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娘好容易送走了这几尊大佛,歪倒在床上捶腰,到今天她才尝出这富贵的味儿来,那几个大姑子小姑子,不仅待她颜色好看了,连蓉姐儿都跟着沾了光,槿娘背地里头可没少念过,说她头胎就是女娃娃,是个不招福的。

这会儿全变了另一番说辞,说她十指尖尖,是个富家太太的手,根上就是个冒尖儿的,与寻常人不同。秀娘最听不得这话,骨头里都酸,赶紧躲到厨下,由着他们把这一筐一筐的吉祥话往丈夫头上砸。

王四郎吃得醉酣酣的倒在床上,秀娘拿热巾子给他抹了把脸,站起来去点堂前的礼,得亏她把前些日子别家送来的都收拢起来,外头只摆了几色不出彩的布跟点心匣子,就这样还被槿娘杏娘两个分去一半儿。

有些干果仁细点心存不住,开了匣子就住漆盒里盛,这些东西年节里头东家送西家,西家又往东家拎,哪里如铺子里头现称的新鲜,秀娘不许蓉姐儿吃匣子里头的,捡那看着新鲜的摆出来,再给钱叫算盘到果子铺里现称了家来。

蓉姐儿吃了个杏脯,啃得干干净净,把核儿吐出来捏在手里,摇一摇里头还有响动,追了算盘问他:“这个埋地里,长出树苗苗么?”

算盘对着她就笑,一本正经的同她玩儿:“不晓得,埋了试试看撒。”他说话还带着蜀地口音,找了树枝子在冻土上扒拉一个小浅坑来,把杏脯核儿埋了进去,再把土给盖上:“等开春就长出苗苗来喽。”

蓉姐儿笑呵呵的转圈儿,又兴兜兜的去告诉秀娘,秀娘正歪在女儿屋里,王四郎吃醉了摊成太字睡得死,她怎么也推不醒,只好到女儿这来歇晌午觉,应了两声,突然间出声问四岁的女儿:“妞妞,咱还住到外婆家好不好?”

蓉姐儿正张了两只手告诉她春天发芽,夏天就长得比房子还高,到了秋天满树都结出杏脯来,这东西酸,秀娘最好这一口,说要拿了小竹筐去打,打下来全给她吃。

“大白一起去么?”蓉姐儿小胳膊抱在前边,皱了眉头思索,就怕娘把大白甩下,秀娘点点头:“大白当然去,它给你守夜呢。”

蓉姐儿自己踮脚去勾了柜门,从头进扯出一块包袄皮子,爽快的应下了:“看舅舅去!”

秀娘招了手把她叫过来,抱起来脱了小靴:“明儿再去,先歇了晌。”说着脱了她的小袄,拍背哄她睡,蓉姐儿眼巴巴的瞪着帐子,脑袋里还想着要把大白的窝带去,新的一套瓷娃娃还要给姐姐捎上,身子不住扭动着,好一会儿才眯起眼睛。

秀娘想来想去就只有这一个法儿,不管到哪儿都要置房子的,身边没个女人还有谁能帮手打理,原是借了陈家大姐的光,她一手一脚全跟着料理了,等王四郎觉出不便来,又有谁来相帮?

不若她自家跟了去,这念头一生便不住的往下盘算,这一路总是走水路过去,王四郎如今货物多了,后舱全是他的,也不妨碍什么,她只躲在后舱房里不出门便是,到了地头要买甚个事物都有算盘跑腿,铺子置起来就住在铺子后的院儿里,等货走的顺畅了,再把蓉姐儿接过去。雅*文*言*情*首*发

她摸摸女儿细软的头发,心里自然是舍不得的,自生下来就是她一口一口喂大,打小便没离过身边,贴心贴肉的带到这样大了,冷不丁离了,又不是一年两载,说不得便要三年五年,一想着要分别这些日子,眼圈一红拿帕子压住眼角。

蓉姐儿侧过身子睡,圆团团的脸压得嘴角儿嘟起来,秀娘拿了毛巾给她垫在嘴下,防她流口水,握了小手,揉在手里不住摩挲,长长叹了一声气。

第二日要去沈家拜年,照旧还是叫算盘雇了个赶了大车过来,原先都是一早就去,秀娘还要帮着嫂嫂忙些灶下活计,今儿王四郎偏偏躺在床上不动,秀娘都已经吃罢早饭,梳头插戴起来,王四郎还打着哈欠不动弹。

秀娘心知他是要最后一个去,譬如高大郎似的,每回都是最末一个,赶了车带了小厮儿,拎了满满当当的东西去岳家。

她心里知道嘴上却不说破,叫算盘到炙肉铺子买上二斤猪头肉带去给沈老爹下酒,蓉姐儿不肯吃给她炖的烂面条,吵着要吃包子,还点了名要吃鹅肉的,秀娘正唬了脸要训,王四郎在里头懒洋洋一声:“算盘,去买了来,我倒也有些馋了。”

鹅肉比鸭子肉的更香,蓉姐儿笑咪咪,秀娘拿手指头点她:“小吃货一个,都吃出花儿来了,小心肚皮撑得迈不动步子。”

蓉姐儿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袄儿穿着身子是有些肥肥的,她伸手捏一捏肚皮,托腮想了一回,伸根指头出来,点了大门:“坐车呢!”

惹的王四郎在里间哈哈笑,笑得急了呛了一口,秀娘赶紧拿了茶进去,叫他漱了口出来用饭,王四郎趿了鞋子走到门边,一口茶尽数吐在院里,坐到桌前摆了手不吃那烂面条:“昨儿有些积食,盛碗白饭来,拿茶汤淘了便是。”

一碗冷饭加上茶叶,用滚滚的汤水浇下去,不一时叶芽儿的颜色舒展开来,汤儿也是绿的,白饭泡得胀大,加上拌几片虾米,秀娘给他切了碟儿酱莼菜碎沫,一齐淘在汤里吃了,吃得浑身发汗,才站起来穿衣穿靴。

蓉姐儿抱了个鹅肉包子,把最外头那层面皮先撕下来嚼吃了,软软的白面掰开来吃里头沾了酱汁那一面,咂巴着小嘴儿,悄悄把肉给大白吃。

“恁它个猫儿,还吃这个!”秀娘握了女儿的手不给她喂,蓉姐儿眼巴巴瞧着大白,大白知道被赶,甩了尾巴回屋里去,只瞧见一只爪子露在门外头。

蓉姐儿一路坐了车都闷闷不乐,秀娘想要哄她,点了礼盒:“哪一个是给姐姐的?”问了两回,蓉姐儿才抬头,嘴巴还嘟着,手指点点包了红纸的:“这个给姐姐。”里头是一套新的瓷人娃娃,王四郎办了两套,一样儿给蓉姐儿,一样给妍姐儿。

王家一家子到的时候,门口已经停了一辆大车,高大郎跟丽娘两个早早候着了,人全齐了,只等着王四郎呢,他一进门就先是自罚:“晚了晚了,我罚酒三杯。”

叫秀娘一把拦了:“你吃这三盅儿,还能立着拜岁?”一把夺了他的杯子,笑:“原是蓉姐儿闹呢,以为是要来舅舅家住,拿了包袱皮要包东西,还要把大白的窝也带了来。”

惹的沈大郎一阵笑,一把把蓉姐儿抱起来:“怎的,想娘舅了?”

蓉姐儿勾了舅舅的脖子笑,又去跟妍姐儿说话:“姐,我送娃娃给你。”上回失手打了妍姐儿的娃娃,蓉姐儿是听见沉船哭,妍姐儿是打烂了娃娃哭,哭得泪人儿一般,虽叫兰娘劝住了,到底失了爱物,不乐了许久。

此时打开新匣子,里头的娃娃比原先精致好些,眉眼头发全是上了釉彩的,连裙儿都是细细画出来的,上身儿一件红裳子,□一条白绫子的百褶裙儿,裙底儿露了个大红鞋面画的了鸳鸯的鞋面儿,妍姐儿一拿到手就不肯放了。

两个娃娃喜滋滋在一处玩耍,潘氏拉了秀娘进房,开了半扇窗儿指了厨房给她看:“不意竟是个老实的,我叫她妆成个寡妇样儿,就真个穿了孝,人也乖巧听话,叫烧柴就烧柴,叫绣花就绣花,你看我这身衣裳,你嫂嫂赶不过来,多半件儿都是她给裁的。”

秀娘伸头一看,果是穿了素白的衣裳在灶下烧火,切得了冷碟儿只交给算盘,自家不往堂前来,潘氏又夸一句:“还晓得避人,撞见过一回你哥哥,在家就不肯出房门儿了,瞧着倒是有规矩的,怎的落到那脏地界去了。”

潘氏这人耳软心软,是个银样的蜡枪头,嘴里说的再凶,瞧见别个软了,自家也硬不起,原是存了心要折腾折腾玉娘的,见她老老实实的烧灶做饭,自家只在厨下吃,不肯上桌。又拿绣了花的帕子交给她往出卖,心先软了一半儿,潘氏说完这些,睨睨女儿的脸色,又警示自个儿一句:“还要看个天长日久呢,可不能叫她摆这个花花样子给哄了去。”

秀娘哪有心思同她说这个,外头热闹着,她扯一把潘氏的袖子:“娘,等清明收了茶,四郎又要往外去了,这回可是要在外头开铺子的,一年两年不好说,三年五载也不定呢。”

潘氏一听就晓得她的意思,抿了嘴儿思量一回,拍了巴掌:“你跟了去!”潘氏拉过秀娘叫她坐在床沿儿上,摸了她的手:“这一个是真老实还是假老实还不定的,瞧她今儿往不往女婿面前凑,就算这回真的带了根儿无孔的莲藕回来,外头那起子狐狸窝狐狸精多的便是,就是原来没有,勾搭几番也生出花花肠子来了。他要置房子开铺子,身边没人打点怎么使得,现成的捏住由头跟他去,蓉姐儿我给你带。”

这正说中了秀娘的心思,她一来确有这些隐忧在,二来又担心王四郎在外头,看不见摸不着,也不定怎么着,好容易攒下这些家业,手一松也不知撒到何处去了。

秀娘心里虽这样想,又舍不得女儿,蹙了细细的弯眉:“容我再想想,总还有两个多月,且看看罢。”她们这里刚说完,外头丽娘掀了帘子进来:“躲在里头作甚,赶紧出来,都敬酒呢。”

高大郎又喝得面似关公,把了盅儿还不肯放,丽娘要夺他伸手拦了:“连襟,外头如今传你呢,好些人到我跟前打听,想跟着做大生意。”他一吃了酒就有些大舌头,含含混混把话说了:“叫我都,都给拦了,你这桩好事,哪能落到旁人那儿,但凡有用得着我的,且说一声,栋梁挨不上,还能给你压个檐儿。”

王四郎原就想把这事儿落在高大郎身上,他一个嘴碎似妇人,二个家中富裕,只有旁人沾他的,他再沾不了旁人去,喝尽了一盅开了口:“原就想劳姐夫,你家这些田地在乡下,可有甚个好茶园要出卖?”

高大郎吃得钝,半日才转过来:“我仿佛听见一耳朵,明儿,明儿就帮你问去!”两个碰了杯儿,王四郎也没冷漠了沈大郎,晓得他不会吃酒,也不强他:“多谢着舅兄看顾,我明儿要去江州置个院落,里头的家伙什儿再不劳第二个人。”

孙兰娘原有心不懑,因着带家来一个年轻美貌的寡妇,她是晓得首尾的,心里疑这女人同王四郎有些干系,叫秀娘打发到娘家来的,待她撞见沈大郎一回更是咬碎了牙儿,后头见她是个吃苦肯做的,帮了不少手,又避了不再见人,就又放下心来,知道王四郎这桩活计好歹能进帐十多两银子,一年的收息,也陪着吃了一盅,哪里知道王四郎又单敬她一杯:“劳嫂嫂给蓉姐儿裁衣。”

孙兰娘哪里受过这个,嘴里哎哎出声,低了手不敢受他的敬:“不过动几下针线,哪里就劳动了。”羞眉羞眼的把酒喝尽了,转身到屋里看见两个女孩正在玩瓷娃娃,搂过蓉姐儿问:“舅姆煮了银耳汤,要不要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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