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并非具有实际肉体的雨田具彦。实际雨田具彦进了伊豆高原一座高龄者护理机构。认知障碍症已相当严重,眼下几乎卧床不起,不可能单凭一己之力赶来这里。这样,我现在如此目睹的即是他的幽灵。但据我所知,他尚未去世。因此准确说来应称为“生灵”才对。或者他刚刚停止呼吸,化为幽灵来到这里也未可知——作为可能性当然可以设想。

总之并非纯属幻影这点我很清楚。作为幻影则过于现实、质感过于浓密。那里的的确确有人存在的气息、有意识的发散。雨田具彦通过某种特别作用而如此返回本来属于自己的房间,坐在自己的凳上,看自己画的《刺杀骑士团长》。他根本没有介意(恐怕都没觉察)我置身于同一房间,以一对穿透黑暗的锐利眼睛凝视那幅画。

伴随云的流移而间断性从窗口照入的月光赋予雨田具彦的身体以清晰的阴影。他以侧脸对着我。身披旧睡衣或长袍。赤脚,袜子和拖鞋都没穿。白色长发凌乱不整,从脸颊到下颏淡淡生着大约疏于修剪的白色胡须。面容憔悴,唯独目光清澈,炯炯有神。

我固然没有惧怯,但极度困惑。无需说,那里出现的不是寻常光景,不可能不困惑。我一只手仍搭在墙壁电灯开关上。但我无意开灯,只是保持这一姿势不让身体动罢了。作为我,不想妨碍雨田具彦——幽灵也罢幻影也罢——在这里的所作所为。这画室本来是他的场所,是他应在的场所。莫如说我是干扰者。如果他想要在此做什么,我不拥有干扰的权利。

于是我调整呼吸、让双肩放松,蹑手蹑脚地后退,退到画室外面,把门轻轻关上。这时间里雨田具彦坐在凳上岿然不动。纵使我不慎打翻茶几上的花瓶弄出惊天动地的声响,恐怕他也无动于衷。他的精神集中力便是如此不可撼动。穿出云隙的月光再次照出他瘦削的身体。我将其轮廓(仿佛他的人生凝缩成的轮廓)连同投射在那里的纤细的夜之阴影最终一并刻入脑际。不能忘记这个,我向自己强调。那是必须烙入我的视网膜、牢牢留在记忆里的形象。

返回餐厅坐在桌前喝了几杯矿泉水。想喝一点威士忌,但瓶已经空了。昨晚免色和我两人喝空的。而此外家里没有酒精饮料。啤酒冰箱冷藏室里倒有几支,但不是想喝那东西的心情。

归终,过了早上四点困意还没来访。我坐在餐厅桌前漫无边际地想个没完。神经极度亢奋,没心思做什么。因此只能闭目想来想去。没办法持续思考同一事物。好几个小时只是茫然追逐形形色色的思维断片而已,活像转圈追逐自己尾巴的猫仔。

如此东想西想想累了,我就在脑海里推出刚才目睹的雨田具彦的身体轮廓。为了赋予记忆以确凿的形式,我将其简单素描下来。往脑海虚拟的素描簿上使用虚拟的铅笔描绘老人的形象。这是平时一有时间就做的事。无需实际纸笔。莫如说没有更为简便易行。作业原理大约同数学家在脑海虚拟黑板上排列数学公式并无二致。实际上我也可能迟早画这幅画。

我不想再去画室窥看一次。好奇心当然是有的。老人——怕是雨田具彦的分身——还在那画室里边吗?还坐在凳子上凝视《刺杀骑士团长》吗?并非没有想看个究竟的心情。我现在可能是遇上了某种极为难得可贵的状况并目击现场。那里或许提示了若干钥匙用以解开雨田具彦人生隐藏的秘密。

但是,即便果真如此,我也不愿意妨碍他注意力的集中。雨田具彦穿越空间钻过逻辑返回这个场所,乃是为了仔细观赏他自己画的《刺杀骑士团长》,或为了重新检查那里有的什么。而这势必消耗莫大的能量——消耗已经大约所剩无多的宝贵的生命能量。不错,无论付出多大的牺牲,他都要最后尽情看一次《刺杀骑士团长》。

睁眼醒来时已经十点多了。对于早起的我来说这是十分罕见的事。洗完脸,我做了咖啡,吃了早餐。肚子无端地饿得厉害。我吃了差不多比平时多一倍的早餐。三块烤吐司,两个煮鸡蛋,还有西红柿色拉。咖啡满满喝了两大杯。

出于慎重,饭后我往画室里窥看。雨田具彦的身影当然哪里也没有。那里有的,是一如往日的静悄悄的清晨画室。有画架,上面放着开始画的画布(画的是秋川真理惠),其前面是无人坐的圆形木凳。画布前放一把给秋川真理惠作为模特坐的餐椅。旁边墙上挂着雨田具彦画的《刺杀骑士团长》。板架上还是没有铃的形影。山谷上方晴空万里,空气清冷澄澈。马上迎来冬季的鸟们的叫声锐利地刺穿空气。

我试着给雨田政彦所在的公司打电话。虽然时近正午,但他的语声总好像还没睡醒,从中听得出星期一早上的倦怠意味。简单寒暄之后,我若无其事地打听他的父亲。雨田具彦是不是还在世?昨晚自己目睹的是不是他的幽灵?我要大致确认一下。假如他昨晚去世了,那么他儿子那里应该已有通知进来。

“你父亲还好吧?”

“几天前去看来着。脑袋方面是无可挽回了,但身体情况好像没有多糟。起码不至于刻不容缓。”

雨田具彦还在世,我想,昨晚见到的到底不是幽灵。那是活人意志造成的临时形体。

“近来你父亲的样子没有特别不同的地方吧?问得像是有些怪……”我试着问道。

“问我的父亲?”

“嗯。”

“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我把事先准备好的台词说出口来:“说实话,近来做了个奇妙的梦。梦见你的父亲深更半夜回这个家来了。而且我碰巧看见了。一个活灵活现的梦,几乎让我一跃而起。于是有点儿放心不下,不知发生什么没有……”

“嗬,”他感佩似的说,“有意思啊!我父亲深更半夜回家去了,回去干什么来着?”

“只是静静坐在画室凳子上。”

“只那样?”

“只那样。别的什么也没做。”

“凳子?那个三条腿旧圆凳?”

“正是。”

雨田政彦就此思索片刻。

“或者死期临近也有可能。”雨田以仿佛缺少起伏感的语声说,“听说人的灵魂在人生最后要去心里最挂念的地方看看的。据我所知,对于父亲,家里的画室应该是他最牵挂的场所。”

“但记忆那样的东西已经不存在了吧?”

“噢,通常意义上的记忆那样的东西是不存在了。但灵魂理应还在,只是意识不能很好地与之连接罢了。就是说,线路脱开了,意识连不上了,如此而已。灵魂应该好端端在里面等着,估计没受任何损伤。”

“原来是这样。”我说。

“没害怕?”

“梦?”

“啊,不是活灵活现的梦吗?”

“呃,没怎么害怕,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简直就像本人实际就在眼前似的。”

“或者真是他本人也不一定。”雨田政彦说。

对此我没表示什么。雨田具彦恐怕是为了看《刺杀骑士团长》特意返回这个家的,而我不能向他的儿子明言(想来,把雨田具彦的灵魂招来这里的人,有可能是我。如果我不打开那幅画的包装,他未必返回这里)。如果明言,势必一一说明我在这座房子的阁楼里发现了那幅画,而且自作主张地打开包装,又擅自挂在墙上。早早晚晚总要明言,但现在这个时候我还不想提起。

“对了,”雨田说,“上次我说没多少时间,想讲的事讲不成了,有件事必须讲给你——记得?”

“记得。”

“想去那边一次慢慢细讲。可以的?”

“这里本来是你的家,随你什么时候来。”

“这个周末要再去伊豆高原看望父亲,回来路上过去可好?小田原正好顺路。”

我说星期三星期五的傍晚和星期日上午以外的时间都可以。星期三星期五在绘画班上课,星期日上午要画真理惠的肖像画。

他说可能星期六下午过来。“反正会事先联系的。”

挂断电话,我进画室坐在凳子上。昨天深夜黑暗中雨田具彦坐的木凳。刚一弓身坐下,我就觉察那已不再是我的凳子了。毫无疑问,那是漫长岁月中雨田具彦作画使用的他的凳子,以后也将永远是他的凳子。不知情的人看来,不过是伤痕累累的三条腿旧圆凳,但那里沁有他的意志。我无非势之所趋地随便使用那个凳子罢了。

我坐在那凳子上盯视墙上挂的《刺杀骑士团长》。迄今我看的次数已经数不胜数了。那是具有值得反复欣赏价值的作品。换言之,是具有种种欣赏可能性的作品。现在,我有了想以不同于平日的角度重新验证那幅画的心情。那上面理应绘有雨田具彦终结其人生之前需要再次凝视的什么。

我久久注视《刺杀骑士团长》。从昨夜雨田具彦的生灵或分身坐在凳上目不转睛注视的那个位置,以同一角度同一姿势屏息敛气聚精会神。然而无论怎么细看,也没能从画面中看出此前未看到的什么。

思考累了,我走到外面。房门前停着免色的银色捷豹,停在同我的丰田卡罗拉稍离开些的地方。车在那里过了一夜,就像训练有素的乖觉的动物在那个场所静静栖身,一动不动等待主人来领走。

我一边怅怅思考《刺杀骑士团长》,一边围着房子信步而行。走在杂木林中小路时,有一种奇妙感觉,好像有谁从背后定定看着自己,一如那个“长面人”顶起地面方形盖子从画面一角偷偷观察自己。我迅速回头朝背后看去,但一无所见。地面没有开洞,长面人也没露脸。唯独积了一层落叶空无一人的小路在静默中伸展着。如此重复几次。但无论多么迅速回头,那里仍谁也没有。

或者洞也好长面人也好只在我不回头看的时候存在也不一定。可能在我即将回头的一瞬间有所觉察而立即隐藏起来了,就好像小孩子们做游戏。

我从杂木林中穿过,移步走到平时走不到的小路尽头,注意寻找这附近有没有秋川真理惠说的“秘密通道”入口。可是再怎么找也没找到仿佛入口的东西。“一般找,找不到通道。”她说。想必伪装得甚是巧妙。不管怎样,她是天黑后一个人沿着秘密通道从相邻山上走到我家的。钻过草丛,穿过杂木林。

小路尽头是不大的圆形空地。笼罩头顶的树枝中断了,仰脸可见小小的天空。秋天的阳光从那里笔直地朝地面照射下来。我在这一小块朝阳平地的平坦些的石头上弓腰坐下,从树干间观望山谷风景,想像秋川真理惠少时从哪里的秘密通道中一晃儿出现。但不用说,谁也没从哪里出现。只见鸟们不时飞来落在树枝上,又腾空而去。鸟们每每两只一起行动,以嘹亮短促的叫声相互告知各自的存在。曾在哪里读过报道,说某种鸟一旦找到伴侣,就和对方终生相守。倘对方死了,剩下的一只就在孤独中度过余生。自不待言,它们不会在律师事务所寄来的附有寄达证明的离婚协议书上签什么字盖什么章。

从很远的那边懒洋洋传来巡回贩卖什么的卡车广播声,不久听不见了。之后,近处草丛深处“咯嚓咯嚓”响起不明所以的很大的声音。不是人发出来的,是野生动物发出的声音。莫非野猪?我心头一震(野猪连同金环胡蜂,是这一带最危险的生物)。但声音随即戛然而止,不复传来。

我趁机立起,走回家去。回家途中转到小庙后头查看洞的情况。洞口仍像往常那样盖着木板,板上摆着几块镇石。看上去没有被动过的痕迹。代替盖子的板上厚厚积了落叶。落叶被雨淋湿,早已失去艳丽的颜色。春天生机蓬勃长出的所有叶片,无可避免地迎来晚秋静谧的死。

盯视之间,恍惚觉得那木板就要被掀开,“长面人”倏然从中探出茄子般细长的脸。但不用说,木板未被掀开。何况“长面人”潜伏的是方形地洞,是小些的私人洞穴。再说这洞潜伏的不是“长面人”,是骑士团长。或者说是借用骑士团长形象的理念。他半夜里摇铃把我叫来,打开这个洞。

反正一切都始于此洞。我和免色使用重型机械把洞打开以来,我的周围开始接连发生莫名其妙的事情。或者一切都是从我在阁楼里发现《刺杀骑士团长》打开包装时开始的也未可知。按事情顺序来说是这样的。或者二者从一开始就密切呼应也有可能。没准是《刺杀骑士团长》这一幅画将理念引入这座房子里的。抑或作为对于我把《刺杀骑士团长》这幅画解放出来一事的所谓补偿作用,骑士团长出现在我面前。至于孰是原因孰为结果,越想越无从判断。

返回家时,房门前停的免色那辆捷豹已经消失了。想必是我外出之间免色乘出租车什么取走了。或者请人回收也不一定。总之停车廊只剩有我的灰头土脸的卡罗拉凄凄惶惶趴在那里。如免色所说,也该测一次轮胎气压了。但我还没买气压计,一生都未必买。

我想准备午饭。可是当我站在烹调台前时,察觉刚才还那么汹涌澎湃的食欲已彻底无影无踪。代之而来的是气势汹汹的困意。我拿起毛毯躺在客厅沙发上,就势睡了过去。睡的当中做了个短梦。异常清晰鲜活的梦。而什么梦却全然想不起来了。想得起来的,唯独那是异常清晰鲜活的梦这一点。较之梦,感觉上更像是因了什么闪失而混入睡眠的现实的边角料。醒来时,已化为敏捷的动物逃之夭夭杳无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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