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和书房在同一层。厨房在餐厅里边。这是个横长的房间,同是横长的大餐桌摆在房间正中。厚达十厘米的橡木桌,足够十个人一同进餐。恰好供罗宾汉的喽啰们开宴会的那种无比粗壮的餐桌。但此刻在此落座的不是那些兴高采烈的草莽英雄,而只是我和免色两人。骑士团长的席位倒是设了,可他没有现身。那里倒是摆了餐垫、银器和空杯,可那终究不过是标记——只是用来礼仪性表示那是他的席位。

长的一面墙壁和客厅同是玻璃的。从那里可以纵览山谷对面的山体。一如从我家能望见免色家,从免色家当然也会望见我家。但我住的房子没有免色的豪宅大,加上又是色调不显眼的木结构,所以黑暗中无法判别房子在哪里。山上建的房子固然没有那么多,但零零星星的每一座房子都点着毫不含糊的灯光——晚饭时间!人们大概同家人一起面对餐桌,即将把热乎乎的饭菜放入口中。我可以从那些灯光中感受到那种微小的温煦。

而另一方面,在山谷的这一侧,免色、我和骑士团长面对这硕大的餐桌,即将开始很难说是家庭性质的独出心裁的晚餐。外面的雨仍细细地静静地下个不停。但风几乎没有。一个分外宁静的秋夜。我一边眼望窗外一边再度思索那个洞。小庙后面孤独的石室。此时此刻洞也一定位于那里,又黑又冷。那样的风景记忆为我的胸口深处带来特殊的寒意。

“这张桌子是我在意大利旅行时发现买回来的。”免色在我称赞餐桌后说道。话中没有类似自我炫耀的意味,只是淡淡陈述事实而已。“在卢卡(Lucca)街头一家家具店发现、求购,用船邮送回来。毕竟重得要命,搬进这里可是一大辛苦。”

“经常去外国的?”

他约略扭起嘴唇,又马上复原。“过去常去来着。半是工作半是游玩。最近基本没有去的机会。因为工作内容多少有所变动,加上我本身也不怎么喜欢往外跑了,差不多都待在这里。”

为了进一步表明这里是哪里,他用手指着家中。以为他会言及后来变动的工作内容,但话到此为止。看来他依然不甚愿意多谈自己的工作。当然我也没就此执意问下去。

“一开始想喝彻底冰镇的香槟,怎么样?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说。悉听尊便。

免色略一示意,马尾辫青年当即赶来,往细长玻璃杯里注入充分冰镇的香槟。杯中细密地泛起令人惬意的泡沫。杯仿佛用高档纸做的,又轻又薄。我们隔桌举杯庆贺。免色随之向骑士团长的无人席位恭恭敬敬地举起杯来。

“骑士团长,欢迎赏光!”他说。

骑士团长当然没有回应。

免色边喝香槟边讲歌剧。讲前往西西里岛时在卡塔尼亚看的威尔第《欧那尼》(Ernani)是何等妙不可言,讲邻座看客边吃橘子边随歌手歌唱,讲在那里喝的香槟何等够味儿。

不久骑士团长现身餐厅。只是,他没在为他准备的席位落座。想必因为个子矮,坐在席位上,鼻子往下势必被桌子挡住。他灵巧地坐在斜对免色背部的装饰架上,高度距地板一米半左右,轻轻摇晃穿着畸形黑皮鞋的双脚。我向他微微举杯,以免被免色察觉。骑士团长对此当然佯作不知。

菜肴随后上来。厨房和餐厅之间有个配膳用口,扎着蝶形领结的马尾辫青年把那里递出的盘子一个个端到我们桌上。由有机蔬菜和石鲈做的冷盘甚是赏心悦目。与之相应的白葡萄酒已经开启——马尾辫青年俨然处理特殊地雷的专家以小心翼翼的手势拔出葡萄酒软木塞。哪里的什么葡萄酒虽然没说,但无疑是味道完美的白葡萄酒。毋庸赘言,免色不会准备不完美的白葡萄酒。

接着,莲藕、墨鱼、白扁豆做的色拉上来了。海龟汤上来了。鱼是鮟鱇。

“听说季节还多少有些早,但渔港罕见地有像样的上来。”免色说。的确是好上天的新鲜。不容怀疑的食感,考究的甘味,而余味又那般爽净。刷一下子蒸熟之后,马上淋了龙蒿调味汁(我想)。

往下上来的是厚墩墩的鹿排。倒是提及了特殊调味汁,但专用术语太多,记不过来。总之尽善尽美。

马尾辫青年往我们杯里注入红葡萄酒。免色说是一小时前开瓶移到醒酒器里的。

“空气已充分进入,应该正是喝的时候。”

空气云云我不大懂,但味道的确醇厚。最初接触舌头时、完全含入口中时、下咽时的味道无不各所不同。简直就像美貌倾向因角度和光线不同而产生微妙差异的神秘女性。且余味无穷。

“波尔多。”免色说,“无需说明,普通波尔多。”

“要是一一说明起来,怕是要说很长时间的。”

免色浮起笑容,眼角快意地聚起皱纹。“完全正确。一一说明起来,是够长的了。不过就葡萄酒加以说明,我是不怎么喜欢的。无论什么,都不擅长说明。只是好喝的葡萄酒——这不就可以了?”

我当然亦无异议。

骑士团长一直从装饰架上注视我们吃吃喝喝的情形。他始终纹丝不动,将这里的场景无一遗漏地仔细看在眼里。但好像没有什么感想。如其本人曾经说的,对所有事物他只是看罢了。既不相应做判断,又不怀好恶情感。仅仅搜集纯粹的第一手信息而已。

我和女友在午后床上交合之间,估计他也是这样定定看着我们。想到那样的场景,我不由得心神不定。他对我说看别人做爱也和看做广播体操、清扫烟囱毫无区别。或许真是那样。但被看的人心神不定也是事实。

花了一个半小时,免色和我终于到了餐后甜点(蛋奶酥)和意式咖啡阶段。漫长而又充实的旅程。到了这里,主厨才从厨房出来在餐桌前亮相。一位身穿白色厨师服的高个头男子。大概三十五六岁,从脸颊到下颏留着浅黑色胡须。他向我客客气气地寒暄。

“菜做得实在太好了,”我说,“这样的美味佳肴,几乎第一次吃到。”

这是我实实在在的感想。做这么考究菜肴的厨师居然在小田原渔港附近经营默默无闻的法国小餐馆——对此我一下子还很难信以为真。

“谢谢!”他笑眯眯地说,“总是承蒙免色先生关照。”

而后致礼退回厨房。

“骑士团长也满足了么?”主厨退下后,免色以不安的脸色问我。表情中看不出演技性因素。至少在我眼里他的确为之不安。

“肯定满足的。”我也一本正经地说,“这么出色的菜肴不能实际入口当然遗憾,但场上气氛应当足以让他心满意足。”

“那就好……”

当然非常高兴,骑士团长在我耳边低语。

免色劝我喝餐后酒,我谢绝了。什么都不能再入口了。他喝白兰地。

“有一件事想问您。”免色一边慢慢转动大酒杯一边说道,“问话奇妙,或许您会感到不快……”

“无论什么,请只管问好了,别客气。”

他轻轻含了一口白兰地品尝,把杯静静放在桌面上。

“杂木林中那个洞的事。”免色说,“前几天我独自进入那个石室一个来小时。没带手电筒,一个人坐在洞底。而且洞口盖上盖子,放了镇石。我求你‘一小时后回来把我从这里放出去’。是这样的吧?”

“是的。”

“你认为我为什么做那样的事?”

我老实说不知道。

“因为那对我是必要的。”免色说,“倒是很难解释清楚,但时不时做那个对于我必不可少——在一片漆黑的狭小场所,在彻底的静默中,孤零零被弃置不管。”

我默默等他继续。

免色继续道:“我想问你的是这点:在那一小时之间,你没有——哪怕一闪之念——想把我弃置在那个洞里的心情吗?没有为就那样把我一直扔在漆黑洞底的念头诱惑过吗?”

我未能充分理解他要表达的意思。“弃置?”

免色把手放在右边太阳穴轻轻揉搓,活像确认什么伤痕,继而说道:“具体说来就是,我待在那个深约三米、直径两米左右的洞底,梯子也被拉上去了。周围石壁砌得相当密实,根本无法攀爬。盖子也盖得严严实实。毕竟是那样的山中,就算大声喊叫,就算不断摇铃,也传不到任何人的耳朵——当然也可能传到你的耳朵。就是说,我无法以自己一人之力返回地面。假如你不返回,我势必永远留在那个洞底。是这样的吧?”

“有那样的可能性。”

他的右手指仍在太阳穴上,动作已经停止。“所以我想知道的是,那一小时之间,‘对了,不把那家伙从洞里放出去了,让他就那样待下去好了’这种想法没有在你脑袋里一闪而过吗?我绝对不会感到不快,希望你如实回答。”

他把手指从太阳穴移开,重新把白兰地杯拿在手里,再次缓缓旋转一圈。但这次嘴唇没沾酒杯。只是眯细眼睛闻了闻气味就放回桌上。

“那种念头完全没有浮现在我的脑海。”我如实回答,“哪怕一闪之念。脑海里有的只是一小时后可得挪开盖子把你放出来。”

“真的?”

“百分之百真的。”

“假如我处于你的位置……”免色坦白似的说,声音甚是平静,“我想我会那样考虑。肯定为想把你永远弃置在那洞中的念头所诱惑,心想这可是绝无仅有的绝好机会……”

我欲言无语,于是沉默。

免色说:“在洞中我一直那样考虑来着。假如自己处于你的位置,肯定那样考虑。很有些不可思议啊!尽管实际你在地上我在洞中,然而我一直想像自己在地上你在洞底。”

“可是,如果被你弃置在洞中,我难免就那样饿死,真的摇着铃变成木乃伊——就是说那也不要紧吗?”

“纯属想像。说妄想也无妨。当然实际上不至于做那样的事。只是在脑袋里想入非非,只是把死那个东西作为假想在脑袋里把玩。所以请不要担心。或者莫如说,你完全没有觉出那样的诱惑,对于我反倒有些费解。”

我说:“当时你一个人待在黑暗的洞底,没害怕吗?作为一种可能性,害怕我在那种诱惑的驱使下把你弃置在洞底……”

免色摇头:“不,没害怕。或者莫如说可能在心底期待你实际那么做来着。”

“期待?”我心里一惊,“期待我把你弃置在洞底?”

“一点儿不错。”

“就是说心想自己在那洞底给人见死不救也未尝不好?”

“不,没有考虑到死也未尝不好那个地步。即使我,也还对生多少有所不舍。再说饿死、渴死不是我喜欢的死法。我仅仅是想多少——多多少少——更接近死,在明知那条界线非常微妙的情况下。”

我就此想了想。还是不能很好理解免色说的话。我若无其事地打量一眼骑士团长。骑士团长仍坐在装饰架上,脸上没浮现出任何表情。

免色继续道:“一个人被关在又黑又窄的地方,最可怕的不是死,而是开始考虑自己可能要永远在这里活下去,那比什么都可怕。那么一想,就吓得透不过气,就好像周围墙壁挤压过来直接把自己压瘪挤死——便是有那样汹涌的错觉。而要在那里活下去,人就必须想方设法跨越那种恐惧,即克服自己。为此就需要无限接近死亡。”

“可那伴随着危险。”

“和接近太阳的伊卡洛斯(Icarus)一样。至于接近的极限在哪里,分辨那条生死攸关的线并非易事。那将成为玩命作业。”

“而若回避那种接近,就不能跨越恐惧克服自己。”

“说的对。如果做不到,人就没办法进入更高阶段。”免色说。往下一阵子,他好像在思考什么。而后唐突地——在我看来似乎是突如其来的动作——从座位立起,走到窗口那里向外望去。

“雨好像还多少继续下,但不是了不得的雨。不到阳台上来?有东西想给你看。”

我们从餐厅移到楼上客厅,从那里走上阳台。贴着南欧风格瓷砖的宽宽大大的阳台。我们靠着木栏杆眺望山谷风景。一如观光景区的瞭望台,从这里可以把山谷尽收眼底。细雨仍在下,但现在的状态已接近雾。隔谷对面山上人家的灯光尚未闪亮。即使隔的是同一条山谷,但从相反一侧看来,风景印象也大不一样。

阳台的一部分上面有房檐探出,下面放着日光浴用或看书用的躺椅。旁边有一张放饮料和书本用的低些的玻璃面茶几。有绿叶繁茂的大盆观叶植物盆栽,有蒙着塑料罩的高个头器械那样的东西。墙壁安着聚光灯,但没有按下开关,客厅的照明若明若暗地投射过来。

“我家在哪边呢?”我问免色。

免色手指右面方向:“那边。”

我朝那边凝眸细看。由于家里完全没有开灯,加上烟雨迷蒙,所以看不大准。我说不很清楚。

“请稍等。”说着,免色朝躺椅那边走去,取下什么器械上蒙的塑料罩,把它抱到这边来。原来是带有三脚架的双筒望远镜样的东西。大并不很大,但形状怪异,和普通双筒望远镜不一样。颜色是模模糊糊的橄榄绿。由于形状不够气派,看上去未尝不像测量用的光学仪器。他把它放到栏杆跟前,调整方向,仔细对焦。

“请来看,这就是你住的地方。”他说。

我向双筒望远镜里窥看。具有鲜明视野的高倍率双筒望远镜。不是量贩超市卖的那种大众货。透过雾雨淡淡的面纱,远方光景历历在目。那确实是我生活的房子。阳台看见了,有我常坐的躺椅。里面有客厅,旁边有我画画的画室。没有开灯,房子里面看不见。倘是白天,可能多少看得见。如此观望(或窥视)自己住的房子,感觉颇有些不可思议。

“请放心!”免色似乎看出我的心思,从身后搭话,“不必担忧。侵害你的隐私那样的事我不会做。索性这么说吧,实际我几乎没往府上对准过双筒望远镜。请相信我。我此外有想看的东西。”

“想看的东西?”我眼睛离开双筒望远镜,转过头看着免色。免色的表情依然镇定自若,仍然什么也不说。只是,在这夜间阳台上,他的白发看上去比平时白得多。

“给你看看。”说着,他用训练有素的手势将双筒望远镜的朝向略略转向北面,迅速对好焦点。继而退后一步对我说:“请看!”

我窥看望远镜。圆形视野中,出现一座坐落在半山腰的式样别致的木结构住宅。同样是利用山的斜坡建造的二层楼,带有面向这边的阳台。在地图上大约是我家的邻居,但由于地形的关系,没有相互往来的路,只能从下面爬不同的路出入。房子的灯已经亮了。但拉着窗帘,里面情形看不见。而若拉开窗帘而且房间开灯,里面的人影就能相当真切地看在眼里。如此高性能的双筒望远镜看这个完全不在话下。

“这是NATO用的军用双筒望远镜。市场上没有卖的,弄到手颇不容易。清晰度非常高,即使黑暗中也能明白无误地锁定图像。”

我眼睛离开双筒望远镜看免色。“这家就是你想看的吗?”

“是的。不过不希望你误解,我不是要搞什么窥视活动。”

他最后再次瞥一眼双筒望远镜,然后连同三脚架放回原处,从上面蒙好塑料罩。

“进去吧!着凉了不好。”免色说。随即我们返回客厅。我们在沙发和安乐椅上坐下。马尾辫青年出来问要喝什么。我们谢绝了。免色对青年说今晚实在谢谢了,辛苦了。两位都可以回去了。青年致以一礼退下。

骑士团长此刻坐在钢琴上面。漆黑的施坦威大钢琴。看上去较刚才的位置他更中意这个位置。长剑柄上镶的宝石在灯光下炫耀似的闪烁其光。

“你刚才看的那座房子,”免色开口道,“住着可能是我女儿的少女。我只是从远处看她的身影,小也想看,只是看。”

我久久失语。

“记得我说过吧?我曾经的恋人和别的男人结婚生的女儿,或许是分得我的精血的孩子也不一定。”

“当然记得。那位女性被金环胡蜂蜇死了,女儿十三岁。是吧?”

免色轻快地点一下头。“她和父亲一起住在那座房子里,那座建在山谷对面的房子。”

梳理脑袋里涌起的几点疑问需要时间。免色默不作声,十分耐心地等我说出类似感想的话来。

我说:“就是说,为了每天通过双筒望远镜看那位可能是自己女儿的少女而取得了位于山谷正对面的这座豪宅。仅仅为了这个而花大笔钱买了这座房子,又花大笔钱整个改造一番。事情是这样的吧?”

免色点头:“嗯,是这样的。这里是观察她家最理想的场所。无论如何我都必须把这房子搞到手。因为此外这附近没有获得建筑许可的地块,完全没有。自那以来,我就每天每日通过这双筒望远镜搜寻她在山谷对面的身影。话虽这么说,较之能看见她的天数,看不见她的天数要多得多……”

“所以尽量不让人进来以免打扰,只自己一人在这里生活。”

免色再度点头:“是的。不愿意被谁打扰。不希望把场扰乱。这是我所希求的。我需要在这里无限孤独。而且,除了我,知道这个秘密的,这个世界只你一个。毕竟这种微妙的事情不可能随便向人公开。”

想必如此。而且理所当然这样想道:那么为什么现在他向我公开此事呢?

“那么,为什么现在你在这里向我公开呢?”我问免色。“是有什么原由的吧?”

免色调换一下架起的腿,迎面看我的脸,以沉静的语声说:“嗯,当然有这么做的原由。有件事想特别恳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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