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马雕车,当街招摇,行人接踵,热闹非凡。新的一年,临安城又添了无数繁华气象。

江湖儿女是没有除夕的。

唐可忧发现了叶夫人的遗书,她承认了所有罪过,其中提到杀死王公全家的事,只是许多事都一笔带过,至于她和王家有什么关系,王晴被谁接走,又是为何而死……这些都随着她的死变成了谜。

亲眼看着王公夫妇下葬,杨念晴多少有几分解脱的感觉。

发生这么多事,所有人心里都不好受,但无论如何,那都已经过去,新的一年,一切将重新开始。

菊花先生邱白露也没急着回悠然居,而是跟着众人到了临安,大概神医也喜欢人间气息。众人都住在南宫雪新买的别宅里,别宅背湖而建,大门临街,前院不大,日常接待客人,后园临湖,绿树间隐着瓦房,湖边还有两三栋小小的阁楼,类似于花园式住宅,气势不如南宫别苑,环境却很幽雅,人在阁楼上,可以看到宽阔美丽的湖景。

杨念晴坐在窗边,撑头望着楼下的湖水,有点迷惘。

江湖恩怨,爱恨情仇。来此短短数月,自己竟然都快要和这个江湖融为一体了,也许未来自己会完全变成这江湖的一部分,演出新的江湖故事。

幸好,并不孤单。

杨念晴看着桌上两截簪子,闷闷地叹了会儿气,便下楼去找李游,哪知敲了半天门无人应答,杨念晴正疑惑,转身却见南宫雪站在不远处的游廊上。

“找李兄?”大概今日不用外出,南宫雪没有戴冠,用一支白玉簪束发,身上穿着家常服饰,浅浅的绣纹仍透着低调的华丽。那双凤目天然带着几分忧郁与疏离,令人想要走近,又难以走近。

杨念晴看得愣了下:“是啊,不知道他去哪了。”

“李兄在前厅,”南宫雪温和地问,“地方简陋,住得还习惯么?”

杨念晴都不好意思了:“这还叫简陋啊?什么都不缺,风景又这么好。”她一边说,一边也走上游廊:“这可是黄金地段的湖景别墅呢。”

南宫雪道:“喜欢。”

杨念晴如实答:“喜欢。”

南宫雪道:“送给你如何?”

杨念晴被吓到了:“就算你是土豪,那也不用随手送房子啊,我不能要!”

南宫雪听得好笑:“我是土豪,你便是土豪的妹妹,怎么不能要?”

杨念晴摇头:“我跟着吃白饭就够了,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要。”

“不贵,”南宫雪看看四周,“地方不大,房舍陈旧了些,只花了不到五百两银子。”

这太真实了。杨念晴沉默了下:“我觉得你在炫耀。”

南宫雪失笑。

“不过这么大的园子,你一个人住确实不合适,”杨念晴展颜,“所以我们一定要经常来打扰你,那就不会冷清了。”

南宫雪沉默了下,伸手替她整理鬓边散开的发丝,又不禁轻抚她的脸:“好,你什么时候想来,都可以过来住。”

他向来恪守礼数,还是头一次做这么亲密的动作,杨念晴有点吃惊,生出几分尴尬来,她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却又迟疑——古人重诺,结拜兄妹那就是兄妹,也许自己太敏感了?

正在她两难之际,南宫雪突然收回了手,杨念晴不约而同地跟着他转脸,只见邱白露站在树下饶有兴味地看着这边,大概是刚从外面回来。

杨念晴忙招呼道:“邱大哥。”

邱白露轻轻挑了下眉,也不回应,施施然地从两人身边走过,回他的房间去了。

杨念晴总觉得他那眼神有些意味深长,忙对南宫雪道:“他是不是……”

话没说完,又闻开门声响。曹玉从不远处的阁楼上走下来,她居然没梳高马尾,黑发挽着简单的髻,戴着拇指头大小的并蒂珠花和一支简单的银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装饰。大概是天气冷的缘故,她披了件厚厚的黑斗篷,斗篷边装饰着黑色的、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皮毛,行走间依稀露出里面的素色裙,腰间没有佩刀,手中拿着紫箫。

“曹神捕,你要出去吗?”杨念晴问。

曹玉“嗯”了声,朝两人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就走了。

杨念晴目送她离开,若有所思:“她不对劲。”

南宫雪道:“怎么?”

杨念晴分析:“她平时不会穿得这么贵妇,肯定是要去见什么重要人物。”

南宫雪道:“听说孙少保来了临安,曹神捕应该是去见他。”

杨念晴想起什么:“孙少保是不是长得瘦瘦高高的,脸有点方?”

南宫雪想了想:“差不多是。”

原来孙少保就是之前跟曹玉进酒楼的那个男人!杨念晴还记得他看曹玉的眼神,不由拍柱子:“完了完了……”

“什么完了,不可胡说。”南宫雪大概是忌讳这种话,立即打断她。

你是不知道,何璧要绿了!那孙少保对曹玉有意思,曹玉穿成这样去见他,那……也很有意思呢。杨念晴内心仗义,奈何面前这位不是思想开放的李游,而是诚实守礼的君子南宫雪,杨念晴不好意思跟他聊八卦,只得默默地为何璧点了个蜡。

南宫雪转移话题:“今日上元节,外面热闹得很,晚上还有灯会、杂戏,你大概要和李兄出去赏灯?”

杨念晴有些不好意思,倒也不怎么扭捏:“他还没约我。”

南宫雪见状笑了笑:“李兄在前厅,我们也出去吧。”

杨念晴忙点头答应,跟着他走出花园,哪知刚到前面院门处,就见何璧与曹玉站在阶前对峙。杨念晴顿时乐了,想也不想就拉着南宫雪退回墙内。

“你……”

“有好戏看!”

南宫雪立刻用眼神谴责她。

“我知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杨念晴举起双手,认真地解释,“不过他们大白天在公共场合也做不出什么非礼的事,我们要是出去打扰他们,那多尴尬啊,既然是朋友,我们就该理解和回避。”

南宫雪拿她没办法,又觉得好笑,便也没再制止。

杨念晴表面讲礼貌,内心燃烧着熊熊八卦之火,她探出脑袋,隔着廊墙上镂空的窗户观察外面。

“去哪里?”

“让。”

见何璧不让,曹玉也不想耽搁时间,绕过他往外走,错身之际,手腕被扣住。她登时怒道:“你干什么?”

何璧冷冷地盯着她,重复:“去哪里?”

“去天网,”曹玉不耐烦,示意他放手,“你够了没有?”

何璧道:“孙静之?”

原来他知道孙少保的事。杨念晴松了口气。

“轮不到你管,别忘了我们的约定。”曹玉冷了脸。

何璧果然无话可说。

杨念晴在幕后操碎了心,紧张地念叨:“别放手,放了你就完了……”

被迫听朋友的墙角,南宫雪正尴尬,见状又被逗笑了,按下她的脑袋。

也不知何璧是不是听到了,他这次真没放手,曹玉挣脱不得,只得解释道:“他是我师弟,邀我见一面。”

何璧道:“灯会?”

曹玉愣了下:“不是。”

何璧道:“那不去。”

两人相持许久,曹玉终于抿了下唇角,似乎是被气笑了:“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

何璧道:“保护你。”

曹玉别过脸:“我爹的话,你不必在意,我亦不用保护。”

何璧紧皱双眉,大概是斟酌了一会儿,才又开口:“我想。”

曹玉沉默半晌,朝杨念晴两人的方向瞥了眼,怒道:“你跟李游学了些什么不正经的话!”

“这可误会在下了。”头顶传来李游的声音。

两人都没察觉他在,顿时吃了一惊,曹玉趁机挣脱,与何璧各自退开两步。

李游从檐上飘落:“在下原本在看风景,哪知被人误会,只好亲自下来解释一番。”他对曹玉拱手,戏谑地道:“在下向弟妹你保证,这绝对是他自己学的,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曹玉还没说话,何璧就开口:“嫂夫人。”

李游道:“弟妹。”

“嫂夫人。”何璧拔刀。

“弟妹。”

曹玉被调侃得不自在,低头就走,何璧立即拦住她。她只得低声道:“二表嫂也来了,我去去就回。”

趁何璧发愣,她快步绕过他走了。

杨念晴乐得跑出去推李游:“在这里,何神捕快打他!”

李游用力捏她的鼻子:“姑娘,你到底帮谁?”

杨念晴疼得叫:“谁叫你不正经,连曹神捕都知道,怪我喽?”

李游无奈地放开她:“在下究竟做过什么不正经的事,让你们误会?”

你没有不对,就是长了一张桃花盛开的脸。杨念晴捂着鼻子看看他,低哼。

南宫雪也走出来,微笑道:“进去说话吧。”

.

众人回到前厅,南宫雪让小童上茶,何璧端端正正地坐下,一只手端着杯清香四溢的茶,另一只手依旧扶着刀。

李游道:“休整这么些日子,也该办正事了,好在月初没人失踪,今晚还能去赏灯。”

杨念晴正嗅着茶香,闻言吃惊:“不是都结案了吗,哪还会有人失踪?”

李游反问:“你真以为叶夫人认罪就完了?”

“我……”杨念晴停住,慢慢地放下茶杯。

“此案尚有诸多疑点,黑四郎欠凶手的情,他会欠叶夫人什么?”李游转向南宫雪,“南宫兄你说呢?”

南宫雪莞尔:“李兄都发现了,何用我说?我猜李兄大约是在疑惑,叶夫人如何将楚大侠的尸体放入南宫别苑的?她的轻功远不如李兄,为何次次都能在我们跟前全身而退?”

杨念晴道:“也许她并没有亲自出马,是雇高手帮忙了。”

“还有冷夫人之死,”李游道,“老何,你与叶夫人交过手,你说。”

何璧放下茶杯:“不如。”

“叶夫人的武功不如冷夫人,何况当时她嫌疑在身,只怕还未走近,冷夫人便已戒备了,”李游道,“她若是找帮手,那此人必定与冷夫人相熟,绝非普通杀手,至少也是帮凶,叶夫人却始终未交代他的身份。”

杨念晴沉默着,神色凝重起来。这段日子突然放松了,或许是因为王公全家的死,她潜意识里也希望结案,不愿多想,此刻被李游提醒,杨念晴重新回顾案件,发现的确忽略了太多东西:“还有,她为什么要毁了张明楚和楚大侠他们的尸体?”

这也是众人一直想不通的问题,凶手想掩盖的线索是什么?

李游道:“再者,陶门之事乃朝廷机密,老何这等身份都费了些力气才查出真相,叶夫人又如何知晓?唐惊风失踪前夜,来找她的男人是谁?”

叶夫人含糊地认下所有罪过,想要众人结案,这或许有一个解释——

幕后还有人,她至死都不愿揭穿他。

放眼江湖,有谁能令她如此恐惧?天网有足够的实力,她是聪明人,却选择包庇凶手,难道她就不怕幕后凶手反悔,伤害儿女?

“她是在维护真凶?”杨念晴惊疑地看着李游,“尸体上那条线索一定很重要,甚至关系到真凶的身份,所以凶手要毁了尸体,就算我们查,也只能根据万毒血掌查到叶夫人身上,他知道叶夫人会维护他。”

如今尸体已毁,叶夫人已死,线索也断了。

李游走到她身旁:“还有一个最大的漏洞。”

杨念晴问:“什么?”

李游道:“你的身份。”

杨念晴垂眸:“没错,叶夫人自称是凶手,可我们初次见面,她表现得完全不认识我,就算是装的,那她为什么要杀我和王家人?”

众人正沉默,一名下人忽然走进来,双手递上个粉色帖子:“江姑娘遣人送来的,今夜请李公子同去赏灯,说另外还有些事情,或许李公子会感兴趣。”

何璧眼睛一亮,看李游。

杨念晴情不自禁地咬唇。

李游接过帖子,语气轻松:“案子的事等今晚之后再说吧,我们忙了好几个月,也该好好过个节。”

待何璧说散,杨念晴独自走回后园,路过假山时冷不防被人拉住。

李游带着她转身,好笑:“姑娘又在生气了?”

杨念晴道:“没有。”

李游见状叹气:“好了,你知道我只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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