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被人揽到怀里, 宁语迟身体软得没有一丝力气。

她枕着他的肩, 心想这酒吧卡座怎么这么硬?她反手按在他胸膛上, 就要撑起身子。

“别抱我, 我不给你抱。”

裴行舟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并不觉得她醉醺醺的像酒鬼,反而觉得娇憨可爱,有些当初的模样。

他抓住她的手臂, 重新把她拉回来,搂着她站起身,说了句:“怎么醉成这样?”

方曼姿站在一旁, 想搭把手, 又什么都帮不上。

她说:“还说呢,不都是因为你吗, 要不是看在迟迟喜欢你的份上,我早就——”

说到这儿, 她想起面前站着的男人是谁, 话锋登时一转:“早就劝她把你忘了。”

裴行舟把小酒鬼抱在怀中,再次说了一句:“多谢。”

“谢什么谢,我是为了我姐妹,只要你真心对她, 我还要谢谢你。”

说完这句, 她又说:“其实我特别心疼她,就觉得她一个人特别不容易。”

“像我们不开心,还有父母, 家人可以倾诉,她呢,看着没事人儿似的,其实都在心里装着,谁也不跟谁说。她喜欢你,我看裴总你也很在意她,就希望你能多照顾她,让她每天都过得幸福、快乐一点。”

酒吧内气氛喧闹,谁也没注意这边。

裴行舟看着面前的方曼姿,她张扬明艳,举手投足都是出身优越的贵气,怎么看都不像一个体贴细心的人。

可就是这样的她,却说出这样一番话,裴行舟不禁对她改观。

他沉声道:“我一定会。”

“哦对。”方曼姿叫住他,从包里掏出一张信用卡来,“这个还你,该买的都买了,一点没省。”

“放在你那。”裴行舟说,“她现在不会接受我的东西,她喜欢什么,辛苦你帮着买了。”

他带着喝醉的宁语迟离开酒吧,直到人没影了,她才收回目光,看到卡座上放着的大小购物袋,猛然清醒过来,这东西还没拿呢?

算了,改天再跑一趟,把这些东西给迟迟送过去就是。

方曼姿还没尽兴,掏出手机,又叫了几个朋友。

*

宁语迟站不稳,全身力量倚在裴行舟身上。

喝醉后的她发出细微的轻哼,柔软娇躯随着走路的动作,隔着单薄布料蹭着他,是考验自制力的磨人。

裴行舟下颌线紧绷,呼吸不由得紧了些,神色看着并没有什么变化,仍旧是一副冷淡,禁欲的模样。

他一向冷静自持,可面对这样的她,从酒吧到马路这不到百米的距离,他被她折磨得快疯。

到最后,他一把将她抱起,她像只困倦的小猫,乖乖靠在他胸前,一只手悄悄揪住他的衬衫,怕他会跑似的。

她不太粘人,醉酒后却有这样的一面,粘着他,依偎着他,他看在眼中,心柔得快化成水。

车停在路边,郑才远远看到裴行舟抱着个人回来,连忙下车开门。

裴行舟把她抱进去,让她坐好,免得栽倒。自己绕过车尾走到另一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才刚坐稳,身边的女人就不受控制地栽到了另一边,头磕在玻璃上,“咚”一声。

“啊。”宁语迟被磕得思维一顿,整个人更混沌了,她懊恼自语,“怎么比裴行舟还讨厌啊。”

郑才适时充当小聋瞎,对后面的动静充耳不闻,甘做一个开车的工具人。

车子缓缓开动,他问:“裴总,去哪儿?”

裴行舟怕她再磕到,把她揽到怀里搂着,另只手揉着她的额角,抬头回答郑才:“送她回去。”

“是。”说完这句话,就没再回头。

他低头看她,斑驳光影在她脸上跳跃,面颊上的泪痕未干,沾湿了一点鬓发。他擦掉她脸颊上那些泪,将有湿意的发拨到耳后,看她闭着眼睛,枕着自己的肩膀。

明明没有太多亲密接触,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变得特别充实。

从前那些平常的事情,在这样的时刻,竟变得无比珍贵。

此处离她住的地方并不算远,二十分钟的车程。

下了立交桥,车转了个弯,一直靠在他肩膀上的浅寐的女人,忽然坐起身子,掩着嘴巴呕了一声。

裴行舟忙让郑才停车,他扶着宁语迟下去,走到路边的垃圾桶旁。

她的胃里翻江倒海,酒意上涌,当即吐了起来。

裴行舟不住拍她的脊背,试图让她舒服一些,还好她吐的不严重,只是稍微有些反应。

郑才下车递过一瓶水,他拧开盖子喂给她喝了一口,让她漱口。

她漱完,他又掏出巾帕给她擦嘴,她全程站在那里,任他伺候着,脸颊红红的,眼神有些迷离。

醉酒后的她,比清醒时还要娇艳。

裴行舟喉结动了动,他随手把巾帕扔到垃圾桶中,把水递回给郑才,搂着她的腰让她站稳。

他问:“迟迟,好点了吗?”

她听见这声音,一时觉得熟悉,可又想不起来是谁,她醒了醒神,缓缓把视线移到裴行舟脸上,忽然惊喜般地笑了起来。

她说:“裴行舟,怎么是你啊?你来找我了吗?”

裴行舟带着她要上车,可是看她这样的表情,他顿时有些移不开脚步。

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这样对他笑过了。

心头被人轻轻揪了一下,裴行舟的呼吸乱了些。

他说:“当然。”

宁语迟闻言,立即上前,手臂搂住他的脖颈。

喝醉的人,讲话的调子会不自觉拖长,她也一样。

她小小声说:“裴行舟,你都好久没来找我了,你是不是很忙啊?我等你好久了,我还以为……以为你不要我了。”

话说到最后,她垂下头,鼻子一酸,眼泪猝不及防就涌了出来,噼里啪啦往下掉。

夜晚的街道车很多,她站在路边,在裴行舟的面前,眼泪如断线珍珠一样,哭得没有声音,像一个受了委屈也没人撑腰的小女孩,所有不开心的事都往自己肚子里咽。

裴行舟心里乱糟糟的,一瞬间没了滋味,他一手搂紧她的腰,另只手拭去她脸上的泪。

“别乱说。”他头一次失了方寸,连给她擦眼泪都怕弄伤了她,“我哪舍得。”

她扑进他怀里,喉咙哽咽着,说话也含糊不清。

“电梯里真的好黑,裴行舟,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他抬手,想抚她的背,怎么都落不下去,他想起监控视频里她害怕的样子,想起她方才在他面前流的泪,嘴里涩得连牙根都咬不合,上下齿虚虚分着,连舌头都不能用力。

他右手上移,轻抚她柔顺的发,低下头,吻过她额头。

“不哭了,我们上车回家。”

“我不要坐车,坐车好难受。”她摇头,脸靠在他胸前,“裴行舟,你背我回去吧。”

这离她家还有一段距离。

裴行舟想都没想,说:“好。”

她从他怀里退出来,乖乖站在路边,他走到人行道下面,矮下那一阶,才跟她一个高度。

他微微俯身,宁语迟见了,当即走过去,攀到他背上,双手在他胸前交握。

裴行舟直起身,大掌托住她的臀,迈回人行道上,背着她一步一步向前走。

郑才没办法,他发动汽车,慢下车速,保持匀速跟在二人后方,以备不时之需。

宁语迟伏在他身上,感受他宽阔而结实的臂膀,晚风温柔拂过,她缓缓眨了眨眼,视线随着他走路的幅度,小小地上下飘动。

她看着路边的树,说:“裴行舟,你快看,树会动哦。”

裴行舟果真看了一眼,明知她在说酒话,还是顺着她的话说:“嗯,会动。”

宁语迟在他背上傻笑:“嘿嘿,只有我们两个知道,都不给别人知道。”

裴行舟说:“好,是我跟迟迟的秘密。”

她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更觉得安心了,她把头转了一面,看向另一边,说:“裴行舟,你说天上怎么会有两个月亮呢。”

她以前总喜欢问他蠢问题,他什么都知道,总会解答给她听。

裴行舟也抬头看了眼月亮,他说:“只有幸福的人才会看到两个月亮。”

“真的吗?”

“真的。”

宁语迟又笑了一声,她说:“既然是你说的,那就一定是真的。”

说完,她又在后面自言自语:“其实,就算不是真的,也没有关系啦,我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只要比小时候过得好,对我来说就非常幸福。”

裴行舟没怎么听她说过小时候的事,只知道她父母不在,寄养在叔叔婶婶家,过得不大幸福,具体的事情,她从没跟他说过。

就像方曼姿说的,她总是一个人把所有不开心的事情藏在心里,看着特平静似的。

他喉结滚了滚,问:“你小时候过得不好吗?”

她低声回答:“不好的。”

“小时候,六岁的时候,家里包了饺子。”

“馅儿里有肥肉,我不喜欢,把馅儿都挑出来了,只吃了饺子皮儿。”

“婶婶看到了,摔下筷子骂我,逼我把馅儿吃干净。”

她语气平平,偏又闷闷的,裴行舟根据后背的湿意,猜测她在哭。

她说:“肥肉好难吃,我一边反胃一边吃,呕得我眼泪都出来了,也没有人给我递纸。”

“真的好难吃。”

那时小小的,坐在桌边,腿都够不着地,握着筷子低头吃,眼泪混到馅儿里,咸咸的。

她就想,如果她爸爸妈妈还在的话,一定不会舍得逼她吃。

一定是她喜欢吃什么,就做什么。

会把她当成掌心里的宝贝,捧着,爱着,不舍得她挨骂,不舍得她磕到碰到,她稍微哭一声,就会赶紧跑来,紧张地问她怎么了。

不知道她爸爸妈妈看到她这样委屈,会不会心疼。

裴行舟听完,心里酸涩得不是滋味,像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翻搅,他恨不能回到她小时候,然后把她带走,他一定会对她特别特别好,让她过世上最幸福的生活,不准任何人欺负她。

他说:“好,我们不吃肥肉,以后都不吃。”

她听了,心头一松,说:“小时候上幼儿园,刚去的时候,别的小朋友都在哭,只有我没哭。”

裴行舟放柔语气:“我们迟迟这么乖?”

“嗯。”她听他这样哄,开心地应了一声,“中午吃饭的时候,别人都要爸妈来喂,我一个人吃光了一碗,没有要人喂。别的家长看到了,都夸我懂事,说我是别的小朋友的榜样。”

裴行舟抬头看向前方,脚下四平八稳。他说:“迟迟是最懂事的小朋友。”

被夸奖很开心,宁语迟看着马路对面,随视线上下跳动的高楼,说:“可是,我一点也不想懂事。”

“我特别羡慕别人,不肯吃饭,他们的爸妈就追着他们喂饭,哄他们吃。”

“别人都有,迟迟没有。”

“我最讨厌懂事了,我为什么要懂事,可是我知道,如果我连懂事都没有,就再也没有人喜欢我了。”

她安安静静伏在他背上,说起幼时的事,也不是说给他听,她就是难过,就是想说。

往前十八年最开心的事情,就是高中毕业考上了不错的大学,她终于离开了那个家,不,离开了她寄居十几年的地方。

她甚至在那里,找不出一丝温馨的回忆。

再后来遇到裴行舟,她爱他,仰望他,他的沉着和强大,给了她无比的倾慕感,他像一个长辈,全方位庇护她,照顾她,把她宠得像个小女孩。

她一直在他身上,找寻童年缺失的东西。

裴行舟对她来说是不一样的,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是她在惊慌害怕时,口中第一时间脱口而出的名字。

是她不管如何成长,如何蜕变,还是会下意识地去依赖、信任的人。

裴行舟的心一下子变得特别沉重,他是个冷情冷性的人,童年时的经历让他寡情冷漠,心被冰封,走不进任何人。

是她生生闯进他的心,从此,他的生命里照进一缕阳光。

从前那些噩梦的夜晚,那些出了公司,不管去向哪里都觉得一样孤寂冰冷的黄昏,因为她的出现,开始变得不一样。

噩夜惊醒,有她在身边,她缩进他怀里,身上软软的,热热的,他不用一个人面对寂寂黑夜,她需要他,依赖他。

出了公司,也不用考虑家中空旷无人,他一个人面对偌大餐桌,再多心绪也无人分享,因为有她会听。

她是那样期待他回家,早早在门口等着,他一下车,就有她热情的怀抱。

她让他觉得自己是鲜活的,有血有肉的,他从她身上找到了自己的感情。

他起先还想,她这样温暖热情,像个太阳,一定出生在很好,很幸福的家庭,有很温柔的母亲,和一个和蔼的父亲。

一定收获了很多很多爱,才会这么温柔、善良。

后来她说过,自己父母早亡,在叔叔家长大,过得不算好,也没说怎么不好,他还觉得,再怎样都是亲人,总归是有人庇护的。

原来没有,原来不是他以为的那样。

幼小的她经历过这么多让人窒息难受的事情,可在面对其他人时,她还是会奉上温柔善意,她没有变得孤僻偏执,而是以积极的力量,顽强地生长着。

怎么会呢,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好的女孩子。

他有多幸运,才会遇上她?

他喉头哽住,微微偏头回看,只看到了她黑黑的头顶。

她方才的话犹在耳畔,他哑着嗓音回应:“我喜欢你。”

“你不需要懂事,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负责被我喜欢。”

“以后我来爱你,好不好?”

走了许久她都没应,他不禁停下来,微微晃了晃背上的人。

回答他的,只有她均匀的呼吸声。

他心中升起一团暖意,忽然觉得这样也好,他不需要她回应,也不需要她听到,切身去做就是,她总会感受到的。

他背着她,继续向前走,夜渐渐深了,将他们两个的影子拉得老长,月色温柔,风也慢下来,天地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他们两个。

长路漫漫,他跟她一起走到尽头。

半小时后,他终于把她送回到她住的地方。

郑才打开她家房门,裴行舟背她进去,把她放在床上。

他脱掉她的鞋子,犹豫半晌,脱掉她的衣裙,为她换上睡衣。

然后摘掉她的首饰,看到她戴上项链,他心中很是愉悦。

做好这些,他蹲在床边,静静看着她的睡颜。

连睡觉也是美的。

裴行舟抚过她鬓边的发,心中忽地一痒。耳边是她沉沉的呼吸,他喉结动了动,再然后,他撑着床沿,在她柔软的唇上轻轻落下一吻。

她的唇又软又热,美好得教他十分贪恋,但还是克制地,很快分开。

怕再坚持下去,会打破他的理智,她有这个本事。

心脏咚咚乱跳,像在做什么事坏事,她还没原谅他,他不由得有些心虚。

再看她,仍然沉睡着,对此毫无所觉,他又偷偷放下心。

他一个人的情绪紧缓,不会有第二个人发现。

他站起身,刚要走,床上的女人忽然低低叫了他一声:“裴行舟。”

他心脏一缩,没想到她会突然醒来,他在脑中快速思索对策,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

“嗯。”

床上的人声音混沌,问他:“你真的是裴行舟吗?”

这算什么问题?他不解其意,但还是转身回答她:“当然。”

“你骗我。”宁语迟在黑暗中柔柔注视着他,“他才不会对我这么温柔,你一定是假的。”

“……”裴行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但还是因为这个问题,心中微微不舒服。

那种自责和内疚,又加深了一层。

在他沉默的工夫,她又说:“不是也好,我不想让他知道这些。”

不想让他知道她的难过,她想要的爱是纯粹的爱,绝无仅有的爱,而不是怜爱,心疼。

她没对他说过这些,不想博取他的感情。

说完她扛不住昏沉的眼皮,合上眼睛又睡了过去。

裴行舟被她柔软的话刺中心房,他没再多留,离开了她的家。

*

宁语迟也没想到自己喝这么醉,连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

她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她在一艘木船上,枕着船头睡觉。木船随波逐流,晃晃悠悠,她睡得怡然,醒来就发现自己在家中床上。

看看身上睡衣,估摸应该是方曼姿帮她换的,心中还有些暖。

过了两天,方曼姿把她们逛街斩获的战利品送过来,她单独把给裴今那套化妆品装好,跟裴今发了短信,祝她高考顺利,然后约她有空见面,有礼物送给她。

裴今说自己在其他地方旅游,等七月份回来再说,末了又认真地谢过了她。

她嘱咐她在外小心。

她做的节目收视稳下来,请的嘉宾流量高,节目质量也不错,几期下来已经收获固定粉丝,宁语迟的人气也在逐渐上涨。

之前保时捷中的特等奖,车的牌照和保险也已上好,提车那天是跟方曼姿一起去的,方曼姿特意没开车,就为了蹭她的“首驾”。

有了自己的车之后,她每天上下班开自己的车,再也不用受堵车之扰,顿觉有车的日子果然不错。

台里同事看到她的新车,再联想到价格,看她的眼神更加羡慕。

同组的问她车哪来的,她说是中奖送的,大家全当她是开玩笑。

“行了语迟,低调就说低调,还扯什么中奖送的,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宁语迟也很无奈,就是有啊,不然她这车哪来的?

这段时间裴行舟一直没找她,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她落得清静,就是有些微微的不适应。

一个人在你身边久了,突然没了这个人,心里都会空一下。

但也没什么不好,没有就没有,她贪恋不该贪恋的,这是她的错。

七月,她的领导杨姐找上她,说是同台其他节目的主持人这期有事,要请她过去顶替一下。

她人气好,形象也好,加上没上过那种户外实时跟拍的综艺,说不定对那个节目,还有对她来说,都是一个惊喜。

左右无事,宁语迟也就答应了。

综艺不在台里录制,地点选在隔壁市级县下的贫困山里。

综艺类型是主打关爱农村留守儿童,关注大山空巢老人的,有公益性质。

隔壁市也不算远,开车两个小时,她决定自己开车去。

主要是到隔壁的市区可以坐高铁,进县下入村出村,想坐高铁带东西就不大方便,时间上只能等大巴,也不自由。

因为她是临时替人,跟节目组也不是一起,只能单独前往。

去之前,她买了很多文具书包,还有零食之类的,那些小孩子不容易,她帮不上他们什么,也算尽一份心。

不过节目组在他们那儿拍摄是要给村里钱的,也算给他们带来收益了。

拍摄要进行四天,嘉宾都是明星,有真人秀的意思。

嘉宾们帮那些老人们干活,做饭,跟小朋友做朋友,聊天,照顾他们。

其实主持人过去也是一样的,不同的是,在关键时刻对嘉宾进行访谈,问他们感想等。

宁语迟到了村子里,跟大家简单熟悉之后,就直接开始干活了。

她也没做过农活,也不太会用灶台,但也不娇气,脏抹布直接投入热水中洗干净,一盆盆脏水倒出去,再换成清水,收拾屋子什么的。

总之在劳动中跟这些明星们才熟悉起来。

晚上睡觉自然在村子里,睡前的聊天也是要被拍的。

她卸了妆,直接在镜头前跟嘉宾们闲聊,屋子里几台摄像机立在那,全方位进行拍摄。

等拍完,收到裴今的短信,她已经回到海城了,等她回来跟她见面。

她说好,她后天就回去。

她结束拍摄那天,她给村子里的小朋友们发了自己买来的东西,第一天发东西大家可能不熟,不会好意思来领,最后一天就少了那些生疏。

这些没被镜头拍上去,她不是作秀,是真心实意想送给他们。

发完东西,跟这些依依不舍的孩子们告别,她开车要走,上车前发现轮胎坏了。

问了一圈,村子里没有修车的条件,要修也只能到镇上去。

宁语迟跟其他同事说了一下,有人车上带了工具但不会修,最后还是一个明星亲自动手修的。

那明星三四十岁,演过话剧,演技非常好,人自在随和,又很搞笑,一点没明星架子。

见此情况,他跟那工作人员要来工具箱,亲自给车上了千斤顶,卸下轮胎,又跟其他几个明星一齐上手扒胎,费劲给补上了。

宁语迟特别感谢他,之前就听说过这明星在圈子里人缘特别好,现在看这岂止是好,简直是有人格魅力了。

本来她拍完就是下午的事,发完东西,又修补轮胎,已是日落西山。

其他人还有镜头要在今晚和明天补拍,她的台本结束,就可以回海城了。

想了想,这个时间,开回海城天肯定黑了,不过也没什么,早点回去也好洗个澡。

村子里条件简陋,洗澡都只能用毛巾擦,连着四天没泡澡实在有些难受。

她发动汽车,向村外驶去。

村路坎坷不平,本就颠簸,上了山路,也是崎岖难行,脚下都是黄土。

她开了很久,为了放松心情,她还放了音乐。

然而天公不作美,晴好的天气突然开始下雨,起先雨点不大,她开着雨刷向前,到后来雨势竟越来越大,哗哗砸下来,雹子似的,打在车玻璃上,噼啪作响。

天色渐渐暗下去,原本这个时间是不会这么黑的,向外一看,天空之上那么大一朵阴云飘过来,漫无边际,黑得像要吞噬一切。

她在天空还有一些光亮的时候快速向前开,雨不断在下,雨刷的速度竟赶不上雨水模糊视线的速度,她已经能够感受到道路的泥泞了。

她开了远光灯,山路没车,不会影响其他人。远光灯的照耀下,只见前方砸下来的大雨,已经将黄色土地泡开,高势向低势流淌的,都是黄色的泥水。

轮胎有些陷进泥里,不那么易行了。

不知为何,她心中升起不妙的预感,砰砰乱跳,总觉得心里特别慌。

她想起裴行舟跟她说过的话,开车的时候,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慌,人一慌,紧张的情况下就会做出不理智的决定,这样才更容易出事。没有开不好的路,只有经验不足的司机。

她把他的教导在心里,所以她咬紧牙关,保持清醒向前开。

不会有事的,就快出山了,很快就没事了。

暴雨如注,黑沉天空突然降下一道闪电,极短的一霎,也可以看到轰鸣惊雷在阴云中翻滚,气势十足。

紧接着,就听几道震裂耳膜的雷声,在天空乍响。

车内音乐是不合时宜的宁静,听了只觉扰人,她抬手关闭音乐,心中是雷响过后的颤动,怎么都平复不下来。

这边惊魂未定,下一秒,又是两道闪电,短暂的光将万物映得如同白昼,然而光亮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安全感,反而让她更怕了。

在这个喧嚣的雨夜,只听“咔”的一声,宁语迟眼睁睁看到前方半山上的一棵树,不幸被雷电劈中,正在缓缓栽倒。

缓慢得,像是喜剧电影里,故意放慢的镜头。

可现实不是喜剧电影,树木栽倒也不是慢镜头,这棵树有十米多高,高大,茁壮,此刻离砸在地上还需要一段时间。

她便抓紧这段时间,争取在树倒下来拦路之前,加速冲过去。

她油门踩到底,车轮在泥里快速打转,溅得哪哪都是,重力加持,大树倒得越来越快,眼看就要落下,她专心看向前方,奋力向前开——

终于。

她赶在大树砸下之前,开过了它会砸中的地方。

宁语迟呼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像从鬼门关走过一遭。

然而下一秒,只听“嘭”一声巨响,她感到一阵山崩地裂式的摇晃,头磕到车玻璃上,头晕目眩之间,她听见稀里哗啦一片脆响。

车子直接熄了火。

雨势越来越猛,她晕倒在方向盘上,额角流了血。

风顺着被砸碎的玻璃,携着雨灌进车内,浇在真皮座椅上,稀哗声不绝。

她感受到身后丝缕的凉意,还有被风吹过来的雨,她强撑着坐起身,回头去看。

车后没有远光灯,光线晦暗,她看到车子后排,破碎的车玻璃之外,粗壮的树木直接砸在车尾。

被雨水打湿的树枝直接伸进车内,巨树在黑暗中辨不清真身,像山海经中的妖兽,趴在车身上挪也挪不走,随时会跳起来害人性命。

她躲过了巨树拦路,以为躲过了被巨树砸中,却没算准树会直接砸烂她的车。

暴雨不断被风灌进车内,没了那层玻璃阻碍,雨声也变得直观。

她从不觉得落雨好听,这一刻更像是绝望的序曲。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大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她顺着远光灯能照到的地方向前去看,泥泞的雨水顺着高高的山势落下,混着那些本就不实的泥。

前路泥泞,车被大树砸坏,她额角磕破,头脑昏昏沉沉。

她告诉自己,不能害怕,总会出去的,一定会出去的。

她伸手发动汽车,这一伸手才发现,原来她的手都在抖。

不止是手,她浑身上下,连心尖都在发颤。

那种劫后余生的后怕,被困山中的绝望感笼罩着她,假如今夜出不去,她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等雨停吗?

车子启动,她踩下油门,争取开走。

然而车尾压着那么重的巨物,外面土地本就泥泞,车尾被砸的直接陷进泥里,怎么开都开不走。

她卯足劲儿,拼命向前开,可是车子非但纹丝不动,她甚至能感觉到轮胎在泥里的粘着感。

不像在泥里,更像在沼泽中。

她试遍了都没有办法,心中的最后一根弦终于崩塌,她彻底泄了气,气得狠狠砸了一下方向盘。

手磕得痛,宁语迟当场疼出眼泪,然而这一哭,就像一个多小时以前突然下起的小雨一样,越来越大,越来越凶。

她困在车内,害怕得浑身发抖,心跳狂乱,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办。

被绝望笼罩的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颤抖着掏出手机,拨通了裴行舟的电话,就像上次在电梯里,她只是想听到一个声音,能够让她感到心安的声音。

铃音响了一声又一声,她不住地呼吸着,怕得手脚发麻。

她怕身后坐着什么可怕的怪物,或者,害怕山势被雨水冲刷着,一旦遇到山体滑坡,她今晚恐怕就要葬身山崖。

死亡的恐惧围绕着她,她的心高高吊起,祈祷裴行舟快点快点接电话。

可是他这么久都没有接,为什么,为什么总是错过呢?

她绝望得更想哭了,哪怕在这样的雨夜,她的哭还是无声的,眼泪跟雨水一样停不下来,她怕得快要发疯。

“喂?”

车内蓦地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宁语迟呼吸一窒,还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了。

她颤抖着问:“裴行舟……真的是你吗?”

“是我。”他的声音有些意外,再一想她的声音,他的心头顿时有了不妙的预感。

他问:“迟迟,你怎么了?”

“裴行舟……我现在好怕,我真的好怕。”听到他的声音,她明明是安心了的,可是他担忧的话语,却像是一个开关,她的泪更加止不住,哭得牙根都没了闭合的力气。

“你别怕,不要怕,我在这里。”裴行舟心里急得像被火在烧,可他不能被她听出来,他怕她听了会更害怕。他说,“发生什么事了,别着急,告诉我,我来解决。”

宁语迟用鼻音嗯了一声,带着哭腔,她握着手机,害怕得回头向后看,同样的场景,她不知看了多少遍,还是忍不住回头。

“我被困在山里,下了好大的雨,树、树砸了我的车,我走不动了,我现在在车里,玻璃也被砸碎了,我差一点就死了……”她说话的声音也在抖,后怕感不断萦绕在她心头。

她觉得自己自作聪明,哪怕被拦路,掉头危险,起码也有自由的可能。

自以为能冲过这棵树,到头来被树砸中,她动都动不了。

裴行舟闻言,急得在飞机上站起来。

他少有失态的时候,他站起来,一旁的郑才看出情况不妙,也跟着站起来。

空姐看到,连忙过来问:“请问先生有什么需要吗?”

裴行舟心急如焚,什么都没说,当即起身下了飞机。郑才见此情景,不得不起身跟上。

脚踩在地面上,他对宁语迟说:“等我,我现在过去找你。”

宁语迟那颗慌乱的心,在这一刻终于感到了一丝安稳。她颤声问:“真的吗?你真的……会来找我吗?”

“我不会扔下你不管。”

说完这句,他又问:“你现在在哪?”

她报了地点,然后说:“我在去这儿的山路上,就在半路上。”

“好,你等我。”

“嗯……那……你去忙吧。”

“电话不用挂。”

“什么?”

“别挂,我陪你说话,一直陪你。”

她听见他在电话那头,让郑才给司机打电话,叫司机掉头回来。

没多久,车就回来了,裴行舟让那司机自己打车回去,然后带着郑才,一路开车向隔壁市飙车速。

她听见电话那边,导航不断提示裴行舟降速的声音,她心中像被注入一股定心剂,也没有最开始那么怕了。

裴行舟不断跟她找话,他说起最近的事情,原来他公司一个景点出了事,差点死了人,还有其他景点搭建成,他需要亲自过去查验,总之一个地方飞另一个地方,忙得焦头烂额,吃饭睡觉都要偷时间。

聊得好好的,她手机突然叮一声,传来低电量提示。

只有百分之一了。

她被迫挂断电话,然后给裴行舟发了个定位,再然后一个人困在车里,看着窗外倾盆暴雨,雨刷不断摇摆也扫不清的夜幕沉沉。

身后仍在灌风,她有些冷,一个人缩在座位上,十分无助。

眼泪还在流,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凶了,只是偶尔,偶尔她还是会突然回头看一眼,看看身后有没有令人害怕的妖魔鬼怪。

她不断看着车里的时间,心里反复在盼,盼望裴行舟能够从天而降,然后把她从车里救走。

可是今夜下了这么大的雨,他开车肯定非常不安全,她又想他不要太快,那样会出事。

她在脑海中回想从前的旧事,想起了好多好多。

从前过得不好,她连哭都不敢,只能假装去厕所,在里面躲起来哭。

然而叔叔婶婶明知道她在里面哭,也不找她,随便她哭也不管。

只有在想用厕所时,才会过来拍门。

还是骂骂咧咧的:“怎么,死里头了?以后打算在这儿住?”

她就洗把脸出来,也不跟任何人对视,回到自己房间,然后,对着爸妈的照片,继续偷偷地哭。

她无比想念他们,但也明白他们不会回来了,有时她甚至想,为什么自己没有跟爸爸妈妈一起死掉呢?那样他们也有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团聚,也不会继续活着挨骂受苦。

后来跟裴行舟在一起之后,再想起这些,她忽然有些庆幸,如果自己死了,是不是就不会遇上他了?

就连分手这么久以后,她在害怕的时候,还是会第一个想向他求助。

尽管,他并不一定能帮上自己什么,她只是想求一个心安。

她已经养成了这个习惯,她依赖他太久,可能戒不掉了,她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很讨厌,在给人添麻烦,现在给他打电话,以后呢?

而且,他凭什么要接受她的求助,因为他们以前好过?

她又被另一种不安折磨了起来,跟害怕交织着,心里头七上八下,怎么也平静不了。

她想东想西,想了很多事,暴雨砸在前挡风玻璃上,那声音骇人且烦扰。

也不知过了多久。

前方亮起两道巨亮的灯光,晃得她眼睛都睁不开。

她那颗湖水般的心立即翻泛起波澜,她赶忙关了自己车子的远光灯,心头雀跃着,焦急地看着前方那辆车向自己逼近。

车头在距她还有半米远的地方停下,对方关了远光灯,再然后,她看到一道人影从车中出来,疯了一样跑到她的车边。

大雨浇在他的身上,他连伞都没打,身上很快湿透。

他拉开她的车门,不待她开口,他立即俯身,紧紧拥住了她,那力道太大,像是要把她揉进身体里似的,勒得她要喘不过气。

湿意隔着衣物传到她身上,大雨顺着车门刮进来,浇在她身上更冷了。

面前的男人浑身冰冷,她能感觉到,他的身子在微微发抖。

似乎是在……怕。

怀里的女人是柔软的,是真实的,他没有错过她,没有再一次地,让她陷入绝望。

过了好半晌,他终于敢呼出一直屏住的那口气。

他哑着嗓子,在她耳边开口。

“迟迟……你别怕,我来救你了……”

天空又亮起一道闪电,她的手缓缓地,反抱住他的腰身,手臂触感湿冷,他的衣裳已经全部湿透。

一切回到原点。

像是当初,还被困在电梯里的时刻。

她多么希望他能来救她啊。

可是那时电话一遍又一遍打不通,她害怕得眼泪流干,到最后电话关机,她什么都等不到,只有无边的黑暗,以及无边的恐惧。

她后来做了很久的噩梦,她梦见婶婶因为一件小事而骂她,要把她关到卫生间里。

梦的场景总是跳跃的,她以为她被关进卫生间,可是周围竟变成了幽闭的电梯,裴行舟居高临下站在外面,漠然按下关门键,切断了电源。

她像被关在棺材里,没有人救她,也没有人要她,连同那颗心,都跟随这个铁棺材被埋进土里。

可是在这样的时刻,她劫后余生的时刻,他赶在紧要关头放下一切来救她。

他用实际行动告诉她,他没有抛下她,也不会抛下她。

宁语迟的泪水缓缓流下来,她哽咽着,轻轻闭上眼睛。

那颗高高悬起的心,在这一刻,终于能够归于原位。

她嘶哑着,回答裴行舟的话。

“我知道。”

还有什么,能比他在更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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