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软肋

“陈旖旎。”身后,贺寒声又叫她一声,扬了扬手机,迟疑着说,“星熠也打了电话给我……”

陈旖旎最后也没看面前男人一眼,立刻走开了。

“刚才星熠给我打电话我没接上,估计是生病了很难受……”贺寒声迎她过来,手里拿着她的外套,顺带着给她披在肩头。

陈旖旎顺势拽过来,穿好,一扬头发,接过贺寒声手里拿着她的包,与他一起向外走去,“闹肚子,给我打电话一直哭,我得赶紧走了。”

“我跟你一起去吧。”贺寒声说着,边还朝身后的沈京墨那边张望一眼,“毕竟也打电话给我了,小家伙生病了虚弱,肯定要人陪。”

陈旖旎顿了顿,“你不留下来和余向南一起……”

“沈京墨没答应我们的事,”贺寒声惋叹一声,看出了陈旖旎听到这话就沉默了,也不多说,加快了步伐,“不说这个事了,我们先走,我跟那边打好招呼了。”

“嗯,好。”

沈京墨见那两道身影消失在门边,靠回身后的墙,疲倦地点了一支烟。

他们离开后很久,一支烟都快在指尖燃尽,他还站在这里。

不住回头空望,那扇他们已经离开了,也消失了很久的门。

雪还在下。

车载空调徐徐喷薄出热气。

陈旖旎坐在副驾驶,双手置于大衣口袋,稍微暖和了一些,她又给星熠打了个电话,小家伙却还在哭,揪得她心口一疼一疼。

“你跟沈京墨认识,对吗?”

贺寒声发动车子的同时,如此问了一句。

他与她相识于三年前的巴黎,那时就有满腹的话想问她。

他想知道,她一个中国女人为什么选择独自在国外飘荡,还带着一个孩子。那个孩子据说是与她的姥姥一个姓的,不随孩子爸爸,也不随她。

又为什么扔下国内如日中天的事业,只身前往这里另谋生路。

为什么这么多年,她对从前的事,国内发生的事,对她的过往,她的所有,几乎只字不提。

本以为朋友三年,足够了解,可算算贺寒声能知道的,就是她曾是lamour的设计总监。

其他的几乎一概不知。

“嗯。”陈旖旎没否认,嗓音有点儿疲惫,凝视着外面的雪幕,“以前的事了。”

贺寒声还想多说一句什么,她就掩上她的大衣,侧头到另一侧,猫入座椅里,好像要睡觉似的。

她又细声地说了句:“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都是过去的事了。

经此一遭,就是半路无话。

直到驶入她家公寓门前那条宽阔的前路,雪色拥堵住视线,如何也看不清路了,贺寒声打开了雨刷器。

机械臂在车前玻璃上有节律地滑动着,和车内空调一起,慢慢地将冷空气熨过。

陈旖旎显然没睡着,这会儿快到了,她又坐起了身,准备给星熠再打个电话询问情况。

雪天路滑怕出意外,贺寒声不敢开太快,特地挑了条近路走。

转弯时,他偏头去看侧边车镜时,余光下意识瞥陈旖旎。看到她的表情和情绪都好多了。

陈旖旎打过去电话,这次没打通。

“你也别太担心,”贺寒声安抚道,“可能啊,小孩儿就是晚上吃了点儿凉的,拉肚子。我那会儿还跟他说让他赶紧去上厕所,千万别拉床上了,不然他妈妈回去要生气的。”

陈旖旎没忍住笑了:“如果那样我就打他屁股了。”

贺寒声也笑了开来,又说:“明天下午三四点就能结束,过后咱们就好好休息几天——过阵子又要忙了——”

“是啊,年底了。”陈旖旎也叹气,“我这阵子都没好好陪星熠。”

“嗯,哎,下周五不是万圣节吗?不如你带着星熠去我家玩儿,我叫点儿朋友,过来开个party,几个同事不也有孩子么,星熠肯定很喜欢那种氛围。”

“好。”陈旖旎答应下来,盯着前方,还有点儿心事重重的。

贺寒声慢慢地缓下车速,让车身自然地滑过一小段,稳稳停了。

陈旖旎抬头看了看二楼亮着灯的窗户,是星熠的卧室。她心底还是有点着急了,拉开车门就要下车。

右手刚放在车门上,蓦地,左手却被一个温热的力道握住了。

她回头,突然对上一双视线柔和的眼睛。

一车黑暗,也一车宁静。

贺寒声拽着她,也凝视着她。手上没用什么力道,反而像是不留神才抓住了她那样。却很久很久没松开。

他也有点儿惊讶,自己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可做了就是做了。

“……怎么了?”

陈旖旎不自在地问了一句。

贺寒声抿了下唇,才问:“沈京墨是不是星熠的爸爸吗?”

“……”陈旖旎眉心一拢。

星熠还在楼上闹肚子,一路上都没再给她打电话,不知道情况到底如何,她心急如焚,匆匆地转了两下手腕。

“是不是?”他继续问。

陈旖旎有点儿不悦,掷地有声地扔了二字:“不是。”

贺寒声的表情和力道都有所缓和。

陈旖旎最后看了他一眼,匆匆推开车门出去了。

砰——

车门在眼前关上。

贺寒声透过车窗,视线穿过雪色,目睹她连奔带跑地穿过马路,跑上了楼。她的背影跟着她那句,有点儿欲盖弥彰意味的“不是”,同时消失了。

他一瞬怅惘。

真不是吗?

陈旖旎打开门,直直循着星熠呻.吟的声音过去。

小家伙应该是拉过肚子了,这会儿的哭吟明显没有那会儿在电话里激烈,像只小小的虾米似的,蜷缩在床。

陈旖旎衣服鞋子都没顾上脱,赶忙进去:“宝贝,妈妈回来了,你怎么样了?”

听到她声音,就仿佛受到了安抚,星熠仰起张泛了白的小脸,泪眼朦胧着,嗓音发颤,“……妈妈。”

陈旖旎听他哭,心都好像碎了。她过去抱住小孩儿单薄的身躯,轻轻拍打着,不住地吻他额头:“乖,妈妈回来了,不哭不哭啊。”

星熠总生病,虽然这几年个头在长,身形却明显比别的孩子孱弱一些,伏在她肩上,小小的一团。

“妈妈,我好想你……”

陈旖旎轻抚着他脊背,“星熠乖,妈妈也想你。妈妈这不是赶回来了吗?”

小家伙在她肩窝里不住地抽泣,滚烫的眼泪落在她脖颈,烫得她心口都发皱,“妈、妈妈……会不会嫌弃我?”

“妈妈怎么会嫌弃你?”

“我、我总生病,总给妈妈添麻烦……”星熠抽抽搭搭地哭,“妈、妈妈会不会后悔……生下我?”

后悔吗?

这些年,陈旖旎扪心自问了无数遍。

后悔过。

但如果当时将他杀死在肚子里,她可能会更后悔。或许这辈子都会夜夜噩梦,辗转难眠。

“星熠。”

“……嗯?妈妈。”

“妈妈从来没后悔生下你。”

“真、真的吗……”

“真的呀,”陈旖旎轻柔地吻小孩儿的额头,喃喃着;“妈妈最爱你了——你是妈妈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没有别、别的亲人了吗?”

“没有了。”

“呜呜呜……我也爱妈妈。”小孩儿抱着她直嘤咛,陈旖旎安抚了他一会儿,小家伙就像快睡着了似的,也不哭了。

她将他抱起来,轻轻拍打着,哄着他睡熟。

透过窗,见贺寒声的车已经离开了。

又去看床头柜,星熠已经将感冒药吃掉了,还回复了她留下的字条——

“妈妈,我把药吃了。我很听话的。”

星熠从出生起就一直在国外,学的第一语言也是法语,汉字写的不够好,歪歪扭扭的,那个“药”字还写错了。

陈旖旎欣慰地笑,小家伙靠在她肩上,都有了细小的鼾声。

她这才将他放回了床,吻了吻他额头,关灯掩上了门。

她靠在门口,眼底却是一阵发酸。

峰会结束的第二周,陈旖旎又不可避免地忙了起来,周末她都在公司打转,不得已又给星熠送到了托管班。

今天是万圣节,倒是难得放了会儿晴。

好不容易不下雪了,道路两边人行道上的雪还没被清理掉,下午却又新覆一层。

沈京墨的车行了半条路,路上行人寥寥。他坐在车上,微微靠着窗,手滑了会儿平板电脑,看着几个垃圾邮件出神。

过了会儿才发现自己走了神,捏了捏眉心,又抬头,去看外面的雪。

雪势不大,如细沙飘落,很轻盈。

昨天从游泳馆出来他就有点儿感冒,人也昏沉,一手支太阳穴,靠在一边,很疲惫。

jessie透过后视镜看他,提议道:“……沈总,不如去趟医院吧?买点药扛扛也行的。你忙了一上午了也没管自己,这么拖着可不好,一会儿还有个会,最近还有流感,越拖越严重的。”

“嗯。”

沈京墨闷声一应,掀了掀沉重的眼皮,抬起腕,看了看时间。

还早。

“跟cindy打好招呼了?”

“嗯,”jessie汇报着行程,“cindy女士说她先过去等您,哦对了沈总,zone的余总和venus的贺总今天都联系过你……”

沈京墨闭眼沉吟。

jessie从后视镜瞧了他一眼,小心地道:“我都回绝了,说你很忙。”

“嗯。”沈京墨应了声,又吩咐司机,“去附近的医院吧,我去买点儿药。”

路上电话响了,正好是舒杨打来。

早晨他正好接到了舒绮菡打来的电话,这几天电话不断,他也忙,有意无意地没接上。

不过也能猜到都会说些什么。

今早的电话也是,照例先问一通他在巴黎工作怎么样,然后话题一转,就问他什麽时候结婚。

舒杨在这边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回国一事提上日程,沈京墨也快回去了。

舒杨在电话里问了两句工作,“你什么时候回国?”

“就这几天。”

“那行,你安排好自己的事,抓紧回去,你妈要安排你相亲呢,”舒杨语气一转,也开始了,“知道你不爱听,但现在你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事儿了,忙工作也不是错——但工作能跟你结婚吗?你再这么拖下去啊,可真不行。”

舒杨看得出,沈京墨这么多年不结婚——换言之,可以说是在用这种有点极端的方式跟家里抗衡。

舒杨那次见到陈旖旎颇感惊讶,听说她还有个儿子,四五岁大了,姓贺,与venus的贺寒声一个姓。

可她和贺寒声又没结婚。

弄得扑朔迷离的。

听闻贺寒声去年还追过她一段时间,也不知追没追上。甚至还有人说她跟贺寒声是情人关系,那孩子也是贺寒声的。

舒杨还在那边絮叨,沈京墨有点烦躁,打开车窗透气,将手机放到一边去,让舒杨自个儿说。

他自顾自地处理起了工作。

“哎——”

突然,一声清亮稚嫩的声音飘过来。

路上行人寥落,这么一声,一点都不突兀。

沈京墨一开始没注意,直到抬头不经心地晃了眼车前镜,微微眯了眸。

车后不远,一个穿着洁白羽绒服,像个小团子一样的小家伙,骨碌碌地一滚,结结实实摔在了雪地里。

然后小家伙又很坚强地,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也不哭,自顾自地拍了拍身上的雪。继续向前走。

那边,舒杨的声音也有点儿急了,滋滋滋滋如电流声。

沈京墨淡漠朝那边望了眼,就收回了目光。感冒了,他鼻子也有点儿堵,深深呼吸。

“你这孩子,我真替你着急。”舒杨喋喋不休的,“你如果早点儿想通啊,估计孩子也差不多五六岁大了吧,真不知道你拖什么呢。”

车开的很慢,沈京墨依然在处理着工作,却还是不由自主,鬼使神差地抬起头,又透过侧面的车前镜,下意识去望后方。

隔开了一段距离,小家伙单薄的身形没在汹汹雪色之中,快要与雪幕融为一体。

就快看不清。

“行了行了,我也不说话,你一句话没有,我都不知道你听我说还是没听,”舒杨无奈道,“这事儿我跟你妈安排,你抓紧回国,我明天晚上就回去了,落地给你打电话,你也赶紧回来,知道吗?”

然后沈京墨眼见着,那小孩儿又摔了一跤。

他不自禁笑了一下。

小孩儿嘿咻嘿咻地爬起来,继续向前走。

再摔。

再爬起来。

再摔。

就是一下也不哭。

沈京墨的笑意渐渐淡去,消失在唇角。

那孩子一副倔强样子,倒是真像他妈妈。

正一想,那孩子又摔了,索性坐在地上不起来了。

“——倒车。”

沈京墨此时突然出声。

前方的司机与电话里的舒杨同时“啊?”了一声。

“京墨?”

“沈总……”

“——倒车。”他继续命令,语气不容置疑。

“哎,京墨?”

没等舒杨再出声,他就挂了电话。

司机迟迟不敢动:“沈总,这是单行道……”

沈京墨有点儿没耐心了。

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该同情不该停留,也不该打扰——这是她与别的男人的孩子。

可他的唇,好像在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牵动着。

简单的两个字,从他唇边不由自主地滑过,仿佛也再简单,再自然不过。

“……是。”

路上没多少行车,车身一点点向后倒去。

沈京墨遥望车前镜,向后频频回头看。

不知摔了多少次,摔得膝盖都疼了,星熠再从雪地爬起,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庞然大物。

他吓了一跳,站直了,拍了拍身上雪。

小手和脸颊都冻得通红通红。

小孩儿抬起一双跟黑溜溜的眼睛,直对上从降下来的车窗边,沿露出的那双与他瞳色相似的眼睛。

“——喔!”星熠瞪大了眼,小嘴张得圆圆的,“是按电梯的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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