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锣鼓喧天, 张小碗的笑脸自从新娘子的花轿抬入府后就没放下过。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后,在“送入洞房”的喊声中,满脸笑意的新郎官牵着新娘子手中的红绸带, 带她往洞房走。

这厢,汪永昭让婆子们送张小碗回后院, 她走后, 他端起酒杯, 嘴角含笑,与在座的同僚劝酒。

这厢前方的暖台上, 丝竹声声,自有那抚琴的人高唱着明快的边陲小调,划拳拼酒的声音不时响起,摆了近百桌酒的都府前院,这时更是热闹非凡。

这时已入夜, 张小碗回了后院, 静待了一会, 便送走了最后一批去洞房看了新娘子的女客。

她们也跟张小碗说了许多新娘子貌美无比的话, 吉祥话也说了甚多, 都道这善王妃是个好生养的,待明年,她就可以抱上孙子了,为着这些话,张小碗笑着又给她们打发了几封红包,这才把这些添热闹的女客送走。

萧夫人这些下属官妇则留着没走,候在堂屋,看稍会还有没有帮得上。

送走了客人,张小碗也坐在堂屋没动, 七婆这时拿来松软的靠垫放在了她的身后,张小碗拍拍她的手,朝她感激一笑,示意她也去坐着稍会。

见她满身疲倦,萧夫人领着两个判官夫人也不再多言,只是会到张小碗的身边,拿过她的手轻声地说,“我给您按按。”

张小碗朝她点点头,闭眼歇了一会,就听汪申氏急步进来走到她跟前小声地说,“二管家说,还缺五十坛酒。”

“清沙院里还有八十坛。”张小碗轻吁了口气,对她道,“你带着七婆去看着人搬,每个来搬酒的人都要让七婆看清了再动手,不是我们府里的人,谁也碰不得坛子。”

七婆这时已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张小碗朝她笑叹道,“这大喜的日子,只得劳烦你们这些老骨头了,待过两天,我就让怀善来给你们道声谢。”

“您这说的是什么话。”七婆走了过来,展开搁置在小桌上的着毛毯盖到她膝盖上,温声道,“我会一直盯到前院的,您放心。”

夫人怕这大喜之日,这吃物会出什么意外,自是小心了又再小心。

而也如她所料,前面搁置的三百八十坛酒这时已全饮光,又得再添些。

张小碗轻颔了下首,待她们走后,她招来另两个判官夫人,沙哑着声音与她们道,“厨房有我身边的八婆与我二弟妹看着,这夜深了,菜凉得快,添菜热菜怕也不比先前轻松,虽有那仆役看着,但他们也劳累一天了,怕也没有那么仔细,你们几个去了,厨房里头,还有传菜的门口都帮我盯紧了,有什么不对的自管说,不要怕麻烦。”

“唉,知晓了,您别操这么多的心,我就领着她们去。”年纪要比另两位夫人大的,白羊镇判官夫人全氏道。

“去罢。”张小碗朝她们挥挥手,看着她们走了出去。

这时,小宝媳妇和小弟媳妇也得了七婆的信,进了堂屋来陪张小碗,张小碗见到她们笑了笑,拍了拍身边的椅子,让她们坐着。

“大姐,您就去歇着罢。”小宝媳妇忙走到她身边,扶着她的肩膀有些心疼地道。

张小碗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没事,“我得等大人回了后院才行。”

“那得多晚去了。”小宝媳妇急道。

张小碗笑着摇摇头,没说话。

这时门边有了声响,一个站在门口报讯的媳妇子前来道,“龚将军来了,说是要跟您说几句话。”

“行风来了?请他进来。”张小碗忙笑道,又让小宝媳妇和小弟媳妇坐在了一边。

“小妹在陪孩子们歇着,就没让她来了。”小弟媳妇在坐下之前,忙小声地给张小碗补了这句。

张小碗点点头,伸出手摸了摸她的手臂,无声地表达她的谢意。

这一天里,如果没有她这两个弟妹在院子里看着小妹,小妹怕是会看不清场合跳出来乱说话。

“行风给夫人请安。”这时,龚行风的声音已传到了张小碗的耳边,与此同时,他就已经大步进了门,跪在了张小碗的面前。

“起来,起来……”张小碗忙挥手,在明亮的灯光里,她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喝多了?”

“有点。”龚行风嘿嘿一笑,摸了摸红得发热的脸。

“唉,就知如此。”张小碗笑着叹气,又对身边小宝媳妇道,“去给你这个侄子添碗解酒汤来,让他好过点。”

“不忙……”龚行风忙道。

张小碗朝他摇摇头,又另道,“洞房那闹开了?”

“哪能啊,都规规矩矩的。”龚行风笑道,“就是有那不规矩的,也被我打跑了,萍婆婆也看得紧,这时正候在洞房伺候着,脱不开身,我就过来跟您说一声,那边都好得很,您莫担心。”

“这就好。”张小碗忙笑道。

听着她微微有些沙哑的声音,龚行风抬头看了她两眼,见她掩不住疲惫的脸上那温柔的笑意,他伸手挠了挠头,才道,“怀善去前面给众位大人敬酒去了,他说今晚就过不来给您请安了,让我先给您请一下安,明早他就带了新媳妇过来给您磕头。

“知了,”张小碗笑着点头,“我们家善王就是这样跟他娘亲客气。”

龚行风听着她对善王那亲昵又好笑的口气,他不由也笑了起来,这时小宝媳妇端来了解酒汤,张小碗看着他喝下,才道,“你也是要去的罢?”

“是。”龚行风拱手。

“少喝些许。”张小碗看了看他,又问道,“身上的披风呢?”

“热得很,就脱了。”

“别嫌热,披着,大酒过后容易着凉,宁肯热点也别寒着了。”

“知了。”

“就且去罢,”张小碗朝他挥手,“我叫人在厨房里烧好了热水,待你们一回院,叫会让他们帮着你们冲一冲,换上新衣睡上一觉,明日就好了。”

龚行风听着“哎”了一声,起身朝张小碗磕了一个头,叫道,“那干娘,我且去了。”

“去罢。”张小碗点了头,起身跟着他走到了门边,又吩咐门边的媳妇子说,“派男仆去龚将军的院子替他取上披风,给他穿上了,再让他去前面。”

见她还操心着,龚行风怪不好意思地又红了脸,低着头快步走了出去。

***

前院的喧嚣声一直未止,到了寅时,闻管家这个老管家已经累得昏睡了过去,大仲是喉咙口都冒了烟,另外五个管事的前来跟张小碗报事时,累得声音都跟蚊子嗡嗡似的小声。

张小碗听了他们说了个大概,就朝他们道,“都去歇着去,歇好了再来跟我说。”

这几人才领了下人匆匆离开,张小碗站在了门边,没候多时,江小山就扶了汪永昭回来。

见江小山那腰也是直不起了,张小碗扶了半闭着眼,浑身全是酒味的汪永昭,轻声地与他道,“回吧,你媳妇一直在候那等着你呢。”

江小山抬头一看,看见明亮的廊下他媳妇忧心地看着他,他不由朝她一笑,朝她招招手,“回家了,赶紧过来。”

小山媳妇急忙地跑了过来,江小山握了她的手,待她喘了两口气,才拉了她给汪永昭与张小碗行了礼,这才离去。

七婆八婆这时已经累得躺着歇息去了,还好一直看着新娘子的萍婆回来了,一直候在张小碗身边等人,这时见张小碗扶着汪永昭,便忙过来帮她的忙。

可她的手只一搭上汪永昭,就被闭着眼睛的汪永昭挥了开去。

“我来罢。”张小碗轻声地道,“您现下马上去浴房帮我把热水兑温些,不要太热了。”

她用尽全力扶了汪永昭,可能醉的人比平时要沉,张小碗扶了半醉的汪永昭进去浴房后,又给他脱了裳进了浴桶,才发现自己也出了一身汗。

叫萍婆下去备裳,张小碗脱了身上的衣裳,用花皂给他洗头。

等帮他上下清洗了一道,汪永昭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睁开了眼,看向了她。

“您起身。”张小碗忙去了浴桶外,给自己披好了裳,拿了长布裹向他。

帮他擦干领到了床上,她这才在浴房里匆忙地收拾自己,饶是如此,汪永昭还在那边摔书摔杯子,把动静弄得浴房这厢都能听得到声响。

张小碗匆匆挽了长发过去看他,见他身上她给他穿的厚衫被扯开了领子,她走过去就叹道,“您就不爱惜点自个儿。”

汪永昭皱眉,待她走近,他就抱紧了她,闻着她的发香味。

“头发还未干呢,干了再休息。”张小碗打了个哈欠,“等您回来前,我只歇得了一会。”

“嗯。”汪永昭开口说了话,话音却还是冷冰冰的,但抱着张小碗的手劲没有松。

过了一会,他道,“我头疼得很。”

“喝点温水。”张小碗摸了摸他的额头,揉了几下道。

这厢萍婆子连忙倒了温水,张小碗接过喂汪永昭喝完,才转头对她道,“你也去歇着罢,明日就得你陪着我忙了,让七婆八婆好好歇几天。”

“知了。”萍婆子行了礼,退了下去。

等内屋只有他们两个了,张小碗便坐在了汪永昭的腿上,拿着干布与他擦发,嘴里则慢慢地问道,“先歇一会,明早醒来还是要疼,咱们就要请大夫过来看看,给您吃点药。”

“嗯。”汪永昭看着她的脸,伸手摸了摸她的手臂,见有些凉,便伸手够上了放在椅臂上的狐皮披风,裹住了她的身体。

张小碗朝他笑笑,用嘴唇轻碰了下他的额,没有言语,与他继续擦着头发。

“他一直都要与我作对。”汪永昭看着她的脸,口气漠然地说出了这句。

“谁?”张小碗漫不经心地问。

“皇上。”

“因为忌讳你么?”

“这是其一。”汪永昭闭上了眼,淡淡地道,“其二是你养大了善王,你也跟着汪家走过了这风风雨雨,但你活着。”

“这算得了什么原因?”

“皇后死了,你还活着。”

这就是原因。

他想了很久才想明白,为何皇帝这时还要给他送美人过来,而不是用别的计逼他就范。

皇帝忌讳他,看不惯他,更不想让他欢心。

“怎会如此?”张小碗闻言笑了,道,“他是大公无私的皇上,私情的事归私情,哪会真因这个跟您计较。”

“他很孤独。”汪永昭抱着她倒在了床上,伸手拔动着她的湿发,他看着她就算疲倦也还是黑亮的眼,“他是皇上,没有了那个知他冷暖,替他疼痛的皇后,他比谁都孤独。”

“是么?”张小碗长久无语,最终只道出了这两个字。

她没问汪永昭是不是也曾那般孤独过,才这般知靖皇的孤独。

她也没说,她不觉得靖皇可怜。

这世上因果循环,谁也逃不脱。

就算是她张小碗,因着当初的贪恋,她想活着,想生下儿子,为此,她不也一直被命运操纵着往前走。

而如今,走到这一步,这一切已是她无力再摆脱的了,她有多累,她连想都不愿意去想,只愿想着那些会让她心口轻松的事。

明天她能见到她的小老虎的妻子,怀慕会与怀仁过来给她请安,即便是汪永昭,怕也是会为了她的脸面,会对怀善与他的妻子面露几许和缓。

而远在京都的靖皇,可能会因为汪永昭的不听话而震怒,可能会想更多的办法来办这老臣,也有可能他会得上比皇后更得他心的美人,知他冷暖,替他疼痛,从此他对皇后思念只剩偶尔念及的几许心痛。

这就是命运,只能往前走,没有回头路可走,也永无后悔可言。

各人的命各人背,哪怕那是皇上。

***

这日休息了近两时辰,张小碗就起了床洗漱,喝过润喉的蜜水,梳妆打扮完,才叫了汪永昭起来。

在她下床时,汪永昭已半清醒,这时见得她过来叫她,睁眼皱眉道,“你那媳妇又跑不掉。”

张小碗轻笑,“都盼了好些日子了,有些着急,您就行行好,别急我了。”

汪永昭不快,但还是在她的侍候下穿好了锦衣。

这时汪怀慕与汪怀仁也过来了,怀仁一见汪永昭,那小手就朝他伸,委屈地叫道,“爹爹……”

汪永昭忙抱过他,怀仁见着这个昨日未抱他的亲爹,便狠狠地在他鼻尖咬了一大口,见他爹没叫疼,这才满意地咧开嘴角笑了出来,双手抱着汪永昭的脖子,道,“爹爹不疼,孩儿吹吹。”

说罢,鼓起了脸,大吹了一口气,吹了汪永昭满脸的唾沫星子。

怀慕见状,朝张小碗摇头道,“娘,弟弟又使坏了。”

怀仁这时见得汪永昭满脸自己的口水,咯咯坏笑了起来,汪永昭瞪他一眼,见他毫不害怕,嘴角便翘了起来。

张小碗赶紧拉他坐下给他重拭了脸,把怀仁抱到怀里就是打屁股,“你这小坏蛋,昨日听你调皮都没教训你,今日不给爹爹请安便喷他口水,你看我揍不揍你!”

说罢,大揍了他几下屁股,怀仁被打得有些疼,含着手指假哭了几声后,便喊起了救兵,“爹爹,慕哥哥,怀仁屁屁疼,娘打怀仁!”

张小碗被他气得脑门疼,没好气地把人塞到了萍婆手里,对她道,“往门边站一柱香,敢调皮就拿棍子打!”

见又要罚站,怀仁便在往他爹爹怀里扑去,可惜张小碗有先见之明地挡在了汪永昭的前面,汪永昭无奈,只能让他被拖去门边罚站。

在前院,他怎么管教孩儿是他的事,但在内宅,这妇人就算要罚他的儿子,他也只能由得了她去。

“爹爹坏!”见汪永昭不救他,被萍婆子抱走的怀仁气鼓鼓地朝汪永昭说了一句,这时,见怀慕摇着头看他,他就捏起小拳头朝他挥舞,“慕哥哥也坏,小坏蛋,大坏蛋,让娘亲也罚你。”

他年小,话说得不清楚,张小碗仔细地听才明白他在说什么,听罢后,无奈地朝汪永昭道,“您说还随了他去,要是随了他这顽劣不受教的性子,都不知以后会长成什么样的人。”

说着就拉过怀慕,怜爱地摸着他的头发,“多亏了有你看着,昨日带着弟弟甚是辛苦了罢?”

“未曾,怀慕不辛苦。”汪怀慕直摇头,笑着道,“只是带他跟几位先生念了半天圣贤书,他听得半会就睡了过去,我只要看紧他不踢被子就成。”

张小碗听着摇头失笑,这时汪永昭站在门边,看着小儿满脸气愤地捏着小拳头靠着墙站着,于心不忍了一下,又念及那妇人教儿的坚决,只得轻叹了口气,转过头走回来,抱起怀慕与他道,“等过了正月,爹爹便带你去习猎。”

“真的?”汪怀慕一听甚是惊喜。

“嗯。”汪永昭点了下头,汪怀慕便抱了他的脖子,叹道,“爹爹真好,日日记挂着孩儿。”

汪永昭闻言脸上的那一点漠然也全消失殆尽,他目光柔和地看向汪怀慕,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这就是他的孩儿,一人乖巧,一人顽皮,就算是最大的,也是智勇双全,皇帝想在把他发放边疆后再欲要来掌握他,那就别怪他不遵其令了。

说来,知情之人谁人不知,皇朝大员大多更换的朝廷内里多有不稳,新替换的官员不待那三五十年,谁有能力谁无能,这短短几年哪瞧得出来,而皇朝下面更是风雨飘摇,年景时好时坏,再也经不起一场大仗了。

这个关口,靖皇要逼他反,无非就是他不太想当这个皇帝了。

善王进京,也让他那个媳妇跟着他进京,就已是他的退步,他也给皇帝尽了诚意。

皇帝给他的妾,他定不能收,收了,成全了忠君之名,但皇帝可不会只再这么一次便放过他,他不会消停,除非他汪永昭跟他一样生不如死。

他已退无可退,皇帝要是不满,那他们只有一途可以解决了,那就是皇帝放马过来,他放马过去。

到时,再起干戈又如何,黄泉路上,这妇人说了她陪他走。

至于他的这两个小儿,哪怕是那个大儿,他也会把他们的路安排得妥妥的,万一到了那个境地,他们会带着他给他们的兵与金银珠宝,去他国之地生存。

皇帝切莫要再逼他,真逼了他到那步,谁的损伤会更大,这还尚不可知呢。

抱着小儿,汪永昭嘴角的笑意愈发深沉,张小碗见状过去抱怀慕抱到了怀里,无视汪永昭眼底那思及他事的狠戾,若无其事地和完全不知其父变化的怀慕笑着说道,“等会要见嫂嫂了,可欢喜?”

“我听大哥说,嫂子甚是好看……”怀慕脸红了起来,道,“只比娘亲差一点点,也不知当真不当真。”

***

那厢,善王的正院朝善院,木如珠紧张地站在门口,等着她的夫君过来与她一道去婆婆的正院漠阳院。

汪怀善把几匣宝石又挑了又挑,才挑出两匣稍有点满意的,交与兵小玖道,“小玖哥,就这两匣吧,你帮我拿着。”

作为他近身侍卫的兵小玖笑嘻嘻地拿过那两匣子,先走了两步,去了门边。

汪怀善这才回到木如珠身边,低头与她笑道,“让你等久了?”

木如珠连连摇头,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见她眼睛有些着急,汪怀善便伸出抱了抱她,拍了拍她的背,甚是爱怜地与她道,“莫要怕我娘,她是个好母亲,定会像疼爱我般疼爱你。”

木如珠听到这话紧张地笑了笑,小心地咽了咽口水,才道,“不是怕母亲,而是……”

汪怀善这才恍然大悟,笑道,“那就是怕父亲大人了?”

木如珠一听,低下了头。

“你怕是从谁的口里得知了父亲大人不喜我的话了罢?”汪怀善抚上她的肩。

“没有。”木如珠摇头道。

“定是我那群哥哥们私下跟你说的。”汪怀善不以为意,笑道,“他们都爱乱说,不要信。”

木如珠闻言点了下头,没有把和姥姥告知她的话说出来。

姥姥说,在黑夜里看去,汪家的那个男主人有一双杀人如麻的眼睛,里面没有丝毫感情。

她不得不替不得他欢喜的夫君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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