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氏手底下整讨了十五年生活的李桃花比李满囤更恨于氏。

李满囤好歹是个儿子,而且还是李家三房长子。他在他娘陈氏死后,有他爷奶,大伯、二伯以及老大哥族长看护,日子并不算太离谱。

而李桃花,作为一个女孩子、一个赔钱货,则打小就为于氏当粗使丫头打骂使唤、接东接西––于氏自怀了李满仓之后就把全家的衣服都丢给当时才四岁的李桃花洗。

当时李桃花还小。她一洗不干净衣裳就要挨打和饿饭。

于氏生了三个孩子,每个孩子差三岁,故李桃花整洗了九年的尿布。

好容易,李桃花长到十二岁。此时最小的李杏花也不大尿裤子了,于氏又让李桃花打猪草、煮猪食。她自己则霸着厨房和纺纱织布之类的轻巧活计,而地里的活,她再也不碰。

那些年,若非有她哥李满囤私下帮她做活,然后又省了自己的窝头给她,李桃花觉得自己一定撑不到成年。

李桃花一直怀疑这些年于氏之所以还留着她和她哥,就是因为她兄妹两个能干活。不然,于氏在她出门后不会忙着给她哥李满囤张罗娶媳妇––于氏其实就是为了再寻个粗使丫头回来伺候自己。

李桃花恨透了于氏,连带的也恨她爹李高地。她恨他爹对她不闻不问,由着于氏作践。若非她哥李满囤还住这儿,她才懒得热脸来贴冷屁股,大老远来受于氏的白眼呢!

现她爹和她晚娘自说自话地把她哥给分出去,她就得作为舅家人替她哥要个说法。

她等这天已经等很久了。

闻言李高地的脸当即就红了。陈家是他正经岳家。他分家,有于氏在他可以不告知于家,但他必须要请陈家舅爷来做公证––这次分家,他不仅失了礼,而且还失了公道。

于氏更是为李桃花气了个倒卯。那短命鬼陈氏都死三十年了偏还阴魂不散的留两个讨债鬼与她添堵。她恨自己当年不够狠心,没一把掐死李桃花这死丫头,以致现在养虎为患,每每被她气个半死。

于氏愤恨地看向李桃花。四目相对间,于氏看到李桃花恨不能往外喷火的两个血红眼珠,心里陡然一沉。

当初说亲,于氏突然想起李桃花虽说嫁妆不丰,但邻村看上她干活爽利的也是大有人在。偏她最后却嫁了离娘家最远的舅家。

于氏以为李桃花嫁舅家是怨恨自己,巴不得远离自己,而这也正遂了她的心——她也不愿每次逢年过节都招待回娘家的继女。故而,她并没有从中阻碍。

但现今看来,于氏忍不住后悔:当初她怎么就猪油蒙了心同意把这死丫头许给她舅家了呢?

如今这死丫头以舅家的身份来插手家务。现她要怎么应对?

李杏花看李桃花在直言责问了她爹后,又对她娘瞪眼,当即就站了出来。

“姐,”李杏花不悦地指责道:“你咋这样跟爹说话呢?”

“爹可是长辈。再说爹分家咋啦?这家都是爹的。爹说咋分就咋分。”

“姐,你我都是出嫁女。难得回趟娘家都是为了看望父母。咱可不能无事生非。”

李杏花觉得自己说得很得体,很恳切,不想她姐李桃花压根不买她账。

“呸!”李桃花直接一口唾沫啐李杏花脸上:“我轮到你来教训?”

“你忘了你小时尿的裤子都是谁给你洗的了?”

“我抓尿抓屎给你收拾这么大,你以为你就出息了,会训人了?”

“我告诉你,李杏花,你早着呢!”

说实话,在于氏多年积威之下,李桃花还真不敢上口就啐——她到底是个长辈。但骂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李杏花,李桃花则是理直气壮、一点不怵。

骂人原就讲究个气势。李桃花骂李杏花骂顺了口,不觉气势全开。

李桃花目光缓缓过屋里一干人,冷笑道“你好好看看你娘,再看看你哥,你看他们,谁敢跟我呛声?”

“知道他们为啥不吭声吗?”

“因为这事儿就该我管!”

“李杏花,我告诉你。这个家,就你是出嫁女,没资格管家里的事。”

“而我,李桃花,和你不同。我是这李家三房正经舅家,陈家的长房大奶奶!”

“李家三房分家没上门下帖子请我陈家人来做公亲,就是没理!”

“没我陈家人点头的分家,不算!”

“这道理,你不懂,没关系。横竖你说话也不算!”

“我这就去找李丰收,这李氏族长说去!”

“我得问问他,这李家啥时候有了分家分长房的规矩?”

“李丰收若是觉得我是女流,没资格和他说道理,也行,我男人在呢!”

李桃花一扯陈龙:“他可是正经的陈家人。”

陈龙听了李桃花的话才知道姑父家竟悄没声息的分了家,而且还是把长子表哥给分了出去,当即一拍桌子怒道:“对,我得问问李家族长这分家不去告诉舅家是哪里的道理?”

“李族长若觉得我不够分量,行,我这就回去拉了够分量的族人来说理。”

“分家,这么大的事儿,连个招呼都不打,这李家真是欺负我陈家无人了!”

李桃花、陈龙夫妻两个拍桌子打板凳噼里啪啦一通发作,直喷了李杏花一头一脸的唾沫。

李杏花新年头上受人教训,心中委屈,眼泪当即就滚了下来。

于氏瞧见,心口开始犯疼。

现于氏终于知道她还是把分家想简单了。依于氏原先所想,陈家穷不算还离得远,这些年连一年三节的节礼都走动不起,又哪里能管她家的闲事,替李满囤出头?

于氏没想到陈家去年发了财然后又置了骡车。骡车快,李桃花来家一趟才一个半时辰。于氏相信陈龙说他要拉了陈氏一族的人来并不是夸口。

想到陈氏族人上门来找族长要说法的后果,于氏就不只是心疼,她连头都开始痛了——分家不找舅家来做公亲,这说到哪里都是没理。

到那时,族长李丰收为了一族婚嫁以及氏族名声一准拿她做筏说事儿——就和八月节李满园送两块布给岳家的,然后错全在钱氏身上一样。

于氏可不想成为钱氏第二。她拼命思索,思索到底有什么法子能解了眼下这个局?

李高地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他会被女儿指着鼻子痛骂,偏他还只能受着––自古女儿出了门,就是人家的人。现李桃花站陈家立场跟他要理,他还真是没辙––他没理啊!

“走!”越说越气,陈龙当下拉李桃花道:“你带我找李氏族长说理去!”

眼见陈龙、李桃花真要去找族长,一旁沉默的李满囤方上前拉住了陈龙:“表弟,你先去我那儿坐坐,消消气。”

“这家里分家虽是我爹的意思,但分家文上的手印是我自己按上去的。”

“我就当孝敬我爹了!”

自古”孝”字比天大。又说“子不言父过”。所以即便占理又如何?李满囤无奈的想:难道当初分家,他就没想过找舅家来评理吗?

可真把人请来了,后续呢?他爹还在呢。他舅难道还能越过他爹去?既然越不过,那还不如不来。

不来,他舅家就一直占着理,他爹理亏,就低舅家一头,往后行事就会有所顾忌;而来了,这个理就不值钱了——李满囤可不愿他爹拿两三亩地就糊了他舅家的面子,然后事后他后娘还能与人抱怨他和桃花不孝,说他兄妹为了几亩地惘顾两家情谊。

实在是得不偿失。

现李满囤日子过得正好,而他妹桃花的家业眼见也是起来了。故而李满囤思前想后觉得还是维持现状就好。

当下李满囤避重就轻,张口闭口只说自己的孝敬,绝口不接他爹看轻舅家的茬儿。

拉住陈龙,李满囤回头道:“爹,我请桃花和她女婿去我那里坐坐!”

说着话,李满囤连拉带扯地把陈龙和李桃花带出了屋。

旁观了整出戏的红枣心中恍然——原来这世虽说讲究孝道,但分家也不全是她爷的一言堂。

她家在分家过程中也不是只能做肉。她家也是有利益代理人的——她爹的舅家人。所有她爹不好跟她爷直言的话都可由她舅爷爷家人讲出。

而他爷爷分家也须参考舅家的意见。不然他爷做主的分家也是没有公信力,不被认可的。

如此可知,这世的舅舅不只是亲缘上的舅舅,他还是外甥们的民事律师。

怪不得传统文化里一再强调甥舅关系,而他爹这些年再穷都没耽误过一年三节给舅家的礼,这舅舅实在是太重要了。

当然光知道舅舅重要也不行,还得知道合理使用。

比如她家,红枣想:分家时之所以吃了大亏,就是因为她对现世分家的法理一知半解,没能及时放出舅爷爷这个大杀器,不然她家一准能多得十来亩地。

十亩来地啊!红枣想想也是心痛,算算也是百十吊钱呢,现全都便宜别人了。

可惜花钱难买早知道。如果早知道这世的法——理——,猛然间红枣意识到这世以来她最大的疏漏——她对现世的所有认知都来自于周围人的约定俗成,而这种约定可能从根本上就是个错误。她家这次分家的巨大财产损失就是她一家法盲所付的必然代价。

为了今后不在同一个坑里再摔一次,红枣觉得她和她爹娘都有必要好好的学习了解一下现世的法律和道德。

不过眼下,红枣眨眨眼睛也一手一个地拉住陈宝、陈玉两兄弟,然后与李高地道:“爷爷,那我就带宝哥哥和玉哥哥去我家吃午饭了啊。”

“今天午饭,您就别等我们了!”

红枣决定今儿家去后她要倾尽所有的招待两个小表哥,这可是她爹的舅家人。

眼见李满囤拉走了搅事的大女儿和大女婿,李高地不觉心舒一口气。

但刚刚当着其他儿女以及儿媳妇和小女婿的面被自己大闺女桃花打脸还是让李高地觉得失了面子。当下里他只蒙头吸烟,未置一词。

对此红枣也是无所谓。反正她现知道了对付她爷的办法——放她大姑。

推推搡搡出了屋,李满囤方和李桃花低声道:“行了,桃花,快别气了。”

“你让表弟把车套上,然后今儿都去我那里吃饭去。”

“我那里啥都有!”

“哥,”李桃花怒气未消道:“你干啥还忍着他们?”

“这些年,你还没忍够吗?”

“以前是忍,”李满囤淡定回道:“但现今我想的却是值不值。”

“啥?”李桃花糊涂了,啥值不值?

陈龙听李满囤话里有话,当下扯了李桃花一把道:“桃花,你先别急。咱都先听听大哥怎么说?”

坐上骡车李满囤很快就把李桃花一家带到了自己家。

下车瞧到宅地四周的荒凉,李桃花更为不满。

“哥,”李桃花道:“你别拦着我,我必须得去族里闹一场子。”

“闹啥?”李满囤终于可以敞开说话了:“难道你要我和那个坏心晚娘继续同一屋檐下?”

“然后再让她拿长辈身份压着我和你嫂子?”

李桃花闻声终于不响了,但还是满脸的不服气。她心说:不管怎样,不能就这么便宜她!

“进来吧,”李满囤拿钥匙开了门:“你先看看你哥我现在的日子,然后就明白刚我话里的意思了!”

踏进院子李桃花左右打量,只见李满囤这处宅子虽然没有老宅大,统共只有五间正屋,但瞧院里有口井,李桃花便知道她哥现在家境殷实、日子不差––在娘家洗了九年尿布的李桃花深知家里有井的好处,她原也打算今春自家也要打口井,花多少钱都打。

王氏听到院门动静立迎了出来。李桃花瞧见王氏还没显怀的肚子终于气顺了一点,招呼道:“大嫂!”

陈宝、陈玉也赶紧围过来叫舅母。王氏一边答应着一边把人往屋里让。

一进屋,李桃花便就为屋里的家什亮瞎了眼睛––这一堂红光和金光的屋子,真是她哥家?

“桃花,”王氏把大姑子让到近火墙的椅子上:“你和两个孩子先坐。”

“我给你们舀果子茶去!”

东西都是现成的。王氏立盛了四碗果子茶来,然后又拿盘子装了桃酥、年糕、花生糖和炕鸡蛋来做点心。

所谓炕鸡蛋,就是把鸡蛋带壳放在炕洞里炕熟的鸡蛋。由于鸡蛋在炕熟的过程中没有沾水,故而炕鸡蛋比一般的水煮蛋更多股鸡蛋本香。

红枣前世吃过盐焗鹌鹑蛋,所以这世便很容易地就开创出炕鸡蛋这个新吃法。

坐在椅子上看着一桌的吃食,感受到身后火墙的温度,李桃花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心说:她哥这宅子真不是一般的舒服。

天冷得很,庄稼人可舍不得牲口在露天挨冻。李满囤帮陈龙把骡子牵到工具房里拴住,然后又剥了好几棵白菜,打了盆井水给骡子吃喝后方才进屋。

进屋来坐下,李满囤看到没自己的碗便道:“家里的,你给我也盛一碗果子茶来!”

“一会儿桃花她们都在这儿吃饭,你预备预备!”

刚在老宅,李满囤一口也没吃郭氏给盛的果子茶,故而现在他口渴的很。

听说要在家吃饭,王氏心中诧异,但还是答应着盛了一碗枣子茶给李满囤,然后又问了红枣吃不吃,直待听红枣说不吃后,方转去厨房忙活。

想着王氏有身孕,李桃花见状丢下筷子站起身道:“哥,我过去帮忙!”

“不用!”李满囤拉住李桃花按她坐下:“家里东西都是现成的,热热就有。”

“很不用你帮忙!”

“你就吃你的吧!”

红枣在旁边瞧李桃花还要挣扎便帮腔道:“孃孃,你放心吃吧!”

“我家枣子都是干净的!”

“不象二婶家,都是人家吃剩的!”

李桃花先前在家都是剩饭剩菜,故而自嫁人后再来家就不肯吃一点剩饭剩菜了。似郭氏盛的枣子,她更是连碰都不碰。

听了这话,李桃花也撑不住笑了。她终于拿起了筷子。

看一桌人都吃上了,红枣方悄悄地去厨房给她娘帮忙,顺带告诉她娘今儿老宅发生的事儿。

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红枣茶,李桃花终能心平气和的说话。

见此李满囤方与李桃花说了分家始末。直把李桃花气得七窍生烟,直说欺人太甚。反倒是李满囤劝她,给她看自己现在的日子。

李满囤极诚恳地说:“桃花,我现有一个庄子。”

“庄子里有百十亩良田和一百多亩山地。”

“家里那点地,我确实不在乎!”

“爹几次想让满仓和满园插手我的庄子,都叫我推了。”

“现爹自己既选了和满仓住,他遇事便就只能跟我商量。”

“但若跟我一起住,我只要有一句不听他的,便就是不孝!”

李桃花想着历年来李高地的偏心,也知李满囤说的是实情,只能无奈叹气:“你说的在理,但就这样算了,我还是不甘心!”

李满囤笑:“没啥不甘心的。”

“横竖我家现在日子好过!”

“家常不过破费些东西送过去,族人瞧见,都得说我孝顺!”

“只要族人都说我孝顺,晚娘就不能拿孝顺生事。”

“只要拿一点东西就能换个安生,我觉得值!”

“你看这分家才多久,你嫂子就有了”

经李满囤这么一说,李桃花终于顺了气,点头道:“对,还是子嗣重要!”

“你和她住一处,万一她起坏心咋办?”

“那可是防不胜防!”

为今之计,李桃花想她哥还是先得有个儿子。不然挣来家私也没用,没得还会被人说嘴。

“就是这话了,”李满囤道:“说实话,这分开住习惯了,还真受不了给爹管着。”

“就比如,这烧炕吧。。”

“先前在老家住着不到十一月,炕就不能烧。今年我自己住,十月底就烧上了炕。”

“而且我现在人在家,就白天和晚上一样烧。”

“其实,木柴并没费多少,但屋子却暖和许多。干活再不用缩手缩脚。不知省了多少工夫。”

耳听李满囤提到烧炕,李桃花赶紧问道:“哥,你这屋子到底是咋修的”

“怎么连墙都是热的!”

李桃花正问到李满囤的痒处,李满囤当下立带着李桃花和陈龙参观了他房屋的前廊、下水、屋外的炕洞、堂屋的火墙以及厨房门口的阴沟。

李桃花和陈龙开春正准备盖房,当下自然是仔细查看,以便自家能修个万年基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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