣似的,而且……不是,柯柯,我不可能和她一起出去过夜的,除了赵哥,我只敢找你。”

柯玉更不理解了:“三金,我是你朋友,不是你妈,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很忙的?七月的拍摄任务我现在还不知道,我没那么多闲工夫陪你出去玩!你明明有赵哥陪,他能把你照顾得很好,我很多事不能帮你,我自己是不介意,你难道也不介意吗?”

张有鑫绷着下巴,一会儿后突然提高了语调:“我知道你忙!忙得已经不想陪我了!不想陪我复健,不想陪我吃饭。我空得很!但我没办法再陪你出去采风了!你就是烦我了呗!我是很烦人,那你说我怎么办?妈的,不去拉倒,我自己去!我有车!我自己一个人哪儿都能去!”

柯玉:“……”

啊……小张同学生气了,柯玉感到心累:“你想多了三金,我没烦你,这样,只要我没工作,我就陪你去。”

“不用!”张有鑫嘴硬,“不需要你的施舍!”

柯玉也火了:“你特么有完没完啊?张三金你是个成年人了!别搞得天大地大唯你独尊!我和你认识十年了,十年!我到现在还敢说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敢说吗?!”

“……”听到这个问题的一瞬间,张有鑫觉得自己是敢说的,不知为何却不想说。

——不行,不能让柯玉知道,不能让她知道她是他唯一的朋友。

多没面子啊!他可是八面玲珑的三金,明明有那么多的朋友,想找人吃饭一下子就能凑个十人桌的。衍哥不就是好朋友吗?还有轮椅俱乐部里的小东,姜哥,佟哥……都是啊!什么唯一的朋友?不存在的,柯玉就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嗯,对!之一。

张有鑫的语气软了下来:“柯柯,对不起,我……我就是有点心烦,你别把我的话放心上。工作重要,你要是没空,我就找赵哥陪或是自己去,你要是有空……又愿意陪我去,那就最好。”

柯玉被他搞得焦头烂额,闭着嘴不再说话。

十年了,她和张有鑫都从十二、三岁的孩子长成了快二十三岁的大人,十年前,不会有人想到十年后的他们会是这样一种关系。

柯玉能感受到张有鑫对她的依赖。就像前一阵子,他知道母亲试管婴儿成功,怀上一对双胞胎男婴,面上对着父母说“恭喜”,私底下却给她打电话,像个孩子似的狠狠哭了一场。

柯玉从小没和父母一起生活,对父母的感情很淡薄,可是张有鑫不一样。他从小受尽父母疼爱,老张给他取名“有鑫”,初衷就是想发财,后来也的确把公司做得很大,所以一直觉得张有鑫是张家的福星。自从有了他,家里便财运大旺,所以对这个宝贝独生子特别宠溺。

然而张有鑫瘫痪了,张妈妈又怀上了双胞胎,柯玉可以理解张有鑫的心情,他大概觉得自己成了家里多余的一个人,再也不是张家的福星,而是一个累赘。

——

七月中旬,去古镇的那三天,柯玉原本真的有拍摄任务,她思考后,主动降低报酬与客户商量延期三天,客户欣然同意。

柯玉原本以为出游是一件高兴的事,没想到却碰上晓芸和佟哥闹离婚,之后又因为张有鑫准备的一个视频,弄得黎衍和周俏也闹起矛盾,甚至把周俏给弄哭了。

张有鑫郁闷得不行,后来就不停喝啤酒,喝了一瓶又一瓶。柯玉知道他穿着纸尿裤,心里还是很担心,劝他:“三金,你别喝了,你喝很多了!”

“你别管我!”张有鑫脸色潮红,眼神涣散,“啤酒喝不醉!懂吗?谁特么还能喝啤酒喝醉啊?”

结果就是散场时,他已经喝得烂醉如泥。

周俏也喝醉了,黎衍坐着轮椅拖她回房时,问柯玉:“三金没事吧?”

“你看他像没事吗?”柯玉头疼地看着张有鑫,又对黎衍说,“衍哥,放心吧,我没喝,我能照顾他。”

“我也没怎么喝,要是需要帮忙,你就叫我。”黎衍看着张有鑫瘫在轮椅上的样子,犹豫着说,“他……呃,我觉得他可能很多事都没法自己做了,柯玉你要是觉得不方便,真的不用勉强,我就在你们楼上。”

柯玉应下:“我明白,谢谢你衍哥。”

话虽如此,她并不打算找黎衍帮忙,对于张有鑫的身体状况,她绝对比黎衍熟悉。他瘫痪后经过四年半的相处,该看的不该看的,柯玉其实都看过了,两人只是没明说而已。

把张有鑫推回三楼房间,柯玉看着他醉醺醺的样子,又生气又心疼。

姜瑞鸣的民宿全是大床房,柯玉打横把张有鑫抱到大床上,小心地替他脱下鞋子和袜子。她看着张有鑫的双脚,软而无力,脚趾头也有些内蜷,脚型和常人比已经不太一样,更瘦长,是因为足尖下垂的缘故。

“三金,三金。”柯玉弯腰拍拍张有鑫的脸,“你醒着吗?”

张有鑫闭着眼睛转转脑袋,哼哼了两声,柯玉放弃了,“我脱你衣服裤子了啊,你出过汗了,我得帮你擦擦。”

张有鑫毫无反应。

柯玉也没多想,干脆利落地扒下了张有鑫的长裤和T恤。

床上躺着的男孩子身上就只剩一条纸尿裤,柯玉挠挠头,站在床边叉腰看他。那两条腿啊,下午在泳池里大家都见过了,修长,苍白,细弱,肌肉松垮,膝盖骨突出,上身却是年轻男人正常的体魄,甚至还很漂亮,上下一反差,真是挺虐心。

柯玉叹口气,去卫生间绞来热毛巾一趟趟帮张有鑫擦脸、擦身。

她其实没干过这些事,平时也不会照顾人,但是对张有鑫,她有着非同一般的耐心。

抬起他绵软的右腿擦拭时,柯玉心里懊恼,用力揪了一把他的小腿肚子,又转头去看他的脸,心想,真的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了吗?

这晚张有鑫是不可能洗澡的了,柯玉将他擦干净后,从行李箱里找出他的干净短袖准备给他换上,换之前,她看着他的纸尿裤发起愁来。

硬着头皮摸了一把,常识告诉她,这玩意儿必须得换掉,满了。

“啊!!”柯玉真恨不得几巴掌把张有鑫扇醒,对着他低声骂,“啤酒喝不醉?嗯?那你倒是自己起来换啊!”

张有鑫烦躁地扭着上身,还抬起右手挠挠胸口。

“啊!!”柯玉皱着眉,“我跟你说张三金,不是我要占你便宜,反正我以前看也看过了,我就不让衍哥再来欣赏一遍了,我给你换了啊,你醒了别哔哔,明白没有?”

张有鑫自然不会回答她。

柯玉站到窗边抽完一支烟,回房后,从箱子里找出一片干净的纸尿裤,手指点着下巴在床边来回踱了几步后,一咬牙,三下五除二地就把张有鑫身上穿脏了的给剥下来,又翻着他的身子、把干净的给他换上。

“是这么穿的吧?”柯玉真是第一回操作,觉得差不多了就粘上了魔术贴,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给他套上T恤,“好了好了,就这样了,我警告你不准废话。现在我去洗澡,然后就睡觉,你给我老实点。”

床上喝醉酒的男孩子自然很老实,柯玉拉过被子给他盖上,就去了卫生间。

临睡前,柯玉又将张有鑫上下检查一遍,往他腿/间塞了个枕头,说:“三金,我睡了,明天再和你算账。”

说完,她就关掉台灯,拉过被子躺在张有鑫身边,心里还在思索明天要怎么把这家伙臭骂一顿,才能解心头之恨。

可是,账都没能等到第二天算,恨更是没机会再解,半夜两点多时,柯玉被一阵低低的哭泣声惊醒。恍惚间她以为是做噩梦,吓得一下子就坐起身来,清醒以后,发现这哭声竟是真的,就发生在自己身边。

“三金?!”柯玉赶紧打开台灯,突然而至的光亮令身边的男孩长抽一口气,右手躲在薄被里,左臂则挡住了眼睛,但他抖动的嘴角分明显示出,他在哭。

“三金!你怎么了?”柯玉瞌睡全没了,见张有鑫右手一直在被子里没伸出来,她就去掀被子,被张有鑫死死揪住被子不放。两人拉扯半天,终是被柯玉一把掀开被子,她眼神一凛,就听张有鑫发出“啊——”的一声嘶吼,带着浓重的哭腔。

“别碰我!”他哭喊着,上身发着抖,“别碰我!别碰我!”

已经来不及了,柯玉摸到他的身下,其实之前光用看的就看到了——他的屁股底下濡湿一片,白色床单上已经有了一片印记,被子湿了,T恤下摆也是湿漉漉的。

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尿骚气。

柯玉扶额,完蛋!她穿纸尿裤的水平太菜,把张有鑫搞得漏尿了。

这场面真是柯玉没想到的,饶是镇静如她,这时候也有点慌,只能安慰张有鑫:“三金,三金,不是你的关系,这个……是我给你穿的,我可能……没穿好……”

她不说还好,一说,张有鑫直接崩溃,哭得更加大声。

他边哭边喊:“谁特么要你穿了?!你特么是谁啊?!谁允许你帮我穿了?你是个女的你知道吗?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尿床了!这不是我家!这是姜哥的房子!他的床垫!他的床单!他的被子!你要这些东西以后怎么办?谁特么还能用啊!你不嫌恶心啊?啊——”

柯玉:“……”

“我赔,我都赔给他行了吧?床单床垫被子,全特么给他换了!”柯玉盘腿坐在张有鑫身边,去拉他的手臂,反而被他甩开,她急道,“三金,三金,张有鑫!你别哭了!你不看看现在几点了,你哭这么大声别人都听见了!”

“我管他们呢!”张有鑫从入睡后姿势就没变过,一直仰躺,这时候身下湿了,更加不敢翻身,满眼是泪地瞪着柯玉,“你别碰我了柯玉!我脏死了!又臭又脏!我最烦尿床了!还是在别人家里!你要我明天怎么见人?”

虽然截瘫伤者永远都避不开尿失禁这件事,可是年轻的张有鑫一直是个爱干净的人。他花了很多心血训练自己喝水排尿,不想依赖纸尿裤和导尿管,就想像一个普通人那样清清爽爽地生活。

他平时会用香水,每天洗澡洗头,把头发打理得很有型,认真挑选衣服裤子鞋子来搭配。他是时尚三金,追求唐颖柔时都充满自信,柯玉知道,自己帮他换纸尿裤已经伤了张有鑫的自尊心,结果还没穿好,这一下子更是雪上加霜。

张有鑫还在那儿哭:“我烦死了!真的烦死了!每天都是这样的生活!每天最烦就是这些恶心的事!你们就最简单的事!我就这么麻烦!每天每天每天都这么麻烦!就没有一天可以消停的!我特么还想谈恋爱!谈屁个恋爱啊!这么恶心这么脏!怎么可能会有人喜欢我?!”

柯玉:“……”

他伤心地哭着,“晓芸姐要和佟哥离婚!我知道的,像我们这样截瘫的,根本就不应该结婚!那就是害人!郭哥和姜哥也是受伤前结的婚!往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受伤以后,怎么可能找得到女朋友!怎么可能有人喜欢?腿半点儿没感觉!别说大小便了,还不能做……”

他没来得及说完,柯玉已经俯下/身子,嘴唇轻轻地碰上他的唇,一触即止,继而分开。

张有鑫满脸的泪,浑身僵硬地躺在那里,眼睛也不转了,胸腔也不起伏了,嘴巴微张,石化了一般。

柯玉冷冷地盯着他:“闭嘴,别哭了,听到没有?”

张有鑫:“……”

作者有话要说:  张有鑫:“……”

作者:!

周俏:谁在哭啊?三金还是柯玉?

黎衍:不可能是柯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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