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六月初五,明天即是约定的日子,倘若地点真的是兰夜亭还好,若不是……那作诗之人便死定了。

且不管他是生是死,既然已经有了线索,不妨先去看上一看。打定主意,带了绿水青烟,雇了三顶小轿,径往玄冥区西北方的近郊而去。

近郊是一片野花繁盛杂草丛生的荒地,地里孤伶伶地立着一座六角凉亭,亭上一块破匾,匾书“兰夜亭”三字。弃轿从步,绿水青烟搀着我,三个人磕磕绊绊地费了半天劲才穿过沟沟坎坎凹凸不平的草地进得亭中。

此亭与其它亭并无两样,亭中石桌石椅,桌上阴刻着一副围棋棋盘。青烟便道:“这亭子建在这样的荒地里不知做什么用?谁没事会跑到这里来歇着啊?”

绿水答道:“大约是给过往行人歇脚用的,况且这里景色也不错啊,遍地都是野花!你瞧,野杜鹃、半支莲、车轱辘、大花老鸦嘴……”

听她说到这儿时我忍不住笑起来,道:“野杜鹃和半支莲我倒是知道,你那车轱辘和大花老鸦嘴又是什么?”

绿水不好意思地道:“车轱辘就是车前草,小时候听家里大人这么叫,也就跟着叫了。还有那大花老鸦嘴,就是牵牛花,因它的花瓣像裂开的乌鸦嘴,所以都这么叫它……”

咦……等等,所谓乌夜啼直译就是乌鸦于夜色降临前归巢时的啼叫,那么……乌鸦嘴?牵牛花?

我直起脖子四下一望,果见距亭子不远处有那么一小片牵牛花开得正盛,便叫了绿水青烟随我一同过去察看。及至跟前,见这花是开在一处小小土丘上的,连藤抓蔓,甚是繁密。

如果第四句的“乌夜啼声寸寸灰”中的“乌夜啼”指的是别名为大花老鸦嘴的牵牛花的话,那又喻意着什么呢?

我这厢正摸着下巴思索,那厢绿水青烟两个小丫头则蹲在那儿掐那牵牛花往头上戴,正嘻嘻哈哈地闹着,忽地就听见这两人一齐尖声叫了起来,跌坐在地上抱作一团。

“怎么了?”我忙问。

“小、小姐……这、这不是土丘……是……是……是个坟!”绿水结结巴巴地指向牵牛花下道,“这、这里有、有块、有块碑!”

我虽然也心中害怕,但毕竟好奇心大过天,何况此时又是日头正当午,就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会子也不敢冒出来害人。于是壮起胆子蹲下身去,将覆在那石碑上的藤蔓轻轻拨开,见那上面只刻了两句话: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唔……仅是一块石碑罢了,哪里是什么坟,是坟的话怎会连死者姓名生卒都没有。

拍拍俩丫头的肩膀让她们不必害怕,两人忙从地上起来一左一右地搀住我道:“小姐……咱们回去罢!这地方……还是莫要多待了……”

我立于原地四下里打量了一番,见再无发现,便颔首同意,打道回府。

回至府中时已是中午,才吃了饭正要小睡一会儿,便见小厮欢喜儿匆匆跑来,行礼道:“小姐,小的今日又到街上去找过了,卖那种蝴蝶风筝的在蓐收区有一家,是个摆地摊儿的,摊主姓阮。”

唔……只要能找到卖风筝的,买这个风筝的人想必也不远了。这风筝是昨天掉到岳府院子里的,必是才买不久,若仔细问问卖风筝的,说不定可以回忆起什么有用的线索来。

午觉睡醒,精神焕发。见绿水青烟跟我跑了一个上午也都有些累了,我便只带了欢喜儿出得府去,由他领路,直奔蓐收区的风筝摊儿。到得地头,见用竹子搭成的架子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各式风筝,那卖风筝的是位老者,正坐在摊旁专心致至地用细竹做着新的风筝。

我一眼就瞥见了紧挨着那老者的架子上挂着一只同我捡到的一模一样的风筝,于是上前问道:“老先生,这一只风筝要多少钱?”

老者也不看我,只向那风筝瞥了一眼,道:“这只不卖。”而后继续低头做手里的活儿。

嗳?为什么不卖?不卖你挂出来干什么?!

“这……晚辈不明白,老先生既然不卖,为何要张挂出来?”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卖就不能挂出来么?”老者连头也不抬,j得离谱。

好、好、好你个小老头儿!还真是摊儿大欺客啊!呼――呼――为了真相,我,我忍!

“那……这些风筝都是不卖的么?”我忍气吞声地继续问道。

“就这只不卖!”老头儿依旧j劲儿十足。

嗬……有意思!偏偏只有这一只不卖,果然问题大大滴!

“老先生做买卖是因人而异么?是不是晚辈有什么地方入不了老先生的眼,所以才不肯将这只风筝卖给晚辈?”我做出一副极度诚恳和自愧的表情用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

老头儿终于抬起眼皮儿瞥了我一眼,冷着声音道:“这只风筝谁买我也不卖。”

哦?那就有古怪了。

“那么……晚辈敢问老先生,您可知道除您之外,还有别人家也卖与这只凤尾蝶一样的风筝的么?晚辈实在很喜欢这个样式的,想买一只回去。”我试探地问道。

“不知道!”老头儿十分干脆地回答道。

……这个老头儿是谁家的?!太可气了!姑娘我招你惹你了?瞧你那态度!有这么对待可爱少女的吗?!别以为你一句“不知道”就能把姑娘我打发了!手工风筝每家和每家做的都不一样,就算外形都是凤尾蝶,花纹也不可能相同!姑娘早就把捡到的那只风筝的花纹记在脑子里了,跟你这老儿的风筝就是一模一样!少给我装二大爷了(人家本来就是大爷呀!)!看我不逼出你的原形来!

“喔……想必是有的,昨儿我还看见有人放这样的风筝来着,蝶尾处用菊黄色作染,绘有半月形痕,宛若铃口……”说到此处时我自己也怔了怔,想起了那诗的第三句:雨霖铃处铃空响。莫非应在此处?

正琢磨着,忽觉手腕一紧,却见那老头儿不知何时蹿了起来,一把就攥住了我,俩眼瞪得有如铜铃,急声逼问道:“你在何处见到那风筝的?”

哈,现原形了吧!不过……你自己卖出去的风筝你还问我在哪里见到的!我还想问你卖给谁了哩!

没待我答话,我身后的欢喜儿不干了,冲上来就扯住那老头儿的袖子,怒声道:“大胆老儿!还不快放开我家小姐!”

说得是,这老头儿虽说岁数足可当我爹了,也不能在大街上跟个大姑娘拉拉扯扯的呀。我便也边就势往出拔自己的手腕边佯作惊恐地道:“老先生,您这是做什么?买卖不成仁义在,不卖我风筝便罢了,也不能不让我买别家的风筝啊!”

老头儿跟疯了似的,压根儿不理会欢喜儿生猛的威吓,只管瞪住我低吼道:“快说!那风筝你是在哪里见到的?”

这、这老头儿还敢、还敢吓唬我?哇呀呀的!姑娘我自穿来后一直忍气吞声已经够郁卒的了,现在竟然连大街上随便一个老头子都可以冲我吹胡子瞪眼?!

心中有气,不觉脸色一冷,淡淡道:“老先生,不瞒你说,那风筝的下落晚辈自是清楚,既然老先生想知道,晚辈也不是不能告诉。然而做生意讲究的是公平交易,老先生要想得到答案,也必须得用答案来交换才行。”

老头儿阴着脸瞪了我半晌,方沉声道:“你想要知道什么答案?”

我示意欢喜儿先将他袖子放开,而后道:“老先生这样揪着我一介女子不放,难不成还怕我跑了?既是交易,理应平心静气洽谈才是。”

老头儿目不转睛地瞪着我,缓缓将手放开,冷声道:“你问罢!”

见这老头儿正常了些,我也收回了冷脸,恢复常态地含笑道:“晚辈只是想问问老先生,与这一模一样的凤尾蝶风筝近期可曾卖给过别人?可曾记得那人的体貌特征?”

老头儿狠瞪了我一眼,道:“没有!老朽这风筝从来没有出售过!”

耶?是我料错了还是这老头儿忽悠我?

“现在该你告诉老朽了!这风筝你是在哪里见到的?”老头儿逼问过来。

我皮笑肉不笑地道:“老先生,你这问题与你方才给我的答案很是自相矛盾呢!既然你从不曾出售过这风筝,那这风筝又如何会出现在别人的手上?”

“这与你无关!你只须回答我的问题!”老头儿恶声道。

我不慌不忙地笑道:“您若是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就无法回答您的问题,因为……你我的目的只怕都是一样的,就是想找到那个持有风筝的人。”

老头儿浑身一震,半是吃惊半是警惕地沉声问我:“你找那人干什么?”

“这似乎也与您无关,”我笑道,“晚辈有个提议,老先生您不妨考虑一下:您将您所知道的情况告诉晚辈,晚辈也将自己所知道的情况告诉您,找到那人之后你我各取所需,互不干涉,如何?”

老头儿瞪着我想了一阵儿,终于点了点头,叹口气道:“说罢,你想要知道什么?”

我一笑,道:“晚辈想知道,这凤尾蝶风筝您为何不肯出售?既然不肯出售,为何别人的手中会有一只?”

老头儿有些颓然,慢慢坐回风筝架子旁边,目光黯淡,低声道:“这凤尾蝶风筝……是老朽那已故的女儿亲手做的……一共只有两只。老朽将这一只天天带出来挂着,就好像……就好像我那女儿仍然还在老朽身边一样……”说至此处时竟然有些哽咽了。

我心有不忍,又不好打断他,只得静静听着。见他接着道:“我那傻丫头心眼儿最是单纯,她娘死得早,她自小有什么心事儿都跟我说,从来不瞒着。唉……想是女大不中留啊,什么时候儿她竟然有事瞒起我来,成天魂不守舍的。老朽虽是个粗人,却也知道那孩子……是有了心上人了,几次追问,她就是不肯说。好几回我都听见她在自个儿房里头偷偷地哭……唉……”老头儿说着忍不住落下泪来,连忙用手揩了,继续道:“我怕那傻丫头上了哪个臭小子的当,悄悄儿地在她身后跟了几回,谁知那丫头鬼精灵得很,每回都被她给甩脱了……唉……直到那一回……老朽被她甩脱了之后,再见到的……就是她的……就是她的尸身了……”

“这……发生了什么事?”我知道这样问很不人道,但是仍忍不住想知道真相。

老头儿掬了把泪,低声道:“那傻丫头……她啊……她想不开……自尽了……”

……为什么?什么大不了的事要扔下自己孤苦伶仃的老爹不管跑去自杀?为个男人?为了一个只会让她偷偷躲在屋里哭的男人?为了一个不敢光明正大出现在她老爹面前、对她老爹说:我会给你女儿幸福的男人?

唉,这女人还真是傻得可以!

“所以,您想找到持有另一个风筝的人,因为那个人可能就是害你女儿舍去自己生命的罪魁祸首?”我低声道。

老头儿沉浸在失去女儿的悲伤里,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微微点了点头,过了许久方才强强抑住,抬头望向我道:“老朽已将所有的事情告诉了姑娘,姑娘也该告诉老朽了罢?究竟是在何处见到了那只风筝?”

“那只风筝么……”我咬了咬嘴唇,“掉在了我家的后花园里。”

老头儿怔了怔,半晌才喃喃地道:“就是说……你也不知道那持有风筝的人是谁?”

我默默点点头,这是实情,至少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找到那个人。

老头儿沉默了一阵,低声道:“你走罢,老朽累了。”说着起身开始收拾摊子,看样子像是要回家转。

眼见他收拾好东西就要离开,我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您的女儿……是在何处……被……被发现的?”

老头儿离去的背影一颤,头也不回地道了一声:“兰夜亭。”

兰夜亭。果然是兰夜亭。

目送老头儿走出去一段距离后,我将欢喜儿叫至跟前,低声道:“欢喜儿你悄悄跟着那老先生,看看他住在哪里,注意别让他发现。而后再向他邻居打听打听,这老先生的女儿叫做什么,几时去世的,可曾见过她生前同别的男人在一起……千万莫叫人起疑。我在那间茶楼里等你,打探完了便回来找我。”

欢喜儿恰是少年心性,此番见我重用于他,正是立功心切,当下应了便走。我自往旁边茶楼里叫了壶茶,坐下来边歇边等。约摸过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便见欢喜儿急匆匆地奔了过来,脑门上还布了汗。我令他在桌旁坐了,倒了杯茶递给他让他先解解渴,欢喜儿带着满脸的受宠若惊,顾不得喘息,急着汇报道:“小姐,那阮老儿家住何处小的已经摸清了,他女儿叫阮铃儿,会画风筝,父女俩天暖的时候卖风筝,天冷的时候阮老爹给人家编竹筐、阮铃儿给富家小姐们描绣样儿,以此为生。那阮铃儿去年六月六死的,听邻居们说是被个负心汉给抛弃了,悲愤之下触柱身亡――只是谁也没见过那负心汉,做不得准。”

青玉案头巧弄梅,鹊桥仙路数徘徊。

雨霖铃处铃空响,乌夜啼声寸寸灰。

――六月六,兰夜亭,阮铃儿,誓言碑。

似乎已经解开了谜题,可为什么……我仍然有种难以释怀的感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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