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行早早去上朝了,陆明玉一个人用的早饭,饭后照旧去定风堂的小花园里溜达。郎中说她这几日随时可能会生,叮嘱她尽量多走走,陆明玉挺着大肚子,坐久了也难受,便趁春光好日头还没有晒起来,领着丫鬟们出发了。

采桑、揽月一左一右地守着她,樊嬷嬷与素安并肩跟在后面。

樊嬷嬷、素安都是陆明玉的陪嫁,前者专门照顾她孕事、坐月子,后者五官秀气,看着与其他丫鬟无奇,其实会一手好功夫。上辈子陆明玉出嫁身边并没有素安,这辈子父母担心她,特意安排素安来保护她周全,毕竟有些地方不适合带护院。

暮春时节,海棠开得正好,碧绿的叶子中亭亭玉立出几朵或粉或红的花.苞,绽放的海棠花确实粉中带白,如云如霞。陆明玉闲适地在海棠花树中慢慢走,微微仰着头,赏心悦目。

母亲爱月季,她最爱海棠,上辈子就喜欢了,因为祖母告诉她,她出生那年,天气暖和地早,院子里春光融融,海棠开得最艳。看着枝头一簇簇娇艳的海棠花,陆明玉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鼓鼓的肚皮,真巧,海棠花又开了,她的孩子也要出生了。

陆明玉一直都希望自己头胎生个儿子,只是目光扫过周围如云如霞的海棠花,陆明玉私心里又希望肚子里的是个女儿。她有两个弟弟,弟弟们都太调皮,生个女儿,她就可以尽情地打扮女儿了,往她头上簪花,保证比别人家的女儿都漂亮。

女儿,她跟楚行的女儿,会像谁多一点?想到楚行不苟言笑的冷峻脸庞,陆明玉轻轻笑了,孩子会不会随了楚行的脾气?真那样,那还是生个儿子吧,女儿若是冷冰冰的,不喜欢娘亲给她戴花怎么办?

“夫人想到什么开心事了?”采桑声音轻快地问道。

陆明玉当然不会跟丫鬟们打趣自己的丈夫,笑着摇摇头,走到前面的长椅上坐下,让采桑给她剪枝海棠过来。采桑精挑细选,剪了枝开得特别茂密的,陆明玉慵懒地靠着椅背,含笑赏花。

一只明黄色的蝴蝶慢悠悠地飞了过来,陆明玉余光瞥见了,当即一动不动,那蝴蝶围着她手中枝头绕了两圈,似乎在试探有没有危险,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落在枝头,蝶翼单薄,仿佛沾了一层粉,开始舒展,后来收拢了起来。

陆明玉玩心上来,一手举着花枝,一手慢慢凑近,想捏蝴蝶翅膀。她的手白皙纤细,明媚春光落在她手上,莹润精致如美玉。旁边采桑等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主子,只觉得主子的一只小手都比海棠花美。

离得近了,陆明玉倏地出手,不知是蝴蝶傻还是她运气好,竟然真的捏住了!

采桑、揽月齐声夸好,陆明玉笑着看会儿蝴蝶,低头逗腹中的孩子,“娘抓到蝴蝶了,你想不想看啊?”想看就快点出来吧,每天揣个大肚子真够累人的,做什么都不方便。

刚刚偷偷抱怨了一番,底下忽然传来短暂的一下抽痛。陆明玉微惊,先放了蝴蝶,再继续稳稳当当地坐着,直到那抽痛断断续续持续了十几下,陆明玉才慌张地看向樊嬷嬷,“嬷嬷,我,我好像要生了……”

樊嬷嬷见她呆愣愣坐着就有所猜测了,闻言心里一惊,脸上却镇定地恭喜道:“那好啊,夫人别急,现在刚疼是吧?咱们慢慢走回去,生前多走几步,一会儿生的时候更容易。”

回头让采桑先回定风堂安排,该准备的准备,该知会的知会。

采桑兔子一般跑了,陆明玉在后面看着,被采桑罕见的速度逗得想笑,突然就没有那么害怕了,不就是生孩子吗,母亲生了他们姐仨都没事,她身边这么多长辈提点,国公府事事准备周全,不会有事的。

产房早就收拾好了,陆明玉喝了碗浓浓的蜂蜜水,先待在次间,由樊嬷嬷扶着在屋里走了会儿才躺到榻上,樊嬷嬷、采桑与三个产婆熟稔帮她按揉手上、双足的催.产穴道,动作很轻。

太夫人、楚二夫人领着楚盈姐妹最先赶来,楚国公府终于要添曾孙辈儿了,太夫人高兴不已,一边指点陆明玉生子使劲儿的诀窍,安抚她别着急。这么多人陪着,陆明玉不急,她就是想,快点看到楚行。

念头才落,就听外面有人喊国公爷。

陆明玉眼睛一酸,望向次间门口。

楚行一身墨色官服闯了进来,神色焦急,进屋就找妻子。夫妻目光相碰,陆明玉不知为何就哭了,楚行见她落泪,眼里再无旁人,大步赶到她身边,俯身问她:“疼了?”

凤眼里是掩饰不住的紧张。

陆明玉现在还不是特别疼,她就是怕,长辈们安抚她,她自己也不停地给自己鼓劲儿,可第一次生孩子,想到有个几斤重的孩子会从身体里面出去,陆明玉完全无法想象后面到底要经历怎么样的痛苦。

因此见到目前她最依赖的丈夫,陆明玉就忍不住哭了,好在知道屋子里都是人,她只掉了几滴泪,很快就把剩下的眼泪憋回去了,桃花眼定定地望着楚行,惊慌都写在眼里。

楚行不知该怎么安慰妻子,看着产婆们镇定娴熟地帮妻子按揉,他却越来越慌,偏偏碍于这些外人,他没法如夜里那般抱着她低声哄。

“别怕。”夫妻俩默默对视半晌,楚行只说了这一句。

看着他比她还紧张的模样,陆明玉不由笑了,轻轻嗯了声。她不用他说什么,只要他在这里,在她身边,她就安心了。

“好了,世谨去外面等着吧,你在这里她们都紧张。”太夫人笑眯眯地劝道,女人生孩子,男人们哪能在身边。

楚行耳朵听见了,凤眼一刻都没有立刻妻子。陆明玉其实想他一直陪着她,但她也知道那是不可能,就算楚行坚持,她还担心他被吓到呢,便又不舍又坚定地朝楚行点点头,示意他先出去。

屋里就他一个大男人,看眼因为他变得拘束的产婆们,楚行不得不退让,幽深黑眸保证般看着她,“我就在外面,阿暖想我进来就叫我。”

陆明玉笑着点头。

楚行狠狠心,肃容走了出去,刚出门,就见岳父岳母来了,行色匆匆。

楚行恭敬地行礼,陆嵘夫妻敷衍应付了下,先去看女儿,没过多久,陆嵘也识趣地退了出来,与楚行一起在院子里等。妻子生过三次了,陆嵘还算镇定,余光见身边女婿身姿笔直双脚稳稳站在那儿,一点都不想着急的样子,陆嵘就不高兴了,扭头正要训斥,却见女婿额头出了一层汗,凤眼盯着窗户,没发觉他转身。

原来女婿也担心。

陆嵘心里舒服不少。

翁婿俩一直从上午站到红日西垂,产房里面才终于传来产婆兴奋的声音,“开了,开了!”

楚行心提了起来,不自觉地往前走,被陆嵘伸手攥住胳膊,声音沙.哑地解释道:“这才刚开始,世谨别急。”他还记得妻子当年生女儿,产婆喊开了,他也以为马上就要生了,结果又等了大概两个时辰,才等到孩子哭声。

刚开始?

楚行背上衣袍早已湿.透,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岳父,想问问还要等多久,却怎么都开不了口,不是不想问,是紧张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陆嵘见他这样,反倒有点同情女婿了,想想妻子生三个孩子时等待的时间不同,保守起见,陆嵘告诉女婿大概还要等两个时辰。

楚行浑身僵硬地转向产房。两个时辰?她还要痛苦两个时辰?

里面断断续续传来陆明玉煎熬的叫声,楚行再也站不住,大步从走廊赶到产房窗外,心像被她用绳子捆了起来,她叫一声,绳子就勒得他心紧一下。脸庞贴近木窗,楚行双手扣紧窗棱,极力掩饰自己的焦急,冷静唤她:“阿暖?”

他听见她喊他了,他就在外面陪她。

内室里头,陆明玉浑身发疼,脑海里只剩下疼,疼到骨子里,简直比上辈子被歹人刺刀子还痛苦,可旁边樊嬷嬷再三嘱咐她不能喊叫,让她攒着力气往下使劲儿,所以她只能紧急抿着嘴,疼得汗如雨下,实在忍不住了,才会漏出声音。

得不到回应,窗外楚行闭着眼睛,双手越攥越紧,若非这是琉璃窗,恐怕早已被他攥破。那边陆嵘也忧心忡忡走了过来,刚站定,就听里面传来产婆惊慌的声音,“这,这,孩子姿势不对,屁.股先出来了……”

陆嵘腿一软,瞬间面色如纸。

楚行不懂,他只知道妻子出问题了,猛地拍窗:“怎么回事?夫人是不是出事了!”为什么他听不见妻子的声音了?

男人们在外着急,里面众人却无法分心他顾,孩子应该先露头出来,先露肩.膀露屁.股都是难产,楚国公府请的产婆都是京城接生了几十年的老手,遇到过这种情况,但正是因为知道其中的惊险,才越发沉重,短暂的慌乱后,紧张地忙碌起来。

楚行心头火光漫天,冲到门口要去看妻子,被太夫人厉声喝止在门外,不许他添乱,陆嵘也使劲儿拉着女婿,怕女婿影响产婆接生。楚行看不到妻子也听不到妻子的声音,理智上强迫自己听长辈们的,但他心慌,一把挣开岳父,风似的赶到窗前,双手死死攥着窗棱,手背上青筋凸显,“阿暖,阿暖你用力,生下来就不疼了!”

前院楚随一身灰袍赶过来,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听着产房里各种急促的询问与吩咐,楚随心前所未有的慌乱。他上午就知道她要生了,看她是嫂子,他不好丢下差事赶过来,心绪不宁地在翰林院坐着,好不容易盼到天黑,出宫却得知她还没生。楚随不知道生孩子要用多久,他只知道她一定很难受,回到国公府,他避嫌地在前院等消息,却没料到她竟然难产了……

楚随脑子里很乱,很慌,他停在产房外面的台阶下,跟两个妹妹站在一块儿,视线移向窗户,看到兄长额头抵着窗棱,冷峻脸庞紧绷,眉峰深锁,像是盛怒之下的隐忍,下一刻便会爆发,又像正被严刑拷打的犯人,即将崩溃落泪。

“二哥……”楚湘害怕,埋到了兄长怀里,声音哽咽。

楚随低头,大手扣住妹妹后脑,眼底是深深的恐惧。她命悬一线,他控制不住地回忆与她的每一次见面,七岁的她,穿着一身桃粉色的襦裙,一会儿偷偷看他,一会儿莫名其妙瞪他,怎么样都娇憨可爱。后来她长大了,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姑娘,笑起来媚色天成,哭起来惹人生怜。

他喜欢她的美,他恨她不给他机会,他嫉妒兄长娶了她,甚至有过违背人.伦的疯狂念头,可一想到陆明玉可能会死,楚随忽然觉得,那些不甘与贪.婪,都可以放下了。

他只想她好好地活着,她那么期待腹中的孩子,她提到孩子时笑得那么温柔,如果现在老天爷让他选择,楚随宁愿她与兄长白头到老,宁愿远远地看着她笑容明艳,也不要她就这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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