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声“家法”喊得气势很足,然而江玄瑾听着,却是皱了眉。

“白大人。”他道,“尊夫人此举,是意欲shārén。”

涉及人命,哪里是家法能处置得了的?

白德重硬着头皮装作没听见他的话,一脸怒容地呵斥:“给我狠狠地打,让她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

“是!”家奴齐应,拿了棍子便站到了白孟氏身后。

白孟氏惊慌不已:“老爷,妾身还没认罪,您怎么能直接打呢!”

白德重面色摄人地看了她一眼,眉心微皱,轻轻摇了摇头。

两人几十年的夫妻,也算是有些灵犀,白孟氏一看他这眼色就明白了——他是想先处置了自己,好阻止紫阳君送她去衙门。

看了看那粗得如同婴儿手腕的棍子,白孟氏哽咽着摇头。就算白德重是想救她,她也不想挨家法啊!

旁边的江玄瑾冷眼瞧着这两个人,想了想,退后一步,像是当真不计较了,只等着看白家的家法有多重。

白德重余光瞥着,微微松了口气,接着就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二十棍子的家法,谁也别省力气!”

家奴一听,立马两人上前将白孟氏按在地上,一人捏着棍子,高高扬起再狠狠落下!

“呯”地一声响,白孟氏也顾不得仪态了,当即惨叫:“啊——”

白德重冷眼听着,问她:“知道错了吗?”

挨了两棍子,白孟氏就受不住地挣扎起来,哭着道:“妾身,妾身一时鬼迷心窍……啊!”

“鬼迷心窍?”白德重狠狠一拍案几,起身怒道,“你身为主母,竟干出谋害府中人命的事情,这岂止是鬼迷心窍!”

“啊!”白孟氏哀嚎,脸色苍白,神情也癫狂起来,“妾身错了!妾身错了!快住手……”

丝毫没有心软,白德重拂袖朝着家奴道:“用力打!”

家奴一惊,下手立马更重,打得白孟氏痛哭出声:“别打了……别打了……”

江玄瑾安静地看着,棍子打在皮肉上的声音沉闷又响亮,许是跟之前落在白珠玑身上的力道差不多。

二十棍打完,白孟氏已经没了叫喊的力气,脸色惨白,满头都是冷汗,整个人狼狈至极。

白德重怒气微消,想着打成这样也算个交代,于是侧头就想给紫阳君说两句好话。

结果话还没出口,灵秀就急匆匆地从门外跑了进来。

“老爷、君上!”一进门她就哭着跪下,嘶喊道,“xiǎojiě,xiǎojiě快不行了——”

心头一震,白德重不敢置信地起身朝她走了两步:“你说什么?!”

灵秀呜咽着捂住自己的嘴,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您快去看看吧!”

猛地抬头看向门外的方向,白德重抬脚就往南院冲。慌得跌跌撞撞的,差点就摔在了门口。

看着前头白御史这激动的模样,乘虚轻咳一声,小声提醒他家无动于衷的主子:“您好歹也悲伤一下。”

就算知道是假的,也要装装样子吧?

江玄瑾回神,低头认真地思考了一番,然后努力垂了眉毛,黯淡了眼神,露出一个悲伤的表情。

乘虚:“……”

亏得白御史没心情回头看,这装的也太假了。

与他比起来,南院里白四xiǎojiě的演技简直就是出神入化!瞧瞧那青紫的脸色、颤抖着半睁的双眼、苍白干裂的嘴唇,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是一个完美的“快不行了”的人。

白德重颤抖着跨进主屋,站在床边低头看她。

“珠玑……”

“爹,您来啦?”咳嗽两声,她有气无力地朝他笑了笑,“总算等到您来,我也能安心走了……”

“胡说什么!”白德重厉声呵斥,摇头道,“你不会有事的!”

“医女说我中的是‘一点血’,那东西毒性很大,解不了。”她双眼噙泪,泪光里饱含痛苦,朝他抬了抬手,又无力地垂下。

“都怪我,早知道就认下白孟氏给的罪名,也不至于让她记恨至此,非要取我性命……”

说着,又咳嗽两声,“哇”地吐出口血来。

白德重看得心头一震。

听人禀告说珠玑中了毒,和亲眼看见她这副模样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方才紫阳君气势汹汹要抓白孟氏问罪,他第一反应竟然是想:几十年的夫妻,总不能就这样把白孟氏送进大牢。珠玑还没死,这事说不定还能压一压。

然而,当真看见地上那乌黑的血,看着珠玑这痛苦的模样,白德重红了眼。

孟淑琴竟然心狠到要毒死他的女儿,这样蛇蝎心肠的妇人,他还要包庇?他怎么包庇!

“您别难过……”床上的人还扯着嘴角想安慰他,“反正我只是个不懂规矩的傻子,死了就死了,还能去地下问问我娘过得好不好。”

最后这句话说得白德重颤抖起来。

珠玑的娘是个很温柔的女人,也是他年少时,唯一一个动过真心的女人。他答应过的照顾好她没能做到,答应过的照顾好珠玑,也没能做到。

一时间,白德重只觉得愧疚冲心,拳头捏得死紧,满心都是苍凉。

瞧着他情绪差不多了,李怀玉挣扎着做了个收场——她挪动脑袋,朝白德重颔首行礼,然后骤然闭了眼,昏了过去。

“珠玑!”眼睛发红,白德重喘了两口气,抓着床弦就哽咽出声。

白四xiǎojiě的模样实在太惨,屋子里的人都忍不住唏嘘。心软些的小丫鬟,甚至立马就哭了出来。

屋子里的气氛登时凝重,江玄瑾左右看了看,想了一会儿,闭眼垂头,努力融入这个悲伤的氛围。

床上的李怀玉闭眼听着哭声,暗暗咬了咬牙。

江玄瑾这混账,她上回就是被他害得在飞云宫听面首和宫人哭丧,这回竟然又让她躺在这里听白家人哭丧,万一把她的气运给哭差了,她可得找他算总账!

哭声持续了一会儿,白德重的声音终于沙哑地在床边响起:“来人。”

“老爷?”

“把孟淑琴捆起来。”他沉声道,“你们与我一道,去一趟京都衙门。”

管家吓了一跳,惊讶地看着他:“这……”

“去!”白德重抬头,一张脸瞬间就苍老了不少,“君上说得对,谋害人命的事情,家法处置不了,只能交给王法。”

看着白德重这陡然坚定起来的模样,江玄瑾总算松了眉头,任由他带着管家和家奴离开,也没跟上去。

本是想着,要是白珠玑这样都不能让白德重觉悟,他就亲自动手把白孟氏绑了押送衙门。然而现在,江玄瑾觉得,这一趟他可以省了,在这里等着消息就是。

把闲杂人等都赶出门,江玄瑾坐在了床边:“睁眼。”

怀玉听话地掀开眼皮,笑嘻嘻地就挪了挪身子,想趴他腿上。

他抬手一挡,眼神凉凉的:“休想!”

“怎么了呀?”怀玉不解地仰头看他,“我哪儿又得罪你了?之前还好好的,一转眼就冷淡成了这样。”

将她的脑袋推回枕头上,江玄瑾想起她在陆景行面前离开他怀里那动作,冷声道:“你既然知道避嫌,人前人后便都避一避。”

啥?李怀玉茫然了一会儿,歪着脑袋想,她什么时候在人前避嫌了?避嫌这俩字就从来没在她的人生中出现过啊!

江玄瑾也没多解释,气压低沉地道:“衙门那边我让人知会过了,剩下的事情你都不必操心,老实歇着吧。”

说完这话,起身就要走。

察觉到不对劲,怀玉伸手就拽住了他的衣摆:“你去哪儿啊?”

“还能去哪。”他冷声道,“处理公务。”

江玄瑾是奉先皇遗旨辅政的人,几天没上朝,文书都堆得人高了。

怀玉拍了拍床弦:“来这儿处理不好吗?我还能给你揉揉肩!”

侧头睨她一眼,他没好气地道:“手不疼了?还揉肩?”

“疼,但比昨儿好多了,能动。”捏了捏手又张开,她谄媚地朝他笑,“就算揉不好肩,也能给你剥个橘子。”

谁稀罕?江玄瑾伸手就想去扯开她拉着他衣摆的手。

然而,手指刚一碰上,这人竟松了他的衣摆,飞快地反手抓住他。掌心相贴,手指一根根地挤进他的指间,死死地扣了个牢实。

“你这个人,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她抓着他的手摇了摇,揶揄道,“生气也不肯说清楚,就打定主意不要同我玩了?贵庚呀?”

江玄瑾不高兴地看着她,下颔紧绷,薄唇轻抿。

他这气生得莫名其妙,李怀玉哭笑不得,朝他眨眨眼,放柔了语气道:“我给你剥橘子,你原谅我好不好哇?”

声音软软的,带着点委屈,又带着点宠溺,活像是哪家犯了错的小相公在哄他家小娘子。

江玄瑾:“……”

他不吃这套!

然而,半柱香之后,灵秀端了一大盘橘子,乘虚抱了一大堆文书,都放在了主屋的床边。

李怀玉仔仔细细洗了两遍手,拿了个橘子剥好,一瓣瓣分开递给他。江玄瑾坐在她床弦上,眼睛看着手里的文书道:“没剥干净。”

灵秀看得愕然,心想这橘子怎么还没剥干净啊?一点皮也没剩。

李怀玉却是会意,也没说什么,脾气甚好地将橘子瓣外头的茎络一起剥了,然后再喂给他。

江玄瑾张口咬了,脸色稍稍缓和。

乘虚看得眼角直抽。

这还是他家那个高高在上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主子吗?啊!这分明是个要人疼要人哄的小姑娘啊!在别rénmiàn前都好好的,怎么一遇着白家四xiǎojiě就成了这副模样!

更可怕的是,四xiǎojiě还不觉得奇怪,一副听他任他的态度,就差把他捧在手心里了!

乘虚很想拿头撞墙,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怀玉剥第四个橘子的时候,外头的御风进来回禀了:“君上,京都衙门已经升堂,廷尉正徐偃认出了‘一点血’,盘问了白孟氏一番。白孟氏因为受了家法,身体不支,直接在堂上昏过去了。”

合拢文书,江玄瑾抬眼问:“徐大人如何处置的?”

“将白孟氏暂扣衙门,然后命人先去查毒药来处。”御风道,“禁药为何出现在宫外,这似乎引起了徐大人的兴趣。”

江玄瑾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点了点头就继续展开文书看。旁边的怀玉捏着橘子,心情却是有点复杂。

这个人未免太聪明,想查孟恒远,竟然从白孟氏这里下手。把白德重拖下了水,他倒是站在岸上半点不湿鞋。

接下来会如何就可以猜到了——徐偃要查,定然会有人把孟恒远买卖禁药的证据送shàngmén,接着孟恒远被定罪,白孟氏也因此坐实“谋害人命”的罪名。

一箭双雕啊!

真不愧是紫阳君,这等的心机城府,怪不得当初能将她诓死在陷阱里,还让她丝毫没有察觉。

吃不到旁边递来的橘子了,江玄瑾疑惑地侧头:“怎么?”

猛地回神,怀玉低头才看见自己差点把橘子捏烂了,汁水都流到了手腕。

连忙松开手,她笑道:“没事。”然后捞开袖子要去擦手腕上的橘子汁。

然而,袖子一捞开,她发现腕上多了个东西。

“嗯?”瞧见那眼熟的沉香木佛珠,怀里眼里倏地划过一道光。

“这是什么呀?”她明知故问,笑得一口白牙闪闪发亮。

江玄瑾一顿,脸板起来,沉声道:“不小心落在你那里的,还给我。”

“给出去的东西,还有要回去的道理?”怀玉咧嘴,取下佛珠来仔细看了看。

上好的沉香木,十颗珠子颗颗乌黑泛光。每一颗珠子上头好像都刻了字。

“施、戒、忍、愿……什么意思啊?”她嘀咕。

江玄瑾嫌弃地看她一眼:“佛家十波罗蜜,你这种毫无慧根的人哪里看得懂。”

不服气地鼓嘴,她把佛珠往手上一套:“看不懂又怎么了?反正归我了,你休想拿回去!”

这模样,活脱脱就是个菜市场恶霸。

摇了摇头,江玄瑾叹了口气,也当真没再去抢。

这佛珠打小就被他好生藏着,不会轻易给人。但……如今给都给了,只要那人好生珍惜,他也不必急着收回来。

就当……就当做善事了吧,他想。

白孟氏入狱,孟恒远也很快遭了秧,父女二人一并被扣在衙门里候审。白德重没跟徐偃求情,做完自己该做的事就进宫去替珠玑求药。

于是,“中了毒”的李怀玉,药材伙食的质量又上了一个台阶,每天吃好睡好还有紫阳君陪着,身上的伤好得挺快。

五天过去,李怀玉终于能躺着休息了。

江玄瑾出了门,南院里就剩她和灵秀。灵秀这丫头话多得很,坐在床边一边给她上药一边喋喋不休。

“xiǎojiě能遇见君上真是太好了,您是不知道,最近外头可热闹了,都在议论您同君上的事。”

怀玉吃着橘子笑:“一个是万民敬仰百官爱戴的紫阳君,一个是痴傻多年被人嫌弃的四xiǎojiě。这两个人要成亲了,我要是外头的人,我也议论啊!”

“不止这个,还有孟家的事情。”灵秀道,“虽然都知道是老爷把那白孟氏送去的衙门,但他们说呀,这是君上在替您出气呢!”

这话就有点荒谬了,怀玉轻笑:“这说法是太看得起我,还是太看不起紫阳君了啊?咱们的君上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出了名的不近人情、公事公办。他看不顺眼孟家,跟我没关系。”

“不近人情?”灵秀愣了愣,想起前些日子君上守在xiǎojiě床边的模样,摇头道,“他挺重感情的。”

“傻丫头,看人哪能只看表面?”她摇头,“你可知你嘴里这个重感情的人,亲手杀了自己教导四年的徒弟?”

“啊?”灵秀吓得站了起来。

怀玉得意地抬了抬下巴:“不知道吧?那才是真正的他。”

江玄瑾以前教她礼仪规矩的时候,李怀玉从来没有认真学过,导致他瞧见她就板着个脸,要不是她身份摆着,她想,这人肯定会打她一顿。

可不管怎么说吧,两人也算是有四年的师徒情分,她心情好的时候,还会给他送点小玩意儿。他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教她写写书法——虽然她四年都没学会,并且字越写越难看。

结果呢?有这样的情分在,他还不是说杀就杀了她?

去他大爷的重感情吧!

瞧着自家xiǎojiě脸色有点不好,灵秀慌忙道:“奴婢也就是随口一说。”

意识到自个儿脸绷起来了,怀玉连忙缓和了表情,笑着道:“不说这个了,你替我送封信去陆府吧。”

“好。”灵秀也不问原因,乖巧地拿了纸笔来,看着自家xiǎojiě一顿乱画,她不识字,只觉得自家xiǎojiě这墨迹看起来与众不同,忍不住就夸她:“xiǎojiě写得真好!”

笔墨一顿,怀玉眼神复杂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你这话要是让教我书法的人听见就好了。”

江玄瑾从来不认为她写得好,或者说,压根不觉得她在“写”。

一封信写完,怀玉仔细封了口,让灵秀带出去了。

江玄瑾利用白孟氏把孟恒远拖下水,是一箭双雕,可她觉得,这事儿能让她一箭三雕也说不定。

看了看手腕上的佛珠,怀玉伸手碰了碰,眼神暗光流转。

……

江玄瑾今日清晨离府,傍晚才回来,并且一进门脸色就很不好。

“怎么了?”李怀玉好奇地看着他问,“出什么事了吗?”

“孟恒远私下买卖禁药,存货的地方都已经被找到,证据确凿,今rìběn该定罪。”江玄瑾一撩袍子在床边坐下,颇为不悦,“可朝中竟然有人袒护他。”

**这种事儿自古有之,李怀玉不觉得奇怪,只问:“谁护着啊?官比你大么?”

白她一眼,江玄瑾道:“丞相长史,厉奉行。”

这个人官没他大,但棘手的是,他最近刚好在查他。要是这桩案子也把厉奉行牵扯进去,情况就要复杂许多了。

“厉长史啊,我有耳闻的!”怀玉连忙举手道,“他不是个好人,作恶多端呢!”

看她这一副告恶状的模样,江玄瑾气极反笑:“这又是哪儿听来的谣言?厉长史为官多年,虽建树不多,但也算个忠臣。”

“忠臣?”李怀玉不以为然,“谁家的忠臣会收受huìlù、偏袒犯事的商贾啊?”

江玄瑾一愣,皱眉看她:“你怎么知道他收受了huìlù?”

废话,她之前三番五次阻止厉奉行升官,就是因为这个人心太贪,人前装得一副清官模样,人后却收受大量金银古董,以权谋私,根本不是个好东西。

然而,这话不能对江玄瑾说。怀玉笑了笑,顺手就拉了个人出来当挡箭牌:“陆掌柜说的。”

江玄瑾看她一眼:“陆景行说什么你都信?”

“他也没必要骗我不是?”怀玉撇嘴,“再说了,人家从商的人,知道的这些背后交易肯定比你这个关在朝堂里的君上多。”

话一落音,旁边这人周身的气息又凉了凉。

之前不知道江玄瑾突然生气的原因,是她没反应过来。而这一次,李怀玉反应极快,察觉到不对劲,立马找补:

“不过陆掌柜也就能知道些这些消息了,比起君上日理万机关怀天下,还是差得远啊!”

江玄瑾目光冷冽地看着她。

怀玉嘿嘿傻笑。

“就算你把厉奉行受贿的证据放在我面前,现在我也不能动他。”他道,“这个人对我而言,有更重要的用处。所以现在他掺和进来,我既不能将孟恒远的案子上禀,又不能直接定下孟恒远的罪。”

不上不下,两边为难,这才是最恼火的。

“他能有什么用处啊?”怀玉道,“以他那普通的资质,随便找个人来都能替。”

“替得了他的官职,还能替得了他的供词?”江玄瑾有些烦躁,“你压根什么都不知道,别瞎出主意。”

这话有点伤人,几乎是在出口的一瞬间,江玄瑾就有点后悔。然而想收回来已经来不及,他抿唇,有点心虚地瞥了一眼床上那人。

李怀玉突然安静了下来,眼眸垂下,睫毛微颤,脸上的笑收敛了个干净。

这样的模样其实才像个正经闺秀,但不知怎么的,他觉得心口发紧,还是想听她叽叽喳喳说话才正常。

轻咳两声,他眼神飘忽地问她:“吃过药了吗?”

怀玉点头,没吭声。

“……晚膳呢?”

她还是点头,依旧不吭声。

江玄瑾沉默,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从旁边拿了个橘子过来,一瓣瓣给她剥开,又剥掉茎络,然后递到她唇边。

李怀玉怔了怔,抬头看他,就见他抿着唇垂着眼,闷声道:“挺甜的。”

好不容易装出来的怒气差点破了功,怀玉咬牙,心想这人就不能一直一副死人脸吗?突然这么乖巧是干什么?反调戏她?

恼怒地张嘴把橘瓣从他手上叼走,她很是气愤地咬进嘴里,口齿不清地道:“反正我什么也不知道,管你急什么呢,急死算了!”

江玄瑾抿唇,沉思了一会儿,道:“厉奉行这个人写过一份供词,作证司马丞相在死的那个时辰里,被丹阳长公主请走过。”

怀玉一愣,差点咬着自己嘴唇:“什么?”

“你知道丹阳长公主吗?”他问。

呆呆地点头,怀玉想再笑,又有点笑不出来:“整个北魏,谁会不知道她?”

没注意她的神色,江玄瑾垂眸道:“这位长公主,因为被指证‘谋杀丞相司马旭’,证据确凿,死于御赐的毒酒。那毒酒是我送去的,当时我以为……是她罪有应得。”

“可是她死后,我发现了很多不对劲的地方,稍微一查,就更不对劲了。司马旭的死好像另有隐情,长公主的罪名,好像也另有隐情。”

他说得很认真,像是在给一个不知情的人诉说自己的苦恼,眉心微蹙,满眼疑惑。

“前些日子有两个重臣去告御状,说厉奉行伪造供词,他当日并没有在场,并不能证明司马丞相是被长公主请走的。所以我最近在搜集更多的证据,想看看这个厉奉行到底是不是在撒谎。”

“……这些,就是你不知道的事情。”

李怀玉双眼失神地看着他,听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心里和脑子里都掀起了惊涛骇浪。

什么意思?江玄瑾在查她是不是被冤枉的?为什么要查?害死她的人不就是他吗?不是他从宫宴就开始安排,一步步地将司马旭的死栽赃到她头上的吗?现在为什么会说这些话?

第一反应,怀玉觉得他在撒谎。可是,这些话他本不必说,如今的她在他面前是白家四xiǎojiě白珠玑,不是丹阳长公主李怀玉,他没有骗她的理由啊!

那么,他说的是真的?在厉奉行的事情上为难,是因为怕把他牵扯进孟恒远的案子,再要查别的案子就会复杂许多?他是真的察觉到了不对劲,所以想还她一个公道?

江玄瑾……不是在背后害她的凶手?

瞳孔微缩,怀玉睁大了眼,一时间连呼吸都忘记了。

“怎么了?”看着她这反应,江玄瑾下颔微紧,“你不信?”

“没……我信。”喘了口气,李怀玉应他一声,勉强挤出个笑容来,“你这么大方地全告诉我,都不担心我泄露你的秘密,我又怎么能不信呢?”

江玄瑾觉得她的反应有点奇怪,但想想应该是被他的话吓着了,也就没多想。毕竟是长在闺阁里的姑娘,哪里听过这些朝廷大事。

想了想,江玄瑾道:“我与你说的话,你切不可同别人泄露半句。尤其是陆景行。”

最后六个字说得有点凶,怀玉低头抱住他的腰,声音里带着笑:“放心吧,你我下个月就要完婚了,你是我的内人,其余人都是外人,我自然是听你的。”

腰被她一抱,温软的药香扑了他满怀,江玄瑾身子一僵,瞪眼看她:“下个月完婚,眼下也还没完婚,你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体统是什么东西?”她道,“没听说过。”

说完,又将他抱得更紧。

江玄瑾两只手微微张着,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想知道丹阳是不是被冤枉的,为什么不直接去问她身边的人?”她赖在他怀里道,“那不是比从厉奉行那里入手来得更快吗?”

提起这个,江玄瑾道:“你以为我没想过?但是她身边的人口风都紧,问不出来。”

之所以抓着青丝没送进衙门,就是想问出一些关于丹阳的事情。可青丝那个倔脾气,不管他怎么问都不肯开口,有什么办法?

“问不出来?那就诈呀!”李怀玉撑起身子,笑眯眯地问他,“要我教你使诈吗?”

看了看她脸上的奸笑,江玄瑾觉得很有趣,顺着便问,“四xiǎojiě有何高见?”

撒谎啊、骗人啊、使诈这些东西,仿佛是这位白四xiǎojiě最擅长的事情。一说起来,她两只眼睛都在发光。

“套人话还不简单吗?你抓个知道事儿的关起来,也不必问什么,就关几天。等人身心疲惫意识模糊了,便找个人假扮成去救她的,救出地方趁机套话,还能套不出来?”

她一边说还一边比划:“假扮得要像一点儿,要让人把她带出你的地盘,让她以为自己真的逃脱了。这样一来,她就会放心说话。”

本来是随便问问的,可没想到她真有法子,并且听起来好像还不错?江玄瑾沉默,眼神微动。

陆景行收到了白府传来的信,看了几眼,吩咐下人去办事。

怀玉想借着孟恒远的事情把厉奉行的皮撕了,这是个不错的主意,正好韩霄和云岚清那边都憋着气,让他们在这件事上出出力,他们一定很乐意。

用不着他上场。

打了个呵欠,陆掌柜懒洋洋地往摇椅上一躺,南阳玉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打算就这么睡个好觉。

然而,没过多久,又一封信过来了。

困倦地伸手打开,瞥了几眼,他来了精神,坐直身子将信全部看完,脸上的表情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捏着信纸起身,他去了北边的院子。

这院落有十间并排的厢房,房前空地很宽,立着木头人、ǔqì架和箭靶,若不是在他的府邸里头,旁人瞧见定要觉得是个武馆。

去了第一间厢房门口,陆景行敲开了房门。

“大人?”开门的人看见是他,微微惊讶,旋即便问,“又有救青丝姑娘的机会了吗?”

陆景行低笑:“你真是聪明。”

那人跨出门来,英气的眉眼映照在月光之下,眼里满是严肃:“在下先去叫醒其他人。”

说完,转身往回廊上走,每经过一扇门前便扣手一敲,只一下,一排厢房的门就都先后打开。

不消片刻,十个男子就都规规矩矩地站在了陆景行面前。

看着这十个人,陆景行很是感慨。这些人昔日都是飞云宫里的面首,绫罗绸缎、玉冠金簪,瞧着都妖里妖气的。没想到如今换一身干净利落的衣裳,竟是英姿逼人,很难将他们同以前的模样联系在一起。

“大人请讲。”就梧站在最前头,朝他拱了拱手。

陆景行回神,笑道:“过几日青丝也许会离开江府,到时还得再麻烦各位出手。”

“好。”就梧想也不想就点头,“具体要如何做,还请大人指示。”

夜色已深,陆景行点着灯与他们说了李怀玉的计划,又细细商议了救人和撤退的路线。

说完的时候,陆景行看了看这十个人,突然很想把丹阳还活着的事情告诉他们。

这十个人里有有些人的命是丹阳救的,有些是喜欢丹阳的做事路数,自愿投奔,甚至还有的是因为与家里闹不和,所以跑去飞云宫混吃混喝。

不管是怎么到飞云宫的吧,他们都顶着面首的名头为丹阳效力了好几年,丹阳对他们很好,他们对她的感情自然也极深,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都算丹阳的亲人。

要是知道她还活着,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眼里的仇恨也会淡下不少。

然而……陆景行叹了口气。他不能说,这件事太大了,多一个人知道,丹阳就多一分危险,还是且先瞒着吧。

就梧等人不曾察觉陆景行的复杂心情,知道又有机会救青丝姑娘,他们心情都不错,送走陆景行,就又在院子里对拆几招。

“等青丝姑娘出来,咱们去杀了**吧。”有人练着练着,低声说了一句。

看他一眼,就梧摇头:“清弦,你这个人就是太急躁。江玄瑾岂是那么简单能杀得了的?”

清弦不服气地道:“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还是先把青丝姑娘救出来吧。”就梧摇头,“上次那么好的时机都没能得手,这次你们也别太乐观。”

一听这话,众人都沉默了。

先前帮长公主做事,也闯过高门府邸,也入过天牢大狱,可当真没一处比得过江府墨居的守卫。偷摸着救人尚且如此困难,更何况直接shàngmén去刺杀紫阳君?

想着这次的计划,就梧觉得没什么问题,但就是莫名地提心吊胆,总觉得好像要出事。

五天之后,他的预感成了现实。

江府有贼人闯入,带走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丫鬟——这消息不用他们去打听,走在江府附近都听见百姓在议论。

“就在刚才,南边院墙,我刚好路过。哎呀吓死了,别是什么强盗抢人吧?”

“谁能从江府里抢人啊?瞧着江府也没动静呀,真丢了人,还不得找吗?”

“那是什么情况啊,那丫鬟看着忒吓人了,衣裳都被血染红了。”

越过这些议论的人,就梧带着人就往前追。

也不知陆大人是怎么办到的,墨居守卫森严,他竟有法子让江玄瑾把青丝姑娘带出来。

在外头就比在墨居里轻松多了,只要顺利截住,救回人就不难。

远远看见一行人的影子,就梧眼眸一亮,立马加快脚步冲上去。十个人刀剑齐出,一阵铁戈碰撞之声,惊得前头的人回头看了一眼。

“什么人!”

这种愚蠢的问题谁会回答?就梧盯着他们手里的奄奄一息的人,二话不说上前就动手。十个人配合默契,很快就冲破他们的阻碍,一把将人给接了过来。

“青丝姑娘?你还好吗?”就梧一边防着周围刀剑,一边焦急地低头问。

怀里的人顿了顿,缓缓抬头抹开脸上发丝,笑着朝他道:“青丝在墨居里好得很。”顿了顿,又补上一个称呼:“就梧大人。”

瞳孔一缩,就梧飞快地松开了他,横剑便刺。

乘虚利索地躲开他这一招,唏嘘道:“本是想随便钓个小鱼,没想到竟是您来咬钩。我家主子若是看见您,一定很高兴。”

此话一出,周围那一群假意退开的护卫就重新围了上来,将他们十个人去路全部封死。

就梧脸色瞬间苍白。

白府。

怀玉正逗江玄瑾:“我说一句话,你重复那句话的第一个字好不好?”

江玄瑾冷漠:“你闲得慌?”

“可不是闲得慌吗?都躺床上这么多天了,什么事儿也没有。”委屈巴巴地扁嘴,她道,“你陪我玩嘛!这个可简单了,就看你反应快不快。”

翻了一页文书,江玄瑾没好气地道:“你说。”

怀玉咧嘴就道:“我是整个北魏最美的姑娘!”

江玄瑾:“……?”

“你这表情什么意思?”怀玉气得瞪眼,“让你重复第一个字,又没让你承认这句话!”

不管要不要他承认,能说出这句话就挺无耻的好吗?神色复杂地她一眼,江玄瑾重复:“我。”

“就是这样,回答得再快点儿。”怀玉嘿嘿笑着,飞快地道:“春天的阳光?”

“春。”

“秋天的果实?”

“秋。”

“你心悦的人?”

“你。”

字吐得快,说完才觉得哪里不对劲,江玄瑾抬头,就见床上那人抱着被子笑成了一团。

“你心悦的人是我。”她一边笑一边道,“自己说的话,可记好了啊!”

反应过来又被她诓了,江玄瑾额上的青筋跳了跳,微恼道:“无耻!”

听着这两个字,李怀玉不仅不生气,反而笑得更欢,滚来滚去的,差点从床上摔下来。

乘虚进来的时候,就看见白四xiǎojiě抱着被子在傻乐,自家主子则坐在离床老远的椅子上,不知道是被气着了还是怎么的,耳根微红。

“主子。”来不及细究这两位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乘虚小声禀告,“当真抓着人了,还是不止一个。”

“嗯?”江玄瑾抬眼。

乘虚贴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声音极小,怀玉支长了耳朵也没能听见。只见听完之后,江玄瑾“刷”地就站了起来。

“怎么啦怎么啦?”她连忙问。

吩咐了乘虚两句,江玄瑾走到床边,心情甚好地道:“你也算帮了我一个忙,可有想什么要的东西?”

方才还阴沉着脸呢,突然就这么高兴了,还要送她东西?怀玉很意外,没回答他的问题,倒是问:“是不是之前给你出的主意起作用啦?”

“算是起了一半。”他道。

怀玉急了:“你说话能不能直接点?起了一半是什么意思?”

看她好奇心挺重,江玄瑾便解释道:“你之前不是教我套人话?我想了想,抓着的那个人的话实在是不好套,与其套她,不如用她来套别人。所以我用她当了饵,钓着了上次跑丢的鱼。”

李怀玉听得愕然,心里猛地一沉。

“方才乘虚说,这鱼还挺大。”江玄瑾道,“也算你半份功劳。”

怀玉:“……”这半份功劳她真的不想要。

她是想制造机会让陆景行他们去救青丝的,结果阴差阳错,竟然害了他们?微微捏紧拳头,李怀玉气笑了,这紫阳君是不是天生跟她八字相克?不然怎么她挖好的坑,反而被他用来把她埋了?

“能让你这么高兴的人,我倒是想见见。”收敛住气愤,怀玉挂上一副醋意,“你不是问我有什么想要的吗?那我要跟你一起去看热闹!”

江玄瑾一顿,继而皱眉:“这有什么热闹好看?”

“我不管!”怀玉耍赖,“咱俩是即将成婚的夫妻,我可不能‘什么都不知道’!从今日起,你感兴趣的事情,我都要知道!”

这一副蛮横不讲理的模样,又可恶又有些可爱,江玄瑾觉得头疼:“你一个姑娘家,掺和这些事干什么?”

“谁说我是掺和事啦?”怀玉叉腰,一本正经地道,“我是想掺和你!”

“……”

说两句没羞没臊的话,就以为他会心软?江玄瑾冷漠地转身。

半个时辰后,他把白珠玑抱上了马车。

不是,这真不是他心软,实在是这人太能闹腾,他想一个人走,她就抱着他的腰不撒手,又是撒娇又是装可怜的,还跟御风哭诉说他过河拆桥、兔死狗烹……

且不说过河拆桥是怎么回事吧,能把自己说成狗,也真是豁出去了。再不带她一起走,他仿佛就要成了北魏第一负心汉。

罢了,江玄瑾想,区区女眷,又不是什么正经公事,带上也无伤大雅。

于是,李怀玉就以一种装傻充愣的姿态,一路享受着紫阳君的怀抱,然后被放在主楼的屏风后头,见着了那些被抓的人。

一瞧见就梧,她心里就震了震,再一瞧见后头齐齐整整的九个人,李怀玉眼前一黑,好悬没直接晕过去。

这些人怎么被抓住的?怎么能被抓住的!不是都该离开京都了吗?

江玄瑾坐在主位上,沉默半晌才开口:“各位别来无恙?”

就梧可没心思跟他寒暄,直接冷声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们这些人,多多少少都曾与这位紫阳君有过节。紫阳君看他们不顺眼,觉得长公主留他们在宫里很是荒唐,他们也看紫阳君不顺眼,觉得这人管得实在太宽。

昔日有丹阳在,紫阳君没能对他们做什么。如今丹阳没了,他们又落在这个人手里,还能有什么好下场不成?

下头十个人,都已经做好了赴黄泉陪长公主的准备。

然而,江玄瑾没要杀也没要剐,任凭他们怒目而视,他脸上一片平静:“你们只需回答本君一个问题,便可以离开这里。”

就梧有点不敢置信,皱眉道:“你耍什么花样?”

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放他们走?

“质疑之前,不如先听听本君的问题,看你们能不能回答得了。”江玄瑾道。

就梧皱眉:“你说。”

江玄瑾起身,目光扫过屋子里这十个人,沉声问:“在司马旭死的那个时辰里,丹阳究竟在何处?”

竟是问这个?众人都有些意外,相互看了看,又齐齐沉默。

当初长公主被问罪,就是因为无法证明案发之时自己不在场。她的确是不在场的,但她不能说自己去了哪里。况且就算说了,也不会有人信。

“怎么?当真回答不上来?”等了一会儿都没听见声音,江玄瑾不耐烦地皱了眉。

一片沉默之中,清弦开口说了一句:“人都死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江玄瑾也不隐瞒:“自然是想知道司马旭究竟是不是长公主杀的。”

“自然不是!”清弦怒声反驳,“她杀司马丞相干什么!司马丞相是个好人!”

“哦?”江玄瑾侧头看了看他,“那你知道她当时在何处?”

清弦一噎,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就梧,后者打量了江玄瑾一一会儿,冷声道:“回答了,你当真就放我们走?”

“自然。”

“那好,我告诉你。”就梧道,“长公主当时不在宴会,也不在福禄宫,她在……”

呯——

倏地一声巨响,吓得就梧即将出口的话猛地咽了回去。众人都都是一惊,齐齐循声侧头往旁边看去。

巨大的梨木双绣屏风不知为何倒了下来,震得整个屋子都动了动。那屏风后头,是个坐在椅子上的小姑娘。她像是也被吓着了,茫然地眨眨眼,然后朝他们傻笑:

“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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