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我把签名盖章的离婚协议书寄走了。没有附信。只把装有文件贴好邮票的回复用信封投进站前邮筒了事。但仅仅这封信从家中消失这点就使得我心理负担减轻了不少。至于文件往下走怎样的法律路径,那种事我不知道。无所谓。但愿走其喜欢的路线。

星期日上午快十点时秋川真理惠来了。光闪闪的蓝色丰田普锐斯几乎毫无声息地爬上坡来停在房门前。车体沐浴着星期日早上的太阳流光溢彩喜气洋洋,俨然刚打开包装纸的新品。这段时间有好多车开来门前。免色的银色捷豹,女友的红色迷你,免色派来的配司机的黑色英菲尼迪,雨田政彦的黑色旧版沃尔沃,加上秋川真理惠姑母开的蓝色丰田普锐斯。当然还有我开的丰田卡罗拉(由于长期灰头土脸,什么颜色已想不大起来了)。想必人们是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依据、情况而选择自驾车的。而秋川真理惠的姑母是以什么缘故选择蓝色丰田普锐斯的,我当然揣度不出。反正那辆车较之汽车,看上去更像是巨大的真空吸尘器。

普锐斯安静的引擎停止后,周围多少更加安静了。车门打开,秋川真理惠和仿佛她姑母的女性下得车来。虽然看上去年轻,但四十二三岁恐怕是有的。她戴一副深色太阳镜,身上是款式简洁的淡蓝色连衣裙,披一件灰色对襟毛衣。提着黑幽幽发亮的手袋,脚穿深灰色低跟皮鞋。适于开车的鞋。关上车门,她摘下太阳镜放进手袋。头发齐肩长,漂亮地勾勒出微波细浪(不过并非刚从美容室出来的那种过剩完美)。除了别在连衣裙领口的金饰针,别无显眼饰物。

秋川真理惠身穿棉毛混纺毛衣,褐色及膝毛料半身裙。以前看见的只是身穿校服的她,所以氛围和平时大为不同。两人并立,活像有品位家庭的一对母女。其实并非母女,这点我从免色口中听得了。

我像往常那样从窗帘缝隙打量两人的样子。随后门铃响了,我绕到门厅开门。

秋川真理惠的姑母说话方式非常安详,长相好看。并非漂亮得顾盼生辉,但端庄秀美,清新脱俗。自然而然的笑容如黎明时分的白月在嘴角谦恭地浮现出来。她带来了一盒糕点作为礼物。按理是我请秋川真理惠当模特,完全没有必要带礼物来。想必从小受的教育告诉她去初次见面的人家里访问时要带一点礼物。所以我坦率地道谢接了,将两人领进画室。

“我们住的房子,以距离来说几乎近在眼前。但开车来这里,就要整整兜上一圈。”真理惠的姑母说(她的名字叫秋川笙子,笙笛的笙,她说),“这里有雨田具彦先生的宅邸当然早就知道,但由于这个缘故,实际来这边,今天是第一次。”

“从今年春天开始,因了一点情由,我算是在这里照看房子。”我解释说。

“那么听说了。这么得以住在您附近也怕是一种缘分,今后也请关照才好。”

随后,秋川笙子就侄女真理惠在绘画班由我教画这点郑重其事地表示感谢。侄女因此总是欢天喜地去绘画班。她说。

“谈不上我来教,”我说,“不过是大家一起开心画画罢了,实际上。”

“不过听说您很会指导,从很多人那儿听说的。”

我想不至于有很多人夸奖我的绘画指导,但我没有就此表示什么,只是默默听着夸奖话。秋川笙子是有良好教养、看重礼仪的女性。

看秋川真理惠和秋川笙子并坐在一起,首先想的是无论看哪一点两人长相都完全不像。稍离开些看去,荡漾着甚为相像的母女氛围,但近看就知道两人相貌之间找不到任何相通之处。秋川真理惠也长相端庄,秋川笙子也无疑属于美人之列,但两人的面庞给人的印象相差得近乎两个极端。如果说秋川笙子的长相趋于巧妙保持事物的平衡,那么秋川真理惠的莫如说意在打破平衡,拆除既定框架。如果说秋川笙子以整体的平稳和谐为目标,那么秋川真理惠则追求非对称的分庭抗礼。尽管如此,两人在家庭内部似乎保持健全惬意的关系这点,从氛围上大体觉察得出。两人虽非母女,但在某种意义上反而比真正的母女还要融洽放松,结成的关系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至少我得到的印象是这样。

秋川笙子这般美貌、洗练、优雅的女性迄今何以一直独身呢?何以甘于在这人烟稀少的山上住在哥哥家呢?我当然无由知晓个中原委。可能她曾有个登山爱好者恋人,而在经由最艰难路线挑战登顶珠穆朗玛峰时不幸遇难,她决心怀抱美好的回忆永远独身下去。或者同哪里一位富于吸引力的有妇之夫长年保持情人关系也未可知。但不管怎样,反正问题都跟我不相干。

秋川笙子走去西面窗前,饶有兴味地从那里眺望山谷。

“即使同一侧的山,看的角度稍有不同,看起来也相当不同啊!”她感叹道。

那座山上,免色白色的大房子闪闪发光(免色大概正从那里用双筒望远镜往这边窥看吧)。从她家看那白色豪宅会显得怎样呢?我本想就此谈两句,却又觉得一开始就端出这个话题多少含有风险——由此往前谈话如何展开,有的地方变幻莫测。

为了避免麻烦,我把两位女性领进画室。

“请真理惠小姐在这画室里当模特。”我对两人说。

“雨田先生想必也在这里工作来着。”秋川笙子一边环顾画室,一边深有感触地说。

“应该是的。”我说。

“怎么说好呢,即使府上,也觉得好像只这里气氛不一样。您不这样以为?”

“这——,是不是呢?日常生活当中,倒是没多少那样的感觉。”

“真理惠你怎么看?”秋川笙子问真理惠,“不觉得这里像是不可思议的空间?”

秋川真理惠正在忙于这里那里打量画室,没有回答。估计姑母的问话没有进入耳朵。本来作为我也想听她的回答……

“你俩在这里工作的时间里,我还是在客厅等着好吧?”秋川笙子问我。

“那得看真理惠了。最要紧的是给她创造多少宽松些的环境。作为我,您一起在这里也好不在这里也好,怎么都无所谓。”

“姑母还是不在这儿好。”真理惠这天第一次开口。语声文静,却是简洁至极且没有让步余地的通告。

“好好,随小惠怎样。料想是这样,就准备好了要看的书。”秋川笙子没有介意侄女生硬的语气,和蔼地应道。想必平时习惯了类似的交谈。

秋川真理惠完全无视姑母的话,略略弓腰,从正面定睛注视墙上挂的雨田具彦的《刺杀骑士团长》。她注视这幅横长的日本画的眼神绝对认真。逐一检查细部,似乎要把上面画的所有要素刻入记忆。如此说来(我想),我以外的人目睹这幅画恐怕是第一次。我彻底忘记事先把画移去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了。也罢,就这样好了,我想。

“中意这幅画?”我问少女。

秋川真理惠没有回应。由于意识过度集中于看画了,我的声音好像未能入耳。或者听见了也不搭理?

“对不起,这孩子稍有些特别。”秋川笙子居中调和似的说。“说精神集中力强也好什么也好,反正一旦对什么着迷,别的就一概进不了脑袋。从小就这样。书也好音乐也好画也好电影也好,全都这个样子。”

不知为什么,无论秋川笙子还是真理惠,都没问那幅画是不是雨田具彦画的。所以我也没主动介绍。《刺杀骑士团长》这个画名当然也没告诉。就算这两人看了画,我想也不至于有什么问题。两人大概根本没有觉察这幅画是未包括在雨田具彦收藏中的特殊作品。这和免色、政彦目睹,情况有所不同。

我让秋川真理惠看《刺杀骑士团长》看个够。随即走去厨房,烧开水,泡了红茶。然后把茶杯和茶壶放在托盘里端进客厅。秋川笙子作为礼物带来的曲奇也添了进去。我和秋川笙子坐在客厅椅子上一边闲聊(山上的生活、山谷的气候)一边喝茶。着手实际工作前需要这样的轻松交谈时间。

秋川真理惠继续独自看了一会儿《刺杀骑士团长》。而后就像好奇心强的猫一样在画室里慢慢走来走去,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在手里确认。画笔、颜料、画布,以及从地下挖出的古铃。她拿起铃摇了几下,铃发出一如往常轻微的“铃铃”声。

“这样的地方为什么有古铃?”真理惠对着无人空间并不问谁地问道。但那当然是问我。

“这铃是从附近地下出来的。”我说,“偶然发现的。我想大概同佛教有关系。和尚一边念经一边摇这个来着。”

她再次在耳边摇了摇。“声音总好像有些特殊。”她说。

这么小的铃声居然能从杂木林地下清晰地传来这房子里的我的耳畔,我再次感叹。说不定摇法有什么秘诀。

“别人家的东西不能那么随便动的!”秋川笙子提醒侄女。

“没关系的,”我说,“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但真理惠似乎马上对铃失去了兴趣。她把铃放回板架,在房间正中的木凳上弓身坐下,从那里眺望窗外风景。

“如果可以的话,差不多得开始工作了。”我说。

“那么,那时间里我一个人在这里看书。”秋川笙子漾出优雅的笑容。随即从黑手袋里取出包有书店书皮的足够厚的小开本书。我把她留在那里走进画室,关上隔开客厅的门扇。于是,房间里只有我和秋川真理惠两人。

我让真理惠在准备好的有靠背的餐厅椅子上坐下。我坐在平日坐的木凳上。两人之间有两米左右距离。

“在那里坐一会儿可好?以你喜欢的姿势就可以的。只要不改变太大,适当动动也没关系。没必要一动不动。”

“画画时间里说话也不要紧?”秋川真理惠试探道。

“当然不要紧。”我说,“说好了!”

“上次画我的画太好了!”

“用粉笔画在黑板上的?”

“擦掉了,遗憾!”

我笑道:“不可能总留在黑板上的嘛!不过若你喜欢那样的画,任凭多少都画给你。简单得很!”

她没有应声。

我手拿粗铅笔,像用格尺那样测量秋川真理惠面部各个要素。画素描和速写不同,需要花时间更为精确和务实地把握模特的长相,无论在结果上成为怎样的画。

“我想老师有绘画才能那样的东西。”持续沉默了一会儿后,真理惠想起似的说。

“谢谢!”我直率地致谢。“给你这么说,一下子来了勇气。”

“老师也需要勇气?”

“当然。勇气对谁都需要。”

我把大型素描簿拿在手上打开。

“今天这就画你的素描。本来我喜欢马上面对画布使用颜料,但这次切切实实画素描,以便一点一点、一步一步理解你这个人。”

“理解我?”

“画人物,其实就是理解和解释对方。不是用语言,而是用线条、形状和颜色。”

“如果我能理解我就好了,我想。”真理惠说。

“我也那样想。”我赞同,“如果我也能理解我就好了。可那并非易事,所以画成画。”

我用铅笔迅速勾勒她的脸和上半身。如何将她所具有的纵深移植到平面上来,这是关键之点。如何将其中的微妙动态移植到静态之中,这也是关键之点。素描决定其大纲。

“嗳,我的胸很小吧?”

“像是吧。”我说。

“小得像发坏了的面包。”

我笑道:“才刚上初中吧?往后肯定日新月异变大的,完全不必担心。”

“小得乳罩完全多此一举。班上其他女孩都说戴乳罩了。”

的确,她的毛衣全然看不出乳房的蛛丝马迹。“如果实在介意的话,塞进什么东西戴上不也可以的?”我说。

“希望那么做?”

“我怎么都无所谓。毕竟不是为画你的胸部才画的。你喜欢就好。”

“可男人是喜欢胸部大的女人的吧?”

“也不尽然。”我说,“我的妹妹和你同岁的时候,胸也很小。但妹妹好像不怎么把这个放在心上。”

“也可能放在心上而不说出口来。”

“那或许是那样的。”我说。不过我想小路大概对这事几乎不以为意。因为她此外有必须放在心上的事。

“你妹妹后来胸可变大了?”

我拿铅笔的手忙着不停地动,没有特别回答她的提问。秋川真理惠看了一会儿我手的动作。

“她后来胸可变大了?”真理惠又问了一次。

“没有变大。”我只好回答,“上初中那年妹妹死了,才十二岁。”

秋川真理惠往下一阵子什么也没说。

“我的姑母,不认为她相当漂亮?”真理惠说。话题马上换了。

“啊,非常漂亮。”

“老师是独身吧?”

“啊,几乎是。”我答道。那封信寄到律师事务所,恐怕就完全是。

“想和她约会?”

“噢,能约会想必开心!”

“胸也大。”

“没注意。”

“而且形状绝佳。一起洗澡来着,清楚得很。”

我再次看秋川真理惠的脸。“你和姑母关系好?”

“倒是时不时吵架。”她说。

“因为什么事?”

“各种事。意见不合啦,或者单单来气。”

“你好像是个不可思议的女孩子啊!”我说,“和在绘画班上的时候比,气氛相当不同。在班上给我的印象非常沉默寡言。”

“只是在不想说话的地方不说罢了。”她淡淡地说。“我怕是说多了吧?老老实实安静一些更好?”

“不不,哪儿的话。我也喜欢说话。只管随你说好了!”

我当然欢迎妙趣横生的交谈。不可能差不多两个小时一个劲儿闷头画画。

“胸部让人介意得不行,”真理惠稍后说道,“几乎每天总琢磨这个。这怕是不正常吧?”

“我想没什么不正常的。”我说,“就是那种年龄。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我也总是想小鸡鸡来着。什么形状怪怪的啦,是不是过小啦,用处是不是奇妙啦,等等。”

“现在怎么样了?”

“你是问现在怎么想自己的鸡鸡?”

“嗯。”

我就此想了想。“几乎不想了。一来好像没什么不正常,二来也没觉得特别不方便。”

“女人夸奖来着?”

“倒是偶尔,反正不是没人夸奖。不过那怕仅仅是一种鼓励,和夸奖画一个样。”

秋川真理惠就此思考片刻。“老师或许有点儿与众不同。”

“果真?”

“一般男人不会那么说话。我父亲就不一一说那个。”

“一般父亲怕是不想对自己的女儿说什么鸡鸡的吧!”我说。说的当中手也持续忙个不停。

“乳头要多大年龄才能变大呢?”真理惠问。

“这个——我不清楚啊,男人嘛!不过那东西也怕是有个体差异的吧,我想。”

“小时候有女朋友来着?”

“十七岁的时候第一次有了女朋友。高中一个班的女孩。”

“哪里的高中?”

我告以丰岛区内一所公立高中的名字。除了丰岛区居民应该几乎没人知道那所高中的存在。

“学校有意思?”

我摇头:“没多大意思。”

“那么,那个女朋友的乳头可看了?”

“唔,”我说,“让她给我看了。”

“多大?”

我想起她的乳头。“不特大,也不特小。一般大小吧?”

“乳罩没塞东西?”

我想起往日女友戴的乳罩,尽管只有十分模糊的记忆。记得的是,把手绕到后背解开它费了好大的麻烦。“啊,我想没塞什么。”

“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我就她想了一下。现在怎么样了呢?“这——不清楚的哟!已经好久没见了。可能跟谁结婚、孩子都有了吧!”

“为什么不见?”

“最后她说再不想看见我了。”

真理惠皱起眉头。“就是说,老师方面有什么问题喽?”

“想必是的。”我说。当然是我这方面有问题,这点没有怀疑的余地。

前不久我两次梦见高中时代那个女朋友。一次梦中我们初夏傍晚在一条大河旁边并肩散步。我要吻她。但不知何故她的脸被长长的黑发像窗帘似的挡住,我的嘴唇没办法接触她的嘴唇。而且,梦中她至今仍十七岁,而我已经三十六了——忽然注意到时,醒了过来。一个活生生的梦。我的嘴唇仍留有她头发的触感。本来已经很久很久没考虑她了。

“那,妹妹比老师小几岁?”真理惠突然转换话题。

“小三岁。”

“十二岁去世的?”

“是的。”

“那么,那时老师十五岁。”

“是的。我那时十五岁,刚上高中。她刚上初中,和你一样。”

想来,如今小路已经比我小二十四岁之多。她的去世,当然使得我们的年龄差逐年加大。

“我母亲死时,我六岁。”真理惠说,“母亲身上被金环胡蜂蜇了好几处,蜇死了,一个人在附近山里边散步的时候。”

“可怜!”我说。

“天生体质上对金环胡蜂毒液过敏。被救护车送到医院,但那时因休克导致心肺衰竭。”

“那以后姑母就一起住在你家了?”

“嗯。”秋川真理惠说,“她是父亲的妹妹。我要是有个哥哥就好了,大我三岁的哥哥……”

我画完第一幅素描,开始画第二幅。我打算从各个角度画她的样子。今天一整天全都用来画素描。

“和妹妹吵架?”她问。

“不,没有吵架的记忆。”

“关系好?”

“好的吧!关系好啦不好啦,甚至意识都没意识到。”

“几乎独身,怎么回事?”秋川真理惠问。又一次转换话题。

“很快就正式离婚。”我说,“眼下正在办事务性手续,所以说是几乎。”

她眯细眼睛。“什么叫离婚,不大明白。因为我周围没有离婚的人。”

“我也不大明白。毕竟离婚是第一次。”

“是怎样一种心情?”

“总好像有点儿怪怪的——这么说不知是不是可以。原本以为这就是自己的路,一直像一般人那样走过来的,不料那条路忽然从脚下消失了。只好在不知东南西北的情况下两手空空地朝一无所有的空间屁颠屁颠走下去——便是这么一种感觉。”

“结婚多长时间?”

“大约六年。”

“太太多大年纪?”

“比我小三岁。”和妹妹一样,当然是偶然。

“六年时间,认为白费了?”

我就此思考。“不,不那么认为,不想认为是白费了。开心事也是相当相当多的。”

“太太也那么想?”

我摇头道:“那我不知道。当然希望她那么想。”

“没问?”

“没问。下次有机会问问。”

往下一段时间我们全然没有开口。我聚精会神画第二幅素描。秋川真理惠认真思考什么——关于乳头大小,关于离婚,关于金环胡蜂,或者关于别的什么。她眯细眼睛,嘴唇闭成一条直线,双手抓着左右膝头,身体深深陷入思考。看样子她已进入这种模式。我把她这一本正经的表情在素描簿白纸上记录下来。

每日一到正午,山下就传来钟声。大概是政府机关或哪里的学校报时敲响的吧。听了,我就觑一眼钟,结束作业。结束前已经画出三幅素描了。哪一幅都是极有意味的造型,分别向我暗示应该到来的什么。作为一天分量的工作相当不坏。

秋川真理惠坐在画室椅子上当模特的时间,总共一个半小时多一点点。作为初日作业,应该是极限了。不习惯的人——尤其处于发育盛期的孩子——当模特并非易事。

秋川笙子戴着黑边眼镜坐在客厅沙发上专心看小开本书。我走进客厅,她摘下眼镜,合上书,装进手袋。戴上眼镜,她显得相当知性。

“今天作业顺利结束。”我说,“如果可以,下星期同一时间请再来可以吗?”

“嗯,当然可以。”秋川笙子说。“一个人在这里看书,不知为什么,能看得很舒服。莫不是因为沙发坐起来舒坦?”

“真理惠也不要紧的?”

真理惠什么也没说,使劲点了一下头,仿佛说不要紧。来到姑母跟前,她马上变得沉默了,和刚才判若两人。有可能三人在一起不合她的心意。

两人乘蓝色丰田普锐斯回去了。我在房门口目送她们。戴太阳镜的秋川笙子从车窗伸手朝我微微挥了几下,白皙的小手。我也扬手作答。秋川真理惠收拢下巴,只是目不斜视直对前方。车开下坡路从视野里消失后,我返回家中。两人不在了,不知何故,家里看上去忽然空空荡荡,似乎应有的东西没有了。

不可思议的一对,我看着留在茶几上的红茶杯心想。那里总好像有不同寻常的地方。可是,她们到底哪里不寻常呢?

接着我想起免色。或许我应该让真理惠走到阳台,以便他能用双筒望远镜看清楚些。但后来我改变了想法。为什么我必须特意做那样的事呢?人家又没求我那样做。

不管怎样,往下还有机会。不用着急,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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