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王语嫣电话的时候,慕容复和她实际的距离并不远——只隔了一层楼板,慕容复在三教走廊的窗前看风景。

三教下面是一大片老房子,青瓦红廊中还有汴大的露天游泳池,慕容复和包不同两个闲着没事就喜欢霸主这个窗后眺望。

慕容复挂了电话,包不同啃着绿豆饼说:“怎么女生打来的都不是找我的?”

这手机是他和慕容复两个人合买的,这两个人都没有豪阔到带着手机乱跑的地步,不过最近都在找工作,生怕错过机会,所以他就和慕容复一起买了部手机。已经是早春3月,该找着工作的都找着了,该实习的也去实习了。不过慕容复和包不同还悬着,包不同作弊一次,把答案抄在大腿上,穿着短裤去考试。不幸的是那天下大雨,包不同又用了水质的笔,结果大腿上染的一片乌青,偏还倒霉没有逃过教务处主任左冷禅的鹰眼,被左冷禅在大腿上狠狠拍了两巴掌带到教务处,就此没了学位。而慕容复的麻烦一是和乔峰打假吃了一个记过处分,二是慕容复心高,以他的眼光,非通讯业四大公司不进的。

“我表妹。”慕容复说。

“表妹……”包不听说,“人生就是不公平阿,为啥我那帮表妹都长得和山猪一样?”

“因为你自己长得像山猪。”

“靠,知道了也不要说嘛。”

“你那边有消息了么?”

“波斯明教集团那个本来给我一月三千二,”包不同摇头,“已经黄了,不过真的给我我也不敢去。那个虽说是外企,搞得有点神神鬼鬼的,每天上班前员工都得在办公楼前唱公司的歌,什么圣火熊熊阿,说不准哪天就让政府当邪教给禁了。现在还剩两家,我看也没什么戏。”

“你上次不是说灵鹫峰实业那边比较有戏么?两轮笔试你都过了。”

“我靠!面试的时候我才发现搞错了,她们根本不招男的,整整一层办公楼一个男人都没有,连个男厕所都找不到,真在那上班还不憋死我?”

“你要这个只招男人的地方,干嘛不去少林集团投个简历?”

包不同猛摇脑袋:“我靠,少林集团,三五百人的大公司连个女人的影子都没有,难道要我打一辈子光棍阿?你有什么消息?”

“恒山集团,听说是小公司,待遇不错,不过不想去。”慕容复说。

“恒山集团不算小了吧?远了通讯业五大呢!现在虽说不如嵩山华山衡山泰山四个大牛,也是大公司呢,老大你这都看不上?”

“公司走下坡路,去了也没意思,听说最近走了很多人,所以新招的也多。”慕容复答得漫不经心。

“下周的招聘会你还去么?”

“去吧。”

王语嫣拎着背包,很拘谨的站在人流往来的空隙里。这是她第一次参加招聘会,不敢想象世界上那么多人聚集在一起找工作的盛况。空气里弥漫着些许的汗味,兄弟们拿着打印出来的简历像是漫无目的地游荡,又注视着周围展台上公司的名字和围聚的人。

王语嫣身上精致的小翻领衬衣,一条米色的西装裤,孑然独立,和这个环境有些脱节。她本来以为是那种安安静静意味深长的场合,找工所的等在会议室外面,招聘的肯定是一个精致的小姐,有行政人员安排流程,还有温和和耐心的人力资源经理在会议室里等待。

而她耳边充斥着:“猪头,过这边看看”的吆喝声,人影流窜。她前面是一张高挂蓝色横幅的展台,展台上公司派来看场的几个人打着瞌睡,甜蜜的让人不忍吵醒他们。一个对他们似乎有点兴趣的兄弟在展台前徘徊了一刻,其中一个兄弟抬起满是倦意的眼角来:“招满了!”

许多年以后老令狐威风抖擞起来,跟着老总前后跑,老总有一天说令狐啊,你去你母校负责一下今年招聘的事情。令狐说歇了吧,我们汴大那帮废柴,都想飞上青天的,您不过找个客服团队,犯不着去那下本钱吧?老总呲牙一笑,说飞?飞什么?到了校园招聘会上,等着飞的成千上万呐,挤出一条出路是真的,还飞?

令狐冲说哦我明白了,这就是杀威棒啊,你可以自己一个人闷在家里梦想自己是黄帝,可是把几千个都想当皇帝的堆在一起,他们之中又会自然而然地区分出皇帝和太监来。

王语嫣还不敢乱跑,她非要跟慕容复包不同来看看,慕容复应答的脸色不善。进场之后慕容复说你呆着不要到处跑,我们一会儿回来找你,你不要跟着挤了。这话让王语嫣感到了些许关怀的意思,于是她使劲点点头,就放了慕容复不知道奔哪个角落了。

在这个期间已经有三个男生过来问她是不是找人,一个问她哪里能复印,还有一个赞叹地说哇塞美女,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那个是田伯光,这是她漫长等待中唯一有趣的小插曲。她认识田伯光,在校庆百年合唱的时候,田伯光是场务。田伯光颠颠地跑去买了两罐可乐回来,跟王语嫣在那里聊了一会儿大天。最后田伯光漫不经心的问你怎么来了?王语嫣犹豫了好一阵子,说我陪我表哥来的。

田伯光走了。王语嫣所不知道的是田伯光回去以后立刻向段誉敲诈了那两罐可乐钱出来,然后惋惜地看着他的眼睛,说最后一句她说的啥我就不告诉你了,免得你伤心。段誉闷头吃饭说我不伤心,孙子才伤心呐。

此时慕容复正面对一个满脸肥肉紧绷的面试官,和两道菜市场买猪肉时候才应该具备的审视目光。

“说一下你的姓名籍贯专业和研究方向。”

“慕容复,江苏苏州,计算机系,软件方向。”

“软件方向为什么应聘我们西夏地产?”

慕容复心里想说没办法,通讯四大都没有消息呗。可是他也知道这种直白没有好处,他想了一下说:“因为我想尝试一个经营性的、全新的领域。”

“嗯。”胖子点了点头,“你有兼职的经历么?”

慕容复摇头。老慕容说我儿子绝对不要兼职,我儿子都上汴大了出来去大公司谋个职位,兼什么职家什么教啊。

“那你为什么有自信自己能胜任?”胖子的声音骤然严厉起来。

“因为我……”慕容复觉得开始发涩了。

因为什么呢?慕容复其实也不知道,他想想觉得自己在过去四年之间的生活不过是篮球上课打牌聊天……还有王语嫣的一角。汴大没有教他别的东西。

慕容复是个生来就注定要从土坑儿里飞上青天的人,要么他就宁愿在土坑里憋死。他不愿在地上走路。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信天翁起飞还要助跑呢,世界上并不真的存在没有脚的永不着地的鸟儿。

慕容复有些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说:“我在学校里有学生工作的经验,我当过我们计算机系篮球队队长,连续三年,组织了……”

与此同时王语嫣面前忽然闪过了一张清秀的白脸儿。

“同学你是来投简历的么?”胸口挂着“西夏地产”标志的年轻人看着王语嫣的神情有如苍蝇看着蛋糕的喜欢。

王语嫣瞥了一眼那个标志,低头说:“我陪朋友来看看的。”

“汴大的?”

“嗯。”

“大四了?”

“大三。”

“哦……”年轻人略有遗憾的样子,“你不是来投简历的?”

“不是啊。”

年轻人踌躇了一会儿,忽然又眉飞色舞起来:“那就好那就好了,说明还没主儿嘛。”

“你说什么?”

“我说你有没有兴趣来我们公司兼职?”

“兼职?”王语嫣愣了一下,她原来倒是兼过职的,因为王夫人说她待人接物能力太差,发配到她干妈李秋水的公司里做过一个暑假的前台接待。

“来来来来来!”年轻人无限热情地往王语嫣手里塞着资料。

“你对工作责任心的看法是什么?”

“……”

“你对于工作和理想区别的看法是什么?”

“……”

“你对于和上司发生意见冲突的时候应该采取的措施的看法是什么?”

“……”

胖子还在不依不饶,慕容复已经要败阵下来了。慕容复想你到底是要毙了我还是要给个职位之说吧,千万莫要在文这样不着边际的问题了,等于折磨我。

胖子觉察了他的不悦,短短的眉毛竖起来:“这些都是在实际工作中很重要的问题!”

慕容复被呛了一下。

还好后面窜出来一个年轻的家伙扯了扯胖子的衣服:“老桑老桑,有个不错的人!”

“什么职位的?你激动成这个样子!”

“你记得上次李总说要把广告业务搞起来,搞个代言吧?”

“不是想请李师师的么?”

“黄了,李师师说已经代言了大理地产的“天龙寺山杂山庄”。我刚才发现一个人,我靠,李师师不能比,跟她比李师师就是村姑了!”

“那么酷?”胖子扁扁嘴,“不过霍都,我还是相信你的眼光的!人呢?”

“人才啊,安排在那边的休息室,老桑尼过去看看?”

胖子抬脚就要走。

慕容复忽地站了起来,双眉宁成疙瘩:“桑先生我们的面试还没有完!”

胖子一转身摊摊手:“我们暂时告一个段落,我那边有点事!”

慕容复的脸换换地黑了下来,他探身从展台上把自己那份引以为骄傲的简历拿了回来。

胖子翻起小眼睛带着四分讥诮三分懒散两分蛮横一分的不可一世,鼻子里“哼”了一声。

“哦,对不起,我时间不够了,我还得找人。”一个轻轻的女孩声音响起在慕容复脑后。

慕容复一回头,看见王语嫣,眼看见王语嫣立刻被两个人饿虎扑食般围上了。

胖子大赞:“不错,这个公司要拿下。”

年轻人比了个眼色,胖子才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了。

慕容复和王语嫣就这么愣愣的隔着两个人对看了一眼,王语嫣还没明白出了什么问题,慕容复扭头走了,直直地冲向门口。

“你们让一下,我要……”王语嫣急了。

“稍等一下我介绍一下自己我是西夏地产的人力资源部资深经理我的名字叫桑……”胖子喋喋不休。

“我知道,我认识你们公司的李总!我不想去你们那里工作!”王语嫣放大了声音。

“你认识李总?!”胖子惊诧。

“她是我干妈!”

王夫人在日落前的窗户下,坐在沙发上轻轻的呼吸。她觉得自己是老了,这些天稍微工作重一点就喘不上气来,每次回到家里都要这么安安静静地歇上半个小时。

她想,不知道女儿有没有回来,今天是周末。不过女儿回来不回来其实也是一样,这个女儿总是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房间里看书,像是一个圈养的金丝鸟。

可是将来谁来圈养她呢?王夫人心里忧愁。她是不想女儿大学谈恋爱的,可是眼看到大三了,王夫人又有点着急。谈是不能谈,难道就不能有点萌动的心思?整天只看她安安静静的看书,连个男孩子来的电话都没有,怕不是心理抑郁症吧?王夫人想,女儿的长相,家里的环境,都是一流的,这样还能光棍?

“妈妈……”

王夫人猛地回头,看见王语嫣就站在沙发后。

她不喜欢这种出现的方式,又看女儿低着头,以为她做错了什么,不由得挂下脸来:“怎么了?”

“妈妈你帮我给干吗打个电话行么?”

“找你干妈干什么?”

“看看她那边能不能安排一个人。”

王夫人皱了皱眉头:“这种事情不要往身上揽,现在找工作都不容易,你干妈那里虽然比较宽松,可是这种事情要欠人人情的!不相关的人……”

王夫人忽地煞住……不相关的人……怎么会是不相关的人?这个女儿怎么破天荒为一个不想干的人说话。

也不知道是欣喜还是震怒,她陡然提高了声音:“到底是谁?”

王语嫣依旧低着头说:“你见过的……”

“见过……”王夫人想了想,她忙得要死,并未见过王语嫣的任何同学。

她心里一个绝大的阴影忽然跳了出来,她发现自己真是太愚蠢了,愚蠢到家的一个老女人,怎么就会一直没有想到这个人呢?……可是这个人的名字就在嘴边,她自己说不出来,只能再喝一声:“谁?!”

“表哥。”王语嫣的声音淡淡的。

客厅的所有温度骤然褪去,仿佛高手对战之前拔刀之际的霜风冷冽地冻天寒。王夫人猛地站起来,双眼像是着火,王语嫣低头默默地站着。

“你……你到底是……”王夫人觉得自己的声音在抖。

“我喜欢他!”王语嫣忽然大声地说。

王语嫣觉得自己一生中这是第一次那么大声地说话,而她不大的心思里,能藏到今天需要大声说出来的话也只有这一句而已。她下了决心,她知道要跟老娘说这个不可能瞒天过海,可是她害怕了,她怕了慕容复离开前的眼神。

“真是胆小。”王语嫣自己心里也说,“为什么就是害怕他……”

王夫人低吼着说:“放肆!你这个……”

王语嫣预备着母亲愤怒地冲上来抽她一个嘴巴或者拼命地拧她的胳膊,不过平生罕有的,她站住了自己的脚步没有后退。她觉得自己没有退路,后面就是悬崖。仿佛随时会爆炸的沉默持续了几十秒,几十秒长的像一个世纪,王语嫣心里一片都是空白,只记得一个名字:慕容复慕容复慕容复……

可是很奇怪地,一切声音就到此为止,王家宽敞的客厅里,寂寂寥寥。

最后,王语嫣听见了一声很郁重的长叹,叹息中似乎有着旧时梁上彩绘剥落的声音。

王夫人一手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了女儿,一手疲惫地摘下脚上的细高跟鞋,双脚轻轻地踩在地毯上。

“你拿我的手机打吧,你干妈电话号码里面有,别问我了。”王夫人侧过脸去没有看女儿,有些疲惫地委顿在沙发上。

那一瞬间,王语嫣忽然发觉母亲老了,悄悄地老了。她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说,但是最后她只是低着头拿了那只手机回了自己的屋子。窗外透进的阳光黯淡下来,王夫人也不开灯,独自坐在越来越深的夜色里。

整个晚上母女俩人都没有说话。夜里王语嫣躺在自己床上看着天花板,听见隔壁母亲的房间里传来说话的声音。她把房门打开了一个缝隙去听壁角,王夫人似乎是在打电话。许多话她都听不清,听得最清楚的是母亲说:“女儿就像你就像你……”

说到这里的时候,王夫人已经泣不成声。

李秋水是王夫人的死党。虽然说年龄上有点差距,不过花枝招展的李秋水五十高龄看起来也不过三十许人,经常喜欢挽着往王夫人的手亲亲热热地叫妹妹。有点眼色的属下就该立马冲上来说李总,你们这对姐妹看着哪里是老总,倒像是刚刚毕业的办公室女孩啊。

李总这时候就会吊高一对长眉,眉飞色舞地说:“老喽老喽。”

言下之意暗示她当年风华极盛的时候那才真是艳倾四方,现在顶多算是美女,那时候就是仙女。

李秋水原先在西夏算是世家之后,老爹没什么政治水平,听了几个熟人的撺掇想进议会谋个职,私下里又自己显摆,在书房里挂横幅上书“六合八荒唯我独尊”什么的,惹得执政党很不爽。后来为了筹措经费不小心和一个黑社会团伙搭上了,帮人搞了进出口许可证进口一种叫做什么“生死符”的药膏,号称一贴下去生死肉骨药到病除。结果药检局结果出来,药膏里含有鸦片成分。那年是西夏政坛当年最大的“生死门”事件,李秋水她老爹下岗了,家境中落。

李秋水也不是寻常之辈,要说花容月貌那是当之无愧的,又在西戎美利坚拿到了名校薄荷利的MBA学位。那时候正在热恋,听说家里天翻地覆,内心如煮,抛下男朋友依然飞回西夏。再见到老父,父亲头白一半,母亲已经把家传的翡翠玳瑁珠玉黄金都变卖了,居说也才将将打通了法院和公诉人的关节。

李秋水娇女娇了二十多年,忽然遭此大劫,顿生须眉之性,当即下嫁了西夏执政党党魁那个老色棍,婚后第二年,党魁兑现了许诺,在西夏国际银行开了两亿信用额度给李秋水,李秋水拿着那两亿信用额度南下,到了南宋,进而深入百越一带。

李秋水不愧是吃过洋墨水的人才,听说政府提倡开发百越进行海外贸易,第一个念头就是地产要涨价。李秋水到了百越,第一件事就是拍出相当于大宋一千万两雪花白银的信用证,说我不买别的,我只买地图上那一溜儿农田。出卖天地的几个乡镇看到这个价码,嘴巴都快笑裂了,问李秋水买这块地干什么?李秋水笑笑说:盖房子。

人家惊讶说不愧是海外人才,见多识广,不开玩具厂专炒地皮。

李秋水施施然在农田上盖了一连串的厂房,都是那种薄薄一层的砖墙,顶上盖着水泥瓦的货色。当地农民看了也赞叹,说人家大老板也不容易啊,节省。

然后也不见李秋水拿着这些厂房招商引资,她直接去城里租了一套高档的商务公寓住了,每天案头对了山高的文件和地图。

等到这些厂房都已经结满蜘蛛网的时候,有一天李秋水看着新闻就笑了。汴梁到百越的铁路开工了,工程指挥部正式驻进百越,安排拆迁和征地,地图上一道预期的铁路线,笔直地穿越李秋水的地皮。李秋水微微一笑坐在办公室里等着工程指挥部的人上门来,转手把整片地皮都卖还给了大宋政府。

价格自然不必说了,李秋水每平方米的土地上,可都扎扎实实盖着厂房呢,要炸人家的厂房通铁路,能不给点好处?

这时候李秋水的资料收集和资金储备完成了,第二个月西夏地产集团正式挂牌,李秋水冷冰冰的在土地拍卖会上举牌,一举收下了三分之二的开发区地皮。当时无数大宋地产界的豪强都惊奇这个女人的手笔,也赞叹地等着她自己链接不上而垮掉。没准还有人想着能不能趁她潦倒失意的时候,在感情上揩点油水。

不过李秋水收了三分之二的土地后却并不盖房,安安静静的任它荒着。第二年百越开发区的人口增长达到历史最高,房价一路上扬——没法不上扬,李秋水拍下预备用作商品房开发的地皮还都空着呢。

开发商们眼看着赚钱的机会一天天流逝,李秋水坐在她空荡荡的地皮上赋闲,不由得生出暴殄天物的痛苦。等到开发商握着大把的资金再也憋不住找到李秋水的时候,李秋水说简单啊,我出土地你出其它费用,我要49%的干股……

李秋水是个传奇人物,她三十五岁那年就登上了大宋首富榜,是里面唯一的女人。

但是李秋水的老公也是在她三十五岁那年没了,党魁从政多年一直精神抖擞,某一日西望落日要赋说:“立马吴山……”

这厮还想霸占大宋土地的时候,忽然一口气喘不上来,就此挂掉。

消息传来李秋水正在和西戎超级基金凯雷谈判,站在那里呆了几秒钟。然后她忽然间哗哗地大哭起来,惊得凯雷集团派出来的精锐汉子们呆立在谈判桌边,不知道是该上去递纸巾还是识相点快滚蛋。

李秋水其实也说不上爱她的党魁老公,她只是看着自己所在的会议室和窗下连绵的高楼和远山,想为什么啊为什么,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此后的二十年李秋水没有再结婚,不是因为没有人愿意娶她,而是她不知道该嫁给谁。

所以王语嫣打电话给李秋水的时候,李秋水的心情像是老树一时回春,她没有子女,所以无比喜欢这个漂亮的干女儿,觉得这就是她的青春,这就是她的再来!

“哟!谁这么好,让我们家嫣嫣喜欢上了?给干妈说说!”王语嫣刚谈到正题,李秋水的声音骤然提高了八度。随后无比欢快的笑声从听筒里传来,让王语嫣不得不把收集移出半米开外进行远距离接听。

“我就说嘛,我们嫣嫣那么好的女孩,哪会没有人追呢?你妈妈上次还说你老实啊,性子闷阿,不会待人接物啊,怕你嫁不出去。我说才不呢,我们嫣嫣将来肯定找个又英俊又有本事的人。小时候我就说我们嫣嫣将来是个美人,现在长得越来越好看,干妈倒是越来越老喽。放心放心,干妈看人最准了,你让他过来面试,干妈帮你看看,一眼就看出他的底细。你干妈看过的人多去了,什么人也别想瞒过我的眼睛,干妈年轻的时候认识一个……”

王语嫣也知道李秋水非常喜欢她。李秋水在西夏地产位高权重,开会也难得说上十几个字,不过一看见王语嫣,就恨不得搂在怀里给她述说自己的英雄往事。

“干妈……我就是想问问……你们今年还要不要人了”。王语嫣觉得自己像是在做贼。

“唉!什么要人不要人,我们集团每年进进出出的还不几十上百个人,多一两个都看不出来的。”

“给我把老桑叫过来……对,让他把今年的校园招聘计划带过来我看看!”王语嫣在这头听见李秋水短暂地离开的话筒里,传来的声音骤然变得凌厉威严。

办公室的门轻轻一响,似乎是有人疾步出去了。

“嫣嫣啊,没事儿了,干妈把那个桑胖子找来问问,他自己还把自己连襟往我这塞呢,干妈做这点事情还不是一句话?”李秋水一贴话筒,又恢复了万种风情,“嫣嫣别担心,你不是还有一年毕业么?好好学习,到时候干妈跟你妈妈说,把你也调到我这里来,让你天天看着他。”

李秋水想的得意,捂着嘴咯咯地笑了。

王语嫣说:“谢谢干妈。”

她心里涩涩的,其实她想说我也不必天天看着慕容复,我只是不想看见他那双眼睛,那么难过的。

“不过嫣嫣阿……”李秋水忽然地转了音调,“你可是真的喜欢那个男孩么?”

王语嫣愣了一下。虽则她那么大声地对老娘喊过,似乎要把自己想说的所有都在一句话里面喊出来,可是李秋水这么安安静静地问,她不由得安安静静地去想,然后就茫然起来。她喜欢慕容复,也许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遇到这个人。

“我……就是希望他好好的。”沉默了一会儿,王语嫣说。

“干妈知道了,别担心,啊?”、李秋水揣摩着电话对面那个女孩的心思,语气放的缓缓地,像是哄着孩子。

事情就这么简单地解决了,那两百多个给西夏集团投简历的人不会知道,他们玩命一个好项目,还不如王语嫣一个电话。当他们聚在学校外面的小饭馆里憧憬着今天面试的这家公司有几成希望的时候,整个游戏的规则已经因为这个电话发生了改变。

“干妈,你不要跟他说我给你打电话了。”最后王语嫣轻声说。

她放下了电话,心里空荡荡的。

李秋水的作风也算是雷厉风行,第二天一大早慕容复就接到西夏集团人力资源部的电话,说简历审核除了点问题,他本来应该面试入围的。电话对面就是昨天对这慕容复横眉怒目的胖子,不过今天一再地道歉,态度温柔得有如要跟慕容复搞同性恋一样。

慕容复炸着麻皮听完了这个电话,坐在被窝里愣了半晌,昨夜的宿醉还未消,他的境遇好像已经一百八十度地转折了。

他搭车赶到了西夏集团在长兴坊的高层写字楼,满脸微笑的人力资源部资深经理桑土公已经敞开办公室等着他了。

然后真正接待慕容复的并非桑土公。桑土公请慕容复小坐之后,拿起电话小声地说了两句,然后挺直了腰板请慕容复跟他上楼。

慕容复看着电梯的数字快速地闪动,等到停下的时候,他们已经身在最高的47楼。电梯门打开,格局赫然和下面的员工办公室不同,一条笔直的专用走到狭窄简约,周围却漫步花草。桑土公就引着慕容复一路直走下去,在走道的劲头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请进。”

办公室的门打开,在满屋子欧罗巴风格的橡木家具中,一张宽大的镌刻了合金花纹的办公桌,西夏集团的李总手里捻着一支铅笔,一双属于迟暮美人的犀利眼睛透过了无框眼镜的镜片落在了慕容复脸上,慕容复瞬间觉得属于自己的一双手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了。

背后的门一响,桑土公竟然已经带门出去了。

李秋水遥遥地比了一个手势,请慕容复在一侧的硬背沙发上坐下。两个人隔着七八米以上的距离,做了短暂的对视。

慕容复感觉到了那股威力,只不过威力之外还带有些微的好奇。他心动了动,意识到这是个机会,他知道西夏集团总部就有上千号人马,这些人要是每月见李总一次,李总办公室大门都得被敲坏,而他只是一个来面试的应届毕业生。不过他还没明白这个机会是如何到来的。

李秋水含蓄地笑了:“你等我一下,我有个事情要回。”

李秋水低下头来在手机上噼里啪啦一阵快按,发了一条短信给王夫人说:“小伙子还成啊,看着蛮正派的。”

不过几秒钟王夫人回:“唉,你帮着看看吧,嫣嫣我是没办法了。”

李秋水赫然感觉到一种绝大的责任感,抖擞扬眉,目光如电。

谨慎地坐在沙发边上,慕容复一手持着自己的简历,一手拿着他以前做的一个程序的打印源码,正准备豪论一番千兆局域网的架设或者展望十年内大宋 IT业的发展前景。可是他很快就发现,李总对这些全无兴趣,场面上问了几句关于学习和专业的问题之后,李秋水把他递上来的那份简历仍在桌角的一堆文件里,带着一堆八卦问题直扑上来:

“哪年生的阿?”

“哪里人啊?”

“爸妈都好么?”

“几个兄弟姐妹阿?”

“喜欢汴梁么?”

……

就工作作风而言,李秋水也是锋锐犀利的女强人,不过张家长李家短依然是她的爱好之一。从她答应王语嫣要把这个走桃花运的小家伙招进西夏集团,女人无限的好奇心就彻底改过了她的理智,无论如何她也想知道这个。

而李秋水为干女儿选男人的标准她昨夜在被窝里就想好了,一则是要扎实可靠,但是也不能太扎实可靠了,扎实可靠的跟她老爹似的,生生被人骗了当开子;二则是要有点事业心,毕竟王语嫣是独女,家中需要铁肩担道义的男人来撑住局面;但是也不能事业心太过旺盛,否则王夫人自己那片花卉业的公司还有那么多连带关系,最后沦落到具有狼子野心的人手里,堪忧堪忧;三则要见过些世面但是又不能见的世面太大,没见过世面的李秋水觉得拿不出手,要是酒会一个小公主似的王语嫣从角落里拉出来一个蔫头耷脑的孩子说这是我男朋友,李秋水都觉得折了面子;要是间的世面太大,那也完蛋,党魁就是这样,完全不把她当回事,一辈子梦想立马吴山,然后就挂掉了。

此外还有长得要过的去但是不能太英俊,身体要好但是运动员那种不再考虑范围内,要有礼貌是肯定的,但是也不能是场面上的那种混子,党员不党员的倒是可以商榷,党员有积极的好处李秋水又怕这类人从政的心思太强耽误了干女儿的钟声……

限制了这么多条之后李秋水觉得王语嫣若能嫁给此类人等则江山永固可传万年,于是咯咯地在被窝里笑出声来。

“李总我想应聘的位置是……”

慕容复感觉到极大的压力,他开始隐隐觉得不对了——李秋水是在招业务经理还是男公关……慕容复浑身冷汗,他感觉自己来到这里时被拐卖上了贼船,问题是他还不知道这些强人到底对他一个不明分文的小子的什么地方感兴趣。

总不会是因为他是传说中的大燕后裔吧……难道是要借他的名义搞复国?

李秋说挥手止住了他。桌上的电话响了,李秋水拿起话筒清清嗓子:“哦,国土局赵局长过来了?那块地不是我们上次已经说好了么?你们请赵局长坐一下,请商务的老卓陪一下,我这边有事,不过去了。”

慕容复越发地不安起来,国土局的赵局长……

“什么?土地开盘要延期?”李秋水有力地皱了皱眉,“不会办事!这块土地要开盘是政府公示过的,又不是私下行为。你们等我一下,我马上过去!”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不要拘束,我有个客人。”李秋水温言款语地对沙发上那个身形僵硬的小家伙说。

慕容复看着李总的背景袅袅婷婷地除去了,办公室的门“砰”地一响,震动得门背后挂着的相片翻了一个个儿。

慕容复心理动了动,上去把那张照片翻了过来。照片上是三个女人,两大一小,中间被抱着的小丫头穿着白色的公主裙,白色的袜套,扎着白色的发带,一张圆圆的小脸吹弹可破。

照片右下角写:“嫣嫣六岁纪念。”

李秋水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发现沙发上的年轻人嘴巴绷得紧紧的,满脸的肌肉也是僵硬的,一双刚才还惊惶不安的眼睛里带着隐隐的愤怒。她惊了一下,想到了门背后那张照片。

“搞忘了。”她想。(原版就是搞忘了。。估计应该是糟糕忘了)

不过李秋水毕竟是李秋水,笑了一下就把所有的表情都洗去了。她拉了一张椅子坐到了慕容复的面前。距离逼得如此之近,慕容复心里那股被侮辱的愤怒忽然又被不安挤压了,他往后退了退。

李秋水一身黑色的办公室套裙,黑色丝袜,细高跟的黑色皮鞋,年过五旬还有点魅惑的嫌疑,慕容复感觉到的却是冷冷压过来的一种东西。

“我们对你的履历基本满意。如果人力资源部决定你最终被录取,公司会为你提供五千四的月薪,三金另外计算,公司会把你的户口办到汴梁来,你的职位算作业务人员,还有一千块的交通和电话补助。”李秋水笑了笑,“我们很感谢你的兴趣,但是我们也谨慎地挑选员工,并且为员工提供我们能力所及的条件。”

李秋水放低了声音:“希望你珍惜!”

户口……慕容复心里木了一下。他想到了他的老爹,那张乡下的户口,那张被人占去的办公桌,那套没有分到他老爹头上的房子。李秋水说我给你工资一万,慕容复都能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但是李秋水能给你办户口,让你从此生出翅膀来再也不必助跑,李总稍微给你一个借力你就飞了,连带你老爹的心愿。

李秋水看着这个年轻人眼睛里锋利的光芒一点一点地褪去,嘴角泛起了一缕阴谋得逞的笑意。

“如果没有别的问题今天我们就谈到这里吧?”李秋水站了起来,“人力资源部的老桑会负责你后续的事情。”

慕容复站了起来说谢谢李总,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李秋水也没跟他握手,自顾自地走回办公桌前。

“跟我横!”李秋水在关门的一刻低声说,“还嫩!”

李秋水有这个资格去自负她的权力,因为她的所有权力都来自于她自己的一双手。在那个惨烈的商场上拼杀的是她一个女人,烧掉了自己青春年华去换这张椅子的还是她自己。

而在李秋水的目光下,慕容复第一次知道了世界上还有一些人是他不曾见过、不曾想到、更不曾明白的,她看着慕容复,一句话不说,已经告诉了他这个地方的代价和规则。

“希望你珍惜!”他是不是太过忽略王语嫣对他那么多那么多的牵挂了?

慕容复走在那条长长的专用通道里不断地想。

“小伙子还成啊!”李秋水靠在椅背上跟王夫人打电话,“煞煞他的锐气就好了。”

“他们老慕容家,一家子都是臭脾气!”王夫人一唏,然后感慨,“我现在也没什么要求了,他对嫣嫣好就行!”

包不同很诧异。

慕容复那天面试完了回来就睡了,一句话没有,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其间不吃饭也不动弹。第二天早晨起来慕容复收拾书本,叼着根烟。

包不同小心谨慎地上去问:“又黄了?”

他正想怒拍一下大腿说我靠我那个巨鲸实业的也没戏了,我们真是难兄难弟。慕容复头也不抬地说这次没问题了,西夏集团成了。

包不同愣在那里。

手机响了,慕容复那起来接听,沉默了一会儿说,表妹阿。

王语嫣在那头怯生生地说你面试怎么样了?今天晚上你们大专辩论赛还训练么?我没什么事想跟过去看看。

慕容复说那边过了,没什么问题,晚上还训练,我过去找你,一起去的了。然后慕容复就把电话挂了。

包不同拉着慕容复的手说请客请客,你丫真是赚大发了!

“我这辈子就没真正赢过。”慕容复摘下嘴角边的烟蒂,幽幽地说。

这本来就该是王子和公主的故事了,如果没有云中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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