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母亲去世,陆明玉守孝三年,孝满后鲜少出门,十三四岁才增加了走动,但与楚行这个京营统领也没有碰过头。印象里第一次见到楚行,是婚后敬茶当天,那时候的楚行,左脸上有条两寸来长的疤痕,冷厉骇人,还少了一条胳膊,衣袖空荡荡的,正襟危坐,陆明玉只看一眼便吓得低头,不敢再看。

陆明玉畏惧这个大伯子,楚随却很敬重堂兄,得知她的害怕,楚随给她讲了很多楚行的事。譬如楚行十六岁上阵杀敌,左眼受伤,只能看清三尺以内的东西,但这是只有楚家男人才知道的秘密,楚随信她才告诉她,叫她守口如瓶。又说楚行十九岁远赴辽东,战况惨烈,最终以丢失一臂的代价以少胜多,并擒住胡人大将,脸上的疤也是此战留下来的。

简单而言,楚行身上的每处伤,都有一个值得敬重的故事。

后来楚行战死沙场,陆明玉由衷地伤怀了一阵,为勇将英年早逝。

可眼前的楚行,俊脸如玉,丝毫疤痕也没有,身姿挺拔,似松柏傲然,双臂健全。

察觉对方看过来,陆明玉骤然回神,同时反应过来了。楚行今年刚好十九岁,但要等六月才会领兵赶赴辽东抵御外敌,也就是说,楚行现在只有左眼视物困难?

“阿暖?”

小孙女呆呆愣愣的,陆斩低声提醒道,见到长辈打招呼是礼数,莫非小孙女被楚行吓到了?

“表舅舅。”

陆明玉连忙上前,有模有样朝楚行行了一礼。陆明玉平时都很懂礼貌的,加上心里敬重楚行,陆明玉仰起头,笑容灿烂地同楚行寒暄:“表舅舅要走了吗?要用饭了,不如表舅舅在这边用过再走?”

楚随只大她七岁,陆明玉才不会喊他表舅舅,楚行不一样,大她一轮呢,喊表舅舅应该的。而且她现在还小,把楚行当长辈尊敬才合乎礼仪,冒然跟楚行讲究大伯子、弟妹的亲疏避讳,落到旁人眼里多怪异啊。

小姑娘声音软软甜甜的,笑起来眼睛像水里的月亮,脸颊似天边的彩云花,楚行诧异地看着面前还没他腰高的女娃,有点无法跟记忆里的弟妹对上。他与弟妹打交道的次数不多,印象最深的,是那天她敬茶,双手隐隐颤抖,显然也被他脸上的疤痕吓到了。

但楚行很快明白过来,现在弟妹刚七岁,天真无邪,他脸上又没有疤,弟妹没必要怕他。

“不了,我还有事,多谢……”

毕竟是未来弟妹,楚行无法喊出弟妹闺名,为了掩饰在称呼上的犹豫,楚行说完便转向陆斩,抬手行礼:“晚辈先走了,尚书大人留步。”不算表妹与萧从简的亲事,楚、陆两家私交甚少,楚行今日是因一件公务过来的。

陆斩颔首,楚行只是个小辈,他欣赏楚行有勇有谋才多送了一段。

“告辞。”楚行拱手,随即转身,目不斜视地离去。

望着楚行肃冷的背影,陆斩眼露赞许,不自觉地摸了一把美髯。后生可畏,楚行尚未及冠便当上了神枢营指挥使,掌管大齐最精锐的三千骑兵,深得皇上看重,不得不说,老国公会教孙子,楚家后继有人。

陆筠四个还没有彻底回神,陆怀玉活泼些,胆子略大,不解地望着祖父:“祖父,我以前没见过他,为什么要叫他表舅舅啊?楚国公府的世子,他是盈盈的大哥?”

楚行底下还有个胞妹,叫楚盈,今年才五岁,小姑娘们出门做客时遇到过。

孙女天真不知事,陆斩刚要解释,忽然想起什么,低头问陆明玉:“阿暖知道为什么叫他表舅舅吗?”一副考孙女功课的模样。

陆明玉点点头,“知道,舅舅要娶楚世子的表妹了,到时候楚世子就成了舅舅的妻兄,所以我们见到他得叫表舅舅。”声音稚嫩,不用刻意装单纯,就与普通的七岁女童无异,分析亲戚关系有条有理的,更显伶俐可爱。

刚羡慕完别人家的子孙,自家孙女就展露了聪明的一面,陆斩心情大好,忍不住摸了摸小孙女脑顶,“阿暖真聪明。”

这也值得夸?

揣着一颗十六岁的心,陆明玉对此夸奖受之有愧,尴尬地红了小脸蛋。那边陆怀玉看着祖父从没有摸过她脑顶的大手,羡慕坏了,趁着祖父脸上有一点点笑,陆怀玉鼓足勇气跑过来,高高举起手里的食盒,“祖父,我做了桂花糕,你尝尝好吃不?我自己做的,没用丫鬟帮忙。”

大眼睛里装满了渴望,渴望祖父也夸夸她。

陆斩早就注意到孩子们手里都拿着东西了,猜到都是送他的,陆斩莫名又欣慰,他太忙,平时疏忽了女儿孙女们,小姑娘们竟然还想着他,遂接过食盒,捏起一块儿桂花糕放到嘴里,品尝后,特别认真地夸二孙女,“嗯,怀玉手真巧,才八岁就会做糕点了。”

陆怀玉兴奋极了,脸蛋红扑扑的。

陆斩扫向其他四个姑娘,道:“走,跟祖父去屋里坐着,进屋再看你们的礼物。”

“嗯!”

小姑娘们齐齐地道,分左右围住高大的男人,兴高采烈地走向堂屋。

陆筠送的是亲手绣的精致荷包,大姑娘陆锦玉送的是一笔好字,二姑娘陆怀玉做了清甜可口的桂花糕,三姑娘陆嫣吹了一曲底气不足却很好听的箫。萧声结束,陆斩照例给予了鼓励夸赞,陆嫣压抑着激动,努力保持矜持,陆怀玉不喜欢祖父夸庶妹,绷着脸扭过头。

陆斩就当没留意二孙女的小心思,笑着问小孙女,“阿暖要送祖父画?”

陆明玉嗯了声,走到祖父身前,把手里的画递了过去。

孩子们多才多艺,陆斩与有荣焉,笑容比平常多了不少,只是当他缓缓展开小孙女的画卷,脸上的笑突然就消失了,喜怒难辨地盯着画上的石头小院。良久良久,他才抬起眼帘,黑眸沉静地看着小孙女,“阿暖怎么画出来的?”

陆明玉早就想好了说辞,顶着祖父的威压,她露出适度的紧张,小声道:“我不知道祖父喜欢什么,跑去问祖母,祖母说祖父喜欢她家的老房子,每次练完兵……”

陆斩脸色微变,他当年做过什么他当然清楚,心里恼妻子跟孙女念叨这些,脸上还不能表现出来,微笑着夸孙女:“嗯,阿暖画的好,特别是这棵山楂树,祖父很喜欢,好了,祖父还有事,你们先回去吧,改天祖父有空带你们出去玩。”

孩子们送了礼物,他自然要有所表示。

“啊,那祖父别忘了!”陆怀玉最高兴,跳起来叫道。

陆斩笑笑,用眼神示意孩子们可以走了。

陆筠便领着四个侄女告辞了。

堂屋只剩自己,陆斩再次展开小孙女的画轴,看着那座熟悉的石头房子,男人脸上的神情越来越柔和,不知不觉陷入了回忆。当年原配已经去了,他去外面领兵,受伤躲到一个村户之家,遇见了朱氏。

十四岁的朱氏,水灵貌美,单纯烂漫,她怕他,又,喜欢他的脸,总是偷看他。院子里的山楂树结果了,她精心挑选没有虫子的洗干净,再把里面的籽儿挖掉,这才端给他让他吃。他太信任她,吃的时候没注意,意外吃到一粒籽儿,崩到牙。她听到声响,吓得脸都白了,低着脑袋攥着袖子认错,眼泪吧嗒吧嗒掉。

什么叫情情爱爱,陆斩不太懂,他只知道跟朱氏在一起很轻松,只知道喜欢看她傻乎乎的样子,所以他会忙里偷闲找借口去村里看她,会带着礼物登门提亲,返京前在村里成亲娶了她,回京又大办了一次酒席。

那时的朱氏……

“祖父?”

回忆被打断,陆斩倏地抬头,就见一个粉裙小姑娘扶着门柱站在门口,怯怯地望着他。

陆斩神色自然地收好画轴,朝去而复返的孙女招招手,“阿暖过来。”

陆明玉这次是真的心里没底了,小步走到祖父面前,谨慎打量。

“阿暖怎么又回来了?是不是有话要对祖父说?”陆斩难得温柔地问,语气却很笃定。

陆明玉隐约猜到了,祖父八成以为是祖母托她来的,她若承认,她的一片真心就成了祖母刻意安排的算计。但陆明玉不怪祖父这么想,毕竟她太小,还没到懂得用这种办法当和事老的年纪,祖父有怀疑的理由。

点点头,陆明玉茫然地望着祖父,“您怎么知道的?”

陆斩浅笑,没有回答,往旁边挪挪,然后抱孙女坐到空出来的半边椅子上,“阿暖想说什么?”

陆明玉忐忑地看看他,低下头,攥着小手道:“祖父,我去找祖母的时候,祖母在哭,我问她为什么哭,祖母说祖父要把姑姑带走,不让祖母见她……我问为什么,祖母说祖父不喜欢她了……祖母哭完洗脸,我觉得祖母不妆扮更好看,祖母说不妆扮看起来好欺负,她怕别人因为她笑话爹爹跟姑姑……祖母还给我讲了她是怎么遇见祖父的……”

想到什么说什么,看似东一句西一句,里面却有小孩子简单的逻辑。

有些事情说得太清楚反而不妥,该暗示的都暗示完了,陆明玉仰起头,脸上挂着豆大的泪珠,抽搭着求身边的大男人,“祖父,我不想看祖母哭,你别凶她了,别带走姑姑好不好?祖母说她想搬回石头房子里去住,我舍不得祖母走……”

越说越哭得厉害,最后靠到男人怀里,眼泪全都抹了上去。

陆斩听着小孙女单纯的哀求,听着小孙女的抽搭,心中五味杂陈。他怎么可能真的分开妻子与女儿,他只是……以前他去周老姨娘那边,第二天她肯定素装打扮温柔小意,变回他喜欢的样子,今早妻子却没有改妆容,陆斩以为妻子彻底看虚荣胜过他了,才按捺不住胸中闷气,借女儿发.泄了出来。

原来她当真了,还大哭了一场?

陆斩有点坐不住了,先诚心哄孙女,“阿暖别哭了,祖父吓唬你祖母的,不是真的跟祖母吵架,祖母哪都不去,会继续待在宁安堂哄阿暖,阿暖别哭了?”

“真的?”陆明玉慢慢止住哭,泪眼朦胧地问。

陆斩一边帮孙女擦泪一边点头,脸上再无冷峻尚书的威严。

陆明玉咬咬嘴唇,得寸进尺,“那,那祖父现在就去跟祖母赔罪?你都把祖母吓唬哭了……”

陆斩这辈子还没让一个女人使唤过,可对上孙女嘟着嘴替祖母打抱不平的小模样,陆斩只觉得好笑,无奈地捏捏孙女脸蛋,用悄悄话的语气道:“祖父是想去,但阿暖也哭了,祖父得先哄好阿暖啊。”

无论什么人,在单纯的孩子面前,都最容易放下各种架子。

陆明玉小脸不争气的红了,实在是没想到,快五十岁的祖父,哄起人来竟然这么……温柔好看。

“我不哭了,祖父快去哄祖母吧!”

不想耽误祖父祖母和好,陆明玉随便抹抹眼睛,飞快跳下椅子,头也不回地跑了,像只小小的粉蝴蝶,越飞越远。

陆斩收回视线,捏捏手里的画卷,静坐片刻,终于站了起来,去后面宁安堂哄妻。

石头房子虽好,但他绝不会叫她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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