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杨宣从高峤那里出来,后背额头,整片都还是热汗,人立于风口,吹了片刻,待汗意有些消下去了,心头便浮上片刻前许泌那先怒后霁的反常态度。

许氏多年以来,为门户之利,与高氏、陆氏,暗相争斗。

许家虽占外戚之利,但无论从威望还是家族实力来说,想压高氏一头,可能性并不大。倒是与陆氏,因实力相平,无论在子弟门生的征举任用还是地方利益的实际获取方面,争夺更甚。

此次,面对来自北夏的兵压,许泌不但赞成由高峤总领军事,还在朝廷上表态,许氏军府之人,可听凭高峤调用。

毕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许泌再热衷于门户之利,也不会蠢到不拿国运不当一回事。他也因此而获得了顾全大局的美名。

但除了这个原因,许泌的动机,深究下去,却不止于此。

旁人或许不知,杨宣却心知肚明。

就在战云笼罩的那段时日里,高允等人已经前去江北备战,大虞国内,朝野上下,实则依旧一片悲观。

北夏在过去的二十年里,相继吞并了柔然、匈奴、鲜卑人等建立的各种大小胡人政权,一统中原。

这一仗,无论从人口还是兵力来说,南北相差,太过悬殊。因此,即便高峤曾多次在朝堂论证,认为北夏看似强大,实则内部毫无粘合之力,大虞若上下齐心,与之决一死战,也并非没有取胜的可能,以鼓舞人心,但上从庙堂,下到普通民众,对于大虞能打赢这场仗,人人依然不抱太大的希望。

许泌也不例外。当初派兵之时,便以加强上游防备为由,暗中在自己经营了多年的荆襄一带保留了实力。

照许泌的打算,由高家领此战事,失利,首当其冲的,自然是高家。许氏不但不必遭受责难,且借了这片保留地盘,趁着高氏受挫之际,倒极有可能,趁机取而代之。

杨宣当时便对许泌的部署有所觉察了,知他并没有如之前向高峤许诺的那样全力配合,因担心战事不利,心中还有些不满。

但身为许氏府兵之将,他也只能听命行事。

许泌没有想到的是,这场战事,大虞不但打赢了,而且赢得如此迅速、漂亮。

高家的声望,也因这一战,愈发辉煌,衬得许氏倍加无力。

高家也就罢了,连战前原本和许家势均力敌的陆家,眼看也因子弟的杰出和与高家的联姻,将自家抛在了身后。

更不用说,倘若两家联姻,就此紧密结合在了一起,朝廷之中,许氏最后的几分立足之地,怕是也要被夺走。

试问许泌,怎会甘心?

今日恰好却出了这样的事。寒门李穆,竟起了求娶高峤女儿的念头。

对于许泌来说,岂不是恰正好送来了一个机会?

高峤若为保守他一诺千金的君子美名,将女儿下嫁李穆。高家于士族间不但名誉扫地,陆家免不了也要遭人讥笑,不但如此,两家相互必也会生出嫌隙。

高峤若以士庶不通婚的理由拒绝李穆的求娶,依然与陆家联姻,难免落下一个不守信约的口实,和李穆也必将反目成仇。

此事,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对于许氏而言,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他又怎会加以阻拦?

况且,以杨宣对许泌的了解,这种局面之下,他恐怕更愿意看到李穆求娶成功。

即便李穆因做了高家女婿,日后投靠向了高家。但对于门阀来说,一个猛将的价值,不过也就是一件用得趁手的工具而已。

工具日后倘若对自己有了威胁,除去就是。

而门户之利,才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

以李穆的年纪和此前阅历,他没机会接近这些门阀,也不可能想到如此深远。

想来此次,他也只是血气方刚,涉世不深,这才想要求娶高氏女而已。

他怎能知道,他的这个举动,无形中竟成了可能撬动高、许、陆这三家当朝顶级士族门户之间那种看似长久维持住了平衡的利益博弈的一把刀?

杨宣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节,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才消下去的热汗,又滚滚而出。

门阀的力量有多么可怕,他再清楚不过。

绞杀像他们这样的庶族,让他们的子弟后裔永无出头之日,易如反掌。

杨宣再不犹豫,决定立刻去找李穆。

必须要让他知难而退,免得无形中卷入了这场门阀相争的暗流,日后怕是怎么死都不知道。

杨宣擦了擦汗,急忙抬步离去,却听身畔一道声音传来:“杨将军,留步!”

杨宣转头,见对面来了几个年轻男子。

一个是高峤侄儿高桓。另个,似是陆家的陆焕之,大冠高屐,叉手立在那里,淡淡地瞧着自己。

二人边上的另外一个男子,却要年长,与李穆相仿的年纪,二十多岁,身量颀长,面容清俊,气质如玉,但眉宇之间,却又带一缕士族子弟所罕见的英气,与今日到处可见的坐了牛车从城里来此观看犒军的施朱傅粉的士族子弟相比,宛若鹤立鸡群,引人注目。

这年轻男子,便是有名的陆家长子陆柬之。

今日兴平帝犒军,他的名字,赫赫亦在功臣之列,再有先前平定林邑之乱,两功并举,年纪轻轻,便晋位给事黄门侍郎,加建威将军。

杨宣自然认得他,但因地位悬殊,平日素无交往,此刻见他唇边含着温笑,衣袂当风,正向自己行来,不禁惊讶,立刻迎了上去。

陆柬之道:“久闻将军大名,有幸见得真容,果然威武。”

杨宣更是惊讶。

他早就听闻,陆光一向自矜身份,于士庶之别,极其看重。

却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陆氏长公子柬之,竟有高峤之风,言辞之中,丝毫没有瞧不起自己这种寒门武将的意思,忙道:“公子谬赞了,杨宣愧不敢当。”

寒暄完毕,陆柬之说:“将军威武过人,帐下李穆,亦非凡俗之辈,此次江北大战,不但立下奇功,一战成名,从前还于阵前救过子乐。李穆之勇,令人感佩。我视子乐,一向如同亲弟,早就想向李穆言谢,只是先前战事缠身,一直未曾有过机会。如今江北平定,正是良机。重阳在即,建康子弟,向来有重阳登高之乐。我欲到时,邀李穆同登城北覆舟山,共赏秋景,烦请将军代我转话,不日我便具贴邀约,以表诚意。”

杨宣再次惊讶,忙点头:“承公子邀约,机会难得,我代李穆多谢公子。这就转告于他。”

陆柬之颔首,与他拱手道别,这才离去。

他二人方才说话之时,高桓一直在旁,见杨宣去了,面露喜色,迎上来说:“多谢大兄成全!”

感激之色,溢于言表。

陆柬之含笑道:“便是没有你开口,我本也想向他致谢。正好趁此良机,到时大兄必遍邀建康名士,如何?”

高桓欢喜不已,一旁陆焕之皱眉异议:“大兄,他救了子乐,咱们自然要谢,只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陆柬之转头看向他,视线落在了他的脸上。

陆焕之今早出城观礼,脸上擦了香膏,又细细地傅了一层白.粉,一天下来,粉层脱落,混合着汗,在额头留下一道一道的痕迹,污粉有些沾在眉毛上,模样看起来,并不如何雅观。

高桓顺着陆柬之的目光望去,忍不住噗的一声,乐了。

陆焕之这才有所觉察,摸了摸脸,小声地辩解:“本也不想擦的,只是同行那些人全都……”

陆柬之微微皱了皱眉:“须眉男儿,整日却学那妇人调朱弄粉,难怪北人讥嘲我南人只有妇人和乳儿!”

陆焕之面红耳赤,急忙掏出一块手帕,用力擦脸。

高桓笑完,也是不忍好友落入如此尴尬的境地,忙替他打着圆场,心情颇是愉悦。

伯父不答应,那就退而求其次,能以陆柬之之名邀约,也是好的。想必李穆得知消息,应也欢喜。

高桓本想亲自找过去的,但想到伯父的禁令,虽百思不得其解,心底更是不满,终究还是不敢明着违背,便寻了陆柬之,终于达成了心愿。

他按捺住期待的心情,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只盼着重阳那日,早些到来才好。

……

已是亥时中了。

平常这辰点,高家已闭门,洛神也早睡下。

但今夜,整个高家却还灯火通明。高七带着家中奴仆,在外院翘首等待男主人的归来。

洛神此刻正陪在萧永嘉的身边。

萧永嘉见她打了个哈欠,便催她先回房去睡。

便是再困,洛神此刻也是不肯去睡的。

她撑大眼睛,摇头:“我不困。我要等阿耶回来。阿娘,我帮你梳梳头发吧。”

洛神有一把又黑又亮的秀发。垂下之时,在灯光下,宛如一匹闪着美丽光泽的上好绸缎。

这全得来于母亲萧永嘉。

她的一头青丝,美得曾被人以千金入赋,广为传播。

这掌故,还是早几年有一回,阿菊吃醉了酒,和洛神絮叨之时,无意说漏嘴的。

据说,长公主还只有洛神这么大时,当时尚未灭国、还打着忠于南虞旗号的鲜卑慕容氏,曾派使者南下建康,觐见先帝。

当时使团里,有一个年轻的鲜卑宗室,在先帝为使团举办的一场游宴上,偶遇清河公主,为公主所倾倒,不但效仿南人,花费重金请人写赋,表达自己对公主的仰慕,竟还期望大虞能下嫁公主。

自然了,先帝怎肯让自己骄傲而尊贵的公主女儿下嫁到北方那个业已摇摇欲坠的属国,便以公主已有婚约为由,拒了那个鲜卑人。鲜卑人抱憾而去。

多年之后,一切物是人非。

昔日的公主,如今已为人母。而鲜卑人的国,也早被羯所灭。当年的那个宗室慕容西,降了北夏后,被封为大宁侯,因能征善战,得了北方第一猛将的称号。

而那首重金换来的赋,也早化入了秦淮河的婉浓烟波,再没留下半点的痕迹。

但据阿菊的说法,全篇浓墨重彩,毫不吝啬地以各种最华丽的辞藻,对公主的美,加以描绘和赞美,尤其是那一头青丝,更是被描绘成能叫人魂牵梦萦的美丽寄托。

阿菊当时酒醒过后,便连声否认,说全都是自己胡诌出来的,叫洛神千万不要当真。

不管掌故是不是真,在洛神的心底里,因为阿菊的那段酒后失言,令父母的往事,反倒更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萧永嘉如今虽人到中年了,但一头长发,依旧乌黑发亮。

今晚阿耶就要回了。

出于自己那小小的,不能叫人知道的私心,洛神忽然想帮母亲再梳个头,好让发丝看起来更加富有光泽,美丽动人。

她取了青玉梳,将萧永嘉压坐在镜台之前,自己跪坐于她的身后,对着镜子,仔细地梳着母亲的发丝。

梳完后,唤手巧的侍女绾出母亲喜爱的回心髻,又用自己的小指,挑了一丁点儿前些日刚调出来的玫瑰口脂,亲手轻轻地点在母亲的双唇之上。

口脂润泽而细腻,化在唇上,鲜美若花,淡香沁鼻。

洛神平日不大爱用这些的,但也喜欢这种味道。

她忙忙碌碌时,萧永嘉口中虽不住抱怨,却还是坐在那里,笑着,任由女儿替自己梳头点唇。

“阿娘,阿耶那么辛苦,好容易才回家,晚上你不要赶他去书房睡,好不好?”

洛神从后趴了过来,一双柔软臂膀,环抱住了萧永嘉的双肩,附唇到她耳畔,悄悄地恳求。

萧永嘉转过脸,对上女儿那双含着期待之色的明亮双眸,心里忽然一酸。

还没来得及开口,听外头阿菊说道:“禀长公主,相公回了!”

她话音未落,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侍卫从槛外冲了进来。

“夫人!羯人已攻破城门!传言太后陛下在南下路上被俘!荣康领着羯兵正朝这边而来,怕是要对夫人不利!夫人再不走,就不来及了!”

人人都知,羯人军队暴虐成性,每攻破南朝一城,必烧杀奸掠,无恶不作。如今的羯人皇帝更是毫无人性,据说曾将南朝女俘与鹿肉同锅而煮,命座上食客辨味取乐。

道姑们本就惊慌,闻言更是面无人色,纷纷痛哭。几个胆小的,已经快要站立不住了,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高洛神闭目。

一片烛火摇曳,将她身着道服的孤瘦身影投于墙上,倍添凄清。

***

神州陆沉。异族铁蹄,轮番践踏着锦绣膏腴的两京旧地。

南人在北方父老的翘首期盼之下,曾一次次地北伐,然而结局,或无功而返,或半途折戟,功败垂成。

当收复故国河山的梦想彻底破灭了,南人能做的,也就只是凭了长江天堑偏安江左,在以华夏正统而自居的最后一丝优越感中,徒望两京,借那衣冠礼制,回味着往昔的残余荣光罢了。

然而今天,连这都不可能了。

曾经以为固若金汤的天堑,也无法阻挡羯人南侵的脚步。

那个荣康,曾是巴东的地方藩镇,数年前丧妻后,因慕高氏洛神之名,仗着兵强马壮,朝廷对他多有倚仗,竟求婚于她。

以高氏的高贵门第,又怎会联姻于荣康这种方伯武将?

何况,高洛神自十年前起便入了道门,发誓此生再不复嫁。

她的堂姐高太后,因了十年前的那件旧事,知亏欠于她,亦不敢勉强。

荣康求婚不成,自觉失了颜面,从此记恨在心,次年起兵作乱,被平叛后,逃往北方投奔羯人,得到重用。

此次羯人大举南侵,荣康便是前锋,带领羯兵南下破城,耀武扬威,无恶不作。

***

“我不走。你们走吧。”

高洛神缓缓睁眸,再次说道。

她的神色平静。

“夫人,保重……”

道姑们纷纷朝她下跪磕头,起身后,相互扶持,一边哭泣,一边转身匆匆离去。

偌大的紫云观,很快便只剩下了高洛神一人。

高洛神步出了道观后门,独行步至江边,立于一块耸岩之上,眺望面前这片将九州划分了南北的浩瀚江面。

银月悬空,江风猎猎,她衣袂狂舞,如乘风将去。

这个暮春的深夜,江渚之上,远处春江海潮,犹如一条银线,正联月而来。

台城外的这片月下春江潮水,她也再熟悉不过。

无数个从梦魇中醒来的深夜,当再也无法睡去之时,唯一在耳畔陪伴她着的,便是那夜夜的江潮之声,夜复一夜,年年月月。

然而今夜,这江潮声,听起来却也犹如羯骑南下发出的地动般的鼙鼓之声。

高洛神仿佛听到了远处来不及逃走的道姑们的惊恐哭喊声和羯兵的狂笑嘶吼之声。

什么都结束了。

南朝风流,家族荣光,以及,和她有关的一切,都将要在今夜终结。

身后的羯兵越来越近,声音随风传来,已是清晰可辨。

高洛神没有回头。

江水卷涌着她渐渐漂浮而起的裙裾,犹如散开的一朵花儿,瘦弱如竹的身子,被波流推着,在江风中晃动。

她抬眸,注视着正向自己迎面涌来的那片江潮,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向着江心跋涉而去。

***

从高洛神有记忆开始,父亲就时常带她来到江畔的石头城里。

巍巍青山之间,矗立着高耸的城墙。石头城位于皇城西,长江畔,这里常年重兵驻守,用以拱卫都城。

父亲总是牵着她的小手,遥望着一江之隔的北方,久久注目。

北伐收复失地,光复汉家故国,是父亲这一生最大的夙愿。

据说,母亲在生她的前夕,父亲曾梦回东都洛阳。梦中,他以幻为真,徜徉在洛河两岸,纵情放歌,于狂喜中醒来,不过是倍加惆怅。

洛神曾猜想,父亲为她如此取名,这其中,未尝不是没有吊古怀今,思深寄远之意。

只是父亲大概不会想到,她此生最后时刻,如此随水而逝。

便如其名。冥冥之中,这或许未尝不是一种谶命。

夜半的江潮,如同一条巨龙,在月光之下,发出摄人魂魄的怒吼之声。

它咆哮着,向她越逼越近,越逼越近,宛如就要将她吞噬。

她却没有丝毫的恐惧。

这一生,太多她所爱的人,已经早于她离去了。

兴平十五年,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她第一次知道了死别的滋味。那一年,和她情同亲姐弟的十五岁的堂弟高桓,在平定宗室临川王叛乱的战事中,不幸遇难。

接着,太康二年,在她十八岁的那年,她失去了新婚不久的丈夫陆柬之。

太康三年,新寡的她尚沉浸在痛失爱人的悲伤里时,上天又无情地夺去了她的父亲和母亲。那一年,三吴之地生乱,乱兵围城,母亲被困,父亲为救母亲,二人双双罹难。

而在十数年后的今日,就在不久之前,最后支撑着大虞江山和高氏门户的她的叔父、从兄,也相继战死在了直面南下羯军的江北襄阳城中。

高洛神的眼前,浮光掠影般地闪过了这许多的画面。

末了,她的脑海里,忽然又映出了另一张面孔。

那是一张男子的面孔,血污染满了他英武的面容。

新鲜的血,却还不停地从他的眼眶里继续滴落。

一滴一滴,溅在她的面额之上,溅花了她那张娇美如花的面庞。

那一刻,她被他扑倒在了地上。两人的脸,距离近得能感知到对方的呼吸。

他的双眸便如此滴着血,死死地盯着她,眸光里充满了无比的愤怒和深深的恨意。

他仿佛一头受了重伤的濒死前的暴怒猛兽,下一刻,便要将她活活撕碎,吞噬下去。

然而最后,她却还是活了下来,活到今日。

而他,终如此地死在了她的身上。

一直以来,高洛神都想将那张眼眶滴血的男子的脸,从自己的记忆里抹除而去。

最好忘记了,一干二净。

然而这十年来,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深夜里,当在耳畔传来的远处那隐隐的江潮声中辗转难眠之时,高洛神却总是控制不住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当年的那一幕。

那个充斥了阴谋和血色的洞房之夜。

很多年后,直到今日,她依然想不明白。

当初他断气前的最后一刻,之所以没有折断她的脖子,到底是出于力不从心,还是放过了她?

她也曾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倘若时光回转,一切能够重来,她还会不会接受那样的安排?

她更曾经想,倘若十年之前,那个名叫李穆的男子没有死去,如今他还活着,那么今日之江左,会是何等之局面?

这些北方的羯人,可还有机会能如今日这般攻破建康,俘去了大虞的太后和皇帝?

“把她抓回来,重重有赏——”

刺耳的声音,伴随着纷沓的脚步之声,从身后传来。

羯兵已经追到了江边,高声喧嚷,有人涉水追她而来。

一片江潮,迎头打来,她闭目,纵身迎了上去。

她整个人,从头到脚,瞬间便被江潮吞没,不见踪影。

江潮不复片刻前的暴怒了,卷出一层层的白色泡沫,将她完全地包围。

她漂浮其间,悠悠荡荡,宛如得到了来自母胎的最温柔的呵护。

她的鼻息里,最后闻到的,是春江潮水特有的淡淡的腥味。

这气味,叫她又想起了当年那个死在了她身上的男子所留给她的最后的气息。

那是血的气息。

记忆,也最后一次,将她唤回到了十年之前的那个江南暮春。

那一年,她二十五岁,正当花信之年,却已寡居七年之久。

高氏为江左顶级门阀,士族高标。

高洛神的父亲高峤,一生以清节儒雅而著称,历任朝廷领军将军、镇国将军,尚书令,累官司空,封县公,名满天下。

母亲萧永嘉,兴平帝的长姐,号清河长公主。

除却家世,高洛神人如其名,才貌名动建康,七年以来,求婚者络绎不绝,几乎全部都是与高氏相匹配的士族杰俊子弟。

但高洛神心静若水,深居简出。

直到有一天,她被召入皇宫。

平静的生活,就此被打破了。

陆柬之率先抵达,取弓箭,到了引射处,凝立片刻,随后搭箭上弦,拉弓,张成了满月的形状。

弓梢两侧的榫头,因吃足了他双臂所发的力道,不胜负荷,渐渐发出轻微的格格震颤之声。

就在那张弓弦绷得下一刻仿佛就要断裂之时,他倏地松开了紧紧扣着箭杆的拇指。

箭瞬间挣脱束缚,离弦而去,如闪电般笔直向前,嘶嘶破空,就在眨眼之间,“噗”的一声,不偏不倚,钉入了对面那张靶子中心的钱孔里。

一箭中的!

非但如此,这整个过程中,他射箭的动作,无论是稳弓,还是瞄准,也如流水般一气呵成,没有分毫的凝滞,可谓是优美至极!

对面的守靶人,上前检视,以旗帜表示过关。

顷刻间,靶场里爆发出了一阵叫好之声。

围观之人,除了高、陆两家的门生弟子或是交好之外,就是那些平日和这两家有所不和的,此刻亲眼见识了陆柬之的弓射,也不得不服。

陆氏长子,果然名不虚传。

身后靶场里的那片喝彩声依然此起彼伏,陆柬之却仿佛丝毫没有入耳。

他放下弓箭,抬头望了眼第三关,也就是清辩场的方向,迈步疾奔而去。

只是,才奔出去十来步路,他的耳畔,忽然间安静了下来。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仿佛身后靶场这几百个人的咽喉,就在这一刹那,突然被一只巨手给掐住了。

集体消音!

陆柬之下意识停住脚步,转过了头。

李穆紧随他也到了。

不但如此,就在自己才奔出不过十来步路的这短暂譬如眨眼的功夫之间,他已放出了箭。

他那列射道尽头的靶心钱孔之中,深深地,也已钉入了一支箭。

箭杆伴着尚未消尽的余力,还在微微地快速震颤着。

陆柬之仿佛听到了它发出的那种特殊的嗡嗡颤音。

片刻前还充斥着喝彩之声的靶场,随着李穆的现身和他射出的那一箭,静默了下来。

几乎没有人看清李穆是如何搭弓放箭,那箭便已离弦而出。

非但快,力道更是犹如挟了万钧雷霆,隐隐含着杀气。

或许是没来得及反应,也或许,是在这样猝不及防的情况之下,他们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否该为射出了如此一箭的李穆同样地送上一声喝彩,还是应当视而不见,这才会出现如此戏剧性的一幕吧。

……

这种在沙场乱阵间练就的杀人箭和士族子弟从小练习而得的引以为傲的精妙箭法,是有着本质区别的。

在杀红眼的战场里,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能让一个弓.弩手做到总能以最好的角度放出自己的箭。

除了尽量稳、准、狠,没有别的生存法则。

所以那些身经百战最后还能活着的弓.弩手,无不是杀人的利器。

他们的身法或许并不美妙,动作更不能叫人赏心悦目。但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射出最精准,最具威力的夺命之箭,这就是他们每次赖以从战场上活着下来的唯一法子。

李穆在投军的最初几年里,做过为时不短的弓.弩手。

他曾是最出色的弓.弩手之一。

……

几乎不过是一来一回之间,李穆便放下了弓箭。

没有片刻的犹豫,他转过身,就往虎山的方向而去。

陆柬之望着他去往虎山的背影,目光凝滞,脸上露出一丝恍惚般的神色。

片刻后,他突然转身,竟也朝着那个方向,疾步追了上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攀援抵达了虎山的所在。

这个消息,迅速就被传到了观景台上。

两人的第二关,也算是相平。

但不知陆柬之如何做想,在最后一关,竟弃了清谈,选择和李穆同往虎山。

这一结果,着实叫人意外。

陆光对儿子的选择,显然,事先也是完全没有任何的准备。

他似乎很是吃惊,并且,应该也有些不悦。但很快,就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正襟危坐,神色严肃。

高峤望着虎山的方向,眉头紧锁。其余人则议论着,纷纷站了起来,不停地张望,好奇地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

虎山名“山”,实则是一个山腹内天然形成的洞穴。从前里面关着用来相互厮杀格斗以取悦贵族的猛兽。后来被废弃,但名字一直保留了下来。

而今日,这里重被启用。

第三关的阻拦,就是一只被困在洞穴里的猛虎。

这只猛虎,不但经历过多场的同类厮杀,称霸至今,而且,最近这三天,都不曾被喂饱过。

凶悍地步,可想而知。

虎穴位于下方一个凹陷进去的深洞里。入口处山壁陡峭,但怪石嶙峋,可借力攀援上下。洞内光线昏暗,人站在洞口,无法看到洞穴深处的景象,只能隐隐听到阵阵沉闷的虎啸之声,不断地传了上来。

洞穴口,站着一个驯兽人,高鼻蓝眼,是个胡人。看见李穆和陆柬之一道出现在了这一关口,迎了上来,躬身说:“猛虎就在下方洞穴之中。奴这里是入口,出口在西侧。二位郎君须从此处进,西口出,方算通过,途中遇虎,可杀,可不杀,悉听尊便。若有郎君中途不敌,可返回敲击洞壁,奴守在此处,听到,便放下绳梯,助郎君上来。”

驯兽人又指着一个兵器架,说:“此为防身所用,二位郎君,请取用。”

架子上只横放了两根长棍,别无它物。

陆柬之和李穆各自取了一根,手脚并用,攀着山壁,下了洞穴。

要想从这里去往对面的出口,就只能沿着洞穴的地势前行,而洞穴却宛如凿在山腹中间的一条洞道,越往深处,越是低矮狭窄。

最窄的腹地之处,宽度勘勘只容双马并排通过而已。

空间本就腾挪有限,加上恶虎挡道,手中唯一的防身武器,又只有一根长棍,杀伤力有限。

洞道的东西口子,虽距离不长,但这一关的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陆柬之和李穆各自持着长棍,一左一右,朝着山洞深处,慢慢走去。

沿着洞壁,虽然每隔一段距离,便插了一把火炬照明,但下到深处,光线依然昏暗,火光将两人身影映照在洞壁之上,影影绰绰,还没前行几步,忽然,对面深处,迎面扑来了一阵带着腥恶之气的凉风。

接着,黑影一晃,一只猛虎突然从昏暗中跳了出来,挡住了两人的去路。

这是一只体型巨大的成年公虎,异常强壮,虎目发出莹莹的两点绿光,十分瘆人。

饥饿令它变得异常的焦躁和兴奋。

它盯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两个不速之客,眼中绿光闪烁,嘴角不住流着口涎,一边低低地咆哮着,一边不停地走来走去,仿佛一时还没决定,先去攻击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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