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这么大连江州的黄梅雨都未曾淋过几滴的谢尚突然遭水泼头,激灵之间扬起脸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不想水柱立打到了脸上,竟是连眼都被水浇迷了,睁不开。

显荣跟谢尚蹲在一处。谢尚挖泥,他作为小厮得一眼不眨地看着谢尚不要滑脚。

泉水突然涌出的时候,谢尚虽说是首当其冲,显荣挨着谢尚也是无可幸免。

被泉水兜头一淋,显荣虽说跟谢尚一般不明就里,但他毕竟是训练有素的奴仆,立刻一手架起谢尚,一手替谢尚遮挡道:“老爷,快走!”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别管什么事,都先和主子离开要紧。

池波挖了一辈子的井,却还是头回遭遇这种一喷比人高的出水,故此他虽因有谢尚显荣挡在头里,没被泉水浇透,却是不顾脚下的浑水湿泥立刻跪下磕头道:“龙神显灵!”

传说里龙神掌管天下之水,世间的每个水眼都直通龙宫。

池波一跪,他身边的一子一孙也跟着跪下了。

挖井人日常祭拜龙神,而刚刚的白色水柱于他们眼里可谓是神迹。

喷出来的泉水柱只四尺来高。谢尚被显荣扯站起身后,头脸高过了水柱,可算是免去了水浇头。

抹一把脸谢尚终于搞清楚了状况。他看着眼前三尺高的白色水柱颇为兴奋地问显荣:“这就是我挖出来的泉水”

“好大啊!”

显荣见状也是激动,但他职责所在,只能紧扯着谢尚的胳膊往后推,拿己身替他挡水道:“是了,老爷,就是你挖的泉水。这水流大的,把您头脸衣裳鞋袜都浇湿了。现已是深秋,可不敢穿湿衣裳。”

谢尚却不愿意,反推显荣道:“没事,你让我去瞧瞧泉眼,刚水出得太快,我都没瞧到。”

难得这样的机会。

塘底有限,站不下太多的人,晓乐和显真都留在稍远的地方,由此倒是比谢尚、显荣看得真切。

晓乐立刻叫道:“挖到泉眼了!”

而显真眼里只看到谢尚的狼狈,口里叫着“老爷”就往潭底奔。

晓乐见状不免暗叫一声惭愧,跟着显真一起跑。

显荣挡在谢尚身前,后背完全被泉水浇湿,犹自苦口劝道:“老爷,泉眼已开,您瞧这水涨的,您鞋都完全浸水里了。”

“刚来时,太太还嘱咐您小心些。您湿成这样,太太瞧见了得多担心?”

耳听显荣提到红枣,谢尚终于不挣扎了。

作为男人实不好叫媳妇担心,而且他刚答应媳妇看看就回。

感受到谢尚的犹豫,显荣立冲刚跑过来的显真叫道:“快,和我一起搀扶老爷上去!”

闻言显真架起了谢尚的另一只胳膊。

眼见谢尚手里还拿着把铁铲,显真好心道:“老爷,您这铲子小人来拿!”

“不用,”谢尚拒绝道:“这是我挖泉的铲子,我自己拿!”

拿给媳妇好好瞧瞧!

晓乐也赶上来了,眼见显荣显真一左一右地架着谢尚,没他的事,便问犹在磕头的池波道:“池师傅,您看这泉眼开了,下面要咋整”

池波正色道:“准备香案拜祭龙神!”

……

红枣刚听丫头回说洗澡水备好便看到谢尚跟只落汤鸡似的在比他更湿的显荣和只半身泥水显真的搀扶下进门。

红枣唬了一大跳,赶忙来问道:“老爷这是怎么了?掉水塘子里了吗?”

谢尚更打了胜仗的大将军一般自豪笑道:“我挖到泉眼了,如此方才被趵突泉一样的激流泉水浇了一身!”

“喏,就是拿这把铲子挖的!”

为了加强话语的可信度,谢尚又给红枣看他的铁铲。

至此红枣方留意到谢尚手里一直拿着的铲子,立艳羡得眼睛都绿了——这种挖出泉水的人生体验太酷了,她也想有!

红枣真心赞叹道:“老爷好运道!”

闻言谢尚得意得跟小公鸡一样翘起了尾巴,矜持道:“其实我也没有想到。开始只是好奇,说挖两下试试,结果没想竟就挖通了泉眼。当时泉水喷得那个高啊,我瞧着比济南的趵突泉一点也不差!”

说话间,谢尚脚边的青砖已然滴答了一圈的水。

红枣听得心驰神往,犹为不觉,反是谢尚自己瞧不过眼,主动断了话头,改口道:“瞧我这身湿的,连坐都不能坐!”

“这样,我先去洗洗!”

“显荣、显真,你两个也快下去换身衣裳。我今儿都不用你们伺候。”

他可是有媳妇的人!

而且他还可以边洗澡边给媳妇讲他挖泉的传奇。

对于谢尚让她伺候洗澡的暗示,红枣并没有拒绝。

已是深秋,现谢尚湿成这样,明显已受了寒凉。

受寒后但凡立泡个热水澡,泡得鼻尖出汗,就能无药自愈。

这是红枣前世屡试不爽的偏方。

当务之急,是叫谢尚赶紧洗澡。

“老爷,”红枣答应道:“洗澡水都备好了!”

帮谢尚脱了湿衣服送进放了玫瑰浴盐浴桶,红枣转身刚要走,便被谢尚的湿手拉住。

“红枣,”谢尚要求道:“你替我洗头!”

红枣笑应道:“老爷先泡一会儿暖暖身子,我吩咐了厨房熬些生姜红糖茶就来!”

红枣说的是正事,谢尚不好阻拦,只不舍道:“那你快点!”

红枣答应着出了浴房,然后吩咐丫头:“金菊,你拿两瓶浴盐打发人给显荣、显真、晓乐送去!”

晓乐没一起回来,红枣想:必是留在园子收尾。她赏东西可不好厚此薄彼,只给眼前的人。

“春兰,”红枣又吩咐道:“打发人告诉厨房熬浓浓的生姜红糖茶给园子里的人祛寒——老爷都淋成这样,其他人也难免受凉。”

“再叫厨房熬锅鸡汤,不过现在这个点,晚饭是赶不上了,这鸡汤就给老爷做宵夜馄饨时用,然后再给显荣显真晓乐他们也送一碗。”

“匠人和庄仆那边,你让厨房给他们温的黄酒里多放些姜,饭菜也是一样。总之,尽量不要叫人感上风寒。”

这年头缺医少药,感冒都能要人命。

家里挖出泉是喜事,红枣宁愿多花钱做预防,也不愿喜事有瑕。

刚打发走香兰,红枣便听到身后浴房谢尚叫人,无奈扶额——这就等不急了?

折身回到浴房,红枣问道:“老爷唤我?”

谢尚泡在浴桶里指着自己的脑袋卖惨:“红枣,我头发里痒!”

红枣好脾气道:“必是今儿淋了水的缘故。我给老爷洗洗!”

谢尚高兴了:“哎!”

洗头的时候,红枣拿瓢给谢尚头上冲水。

谢尚想起今儿冷水浇头的经历忍不住感叹:“还是热水洗头舒服!”

“红枣,今儿我挖出来的那泉水淋浇到头上,水流比你刚用瓢倒还大!”

“且又是凉水,浇得我浑身打激灵,连脑子都不好使了,竟忘了避,反扬起脸,结果又被浇了一脸!”

听着谢尚的述说,红枣代入地想象了一下,心说:花洒真是个伟大发明,可叫人何时何地地享受连同涌泉在内的花式热水浴。

谢尚打小跟着老太爷,耳渲目染最重养生。他知自己今儿受了寒,不宜行房,所以虽叫红枣照看他洗浴,却是不敢有一丝撩拨,全程都好好说话。

而红枣挂心谢尚受寒生病,更是没甚旖旎心思。

于是谢尚这个澡真就只是纯洁的洗澡。

浴房出来,厨房送来了晚饭。红枣看有鱼头汤,立给谢尚盛了一碗。

谢尚尝了一口,立刻抱怨:“好重的姜味!这是放了多少姜?竟然叫姜味盖过了胡椒!”

红枣夹了一筷子姜丝肉给谢尚后笑:“老爷今儿受了凉,我叫人这几天的饭菜都多放姜。”

泡澡泡得现还在出汗的谢尚……

不过红枣是当家主母,谢尚即便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但依旧表态道:“红枣,你想得周全!”

红枣莞尔一笑,她就喜欢谢尚这种自以为顾全大局时的装腔作势。

谢尚做人有底线,让她觉得可靠,有安全感。

晚饭后喝茶,谢尚和红枣谈笑道:“早起我说写个‘二狐井记’,谁想傍晚‘二狐井’变成了‘二狐泉’,我这记也得改成‘二狐泉记’了!”

红枣回想起来也觉好笑,拍手笑道:“而且还得加上老爷一铲子挖开泉眼,醍醐灌顶的经历!”

闻言谢尚想起他的铲子,问道:“我挖泉眼的铲子呢?”

“收着呢!”红枣示意金菊给拿过来。

谢尚见后笑道:“这铲子是池师傅递给我的,怕是池家的,回头叫人多给池家些钱买下来!”

这是他挖出泉眼的铁铲,意义非凡,谢尚打算珍藏。

红枣闻言自是答应。谢尚又道:“红枣,你替我磨墨。我给爹写封信。济南泉多,泉池也多。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咱们这个泉池到底修成什么样,我跟爹取取经!”

他爹虽说没自建过泉池,但叫谢福替他就地搜罗几张图纸却是极容易的。

一夜无话,早起红枣看显荣、显真、晓乐都精神抖擞的在廊下侯命,方才放了心——正是用人之际,一个都不能倒。

吃过早饭,谢尚方才问:“园子里的泉水如何了?”

显荣应道:“老爷,今早小人去瞧时,满满一塘水。听晓乐说,昨儿请来的池师傅实验过了,说老爷昨儿打的这泉水特别有灵性,但等涌满水塘就不涌了,而待人打走水,这泉又将接着涌。”

闻言红枣抽了抽嘴角,心说:什么灵性?不过是内外水压的平衡问题而已。

谢尚却听得很高兴,笑道:“既是这样,那就叫人多用!陆羽在《茶经》里说:其山水,拣乳泉、石池漫流者上。”

“这泉水得流动才好!”

“老爷明鉴!”显荣接着道:“再就是这泉水池的修造。据池师傅说,这泉水流大,想修池底,最好是在周边先修个更低洼的石池,然后把水引过去后再修。”

只是这样一来,工程耗费颇多,远不是修井的费用所能比。

不过显荣觉得他家老爷不差钱,就没提池波这句话。

谢尚笑道:“我原有修石池给花园添景的打算。既是这样,就且先按池师傅所言先修个小池,赶上冻前把这泉眼淘澄赶紧。”

“我爹那边我写了信,一会儿你打发人送去驿站寄去。”

“等我和我爹商量定了水池样式,明春解冻好再大修。趁这个时间,正好多积存些石头!”

显荣一听就笑了。

他就知道他们老爷不差钱,瞧这先修再改的,可有一点计较钱银的意思。

红枣倒是知道修比造更费钱,不过她认同谢尚上冻前先修个简易石池的打算。

不说花园里放一个半吊子的泥土水坑太不成样,只说为了水流不腐,必是有奴仆受命打水。

若有人提水时脚滑滚落下去,即便不闹出人命,但若受冻生病也是不好。

总之花钱事小,安全第一。

红枣点头道:“老爷说的是。晓乐、显真,你们听明白老爷的意思,就赶紧干吧!”

不是晓乐、显真如何淘澄泉池,只说远在千里之外的谢福这天收到了谢尚的信,不敢耽搁,赶拿给谢子安。

“这才几天?”听说儿子又来信,谢子安心里欢喜,嘴上却嫌弃道:“怎么又来信了?”

谢福适时奉承道:“尚老爷才刚入仕,必是想多跟老爷请教!”

如此谢子安方才接过信。

剪开信封,打开信纸,不过看了两眼,谢子安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一直留心谢子安动静的谢福瞬间便凝了神,心说尚哥儿信里说啥了?竟叫老爷如此惊讶!

谢子安不发话,谢福也不敢出声。如此静谧半晌,谢子安方才把信拿给谢福道:“尚儿一在京,宅子就闹狐仙,偏尚儿媳妇不信邪,叫人挖狐狸蹲过的地,结果没想挖出水来。”

“开始只以为是口井,尚儿好奇,跑去掏井,谁知一铲子下去铲出一口能喷激出四尺高水柱的泉来。”

“尚儿来信跟我掏修泉池的图纸,打算修泉池!”

果然是天才地宝,谢子安心中感慨:有德者居之。

那么荒的一个园子,闹狐仙原是正常。尚儿媳妇自己不敬畏就算了,竟还想着挖地不叫别人敬畏。

这事搁是一般人,少不得要被狐仙惩治。

偏尚儿媳妇一身福德,外道不敢招惹,避其锋芒不算,反奉上甘泉。

由此可见,做人还是要多做善事,广积福德。

但凡福德够厚,真的是百邪不侵,神鬼避之!

他叫尚儿媳妇同尚儿一起进京果然是做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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