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徊嗫嚅了下, 犹犹豫豫说:“我是为您好来着,寻常过日子,找个踏踏实实的就成了, 这宫里的娘娘都是脚上栓了链子的金丝鸟, 她们离不开这里,离开了准得死。男人娶媳妇干什么, 不就是图回家热锅热炕, 有个人陪着吃饭睡觉嘛, 您要是和那些老娘娘……那么的,不好。”

梁遇发笑,“你还知道这个?”

月徊说当然,“我又不是孩子, 您正经娶一房吧,别和寡妇勾搭, 叫人说起来怪难听的。”

梁遇有心逗她, “宫里和外头的不一样, 那些可是太妃,伺候过先帝爷的。少监们个个以此为荣,对食越有身份,于他们越是长脸。”

“这算长的哪门子脸,找个一心一意的不成吗?”她有点着急, 自己就这么一个亲哥哥, 自然愿意盼着他好。她比划了一下,“您好容易走到今儿,挣这份体面是为了和太妃走影吗?宫里那么多眼睛瞧着, 主子们不发难倒还好,万一有人成心上眼药, 祸患就打这上头来,多不值当!”

她思虑得很周全,一本正经的,天要塌下来一样。梁遇独自闯荡多年,如今有了成就,身边的人都挖空心思捧着,要说贴心,一个也难找。公事上头有人分担,逢着私情没人商量,也只有这妹妹,怕他走错了道儿,给自己找麻烦。

难为她一片心,他轻吁了口气,淡声道:“你放心,哥哥没那么糊涂。男女之情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连想一想都是不该,我眼下也没那份心思……”一面摇头,“还不是时候,离后顾无忧远着呢。”

月徊总算放心了,和聪明人说话就有这宗好,他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像那些一条道儿走到黑的,提及一个“情”字,东南西北都不认了,爱之为其死,其他四六不管。

她脚下轻快起来,笑着说:“横竖我也进宫啦,您别怕寂寞,我陪着您呐。”

梁遇点了点头,“忍上一程子,容我再想想办法,早晚把你择出去。”

月徊觉得既来之则安之,倒也不是急吼吼盼着离开这里。她就跟在他身后,沿着甬道往前走,雪踩在脚下一片脆响,大冬天里日短夜长,申时才过,暮色便隐隐升了起来。

慈宁宫花园很大,他们从角门上进去,这个时辰园子里几乎没人了,只有咸若馆那片因太后要礼佛的缘故,早早儿悬了灯笼。如今宫里的门禁人事全凭司礼监指派,今儿值守的太监宫人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因此就算梁遇亲自来,也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承良在檐下鹄立,见人现身忙上来支应,垂着手道:“时候差不多了,老祖宗请。”

梁遇提袍迈进咸若馆,三面高墙上建着通壁的金漆毗庐帽大佛龛,仿佛无边的糜烂富贵里辟出了清净地,这是物欲横流中唯一不染尘埃的地方。殿中常年燃檀香,他并不喜欢这种味道,地心的鎏金三足炉顶,有青烟袅袅透盖而上,太过浓郁的味道闻着叫人头晕,他从袖笼里摸了方帕子掩住口鼻,转头对月徊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往深处去。

所谓的斗室,还真是小得名符其实,大约就像大点儿的轿子,两个人对坐着都要顶膝盖。月徊闪身进去,原以为她一个人呆着就成了,没想到梁遇也跟着进来了。她咦了声,“您不必……”话还没说完,就听外面传来击节的声响,是慈宁宫摆了驾,太后老娘娘礼佛来了。

承良很快掩上小门,在外头落了锁,心里只管窃笑,万年的铁树没准儿要开花啦。掌印大人对这姑娘尤其上心,这些年到处找人,费了老大的气力。要说连着亲戚,瞧他们各长各的,不像一家子模样。到底是什么缘故呢,说不定这二位早年定过亲,如今掌印有权有势,特找回来再续前缘的吧!

凑在一间小屋子里增进增进感情,这是下属对上司的孝敬。承良还盼着升秉笔呢,多揣摩揣摩上头的心思,只要马屁拍得对,后面的路就好走了。

殿门外太后来了,忙上前相迎,他在司礼监也算是个人物,太后见他在,哟了声道:“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骆少监可是大忙人儿,怎么劳动你在这儿伺候呀?”

承良赔笑,呵着腰道:“娘娘快别臊奴婢了,奴婢可算什么大忙人儿,不过听差办事罢了。上回李娘娘说的,西边的佛龛黯淡了,奴婢特过来瞧瞧,等天一响晴就打发人来上漆。且奴婢知道太后娘娘今儿要礼佛,越性儿恭候着,等伺候了娘娘再走。”

太后凉凉一笑,“可别耽误了你的差事。”

“哪儿能呢。”承良在烛台上点了香,双手捧着呈敬给太后,笑道,“太后娘娘是主子,奴婢侍奉主子天经地义,就算老子打死了亲娘,事儿也得往后挪挪,等奴婢伺候完了娘娘再说。”

奉承话说得漂亮,这是干太监这行的功底,斗室里的月徊瞧了梁遇一眼,对司礼监的圆滑表示赞叹。

太监三寸不烂之舌,梁遇早听得耳朵生了茧子,他只是向她递眼色,让她细揣摩太后的语气声调,别忘了来这儿的目的。

月徊会意,挨在门缝儿上仔细分辨,太后的嗓子还是年轻的嗓子,想是作养得好,至多二十五六光景。不过人人调门儿不同,太后爱拖腔,这种声口有种慵懒傲慢的味道,不管身份多高贵,都很不讨人喜欢。

外头还在喁喁说话,太后问承良,梁掌印预备筹办皇帝大婚事宜没有,“譬如民间三书六礼,天子立后的礼节繁琐。今儿内阁觐见,我也交代了张首辅,回头要是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让你们掌印和张恒商议就是了。”

承良道是,“咱们这辈儿虽没亲手承办过,但衙门里头老人儿还在,出不了岔子的,请娘娘放心。眼下正拟礼单,等一切预备停当,就送娘娘过目。”

太后嗯了声,“皇帝那头……”

承良笑成了一朵花儿,“娘娘瞧准的人可还有什么说的,万岁爷自然喜欢。”

不管这话是真是假,像钱扔进了水里听个响儿,太后也高兴。

“成了,你去吧。”太后转过身,跟前嬷嬷铺排好了礼佛的用具上来搀她,她盘腿坐在蒲团上,一手捏着犍稚摆了摆,“这里不用你伺候了,立后的事儿你上点心,要是顺利办下来,我替你保举,让你们掌印升你做秉笔。”

承良嗳了声,应得十分响亮。

佛堂里闲杂人等都散了,月徊透过细微的门缝,看见太后坐在一片赤金的光带里,一头数着念珠,一头诵读经文。她听声临摹,通常三五句话就有了根底,这样长篇大论斟酌下来,及到用时必定可以叫人听不出端倪。

梁遇轻声问:“怎么样?能成么?”

她龇牙一笑,“厂臣这么问,看来是信不过哀家啊。”地地道道正是太后的嗓子。

梁遇无奈,“戏文里头才自称‘哀家’,太后是天下顶顶有福之人,是皇帝的母后,有什么可‘哀’的。”

月徊耸了耸肩,“男人都死了,能不‘哀’么。要不是闲着太无聊,谁愿意坐在佛堂里敲木鱼。”

横竖她有她的见地,只要正经晤对时别蹦出个“哀家”来就好。梁遇也不多言,礼佛得耗费一段时间,闲坐也是闲坐,于是褪下腕上菩提,慢悠悠就着太后的诵经声禅定起来。

月徊是个没什么慧根的人,也从来没打算结佛缘,百无聊赖坐了半晌,一个接一个地打呵欠。到最后实在困得睁不开眼了,就势一崴,靠在哥哥肩头打起了盹儿。

她甫一靠上来,梁遇就察觉了,为了靠得舒坦,她还特意摘了帽子。小小的脑袋拱在他脖颈处,他微转一转头,那乱蓬蓬的头发就戳他一脸。

这丫头从来不讲究,性子大喇喇,要不是仗着长得好,大约糙得像个汉子似的。他没奈何,又不能动,只有一双眼睛是自由的,视线落在了殿顶上。咸若馆里用海墁花卉的藻井,这斗室的墙没有修到顶,想是外面烟熏火燎的缘故,佛龛上方的和玺彩画,比头顶上这一片颜色要深得多。

他开始琢磨,等天暖和起来,该叫人重新打理一遍了。还有明儿得设好局,张恒是货真价实的太后党,慈宁宫发出的成命,只有太后亲口传令才能推翻……

忽然“咕”地一声,在他耳边响起,因为离得很近,听上去尤为清晰。他怔了怔,疑心是不是月徊打呼噜了,屏息凝神又等了会儿,下一声愈发响。他慌忙拿手捂住她的口鼻,月徊落水似的挣出来,昂起脑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外面的诵经声终于停了,错综的脚步声来去,月徊凑在门缝上看,慈宁宫伺候的人进来接应,待太后又给一圈神佛上了香,这才挑着灯笼,前呼后拥往馆外去。

檐下灯熄了,只有佛前一星油灯燃烧着,发出一点微弱的光。

“您刚才捂我嘴干嘛?”月徊小声问他,“吓我一跳。”

梁遇语气平淡,“你打呼噜了,我是怕惊动了太后。”

月徊脸上一红,“我打呼噜?不能啊,小四说我从来不打呼噜。”

“那是因为他比你打得还响吧。”梁遇站起身朝外看了看,门是从外面锁上的,得等承良来了才好出去。

可是等了好一阵儿,并不见有人来,月徊有点担心,“您那手下,别不是把咱们忘在这儿了吧!太后都走了,还不给咱们开门?”

梁遇向来四平八稳,被锁住了也并不着急。底下人办事很靠得住,一时耽搁了,不是被哪个主子绊住了脚,就是自作聪明存心拖延。

“会来的,再等一会儿。”他重又坐了回去。

月徊却开始杞人忧天,“这么冷的天儿,连床褥子都没有,夜里会冻死的。再说这地方这么小,连躺下都不容易,没法子过夜啊。您不是说我打呼噜吗,咱们俩不能一头睡……”

其实她在哥哥跟前口没遮拦惯了,刚认亲那会儿还忌惮他,如今什么叫畏惧,她全不知道。天性使然,自然而然地亲近,心贴着心地亲近,和小时候一样。

然而说来也奇怪,不知是不是空间逼仄的缘故,说完竟不自在起来。怕哥哥不喜欢她胡诹,偷着觑觑他,他神色如常,不过垂下眼,悠闲地抻了抻琵琶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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