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答卷自然是黎锦的。

‘馆阁体’书法的三大主要特点就是‘乌、方、光’。

乌字直接翻译过来就是黑, 常言道‘墨淡伤神’,墨迹黑了就显地其精气神充裕。

可黎锦穿越而来时没系统的学过馆阁体,他现在的书法是自己长年累月练出来的, 故此, 跟‘馆阁体’十分类似,但也稍有不同。

庞老写字讲究‘墨分五色’,教导黎锦的第一点就是书法墨迹的浓淡干湿都得随着字体的改变而有所调整。

故此, 黎锦写起‘馆阁体’来,并不一味的求‘乌’。

因为若是字迹的每一笔都很黑, 那就会显地枯燥乏味, 没有层次感。

也正是因为黎锦练得多,所以对层次把握也很到位。翻开他的答卷, 打眼一看, 就会被深深的震撼住。

而这位负责誊抄的翰林院考官说完之后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他只是负责誊抄, 没有评卷权利。

与他相反, 在所有答卷排名大致评定下来之前, 评卷的主考官们也是不能随便翻考生答卷的。

内帘的考官们也就这么多, 翰林院的小考官们誊抄,主考官们则坐在上位喝茶监督他们。

他这么一说话, 主考官视线当即就落在他身上。

“肃静, 不得喧哗。”

“下官知错。”

对于考官们,只要不作弊, 侍卫们管的很宽松。若是考生在号房喧哗, 他们肯定直接把人拉出来,先关进牢房再说。

而对于考官,侍卫们只是让几个负责誊抄的考官换了位子, 这样他们负责誊抄的答卷就不一样,避免了作弊。

反正他们誊抄完后,另有考官会一一核对其誊抄结果与考生答卷是否对应,当真严谨无私。

对于所有内帘考官来说,考试的九天和之后评卷的二十天里,他们都不能踏出内帘一步。

每位考官每日除了誊抄和评卷,吃喝拉撒都在自己的屋子里。

除了主考官们外,其他人甚至连洗热水澡都得找侍卫通融,并不比考生好很多。

这也是为了避免考官与外界接触,收到消息而在评卷中做手脚。

对于侍卫们,别看他们地位低,但皇帝下了命令,若是能抓到一个作弊的考官,侍卫就可以官升三级。而若是他们帮着考官作弊,四十大板和流放就等着他们。

重赏、重罚的规矩交织下,为本朝的科举考试严守着最后的公平线。

毕竟出身的差距已经很大了,无数寒门子弟考科举就是为了出人头地,若是连科举都没有一丝公平可言,这个朝廷还怎么让人信服。

誊抄的考官们换了位子,被点名起来的人纵然有万般不乐意,也只能照做。

要知道他们负责誊抄的人脚边是没有火盆的,毕竟身边都是答卷,若是被烧了,这责任谁都担待不起。

所以,他们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凳子坐暖和,这会儿就要挪窝,能情愿就出怪事了。

周光珍就是被‘连累’点起来换作的一位翰林。

他作为考官,倒是可以穿夹袄,但为了誊抄方便,也不能穿的太厚。

脚边还没有火盆,冷是必然的,他极不情愿的坐在刚刚出声那位翰林的座位上,重新拿了一份空白答卷纸,毛笔蘸饱了墨水,开始负责誊抄。

当周光珍翻开黎锦的答卷,看着一个个大小相当,形状方正,笔触流畅圆润的字体,也是被惊讶到。

要不是‘挪窝’过程中有点冷,他指不定也要高呼‘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字’!

周光珍忍不住去细看每一个字,他觉得每一个字都整齐流畅,笔笔到位,十分规矩,看上去赏心悦目。

他想,“好看是好看,但看不出风骨了啊。”

毛笔字要看出风骨,最明显的就是笔锋处。比如‘勾’‘点’‘撇’,在写的时候通过收笔来展现写字之人的狂气。

但黎锦的字在这些方面都很规矩,会让人忍不住赞叹太过整齐秀丽。

故此,周光珍才会有上面那句感慨。

但当他开始动笔誊抄的时候,就发现字迹不是没有风骨,每一竖、每一横都端正无比,字迹浓淡干湿也都适宜得当。

周光珍忍不住敲自己脑袋,心里自嘲道:“这哪是没有风骨,整篇文章就是答卷之人的骨气啊!”

这也是他打眼一看,就被震撼到的原因。

馆阁体超于楷书,但却脱不掉楷书的影子,楷书本来就讲究端正整齐。

他们身为翰林,不知看过多少整齐的答卷和书法,刚刚能忍不住赞叹,当然不仅仅因为通篇字迹整齐,更是因为挑不出一点不对。

——原来,答卷之人对书法的运用早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周光珍想要慢慢的誊抄,仔细去品味这篇书法作品……不对,这张答卷,但每位翰林的工作量都是一定的,他还是得在规定的时间里抄完所有答卷。

所以,他只能快速的誊抄。

周光珍内心不禁有些遗憾,生平能见到这么好的字,却没时间细细品味。

真是人生一大憾事。

但当他继续誊抄的时候,周光珍就发现,这篇文章不仅字好,就连内容都是逐一递进,环环相扣。

答卷之人讨论的点子新颖又不超脱实际,仔细去想,其实现的可能性很高很高。

周光珍不禁崇拜起来,如果不是还怕掉了乌纱帽,他真的想拆开封条,看看这份答卷到底是出自何人之手。

这样的才情正是平生罕见。

只可惜周光珍怂,他不敢这么做。

他只能默默地抄完后,依依不舍的把这份答卷放在誊抄完的那一摞上面,然后再被侍卫拿走。

周光珍能成为翰林,又是此次会试的考官之一,自己本身学识就十分出色,一手柳体更是十分出色。

他是六年前出身二甲的进士,更是所有进士中年纪最小的,就连同年的状元郎,他都没这么钦佩过。

如今,却十分佩服这位素未蒙面的举人来。

周光珍想,若是礼部主考官和他想法一样,那这人就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成为会元,他也就能知道这位到底是谁了。

想到这里,周光珍不禁十分感激之前出声的那位,他现在挪窝可是挪的心甘情愿,不然,怎么有机会为这样的答卷誊抄呢。

而之前出声的那位翰林,抬起头瞥见周光珍眼里的兴奋和赞赏,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他怎么就不能淡定一点呢!

考官们加班加点忙了半宿,而黎锦又在寅时刚出头就起床,准备去参加第二场考试。

有了第一回的经验,黎锦再次看到泡澡检查身体,心里的接受程度也高了点。

第二场主要考策问,不同于第一场的写文章,策问翻译过来就是简答题。

第二场分为五道策问,每一道由若干小问组成,大致可以分为训诂、水利、兵制、国之策略问题等等。

训诂翻译成大白话就是名词解释,主旨在于解释词义、音韵、语法、修辞等等,考验的还是学生的基本功。

训诂题在整个会试中占的比重不大,因为一般人都可以写的很准确。

但若是这一场掉链子,那却是会影响整个会试的排名评定。

而水利、兵制等都与往年考的问题大不相同,从去年万云参加会试那会儿开始,考题就不单单是‘水利制度需要用什么方法改进’,而是加了算学问题进去。

比如万云就跟黎锦说过,他会试那会儿直接就考了‘治水需要多少石头和泥土,才能防洪’。

这就得学生十分了解每年的降雨量、河床高度等才能作答。

黎锦写完训诂题,看到水利算经题,他早有准备,开始打草稿计算。

过了会儿,隔壁的仁兄似乎也做到这一题,黎锦甚至听到他叫喊:“完了。”

最近的题目也确实越来越刁钻了,但也更加落在实地,让那些只会溜须拍马的人不再有投机取巧的机会。

第三场考试是时策,答卷最后还有作赋和作诗,黎锦在诗词方面钻研不多,写完时策草稿后,先把诗作写好,再做誊写。

整整九天的春闱就以黎锦写完诗作作为结尾。

他走到家门口,小包子像小/炮/弹一样撞进他怀里,黎锦把书篮递给小茶,然后把小包子抱起来。

包子用手抓黎锦的耳朵,只摸到一手冰凉。

他直接整个人抱着爹爹的脖子,小脑袋瓜也蹭着爹爹,“包子给爹爹取暖。”

前两次黎锦回来都很累,又要为第二日的考试做准备,秦慕文没让包子缠着爹爹。

小包子都感觉自己这个小火炉不称职了。

黎锦抱着他回屋,秦慕文端着姜汤进来,“驱驱寒气。”

黎锦被两人的‘糖衣/炮/弹’砸中,挨个揉了揉脑袋。

其实秦慕文原本想要雇人给黎锦送披风,这样黎锦考完出来就能直接穿上。

但此次四千多考生,考场外无数人家都在等着给自家少爷送披风,经常找不到人。

有找人的时间,黎锦都能走回来了。

秦慕文转念一想,也是这个道理。

故此,他就留在家里给黎锦煮姜汤喝。

会试结束,三月中旬便会放榜,而今年的新科贡元(考中会试的举人)基本上全都可以参加殿试。

殿试之后,那才可以称得上进士。

在黎锦这个朝代,只要参加了殿试,除非贡元犯下极大的错误,比如报名顶替等,一般情况陛下都会赐予其进士称号。

只是进士分为三甲,一甲三人,称为进士及第;二甲三十到四十人左右,是叫进士出身;其余全是三甲,称作同进士出身。

真考完了会试,黎锦心里反倒轻松不少,他感觉自己对名次都有些看淡。

像现在这样,每日去工部研究,给人答疑解惑,每日也都会有新的收获。

翌日,工部的同僚们见到黎锦出现,一个个都很是惊讶。

“先生,您怎么不多休息几天?”

“瞧这没眼色的,还不端凳子来。”

“我倒茶去。”

清水都吏司的员外郎大人原本正跟祝善商量什么,看到这一幕,他们也只是笑着,并不阻止。

员外郎知道他们工部的官员在外面都有多高傲,黎锦也是真的有本事,在学问上还不藏私,才能被其他人这么尊敬。

祝善瞧着好友,笑道:“你这员外郎都没这待遇。”

员外郎感慨:“再过几年,我指不定都得叫他一声大人啊。”

除了万云,黎锦没跟其他人说过自己不打算入仕,毕竟这话传出去陛下得如何做想?

黎锦虽然不在乎名誉,但他也不能把自己的前途往死里作。

他是想做实事的,只是官场的来回应付不适合他。

黎锦在都水清吏司过得滋润,而翰林周光珍则在期待自己还能誊抄到黎锦的答卷。

只可惜事与愿违,分到他手里答卷再也没有人像黎锦写字那么出色了。

此时,答卷已经誊抄完一部分,评卷的考官们也开始为每份答卷作点评。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啦,12号的更新在下午六点】【霸王票和营养液明天感谢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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