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不傻,她暗里也觉得心惊,昨儿夜里她和哥哥闲聊的那些话,有吃食也有熏香,今儿这么巧,皇帝拿这两样来骗她,究竟是有人听了壁角,还是皇帝蒙对了?

她是前儿半夜进宫的,也就昨天囫囵呆了一整天,政局上那么多的针锋相对,她窥见的不过是冰山一角。皇帝病愈后留了她两个时辰,她陪着说外头的见闻,告诉他什么叫“响闸”,码头上卸粮食的工人打着赤膊怎么偷粮食,说得绘声绘色,皇帝也听得很高兴。

这是关在富贵窝儿里头的金丝鸟,瞧着华贵,手握江山,但底层的那些辛苦他欠见闻,因此一递一声询问也不拿大,很有虚心求教的意思。月徊愿意和他说,说到高兴处不觉得他是皇帝,就是年纪差不多的一个闲人,聊起来也是闲聊。可她好像真的有点儿忘形了,忘了人家是什么身份,忘了这紫禁城里的一切都随他心意处置。她不知道哥哥有没有察觉,横竖她心里先忐忑起来。昨天的没上没下,到这里就该打住了,别因自己一时口没遮拦,给哥哥招去什么祸患。

没见过猪肉,但她见过猪跑,乾清宫里伺候以太监为主,司礼监又都是太监当值,那些办差的怎么说话,怎么谨小慎微听示下,她能学个十成十。

皇帝对她忽来的正经也没作什么评断,不过淡淡一笑,然后收回视线坐正身子,望着前方宽阔的广场道:“过会子来吧,还有些事儿,朕要和你说道说道。”

月徊又弯下半截腰,帽子两角的红绳细缨垂下来,在晨风里轻摇。

伺候銮仪的太监们受过调理,他们穿着紫禁城里最体面的吉服,每个人一样高矮,每一步也是一样大小,肩舆在他们肩头稳稳的,上坡下台阶纹丝不动摇。一行人神气活现抬着皇帝往乾清宫去了,月徊目送圣驾走远,这才直起身问一旁的承良:“万岁爷回来了,咱们掌印怎么没回来呢?”

承良说不急,“今儿才在前朝站稳脚跟,接下来还有好些事要处置。再说这宫里主子多,像先头老皇爷留下的老娘娘们,除了发落到陵里守陵的,剩下的全养在寿康宫和寿安宫。十几号人呢,要吃要穿还不爱找别人,专找老祖宗,老祖宗又不好推辞,少不得亲自过问,实也艰难。”他摇了摇脑袋,“今儿八成又有闲事了,依着我说,大海架不住瓢舀,这么下去事多伤身,理她们干什么!”

月徊不好多嘴,只道:“能者多劳,宫里老娘娘都有道行,是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言罢整了整冠服,笑道,“得了,我上皇上跟前伺候去了,回头掌印要是问起我,请替我应一声儿。”

她一并足,一颔首,简直把太监行当的架势学到家了。承良愣了一回,见她沿着御道旁的甬路疾步去了,要是不瞧脸,光看背影,像个没长成的半大小子,没头没脑透出一股子机灵劲儿。

御前的每一样活计都有专人伺候,譬如上茶水,换衣裳,这些外人不能插手。月徊懂规矩,暖阁的帘子放着,里头一点声响也没有,她就在门旁侍立。等到托着黄云龙包袱的太监却行退出来,里间扬声叫月徊,她忙应个“是”,垂手迈进了暖阁。

皇帝才换上常服,鲛青如意云纹曳撒的领缘镶了一圈狐毛出锋,衬得面色冠玉一样。因前儿大病了一场,到昨儿入夜才缓过来,眼下还有青影,但气色比之昨儿已经好了太多,人也显得很精神。

他面前放着一盘枣儿,个个长得赤红,往前推了推道:“这是回疆才进贡的,朕尝了一个,很甜,料你也喜欢。”

这样节令还能看见枣儿,确实招人稀罕。月徊瞧了一眼,笑得有点腼腆,“这是御用的,奴婢不敢僭越,皇上自个儿吃吧。”

皇帝笑起来没有棱角,从里头挑了个圆而饱满的给她递过来,“你不必拘着,朕不常吃这个,怕克化不动,至多尝个鲜。所谓御用,进了宫的都是御用,朕吃不完那些,还是得四处赏人。”

月徊只好双手来接,一面托着一面谢恩。皇帝让她吃,她没法子,侧过身,拿牙在上头犁了一道。

“怎么样?”皇帝觑着她的脸色问,“甜么?”

月徊对于山珍海味的品鉴差点儿火候,对地里长出来的东西却很有研究。她仔细品了品,“其实御供的东西不一定好。”

皇帝含着高深的笑,“怎么说法儿?”

“您尝过盐碱地里长出来的果子么?”她举着枣儿摇了摇手,“奴婢早前……大概三年前吧,跟着盐船上山东去过一趟,那儿一片连着十八个营,一色的盐碱地,地上长毛似的,远看白茫茫一片,什么庄稼也种不出来,唯独能长枣儿。那种枣儿,有我拳头那么大,等长熟了,掰开直拉丝儿,就是那么甜,比这贡枣儿可强多了。”

她痛快说完了,忽然发现太过耿直会让万岁爷下不来台。人家好心请你吃枣儿,结果你不领情,还嫌它不够甜,这可怎么话儿说的!

她愣了下,怔忡瞧皇帝脸色,忙又尴尬地补救,“我不是说这枣儿不好,它瞧着油光锃亮的,要论卖相比我说的拳头枣儿好……我也知道御供,都得是吃口好又漂亮的……那拳头枣儿上长斑,容易招虫,果农摘它,争如虫口下抢食儿吃。卑贱东西自然上不得京,也没法子得见天颜。”

皇帝听了,慢慢颔首,“其实你说得也没错,真正的好东西进不了宫门。譬如茶叶,县官吃明前,州官吃雨后,皇上吃陈茶,这是官员们心照不宣的规矩。”

月徊不大明白了,“按理说新茶比陈茶好啊,怎么让您喝陈茶呢?”

皇帝眼里浮起一点嘲讪的神气来,“因为养刁了皇上的嘴,将来不好糊弄。倒不如打一开始就让你喝陈茶,喝惯了陈茶的嘴不会挑剔,明前新茶数量有限,怕应付不了,只要皇上不知道世上有好东西,陈茶也全当好茶喝,地方官员可不轻省了么。”

月徊才算开了眼界,原来做皇帝还有这样的委屈。她一直以为皇帝是占尽天下便宜的人,谁知道七品芝麻官敢给皇帝喝下脚料,如此欺君罔上,竟还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

她简直有点同情他了,“您没喝过明前?不要紧的,等奴婢回去,专请人给您踅摸。眼看年尾了,再等三四个月就能摘茶,到时候让人候在茶园外头,给您收头一造儿新茶。”

皇帝听了她的话,心里升起一点小小的感动。他们俩是一边儿大,一样的年纪,没有太深的心思,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了,都是肺腑之言。

他轻轻叹了口气,“你不用忙,跑得了茶园,治不完大邺的黑心肝,所以朕要大伴这样的膀臂,来替朕肃清吏治。”

月徊的胳膊肘到底是往里拐的,既然话赶话的说到这里了,要是不趁机替哥哥美言两句,岂不是对不起这样现成的机会?

只是还需掂量着些儿,要点到即止,不能显得太过刻意,于是道:“哥哥老说我不懂,不愿意和我细说朝里的事,可我知道他对主子掏心掏肺。原本我这样的人,哪来的福气上万岁爷跟前献丑来,哥哥那时候只想着救急,什么也顾不上了……”她微顿了下,缓缓摇头,“唉,前儿我也瞧出您的不易了,人吃五谷杂粮,还不许人身上不好……皇上要整顿吏治,应该的,哥哥能为皇上分忧,是我们祖上积了大德了。”

皇帝听她字斟句酌,一个惯说果子盐粮的人,这么文绉绉谈官场吏治实在难为她。

“朕知道大伴忠心,对朕忠心的人,朕愿意抬举他。”他说罢,抬眼又问,“你们家如今只你们兄妹两个?没有旁人了么?”

月徊道是,“咱们是苦出身,亲戚朋友多年不见,早散了。”

皇帝沉默了下,复又道:“朕这两日正琢磨一件事,既然你们家里没人了,你何不留在宫里,上朕跟前做女官来?朕是想,大伴经年累月在宫里办差,你要是留下,兄妹两个也好有个照应,你说呢?”

月徊眨了眨眼,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留人这事儿,她心里也有准备,毕竟你一憋嗓子就能发御旨,是个人都不敢放你出去散养。只是真进宫做女官,她又不大情愿,她还想不时见一见小四,要是进了宫,这辈子可就交代了,像螃蟹撅断了腿,最后只能被人蒸着吃喽。

“宫里选人不是都有定例吗,奴婢空有报效的心,没有报效的命。”

她推得很委婉,皇帝是何等聪明人,只这一下就明白了。

月徊说完这话捏着心呢,照理说他这样的人要干什么,犯不上和你商量,不过一句吩咐就完事了。这会儿特特和她说,其实这皇帝也不像戏文里唱的那么霸道。

她又细瞧他一眼,奇怪这样的天之骄子,碰了个软钉子,好像并没有任何不悦的迹象。他甚至习惯性地笑着,只是这笑带了点遗憾的味道,倒叫她不大落忍。

“也是……”皇帝道,“要进宫来,非得仔细斡旋,朕该先问问大伴可不可行。不过朕也想听听你的意思,到底宫里规矩繁琐,又成天圈着不得自由,怕你心里不情愿。”

话说到这里,似乎没什么退路了,好在月徊有随遇而安的精神,留在宫里也不要紧,只要哥哥在,吃不了亏。

她说也成,“早前奴婢见过官府招募宫女子,只要是平常好人家的姑娘都能参选。虽说我哥哥是司礼监出身,可也算得好人家,我怎么不能呢。”

但是这所谓的“能”,也许只停留在女官的品阶上,再也没有更上一层楼的希望了。

皇帝轻吁了口气,扬声唤来人。门外站班的太监入内听令,垂手道:“奴婢请万岁爷示下。”

皇帝朝外瞧了一眼,“传梁掌印来。”

小太监应了个是,匆匆出去传旨,可不多会儿又进来回话,说慈宁宫也传了梁掌印,掌印这会儿正在太后跟前伺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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