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一路南下, 沿着海岸线蜿蜒的弧度,经过了宁波府、福建府,直下广东。

离广东越近, 沿途传来的消息便越密集, 提前派往广西剿灭红罗党的锦衣卫千户万海楼,与先遣的东厂档头汇合, 据说已经联手捣破了一个乱党窝点。

杨愚鲁将消息报进来时, 脸上却带着郁气, “可惜这回代价颇大,又死伤了驻扎在当地的几十名番役。拟定计划的时候曾报与总督衙门,两广总督是知情的,也答应派遣卫军接应, 可是厂卫冲破乱党巢穴后,却迟迟不见卫军增援。事后责问总督衙门, 衙门派出一位参将, 以记错了时间搪塞, 气得万海楼一刀把人砍了。”

梁遇坐在案后,放下了手里的书信,“把人砍了?总督衙门是怎么处置的?”

杨愚鲁道:“叶总督大怒,欲羁押万海楼,厂卫与卫军对峙了半个时辰, 最后这事不了了之了。”

梁遇冷笑连连, 错着牙道:“就这么翻篇了?且翻不了篇呢,一个小小参将丢了条命,就想糊弄过去, 真是错打了算盘!叶震封疆大吏当久了,有些得意忘形了, 咱家要捏死他,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我损失了几十厂卫,他还想动我的千户,是瞧着咱家好说话,打算爬到咱家头顶上来了。”

他生气的时候并不疾言厉色,只是那种沉淀下来的阴冷,叫人心里头直起栗。

杨愚鲁道:“老祖宗稍安勿躁,总算广西那个贼窝儿被铲平了,还生擒了几个番主。照着咱们的行程,再有三天就能抵达广海卫。广海卫离总督衙门驻地近,两广总督镇守南地多年,根基深厚是不假,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老祖宗手上攥着皇命,先斩后奏,全在老祖宗一句话。”

梁遇闭了闭眼,长叹一声道:“上次去大国寺求了一卦,解签的说我杀气过重,宜多结善因,我原不想一来就弄得腥风血雨,可惜这位总督不肯成全我。他纵着红罗党,纵着瑶民造反,既然他要图自己的好名声,那少不得让咱家当这个恶人。也罢,咱家从来不稀图那些虚名,能为朝廷办事,能替皇上分忧,万死不辞。”他说罢,沉吟了下,“上岸后不去总督衙门,先会一会布政使。叶总督这地方大员不得人心,听说布政使同他面和心不和,咱家这巡抚到了,正好给他们调停调停。”

所谓的调停,不过是联蜀抗魏,过后再各个击破。杨愚鲁道是,“已经派了哨船先行安排住处,并未通知三司衙门和总督衙门,到时候那些大员们来不来迎接,全凭他们的心意。”

梁遇一笑,“不来倒好了,各办各的差事,谁也不碍着谁。可惜了,到时候只怕孝子贤孙争着当,想接管水师和珠池,反倒不容易。”

这头正说话,外面秦九安进来回事,说:“老祖宗,临海一线出现了一支队伍,看样子像海朗所的驻军,跟着咱们的船队跑了一炷香了。”

杨愚鲁道:“海朗所的驻军是肇庆总督府的前锋,看来两广总督已经得了消息了。”

梁遇并不理会那些正兵,撑着额头有些意兴阑珊,“别管他们,船队继续往广海卫进发……朝廷眼下什么情形?”

秦九安道:“皇上并未重启内阁,还是照着老祖宗离京前的规矩办事,只是批红权因老祖宗不在,皇上收回亲自料理了。这两个月来,圣断和内阁谏言多有冲突,内阁那帮人见老祖宗离京,倒有些故态复萌了。皇上要增加屯兵他们不让,要修缮茂陵他们不让,连给慈庆宫加个顶,他们也要指手画脚,弄得皇上大发雷霆。”

文官最要紧的是谏言,谏言是什么?就是让皇帝不痛快,不停给皇帝醍醐灌顶。梁遇走前就预料到了,只要有这帮言官在,皇帝就会越来越惦记他。现在还能忍耐,再过上两三个月,难保不发御笔圣旨,召他回京。

“宫里呢?这程子还太平么?”

秦九安道:“皇上独宠宇文氏,短短两个月,已将其从贵人升为顺妃。照这势头看,顺妃取代皇后,不过是朝夕之间的事。“

梁遇略沉默了下,复蹙眉道:“皇上年轻,不知道里头厉害,宇文氏早前也是北方的霸主,后来被神宗皇帝驯服,圈养在了江南。可狼就是狼,骨子里的血性磨灭不了,他们这些年看似老实,其实没有一日不在暗中活动。躺在富贵窝儿里头也没忘卧薪尝胆,不信去瞧瞧宇文家的子孙,有哪一个是贪图享乐,养得一身肥肉的!”

这倒是,当今皇上登基时候,宇文家的人进京朝贺,不管是南苑王也好,南苑王世子也罢,警敏从容,一双眼睛像鹰隼似的,瞧人一眼就能瞧出个窟窿来。这样的人家儿,血性一辈儿传一辈儿,据说哪怕是襁褓里的孩子,也是日日鸡起五更,和朝中君臣一样作息。不过宇文氏善于做表面功夫,每到御门听政的日子他们就燃香,朝着北京方向三跪九叩,面儿上是感念皇恩浩荡,实则是提醒儿孙不忘马踏天下。

梁遇早有过削弱异姓王,收拢兵权的提议,可惜小皇帝胆色不够壮,怕因此社稷动荡,怕被世人诟病。其实眼下那些藩王还不成气候,这时候不下刀子,等他们招兵买马根基壮硕了,就会把刀子架在朝廷脖子上。

然而……有时候细想,也只有自嘲一笑,有利家国天下的创举都得伤筋动骨,小皇帝想安逸,维持现状最好。后来他便不怎么过问这事儿了,毕竟江山是慕容家的,兴也罢,亡也罢,他管不了那么多。

秦九安问:“那老祖宗看,是不是该往宫里传个口信儿……”

梁遇瞥了他一眼,“皇上正在兴头儿上,你去劝人,皇上不高兴了,咱们能高兴得起来吗?”他站起身,摆了摆手里折扇,佯佯走出了舱房。

海上漂了两个多月,从北走到南,从春走到夏,不容易啊!迈出舱房,迎面一股热浪,天亮得发白,即便走到风帆笼罩的阴影下,风里夹裹的热也让人无处躲藏。

梁遇站在甲板上看,因是沿着海岸线航行,隐隐绰绰能看见陆地,对于许久不沾土星儿的人来说,已经是极大的宽慰。他长出了一口气,两广送来的奏报一封接着一封,越是看得多了,越是对地方总督衙门恨之入骨。不过两广总督叶震也不是等闲之辈,早年进士出身,在京里摸爬滚打多年,才调拨出来当上了封疆大吏。京城那一套虚与委蛇他全会,甚至做得比登州府迎接的排场更盛大。

广海卫登岸那日,所有官员悉数到场,乌泱泱的一大片人,穿着官服顶着大日头,站在码头上苦等。梁遇永远是不慌不忙的气度,锦衣华服的侍从撑着巨大的华盖,他带着月徊走在华盖下,风吹动他曳撒下的襞积,隐藏的竖裥里也是大片织锦行蟒,迈动的时候被阳光照见一角,光华璀璨,令人炫目。

“叶总督。”他满脸堆笑,拱了拱手,“总督大人离京时,咱家才入司礼监办差,没能有幸一睹总督风采,今儿得见,也算圆了我的缺憾。”

叶震笑得比他还热络,简直如见了阔别多年的老友一样,迎上前来见礼寒暄:“内相……内相间关千里,一路辛苦。本督离京多年,但早已听闻过内相大名,内相说没见过本督,本督却见过内相。有一回本督进宫面圣,内相恰好从横街上路过,算来有五六年光景了,内相相较那时愈发沉稳矜重。本督原想今年平定了红罗党后,入京向皇上面禀,也好拜会内相,没想到朝廷竟派内相亲来坐镇,实在令叶某汗颜。”

梁遇“嗳”了声,“都是为朝廷分忧,总督大人不必过谦。咱家临行前皇上一再吩咐,广东若乱,南国不宁,这件事是扎在朝廷心上的刺,皇上为此,常彻夜难眠。这次咱家就是冲着剿灭乱党来的,番役加上锦衣卫及十二团营禁军,少说也有五六千人,不过……”他意有所指地牵唇一笑,“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么,到了紧要关头,还需仰仗总督大人。”

叶震打着哈哈道:“这是自然,本督必定竭尽全力配合内相,若有疏漏之处,内相只管提点就是了。”

这是嘴上的漂亮话,就在前几天,广西捣毁红罗党窝点时,总督衙门可是听之任之,让他折损了几十厂卫。

梁遇哼笑,把手里折扇递给了月徊,“咱家不大明白,红罗党究竟有多少人马,竟那么难以铲除,须得朝廷出动兵力平叛。咱家想着,是不是两广的驻兵不够?还是广海卫的水师懈怠已久?”他的目光在那些晒得满脸油汗的官员头上巡视,一眼便瞧见了人群前列的总兵,“杨总镇,两广的驻军海防等军务由你统领,倘或办事不力,总督大人怪罪下来,恐怕你吃罪不起吧!”

他亲点了名,不由令在场官员俱一瑟缩。照理说他是京官,又是内官,和地方大员并没有什么往来,可头一回见面就能精准辨认出什么人什么衔儿来,可见这东厂提督不是白干的。

总兵杨鹤上前两步,拱手行了一礼。自己心里也暗暗琢磨他的话,两广的兵力都由总督调度,但名头上却是在他手里。乱党平定不了,最后背锅的少不得是自己,梁遇浸淫官场多年,一开口便四两拨千斤,先替他松了一回筋骨。

杨鹤战战兢兢,“因那些乱党在各地流窜,想一网打尽属实不易……”

梁遇嗯了声,“倘或真有难处,咱家也不会强人所难。横竖厂卫侦缉一向在行,查出乱党行藏的差事,就交由厂卫去办。不过剩下的接应增援事宜,可得劳动总镇了,倘或再发生前几日的事,咱家身为钦差巡抚,有先斩后奏的特权……总镇大人,你可听明白了?”

一般美人儿耍起狠来,半点不讲情面。大七月里的天气,明明骄阳似火,经他一番杀鸡儆猴,在场众官员冷汗无不涔涔而下。

东厂的恶名鲜少有人没听说过的,那群擅长使用酷刑的杀人狂,目光也和正常人不一样。他们在梁遇身后一字排开,苍黑粗糙的皮肉,眼睛如同黎明时分的兽瞳,光天化日之下,也发出幽幽绿光。

“是、是、是……”人群里众口杂乱地应着,要论官衔,东厂提督还在两广总督之下,但有了御封的巡抚一职,便能正大光明管辖两广地区。

下马威做足了,梁遇又换了个平和面貌,笑着说:“咱家初来贵宝地,往后仰仗诸位大人的地方多了,还望诸位精诚合作,早日助我铲除乱党,早日向朝廷复命。”

是是是,又是一叠声的敷衍,叶震扭曲着笑容上前支应,“本地最好的会馆,当属梅山会馆,本督已将它包了圆,作内相行辕之用。”

梁遇道:“总督大人客气,先遣上岸的人已经把一切安排妥当了,大热的天儿,能不烦劳总督大人的,就尽量不劳烦吧。但他日若有不情之请,还望总督大人伸一伸援手。”

他说完也不等叶震回话,举步往堤岸那头走去。华盖随他步子向前移动,前后锦衣卫护持着,那壮观排场让两广官员啧啧:“险些以为是御驾亲临了。”

叶震冷笑,“怕也差不了多少。”

杨鹤脚下蹉着步子,压声道:“这位内相,看来是个不好相与的。”

叶震却不以为然,“虚张声势罢了。在京里靠着一张脸媚主求荣,这套在两广可行不通。传令下去,不论梁遇传召谁,一应不得前往。篱笆扎得紧,野狗钻不进,要是谁敢坏了规矩,一律按军法处置。”

杨鹤道是,看总督大人重新妆点上笑,快步追了上去。

天儿是真热,又客套一番,终于辞别了众官员,一行人进了落脚的地方。头顶上大树参天,远处还有棕榈树摇曳,但那热流是从小腿肚上贴地窜上来的,像炒热的沙子当风扬起,一阵阵泛滥成灾。

月徊热得脸都红了,梁遇抬手替她解了领上金扣,“往后白天别出去,没的晒脱一层皮。”

月徊新到一处地方,眼里装满了好奇,左顾右盼着:“比起冷来,热可好受多了,我不怕热。”扭头看见无处不在的“瓶隐”二字,咧嘴笑着说,“这些南方人真别致,还爱取谐音儿呐。瓶稳,平稳啊,他们的口音和咱们不一样,这两个字也是这么念来着?”

梁遇一听,就知道她要闹笑话,“那是瓶隐,不是瓶稳。古时候有个人叫申屠,常在山林间游历,随身携带个瓶子,纵身一跃就能藏身瓶中,所以才叫瓶隐。”

月徊噢了声,“这倒好,不用盖房子,想住哪儿就住哪儿。盖上盖儿,兴许里头还冬暖夏凉呢。”听得杨愚鲁和秦九安都笑起来。

梁遇对于她胡扯的能耐见怪不怪,转头吩咐秦九安,“厂卫们的吃住你要多费心,才到新地方,保不定水土不服。伙房用自己人,不许外头人插手,饮食多加小心。”

秦九安应个是,呵腰退了下去。

待进了厢房,才感觉把层层热浪阻隔在了外面,梁遇脱下罩衣搭在一旁的玫瑰椅上,一面道:“今儿入夜前,把总兵杨鹤和布政使籍月恒给咱家请来。用不着下帖子,带着厂卫登门,他们不来也得来。”

这两广就算是铜墙铁壁,也经不得一处一处慢慢凿,杨愚鲁道是,复放轻了语调说:“海上这么长时候,老祖宗只在登州府上过岸,这程子脚下怕也虚浮了。趁着午后静谧,好好歇会子,剩下的交给小的们承办,错不了的。”

梁遇点了点头,抬手一摆把人打发了出去。

外面伺候的小太监开始张罗,一桶一桶的水往屋子里运,他偏头瞧了月徊一眼,“姑娘,身上有热汗没有?一起洗洗吧?”

月徊因记着他说过的,等上岸后就要打她主意,因此很小心地保持警惕。他问要不要洗澡,她摇头,“我就爱闻汗味儿。”

梁遇嫌弃地别开了脸,“这是什么怪癖!”她不洗也由她,自己挪着步子往里去,边走边散漫道,“我洗澡,你替我守门。今儿夜里有郑仙诞,回头等我洗干净了,带你上外头看女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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